袁 園
當前,我國正處在向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全力邁進的新征程中,黨的二十大報告明確指出,要“以中國式現代化全面推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1]。而在這其中,文化的重要性和力量被放到了史無前例的重要位置。在2023 年10 月召開的全國宣傳思想文化會議上,首次提出了“習近平文化思想”,并將“著力加強國際傳播能力建設、促進文明交流互鑒,充分激發全民族文化創新創造活力”[2]作為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充分展現了在借鑒全球多樣城市文明的基礎上,創造性地轉化、發展具有中國特色的、代表中國式現代化并惠及全人類的城市文明和文化模式是當下迫切的時代要求和必由之路。
世界城市文明的當代發展潮流與世界經濟的新一輪全球化發展態勢息息相關。20 世紀七八十年代,由西方主導的經濟全球化改寫了戰后城市尤其是西方發達國家主要城市的經濟發展結構和發展模式。發達國家和地區的先發性城市總體上出現了從戰后的工業社會向經濟全球化階段的后工業社會的轉型。正是社會政治經濟深層次的結構變化導致了當代城市文明發展潮流的漸次演變。面向未來,越來越加速度發展的數字科技、人工智能等一系列前沿技術的集合所形成的變革趨勢,將在更深廣的程度上影響我們的生活方式,也為城市文明發展的未來走向提出了新的挑戰。
城市文明和文化發展互鑒伴隨著經濟全球化、文化全球化的進程不斷影響我們國家城市發展的前沿動態,形塑著政府施政的城市政策。2023 年3 月15 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共產黨與世界政黨高層對話會上發表題為《攜手同行現代化之路》的主旨講話,首次提出“全球文明倡議”并明確指出:“我們要共同倡導尊重世界文明多樣性,堅持文明平等、互鑒、對話、包容,以文明交流超越文明隔閡、文明互鑒超越文明沖突、文明包容超越文明優越。”[3]在文化多元化和現代化發展差異化的背景下,人類歷史發展出現了文明交流與互鑒的新態勢。
作為曾經的改革開放橋頭堡,深圳的城市文明和文化建設曾受益于世界先進城市發展的理念,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績;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也將在持續的城市文明和文化交流中,與其他重要的世界城市在交流合作中攜手共創,在借鑒學習中積極創新,共同探索面向未來挑戰的應對之路。
20 世紀的第一個十年里,城市開始有了規劃的理念。1907 年,達納·巴特利特在《更好的城市:現代城市的社會學研究》一書中展示了一個經過規劃后可以實現的“美麗城市”的藍圖,其中制造業工廠可以被遷移到城市邊緣,工人階級的住房也可以向外擴展,以避免擁擠。1910 年,在柏林舉辦了“一般性城市設計展”,以回應工業社會給城市提出的挑戰。可以說,正是工業社會帶來的大量工廠的興建,以及城市人口的不斷擴張性聚集,使得城市最早從一個地理概念開始慢慢誕生了人文概念,也就是經有意識地規劃、整體性引導,使得工業社會的城市更適合人類居住。這是歐洲城市設計最早通過追求“大規劃”來塑造城市文化的行動。經過兩次世界大戰以及近半個世紀的發展,城市的樣貌也隨著全球政治經濟格局的變化和科技的發展而發生了重要的轉變。再加上20 世紀七八十年代以服務業為主要特征的知識經濟和90 年代末誕生的以計算機、互聯網為代表的新經濟的影響,歐美城市不僅重新創造出了新的城市空間形態、誕生了新的城市職業人群,而且衍生出了新的城市文化特色和城市發展概念。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幾個城市文化潮流包括學習型城市、知識城市和創意城市。
1968 年,美國學者羅伯特·M·哈欽斯首次提出了“學習型城市”的概念,其理念來自“學習化社會”的最初提法。歐盟委員會將學習型城市界定為:“承認并理解學習在城市發展中的核心作用,尤其是在城市繁榮、社會穩定、個體自我實現等方面,促進所有人力、物力、財力資源的流動,敏銳而有創造性地為全社會培養全面發展的人。”[4]
20 世紀90 年代中期,世界學習型城市運動如火如荼發展的進程中,歐洲終身學習項目發起了一個關于學習型城市內涵的辯論,其議題涉及如何定義學習型城市、學習型城市的主要特征,以及如何區別一個不承認從學習中獲得經濟和社會效益的城市等方面。在此期間,一系列有影響力的著作也促成了學習型城市理念在歐洲的傳播和發展,這些學術著作和手冊描述了終身學習對城市利益相關者的作用和影響,以及大學、產業和政府實施終身學習原則的后果,列舉了在思想和行動中領先的學習型城市的發展案例,為學習型城市的建設提供具體工作方案及指導等。2013年“首屆國際學習型城市大會”在北京召開,標志著亞洲的學習型城市開始走向世界舞臺。參與會議的102 個成員國共同發布了《建設學習型城市北京宣言》,倡導終身學習的概念,并將包容、繁榮和可持續發展作為學習型城市的三個重要理念予以推進。為了推進學習型城市之間的合作,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設立了“學習型城市的網絡聯盟”(GNLC),并于2016 年在中國杭州召開了第一次學習型城市網絡聯盟的會議,發布了《杭州宣言》。《杭州宣言》的特點是強調在農村地區提供平等、高質量的學習機會,通過開發基于信息通信技術的學習工具和程序,重點關懷邊緣化群體,將社區轉型為知識和創新中心,體現了學習型城市發展的理念在內涵上的不斷拓展和深化。
“學習型城市”從個體或人類共同體的生存與發展的視角出發,強調城市如何為行動的主體提供終身教育的機會,如何運用終身學習的策略順應時代帶來的挑戰;而“知識城市”則是從城市作為一個發展主體出發,強調在新的知識經濟時代,城市該采取怎樣的政策手段來對爆炸式的知識發展進行知識管理,如何利用不斷創新的知識促進經濟增長,從而增加城市的比較優勢。理念的視角和出發點不同,自然也就有不同的發展策略、文化邏輯和實踐路徑。“知識城市”概念的興起與代表后工業社會形成的知識經濟發展息息相關。20 世紀八九十年代全球經濟的一體化進程隨著通信技術、信息技術和管理技術的發展而獲得前所未有的加速,世界經濟形態在農業經濟和工業經濟之后,出現了一種以“知識為基礎發展”的經濟,被稱為知識經濟。管理大師德魯克在他1998 年出版的著作《從資本主義到知識社會》中也提出“知識已經取代勞動力和資本成為生產的唯一要素”[5];知識管理專家瑪格麗特·海恩斯教授在《知識城市倫敦》中對“知識城市”的定義是“一個在知識經濟和社會發展進程中,戰略上執行一項有目的地鼓勵知識培育、技術創新、科學研究和提升創造力使命的城市”[6]。相關的學者研究文獻還有很多,有的為知識城市提出了六個關鍵的成功要素,包括:政治、戰略、金融、技術、社會,環境[7],有的認為知識城市不僅強調信息、知識的重要性,還更加注重社會文化、資源環境、高質量的基礎設施、多元文化[8]等。
21 世紀初的前二十年里,創意城市所引發的城市發展潮流和文化理念對全世界都產生了重要的影響,城市研究領域的重要學者認為:“沒有一個概念能夠像‘創意城市’那樣對歐洲的敘述論著、城市政策和戰略思考等產生如此強烈的影響。”[9]1997 年英國工黨上臺后,新任首相為推動英國經濟的振興,在文化、媒體和體育部(DCMS)旗下專門成立了“英國創意產業特別工作小組”,并通過1998 年發布的《創意產業綱領文件》在世界范圍內首次提出了“創意產業”的概念,對“創意產業”進行了較為清晰的定義和行業種類劃分,并分析了英國創意產業發展的現狀。進而帶動了世界范圍內包括澳大利亞、新西蘭、韓國、日本、中國香港、新加坡等多個發達國家和城市對創意產業的關注及相關政策的發布。
事實上,除了來自經濟發展模式的直接影響之外,“創意城市”在城市政策方面也有其獨特的發展脈絡。通常學界將“歐洲文化城市”項目看作是“創意城市”發展實踐的前身,概念提出者蘭德利事實上也參與了眾多的“文化歐洲”中的城市復興項目,累積了很多的實務經驗和廣闊視野。
“創意城市”雖然也同“知識城市”一樣強調信息、學習和創新網絡的構建,強調城市政策對創意經濟發展的支持和推動,但文化視野和前期歐洲文化城市所發展出來的城市復興的文化規劃策略卻是創意城市內涵中很重要的一個面向。也就是說,在創意城市的理念中,城市真正的發展不僅僅關乎個人的生存問題,關乎城市的經濟競爭優勢問題,還關乎城市中發展帶來的社會問題、空間品質問題和文化階層等問題的創造性處理。有學者將創意城市興起的文化基礎概況為:對傳統的文化反思,精英文化和大眾文化的融匯,以及創意人才的培養和聚集[10]。
關于創意城市的發展也存在一些批判的聲音,對伴隨著城市空間的創意改造所帶來的“士紳化”現象,學界也出現了激烈的討論,有的學者認為這是一種變相的新自由主義的城市發展模式,是資本對弱勢城市群體的剝奪,需要警惕[11];有的學者則以中國城市的案例研究,指出在不同的城市治理體系和治理機制的配合下,城市空間的創意改造和更新也可以帶來多贏的局面,關鍵不在于要不要創意改造,而在于用什么樣的創意治理模式進行改造[12]。這些對創意城市的反思和多元探討體現的正是創意城市在當下發展的熱度和在全球城市中產生的重要影響。
進入21 世紀以來,國際政治、經濟和社會的發展在互聯網、數字科技帶來的第四次工業革命的催化下,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劇烈演變。世界城市的發展也在各種重大事件的催化下經歷更多方面的挑戰。2008 年從美國次貸危機開啟的全球金融危機讓現有的國際經濟結構經歷了艱難的考驗,金融資本主義帶來的不平等、階層階級差的加大也漸漸更為清晰地顯影,并從國內政黨政治斗爭問題逐漸演化成國際地緣政治的沖突。中美貿易戰、新冠肺炎疫情、俄烏戰爭、巴以沖突、極端天氣帶來的災難和各種復雜局面引發的能源問題等,均成為新世紀以來漸次展開的“黑天鵝”。世界城市的發展在這個過程中經歷的變化和挑戰,其頻次之密、頭緒之紛繁以及突發之不可預測,都是史無前例、極為罕見的。正是因為這些挑戰的多樣性和共時性,促使城市發展新理念的迭代和疊加。也因此,為了應對多方面的、快速變化的挑戰,城市文化發展更需要同時兼容和順應多樣的城市發展趨勢,擁有更廣闊的視野和面向未來的策略準備。21 世紀以來發生的國內、國際局勢演變,促使世界城市在發展進程中演化出智慧城市、生態城市和韌性城市等發展理念和趨勢。
智慧城市概念的出現與信息技術發展所提供的相應支持有關,與社會事件提出的挑戰也有關。有學者認為,正是2008 年全球金融危機和以物聯網為代表的新技術革命,促使智慧城市理念作為一種城市未來全新發展模式而風靡全球[13]。2008年IBM 提出了智慧地球的新理念和一個相應的智能項目,被世界各國當作應對國際金融危機、振興經濟的重要手段而受到廣泛重視,從此衍生出了“智慧城市”的提法。還有學者認為,20 世紀后半段急遽的城市化進程,以及21 世紀后所出現的生態惡化、糧食短缺、能源匱乏、金融海嘯、恐怖主義等問題使得“風險社會”的命題不再是一個理論問題。而這些問題和風險的不斷蔓延,主要是由于城市缺乏一個可自我調節并可持續發展的系統,因此未來的城市發展必須走智能化的、更具風險承擔力的可持續發展道路[14],而智慧城市概念也正是萌芽于此。
隨著各國建設實踐和研究理論的不斷發展,智慧城市理念的內涵也在拓展。國外學者指出,在最初的起步階段,無論是學界研究還是政府的政策實踐,智慧城市建設通常都將重點放在信息技術的建設上,即通過技術手段實現城市經濟和治理效率的提升,注重的是城市發展的硬實力;在完成基礎設施階段之后,智慧城市概念關注的焦點漸漸開始轉移到城市的人文、教育環境和社會資本共享的建設上[15]。中國工程院院士許慶瑞將世界上現存的智慧城市發展愿景劃分為四類,并提出真正的智慧城市是實現經濟、社會、生態三種可持續發展的城市,具有整體性、全面性和系統性[16]。智慧城市的發展方興未艾,隨著軟硬件技術和數字科技帶來的各種新的可能,智慧城市建設的探索將沒有止境。它既是城市發展迎接當下和未來現實挑戰的重要思路,又是跳躍式改寫城市生活形態和治理手段的不可逆趨勢。但更重要的,智慧城市雖然是從技術起步,以提升效率和競爭力為始,但其根本目標要為其市民建設更美好的生活,這是城市發展的宗旨。
生態城市并不是一個新概念。事實上,生態所牽涉的人與自然問題,自工業革命開啟了大規模的城市化進程以來,就一直成為城市發展中備受關注的議題。城市帶來了產業、人群的聚集,改變了農業時代人們傳統的居住、生活方式,促成了社會、經濟的繁榮,但同時也造成了環境惡化、空氣污染、交通堵塞等一系列的“城市病”。早在1898 年,英國城市研究學者埃比尼澤·霍華德就在其影響深遠的著作《明日的田園城市》中提出了“田園城市”理論,被公認為是開創了近代城市規劃學先河的重要概念,也被后世研究者們視為“生態城市”概念的最初雛形[17]。20 世紀初期到40 年代,國外生態學家最早利用生態學和社會學的跨學科思想來思考城市問題,例如格蒂斯、羅伯特·帕特的研究,就將城市看作是一個復雜的有機體,從生物群落學角度研究城市的生態問題,開創了城市生態學[18]。自20 世紀40 年代后期開始,城市生態學理論得到了長足的發展,對“生態城市”概念和最初內涵的塑造起到了重要的引領作用。1971 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起“人與生物圈”(MAB)研究計劃,正式提出了“生態城市”概念。
21 世紀以來,生態城市和生態文明再度成為各國政要關注的焦點和學術熱點問題,主要是因為來自傳統的工業文明發展模式所帶來的全球氣候變化,已對人類當下和未來生存提出嚴峻挑戰的現實。目前全球已有超過一半人口聚集在不到陸地表面3%的城市里,隨著城市化進程的持續加速,到2050 年將有約70% 的人口居住在城市①不斷變化的人口統計,聯合國,https://www.un.org/zh/un75/shifting-demographics。。龐大的城市人口聚集除了會帶來更多的環境污染壓力和更高的公共服務需求(電力、交通、教育、醫療等),而且對石油能源等傳統能源的依賴還會形成更為集中復雜的環境污染。近年來,全球各地高度頻發的極端天氣,例如海嘯、高溫、極寒、地震、山林起火等已經給不同地區的人們生活帶來了巨大損失。因此,生態城市的建設在21 世紀之后進入更為緊迫和現實的階段,并從中衍生出專門針對能源使用與排放的“低碳城市”概念。雖然生態城市是一個與大規模城市化幾乎同步的城市發展理念,但在新世紀發展為“低碳城市”對能源和氣候的概念聚焦,更是提示了生態問題和人類長期生存挑戰的嚴峻性。其發展趨勢,正如相關學者所指出的,“生態城市”中的“生態”已不再是單純的生物學含義、自然環境的議題,而是一個包含了社會、經濟、自然復合生態以及全球人類共同體攜手合作策略的綜合性、整體性的概念[19]。
韌性城市是城市發展進入到21 世紀后的一個全新概念,也是當下以歐美為代表的國際學術界、城市規劃和地理學研究領域的一個熱門話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是當下和未來城市發展極具代表性的一個主流趨勢。“韌性城市”作為一種城市發展理念,其概念內涵和發展模式也是在21世紀以后城市應對高頻突發的災害和不確定風險等多方面挑戰的過程中而逐漸成型。2002 年,倡導地區可持續發展的國際理事會(ICLEI)首次提出了“韌性城市”的議題,主要研究城市與災害防范、應對,從而掀起了對城市韌性進行專項研究的熱門視角。2008 年的金融危機將“韌性城市”的討論推向了一個新的階段,人們發現給城市帶來系統性風險的不僅包括全球氣候變暖、極端天氣的自然災害,還包括社會經濟系統方面影響巨大的金融風險、全球地緣政治沖突可能帶來的城市恐怖襲擊等政治風險和人身安全風險等,這些突發狀況使得人們對危機和風險的認識進一步深化,應對機制也在實踐中不斷積累,世界各國來自多學科背景的研究者,包括工程學、計算機科學、社會學、公共管理學、經濟學、環境科學、生態學、地理學、區域規劃等,都紛紛加入韌性城市的研究中,產出的大量的跨學科研究成果,也使得“韌性城市”的概念內涵和主要議題不斷豐富和擴張,成為21 世紀城市面向未來挑戰的主要治理理念和趨勢。2013年,洛克菲勒基金會啟動了“全球100 韌性城市”(100 Resilient Cities)項目,旨在通過推廣韌性城市概念,相互學習實踐經驗,提升城市韌性治理架構,以應對21 世紀環境、氣候、社會、經濟等多個領域的風險挑戰。在這個階段的理念發展中,相比較于傳統的城市應急研究,“韌性城市”更強調系統性、長效性,更關注城市的社會維度及非物質條件,也更尊重城市系統的演變規律。
從韌性城市所包含的面向來看,城市“韌性”又可分類為基礎設施韌性、制度韌性、經濟韌性和社會韌性等幾個方面,這些方面相互作用,因此,有學者認為城市韌性是由城市經濟、社會、制度、生態、基礎設施等人文、環境系統組成的高度復雜的耦合系統,在應對各種自然和人為災害等干擾時能展現出適應、恢復和學習能力,其過程強調居民、社區、企業、政府及非政府機構等不同利益主體的共同參與和多元協作[20]。在最新的研究中,由新冠肺炎疫情、經濟結構轉型、中美貿易戰等各方面因素對個人生計帶來的巨大挑戰,成為新的城市發展問題,進而還出現了“生計韌性”[21]的概念提法。我國學者提出韌性城市發展的“空間—社會—經濟—制度”的分析框架,分別論述了韌性城市的空間韌性維度、社會韌性維度、經濟韌性維度和制度韌性維度的發展模式和執行路徑,為韌性城市規劃理論和方法的本土化,提供了很好的思路和探索[22]。
在實踐領域,眾多國際機構和先進國家都高度關注“韌性城市”議題,并制定了相應的行動框架、建設指標和評估體系。洛克菲勒基金會制定了《城市韌性指標》,構建了“維度—目標—指標—次級指標”的四級指標體系;聯合國國際減災戰略署(UNISDR)則發布了《地方政府領導人手冊:如何使城市更具韌性》,明確了城市韌性建設的工作要點和實施流程,并強調行動過程應盡可能將公眾的個人意識納入系統中,使之具有公眾參與性,從而實現制度、社會、環境和經濟的可持續發展。
深圳作為中國的改革開放之城,過去40 多年的飛速發展創造了舉世矚目的成績。其中,GDP從1979 年 的1.97 億 元 到2022 年 的32387.68 億元,增長了16440 倍①深圳市2022 年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統計公報,中國統計信息網,http://www.tjcn.org/tjgb/19gd/37569.html。;超過100 米的摩天大樓超過1000 棟,地鐵通車297 公里;擁有“千園之城”“圖書館之城”“鋼琴之城”“設計之都”“全球全民閱讀典范城市”“全國文明城市”等眾多國際、國內的榮譽稱號。
2019 年2 月,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了《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規劃綱要》,將深圳定位為粵港澳大灣區中心城市;2019 年8 月,中央又出臺了《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支持深圳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的意見》,首次提出了“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的概念,并明確將“城市文明典范”建設列為深圳五個戰略定位之一,這是在新時代、新格局下對深圳城市文明發展的信任和厚望。2021 年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 周年大會上,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了創造“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宏偉目標,這意味著,深圳在現在和未來需要著力打造的“城市文明典范”,不僅是代表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文明典范,更是走在當代人類文明發展前列的“全新形態”。
在這樣的歷史新使命下,深圳城市文明發展的視野就更需要放眼世界,積極借鑒當下世界城市文明發展的最新進展、前沿理念和多樣化的實踐,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全新立意,通過交流、互鑒、整合現實,去思考未來城市文明理想化典范的可能。要建設代表“人類文明新形態”的“城市文明典范”,世界發達國家和地區正在踐行和不斷完善的城市文明發展思路和模式,能夠給我們提供一些重要的原則性啟示:
城市文明通常被認為同時包括了“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沒有先進的物質文明,所謂“典范性”的精神文明建設也就失去了應有的現實支撐,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深圳在改革開放四十年中取得的經濟成就之所以如此耀眼,就在于始終堅持對經濟發展效率、經濟發展模式的進化,不固步自封,時刻保持危機意識和跟隨世界最新趨勢的“轉型”意識。深圳要想打造位于世界前列的城市文明典范,就需要在城市文明的交流互鑒中,充分吸收世界先進經驗,并將其他城市的單一經驗綜合起來,力爭在智慧化、創新性、創意化等各個面向的發展上都能以最高標準要求自己,探索適合中國國情的代表世界先進生產力的發展之路。
其一,在理論上,深圳需要對已有的世界城市文明的先進學術研究成果做出系統性的梳理,以研究立項的形式支持國內外學者的研究形成基于深圳經驗、借鑒多樣模式的城市文明研究體系,結合自身的建設實踐和成功案例產出具有國際影響力的研究成果和理論話語。例如,談到創意經濟我們首先想到倫敦,想到約翰·霍金斯的《創意經濟》《創意生態》等著作;談到創意城市,就會關聯上查爾斯·蘭德利的《創意城市》,理查德·佛羅里達的《創意階層的崛起》、3T 理論等等。雖然這些城市理念的誕生地都是在歐美,緣起于先發國家以英語為主流的學術出版圈,但一座城市如果能夠在理論和學術界生產出重要的、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和學術出版,無疑是一個重要的“文明典范”特征。2022 年8 月,由深圳市宣傳部指導、依托南方科技大學的人才優勢所揭牌創建的“全球城市文明典范研究院”,以一種莊重的、崇尚學術的嚴肅姿態向世人宣告了深圳在城市文明典范研究方面的決心,深圳的城市文明研究將不斷產出有影響力的學術成果和代表性的理論。
其二,在實踐上,深圳需要積極參與國際組織的城市經濟、社會聯盟與合作,遵照一些已達成基本共識的國際標準,吸納先進國家和地區的經驗和教訓,展開本土化實踐,可以更快地擁有國際視野,節省試錯成本,并在與其他城市文明交流的碰撞中產生自己的創新性靈感和本土性的優化做法。例如,有關知識城市的建設,易知坎拉教授(Yigitcanlar)將知識管理理念應用于城市層面,提出了基于知識的城市發展的KBUD 三支柱模型,即知識城市發展應摒棄單一的經濟發展模式,應關注居民的生活質量而非數量,重視人類和整個社會的基于知識資本的共同發展……以此形成最可持續的城市發展模式[23]。深圳的城市文明典范建設如果是以全人類的未來文明形態為目標,那么在發展自身理念的過程中,積極融匯國際標準,在國際共識之上進行理論和實踐創新,將會是一條達成實際影響力的必由之路。
針對越來越頻繁的不可知風險做出系統化的機制構建,是城市保障可持續發展的重要防御手段。我們可以看到在當代城市文明發展進程當中,田園城市、生態城市及其概念分支——針對綠色能源提出的低碳城市、針對防洪排水提出的海綿城市等,以及包括了更廣闊自然災害與社會災害防御的韌性城市概念,都是在這個意義上提出來的。也就是說,一個堪稱典范的城市文明,不僅要有最先進、高效的發展模式,還要有最及時、周全的災害、挫折防御手段,才能保證城市的長治久安、持續繁榮。而現代社會長期以來建立在經濟持續增長邏輯之上的樂觀心態所形成的思維定勢使得城市文明典范的構建理念,長期以來都集中在財富的增長面,而忽略了社會的安全面。事實上,早在20 世紀80 年代,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希·貝克就出版了在學界影響廣泛的《風險社會:新的現代性之路》一書,被譽為后現代社會學理論經典。他提示人類自進入工業社會之后,就進入了一個以風險為本質的風險社會,其核心觀點是,如果說在傳統社會中,人類面臨的風險主要還是外部風險,諸如地震、海嘯、洪水等,那么進入工業、后工業社會之后,還增加了很多被人為制造出來的風險,包括核動力風險、化學產品風險、生物產品風險等。由于制度設計的缺陷,或監管不到位,現代性的制度本身會產生很多人為風險,與此同時,卻沒有一個人或一個機構可以明確地為這種風險負責,因此他將這種風險稱為“有組織地不負責任”的“制度化風險”[24]。既然現代社會的風險是現代性進程中的雙刃劍,那么對自然和人為風險進行有系統的預防就必然成為當代城市文明典范性發展的題中應有之義。進入21 世紀之后,極端氣候、貿易戰、地緣政治、恐怖襲擊以及局部戰爭都在全球化的內嵌結構中產生“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影響,風險的全球化更是將“韌性城市”建設的緊迫性提上各國的議程。
深圳作為一個時常會遭遇臺風等災害的海濱城市,較早將防災、減災、救災等工作納入城市安全治理的重點領域,并較為注重災害防御和救助工作的科學化、精細化和智能化。近幾年隨著城市文明建設理念的不斷提升,以及因應黨中央國務院在《關于支持深圳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先行示范區的意見》中所提出的建設“全球標桿城市”的要求,深圳也在對標紐約、倫敦等全球城市2.0 建設標準中有意識地發展“韌性城市”的建設理念。
目前,國內外學術前沿對韌性城市的研究已經發展出作用機制研究、建構策略研究和評價測度研究三大有機互動的版塊[25];在工作要點和實施流程方面,發展出十大要點、五大工作流程等詳細的實施方案和可操作的細則[26];在理論上發展出了復雜適應系統理論(CAS),認為城市包含物質和社會兩類組件,城市中主體的行為和互動形成了多項反饋,并創建自組織或突發模式,這意味著公共部門不能替市民規劃,而應動員市民參與到韌性城市的建設中來,以便信息和反饋形成多向流動,激活和捕捉自組織行為,共同提高城市的韌性建構[27]。相比較這些前沿的研究、實踐和理論發展,深圳在建設韌性城市的路上還剛剛起步,可謂任重道遠,還需在城市間的交流互鑒中自我督促、持續精進。
如果我們認同貝克關于現代社會尤其是后工業社會是“風險社會”的論斷,以及對當下全球化局勢進入變動階段所帶來的各種不確定的挑戰擁有基本的共識,那么我們就應該理解不確定性和持續的變化將是21 世紀更為“確定”的現實。地緣政治的變化以及科技迭代持續帶來的“顛覆式創新”,內在地呼喚著“創意城市”或“創新型城市”成為當代城市文明的根本氣質,以應對各種不確定的風險。這意味著:一方面,要有“創意城市”所倡導的在變化局勢中持續創新的機制和鼓勵創新的創意環境;另一方面,要在各個層面上鼓勵形成“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雙向互動的、更具開放包容的城市治理文化。
根據創意城市發展理念,以符合我國城市實情的視角來看,主要可以在兩個方面進行借鑒:
其一,構建鼓勵創意創新的環境是典范性城市治理文化中重要的基礎性面向。而對基礎設施的理解也從過去僅僅重視“硬件基礎設施”發展到兼顧“軟件基礎設施”(soft infrastructure)的有意識打造。蘭德利在《創意城市》中,特別有影響的一個論點,就是將創意環境看作由硬件設施和軟件設施共同組成的,并尤其看重軟件基礎設施對創意的環境引導作用。城市中硬件設施的數量、質量、多樣性和可獲得性,是創意城市發展的可見環境和硬件支撐;而軟件基礎設施,包括開放的社會政治環境、市民對城市的歸屬感、地方認同感以及城市開放的管理文化等,則是創意城市發展以及創意活力、生命力可持續生長的重要“軟性”條件。
其二,根據佛羅里達《創意階層的崛起》的研究,在后工業社會新經濟語境下從事創新創意等高知識附加值的人群,普遍受過高等教育,擁有追求自由、獨立、個性和多元化生活方式的內在訴求,這就使得社會責任意識、公民參與意識等一些現代性的觀念,在這些創新型城市的主流人群中較為容易被分享。而現實中由于大環境變化的不確定性特點,也要求在具體情境中,通過“自下而上”的創新來解決不斷涌現的新問題、新狀況。因此,城市管理層制定的城市政策以一種“自上而下”的方式,首先為城市各方面問題的解決提供一個大的原則性框架,而創意階層、創意管理者們在一定的語境和創意環境中,對情境性問題做出“自下而上”的創造性處理,又可在不斷地推廣、檢驗中逐漸上升為一種解決同類問題的“模式”,進而形成優化了的新政策、新制度。因此,典范性的城市文明將慢慢形成一種“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雙向互動的治理文化,這正是蘭德利、佛羅里達、霍金斯等諸位學者對“創意城市”包容性的提倡,這是一種能夠嵌入到既有城市文化機理的“有機性包容”,也是適合中國城市發展國情的在地化理論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