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嚎

張建春

令子山?；乩衔?。老屋宅在紫云山深處，山石構建的，上百年了。老屋陳舊，不大的窗戶難點亮黑洞洞的空曠。

令子山回老屋主要是去看望爺爺、奶奶和父親、母親，他們都已掛在了墻上。

爺爺、父親的目光像刀子，奶奶、母親的目光柔和，都一律的古舊，卻又能把令子山一而再地吹動。

令子山順帶著還要看看一張狼皮，它也掛在墻上。

狼皮是掛在四張相片對面的墻上的，若干個鐵釘固定了它，如是一張干枯的樹葉，懸在嶙峋的山石上。據令子山父親生前說，這是紫云山最后一匹狼的皮，是令子山的爺爺領著父親埋伏了一天一夜獵殺的，槍彈穿過了狼的雙眼，皮毛完好無損。

狼皮剝下繃在了墻上。和狼皮同時存在的還有一張獎狀，是給打狼英雄令子山爺爺的，也曾貼在墻上。但紙質的獎狀被山雨和蟲子叼走了，狼皮似鐵，多少年了還承接著爺爺刀子樣的目光。

令子山一直以為，墻上爺爺和父親刀子樣的目光是專門對著狼皮的，狼皮也是狼。

令子山爺爺一輩子獵殺過一百零一匹狼，令子山父親說起這些時很是驕傲。那時的紫云山狼多，成群結隊，還常結隊下山，撕咬家禽家畜不說，很多紫云山人留下過狼咬的疤痕，甚至有孩子被狼扛進了深山。

夜間的狼嚎，往往嚇得窗戶的燈光明了滅，滅了又明。于是就有了爺爺持槍打狼，就有了不止爺爺一個的打狼英雄。

隨著令子山爺爺的槍響，最后一聲狼嚎消失了。令子山的父親說，自此晚上的覺睡得安穩，有了長長的夢鄉。

令子山沒聽過真正的狼嚎聲，紫云山狼嚎聲消失已久了，令子山也就沒了少時被狼扛去的提心吊膽。

令子山到深山老屋和祖父母、父母對視，不知何時多了樣事情，學狼嚎，嗷——嗷——嗷。令子山是對著狼皮嚎叫的，嚎聲讓狼皮上的毫毛抖動，如是一匹狼又活了。令子山學狼嚎過后，轉身看爺爺和父親，他倆的目光交匯了下，變得鋒利，狠狠地投向狼皮，似是令子山的嚎叫磨亮的。祖母和母親的目光是游離的，像在說：這不是狼嚎，那嚎叫有殺氣，有血腥味。

嗷——嗷——嗷。令子山不管，他放開了嗓門嚎，讓群山呼應了再呼應。令子山太希望聽到狼嚎聲了，希望這嚎聲穿透山的寂寞，和群鳥的啼鳴交織在一起。

令子山有些責怪爺爺和父親，為何不停止扣動扳機，讓最后的狼嚎留在紫云山？

曾死去的山如今又活了，活了的山缺少狼嚎的穿插。倒是野豬、兔子、獾子、山雞等橫行霸道，讓令子山頭痛。

單就一個野豬，禍害了多少山林、良田。野豬趕不走、攆不完，猖狂得和人對峙，血紅的眼像是要吃人。

有了狼，有了狼嚎，野豬們還敢造次嗎？

令子山是大學畢業后只身回到紫云山的，他是山之子，他愛紫云山，他要在紫云山干一番事業。紫云山是多好的地方啊，山清水秀物產豐富，大有用武之地。

令子山干得不錯，紫云山的一角因他而沸騰起來。可沒有狼嚎的山不是紫云山，令子山為這苦惱。

前不久，一家文旅公司找到了令子山，要在山里辦家名為“紫云星野”的民宿，規劃設計都是一流的，令子山為之心動不已。“紫云星野”打出了“深山觀星語，林間聽狼嚎”的廣告語，令子山一下子愣怔了，哪來的狼嚎？

令子山又一次來到山中老屋，他把責怪的目光投向祖父和父親，轉而沖著狼皮，“嗷——嗷——嗷”地嚎起來，一聲比一聲慘烈……令子山要喚醒爺爺和父親，阻止若干年前的那場獵殺。令子山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場景置換不過來。

“紫云星野”還是落戶了紫云山。令子山作了保證，山大林深什么鳥都有，山和山相連，狼會來的，林間的狼嚎會出現的。“紫云星野”信了令子山，實際上是聽信了紫云山。

果然，在“紫云星野”開園的夜晚，星子從蒼穹飄來，閃閃爍爍；而狼嚎聲隱約地從林間傳來，忽忽悠悠。

是孤狼的嚎聲，但也真切。這一夜，令子山潛身在老屋里，背對著祖父母、父母的目光，對著狼皮“嗷——嗷——嗷”地嚎著，直到嗓子嚎出了殷紅的血……

終于有一天，深夜的紫云山響起了群狼的嚎叫聲。那嚎叫聲從山的深處傳來，連帶著山聲林聲夜鳥聲，交響而混雜，但狼嚎聲是主調，令子山在睡夢中驚醒，驀然間就熱淚盈眶，多好聽的聲音哦。

第二天，令子山去了山中老屋。老屋依舊，打開門，令子山驚呆了，那張枯葉般的狼皮不見了，留在粗糙的山石墻上的，是一匹朝天狂嚎的狼的身姿，深深地銘刻在山石的紋理間。

墻上，令子山祖父母、父母的四道目光平和，悄然地投向門外，向山嵐處飄飄而去。

嗷——嗷——嗷。紫云山的狼嚎此起彼伏，攪動山云和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