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振華
篇名《長河中的波瀾》中的“長河”所謂何意,歷史?生活?人生?命運?抑或指的是犁氏宗族血脈的長河?小說所呈現的是世界和生活中的復雜、模糊、曖昧與歧義,“所指”不明,反而“能指”有多種闡釋的可能。“波瀾”約略指的是在平靜、舒緩的“長河”中不時涌現的起伏、回旋、動蕩、跌宕的波浪,時而波瀾壯闊,時而波瀾不驚。在這篇小說中,在犁氏家族總會籌備及召開的過程中,波瀾是有的,最終復歸于平寂,融于靜水深流的歲月長河。作家深諳小說章法,于微諷中揭示了當下社會宗親家族譜系關系的存在世相,在貌似平淡的敘述中通過張力關系的設置,場景畫面的對比,熱鬧喧囂與沉寂黯然的反差,文本體現了不俗的藝術功力。
小說以犁氏宗親犁志義為貫穿始終的人物,串接起犁氏家族總會籌辦的始末。犁志義是知識文化人物,作家有意命名為“志義”,就是取“志于義”的意向。他也想攛掇籌建犁氏家族總會,他想籌建的目的是“修繕家譜,挖掘犁氏文化,行善積德,讓自己的功績隨著犁氏家譜流芳百世”。而犁氏其他人物,無論是犁多才、犁大方、犁君等,大多是公司的老總,社會上的暴發戶,他們之所以熱衷于家族總會的設立,無非是想以此聯絡犁氏有地位、有財力的人,互相利用,讓自己的生意或企業做大做強,他們是庸俗不堪的“志于利”,并非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他們決非挖掘犁氏歷史文化的志于義,更非關心社會蒼生黎明百姓的志于道。小說中的犁志義顯然與庸俗社會學的犁氏其他人等捍格不入,由此,小說的敘述產生了矛盾張力,在張力場的設置中,犁氏等人的真實面目被窮形盡相。
場面的營構是這篇小說成功的重要因素。作家兼學者劉恪曾歸納場面描寫的五個類型:自然空間的場面、物體存在的場面、人物活動的場面、事件場面以及魔幻場面等。這篇小說的自然空間場面和小說的微諷主題相契合,被設置在了財富大廈,還有藍天修理廠、紅山寶貝汽車服務有限公司等。這些空間場面就是犁多才、犁大方、犁君等事業發跡或成功的地方,充滿著財大氣粗的氣息。這也為后文昭彰犁氏家族總會籌辦的庸俗氣息作了良好的鋪墊,也為小說的微諷基調奠定了基礎。不能小瞧了自然場面的設置,魯迅的小說《阿Q正傳》中的阿Q活動的未莊就有尼姑庵和土谷祠,這些自然空間場面的設置,對揭橥文本的主題意義不凡。當然,這篇小說的人物活動的場面才是小說微諷主題呈現的關鍵所在。犁志義首次進入財富大廈,被這些犁氏豪富們的財富所震撼,他被推到主席的位置,并非人們對他自身文化知識的尊重,而是當下他是他們裝點門面的需要。在財富大廈的人物活動場面中,犁氏各色人物粉墨登場,通過他們的言行舉止,他們內心的算盤也在敘述中逐一顯現。在分封名譽會長、會長、副會長、秘書長、顧問、理事的場面中,排座次不是依據宗親中的德高望重或道德、品行楷模,而是誰的財富多、實力強、勢力大、出資多,誰就能在總會中獲得相應的職級,這個場面充分揭示了所謂家族總會的商業化性質,并非出于宗親、血緣、家族的文化,也非宗親內部的互相幫扶,攜手共進。小說中的場面還有幾個都很精彩,比如在藍天修理廠的辦公室,年輕犁氏人的不知天高地厚,還有大會的宴會場景等。這些場面描寫看似平淡無奇,實則深意存焉。在這些場面中,人物的心理、行為舉止均纖毫畢現地呈示在讀者的面前,作家貌似平靜地實錄,形繪彼時的場景,實則是微諷的筆法,有點兒類似于葉圣陶的《潘先生在難中》,在潘先生逃難的場面與過程中,揭示潘先生的投機、猥瑣、疑慮、恐懼的心理真實。《長河中的波瀾》也是一樣,在這些場面和過程的展示中,犁氏人心照不宣,小說更是借開銅礦的犁杰的口,說出了犁氏總會的本來面目:“和誰打交道都得看看有沒有用,要是沒用,就不理會。那天我去參加會,坐下后,那幾個會長對我很熱情,以為我開的是大公司,問清楚我只是開的小公司,就不理我了。”
小說獨具匠心的地方,不止于線下的場面摹畫,更在于線上犁氏微信群的敘述設置。為了籌辦犁氏家族總會,犁氏微信群必不可少,用于發布信息和籌辦事宜,宣傳總會的宗旨、意義、目的,號召犁氏人的捐款,發布會議通知等。籌辦過程中,微信群可以說是熱鬧的、喧囂的。有犁氏人寫詩發到微信群里,無論是刷存在感還是顯擺,微信群總歸熱鬧了一陣子。熱鬧之后必然是沉寂,尤其是總會成立前的沸騰與成立后的落寞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與對照。作家有意將這一段作為小說的結尾,可以說寓意不淺。犁氏的精英們已經在總會的成立過程中各自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而那些普通的犁氏人,真能得到總會的眷顧嗎?文本的結尾這樣寫道:“有個犁氏在群里發消息:我是砌磚抹灰的,想找個輕快活兒干,哪位宗親能幫助我找?多謝!沒人回應。”按理說,宗親之間的互幫互助才是成立家族總會的本義所在,然而,對于這樣的訴求,偌大的500人的犁氏微信群里無人關注,無人問津,那么,這樣的家族總會存在的價值和必要性在哪里?!文本敘述將犁氏人的線下社交場景與線上活動場面有機交織起來,既豐富了小說敘事的層次,也增添了文本的意蘊內涵。
除了文本層面的精心營構之外,這篇小說的題材選擇具有普遍性的意義。在當下社會,各種形式和面目的家族商會、總會、聯誼會、族譜修訂會打著宗親、血緣和家族文化的旗號大行其道,然而真正能弘揚家族優秀文化基因,在家族譜系內部體現“義”與“理”,體現中華民族家族優秀文化傳統的少之又少,各地蜂擁而起的這些活動多數是有勢力的家族人員的顯擺場或功利場。作家敏銳地捕捉到這類家族總會籌辦的真相,真實地再現了這類現象產生的背景、現實以及發起者、參與者、觀望者的心理,小說的敘述簡潔,節奏明快,符合當代人的閱讀習慣,在一種微諷的基調中,亦體現了敘述的輕逸美學。評論家洪治綱認為:“瑣屑的日常之中,又潛藏著各種歷史變動的漩渦和暗流,它們細小卻很強大,總是悄無聲息地推動著社會變革,使歷史的浩波巨瀾若隱若現于每一個平常人家,這便是日常生活之重……很多作家也會采用一種‘以輕擊重的表達策略。”我想,呂斌也是一樣,以一種輕逸化的微諷筆觸,以一種對生活的微觀化處理,在尋常無奇的生活長河中,在歷史長河中,細細打量每一朵涌溢的浪花,從細部勘測生活的紋理與真實面目,從這個意義上而言,作家的文本意圖實現了。
責任編輯 黃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