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著媽媽慢慢變老

林紅

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母親節。作為即將長大的兒子的母親，作為我正在衰老中的母親的女兒，同時作為一位兒童精神科醫生和家庭治療師，這樣的多重身份和角色，讓我在母親節這一天，感覺有很多話想說。

不愧是媽媽就是辦法多

去年，我大哥退休了。考慮到媽媽年事已高，我和先生平時工作繁忙，大哥主動要求把與我們一家三口共同生活了20多年的媽媽接回家。當時，媽媽也是興高采烈的。她還從來沒有和大兒子、大兒媳一起生活過。大哥大嫂均表示，在他們家，媽媽什么活也不用干。因為家里只有他們三個人，全部退休在家，實在是活少、干活的人多。

媽媽在大哥家住了半年多，今年春節后，又回到我家。媽媽剛到家的第一天就忙個不停，洗菜、切菜、剝蝦仁、洗碗、煮雞蛋、煮奶、掃地……一天時間，媽媽已經包攬了幾乎所有家務。

在大哥家一點“用處”都沒有、整天無所事事的媽媽，回到我家，完全煥發了生機和活力。回到這個她如此熟悉的環境，媽媽似乎順理成章地回到了她習慣的生活軌道。侍弄花草、洗菜做飯、掃地疊衣……這些“老本行”，媽媽干起來像是毫不費力。

一天晚上下班后，我邁進家門，當時媽媽正在廚房。我看到媽媽摘菜和洗菜，還打開爐灶，加熱骨頭湯。

我笑著問媽媽：“大哥不是囑咐您不要用火嗎？”

媽媽回答：“他是怕我忘記關火，但我一直站在這里看著，還不行嗎？”

好睿智的媽媽，令人佩服！我趕緊夸獎：“您不愧是我媽媽啊，就是辦法多。”

怎么做才是真的對老人好

人歲數越大，記憶力減退等特有的問題，就變得尤其明顯。記憶力減退所帶來的挑戰，不僅是對媽媽一個人的，也是對我們全家人的。而我和兩位哥哥對此的看法和應對，顯然很不相同。

哥哥們的觀點基本一致，在我看來，他們的“過度擔憂”和“過度保護（限制）”色彩濃厚。

“過度擔憂”部分：他們認為媽媽歲數大、忘性大，離不開人照顧了。千萬別走丟了，千萬別因忘記關火而導致火災等。

“過度保護（限制）”部分：媽媽干活已經不如以前，就什么也別干了，只是待著享受就好，有時她干活反倒會給我們添亂。

但媽媽真的待不住，老想干點什么，發揮自己的作用，如主動收拾碗筷、洗碗、盛飯等，但有時就會因此挨批評、被阻止。

在這樣的背景之下，媽媽似乎也開始認同兩個兒子的觀點。今年1月初，一向堅強的媽媽卻含著眼淚對我說：“以后我就跟你大哥過吧，我現在記性太差，一個人過不了了。他們夫妻都退休了，可以照顧我。”

我能理解兩位哥哥在做兒子該做的事——孝順老人，但我無法認同他們的做法。在我看來，他們的做法在起著促使媽媽加速衰老的催化作用，對媽媽艱難應對衰老的歷程，不僅于事無補，反而可能推波助瀾。

作為兒女，在父母慢慢老去的過程中，怎么做才是真的對老人好？這個問題需要我們好好思量。

當我老了不想過這樣的生活

作為一名兒童精神科醫生和家庭治療師，我驚訝地意識到，陪伴父母變老與陪伴兒女長大，居然如此相像，只是方向迥異。

隨著歲月流逝，父母會越來越失去他們原本具備的能力，直到完全喪失，離開這個世界；兒女會越來越具備更多的能力，直到完全自立，不再依賴父母。無論對逐漸衰老的父母還是慢慢成長的兒女，都要做到：既保證他們的安全，避免風險甚至危險，又要適當放手，給予足夠的信任，鼓勵他們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讓他們體會到自身的力量和價值，感受到人生的意義和樂趣。

僅僅因為我們擔心，安全起見，兒女就有權力單方面決定，不允許父母做他們自己想做的事情嗎？其實，這是一種變相限制老人自由的做法。只讓他們在沙發上傻傻地坐著，“享受”完全被兒女照顧的老年生活。這樣的生活，確實是安全的，但完全限制了父母的自主和自由。

對此，我的態度很鮮明：當我老了的時候，我不想過這樣的生活。那么，我也不想讓媽媽過這樣的生活。也許，我無法完全改變媽媽的生活，但至少，我要做出自己的努力。

于是，我決定嘗試以我的理念與媽媽相處。雖然，我也不確定這樣會更好，但我知道，至少這樣嘗試了之后，我不會后悔。我不會在未來已經再沒有機會去嘗試和改變的漫漫長夜中，因為后悔而無法安眠。

更堅定更能面對“殘酷”的現實

但媽媽確實面臨很大的挑戰，尤其在她剛回到我家的時候。媽媽對家里有點生疏了，我要像對待孩子一樣，耐心帶著她，一一指給她看。媽媽的統籌能力顯然減弱了，想用奶鍋煮牛奶，去廚房找鍋，卻把牛奶忘在客廳了。于是，我拿上牛奶，陪著媽媽到廚房找鍋。媽媽的眼力也差了，把紅色的卷心菜看成了香菇。我告訴她一遍，過會兒她又問這是什么，顯然是忘記了。

我能做的就是，一次次耐心地告訴她這是什么、不是什么，不帶有輕蔑或不耐煩的語氣。我開心的是，我真的做到了，而且是心口一致。

一天晚上，我回到家，看到媽媽在廚房擇菜，家里卻沒有現成的魚或肉。于是，我一方面安排媽媽繼續準備青菜，一方面表示晚上由我來做飯，她擇完菜就可以了。我馬上出去買雞翅，還買了鮮蝦。

在樓下超市買好食材，我回到家，開始做飯。我讓媽媽在客廳幫忙剝蝦仁，再從冰箱里拿出橘子，放到媽媽面前，囑咐媽媽記得吃水果。我一個人在廚房，一邊查做菜攻略，一邊準備四菜一湯。

我有點難過地在心里告訴自己：我完全依靠媽媽操持家務、“飯來張口”的日子，從今天就結束了；我和先生主導，媽媽輔助和配合的新時代，開始了。直到有一天，媽媽離開這個世界。

想明白了這個過程，我也更加堅定，更能面對“殘酷”的現實。

是啊，現在是我陪媽媽慢慢變老，未來是我陪伴兩位兄長，之后是我的兒子和侄子、侄女等晚輩陪伴我們慢慢變老……感恩命運給了我陪伴媽媽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