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群,林慧勤
(華東政法大學 知識產權學院,上海 200042)
隨著法治化國家的建設進程以及依法治國理念的逐漸深入,社會興起一股合規浪潮,企業依法合規經營管理的要求正在逐步提高。企業在“走出去”或是國內發展的過程中刑事合規意識漸高。為避免觸碰到刑事法律嚴苛處罰這條“高壓線”,在我國最高人民檢察院推動下的刑事合規制度逐漸被企業接受并積極實施。事實上,企業合規不僅需要注意刑法的規制,還應重視知識產權合規問題。特別隨著知識產權戰略的開展和知識產權保護力度的強化,企業做好知識產權合規對于企業內部整合發展、規避知識產權風險、提升核心競爭力有著積極作用。本文將探討企業知識產權合規蘊含的學理、明晰知識產權合規的內容和邊界,希冀為企業規避知識產權風險及開展知識產權運營提供有益的參考。
1.企業合規的內涵
合規,顧名思義,應該有成文的“規”可依照遵循。我國政府十分重視企業合規管理體系的建設,最早是源自對國有金融機構的合規管理,后不斷適用到其他行業,合規在中國正逐漸被重視且已經形成一套相對完善的合規治理體系。廣義的合規是指“雇主及雇員的生產經營活動符合法律法規、監管規定、行業準則和企業章程、規章制度以及國際條約、規則等要求”①;而狹義的合規特指刑事合規,即“預防及發現違法犯罪行為并且改善‘鼓勵符合道德的行為和承諾遵守法律’的企業文化的內控體系”[1]。作為與企業業務管理、財務管理并稱為當代企業法人治理的三大組成部分之一,企業合規管理是企業治理中的重要內容[2]。
具體來說,學者及立法機關對合規的內涵主要有以下界定:合規的第一層含義是“行為主體的行為應當符合法律法規的強制性規定,否則可能帶來被處罰、起訴或者喪失特定權益的負面影響”[3],即需要符合以上廣義合規的內容且合規范圍可能還包括“商業慣例、道德規范”②以及“行為守則和職業操守”③。合規的第二層含義,以陳瑞華教授的觀點為代表,企業合規是“企業為預防、控制和應對各種法律風險所采取的一種管理機制”,從本質上講是“一種公司治理方式與風險防范機制,以便企業在開展業務管理和財務管理活動之時,可以獲得最大限度的企業利益”[3]。即企業需要在遵守上述外部規范的前提下,采取專門的內部風險防控措施進行內部的自我管理。
相較于學界對企業合規含義的傳統解讀,實務界對合規的理解視角更獨特、內容更務實。來自德和衡律師事務所的高伙楊振偉和丁旭指出:“全面合規體系應當包含風險防范、價值創造與業務推動的版塊,該體系的最大目的是創造價值,而節約成本和預防損失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也能實現利潤的創造。”[4]從中可見實務界追求的是合規能給企業帶來實質意義上的價值創造,從結果導向出發看待合規對于企業經營的意義,與學術界側重外部規范遵循、內部制度構建的角度有較大不同。
2.企業知識產權合規的內涵
國內學者認為,企業知識產權合規即“企業及其員工的經營管理行為應當符合有關知識產權的強制性規范,以免帶來被處罰、被起訴或喪失某些權益的負面后果”[3]。企業知識產權合規文化建設,是指企業在文化建設過程中,不能忽視知識產權合規文化的作用。企業高管應積極確立企業知識產權合規理念,自上而下推行知識產權合規,身體力行地踐行合規精神。要做好知識產權合規,知識產權合規體系的建設是不可或缺的關鍵環節,同時,還要提高員工的知識產權保護意識,注意避免侵犯他人權利,樹立合法合規、誠信經營、重視知識產權的價值觀;另外,要積極培養員工規避知識產權的風險意識,打造尊重與保護知識產權的外在積極形象和內在良好氛圍[5]。
而國外學者則創造性地從價值創造的角度指出知識產權合規不同于其他領域合規的特殊性。“其他領域的合規計劃通常旨在確保遵守現行的法律標準,以避免對不遵守規定的重大懲罰或在不遵守規定時采取的限制性政府行動。而知識產權合規計劃通常有更為積極的目標,其允許公司最大限度利用新的創造性產出,并將知識產權資產轉化為新的盈利成果的商業實踐。”因此,成功的知識產權合規包括前瞻性和具有成本效益的步驟來收集信息,評估其對知識產權資產和負債的影響,并就未來的組織行動作出相關決策,以改善組織的現有福祉或最小化對現有組織福祉的危害[1]。我國實務界注重知識產權合規的價值創造和效益產出的看法與上述觀點不謀而合。
1.企業合規一般學理
(1)企業合規是多元共治的社會治理應有之義
從上述合規的內涵,可以看出合規實質就是政府將其管理的權力進行切割,在保留必要的法規指引的前提下,將部分管理職能賦予企業,讓企業從被動合規走向主動合規,從而形成社會協同共治的局面。黨在第十八大三中全會上創造性地提出了“社會治理”的概念。社會治理的主體眾多,形成了“黨委領導、政府負責、社會協同、公眾參與、法治保障”的完整體系[6]。“現代社會既沒有頂端亦不存在絕對中心的治理者”[7],去中心化的多元共同治理模式不失為一條科學化的道路。
在最優治理模式選擇話語中,單純國家治理的模式有許多缺點。沒有話語權的普通社會大眾對于國家大事沒有參與的積極性,對獻言獻策持有一種無所謂的態度,嚴重欠缺主人翁意識,導致國家的治理負擔極重。而當國家將部分管理權下放到企業后,不僅能夠減輕國家自身的監管負擔,同時讓企業的參與感大大增強,有利于企業的穩定健康發展。國家通過各種正向激勵的手段,如出臺各種法律法規政策,對于形成完善合規計劃的企業可以減少處罰的力度;而企業也要積極投入到社會共治的趨勢中,不斷建立健全自身的合規管理體系,提高自身應對合規風險的能力[8]。
(2)白領犯罪理論凸顯合規治理的正當性
“白領犯罪”概念(white-collar crime)的首次問世出自于美國犯罪學大師埃德溫·薩瑟蘭(Edwin Sutherland),其創造性地提出犯罪主體也可以是有權有錢的群體,這極大地沖擊了傳統犯罪理念。有學者將白領犯罪分為兩類,即職務犯罪和組織犯罪,研究的重點集中于“公司、政府以及行業組織中發生的違法行為及其組織架構特點”[9]。20世紀90年代,企業犯罪學研究新增了幾大重要的研究成果:賴特·米爾斯執筆的《權力精英》、大衛·R·西蒙發表的專著《精英越軌》及其與弗蘭克·E·哈根合作出版的專著《白領越軌》,均為白領犯罪理論增添了許多新的觀點[12]。西蒙關注到了大型企業與行業組織的違法行為,并將其稱之為“看不見的政府”。米爾斯等學者達成共識,政府在監督私營行業方面的能力還尚待提高。對此,約翰·布雷斯韋特指出:政府應該令企業自行建立自身的合規管理制度,并只需對該合規管理制度的實施情況進行外部監督即可[10]。從中可以看出,政府不再是承擔治理的唯一以及中心角色,而更多的是退居幕后作為一個監督者,企業才是臺面上自我合規管理的主要角色。“白領犯罪”理論為企業合規發展提供了一定理論基礎。
(3)單位犯罪制度下信賴原則的責任豁免及管理過失責任的承擔
單位犯罪制度是指,根據刑法的明確規定,在符合一定情形下也可以要求單位承擔刑罰責任,在追究責任時雖然只有“一個犯罪主體”,但是確立“雙重刑罰對象”[6]。2017年最高檢發布的《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涉互聯網金融犯罪案件有關問題座談會紀要》第21條明確了單位犯罪的三個標準:犯罪活動是由單位統一決策下實施的,雇員主要按照單位的決策實施具體犯罪活動,違法所得及收益歸單位所有[11]。我國單位犯罪制度的確立,對于懲治企業的有組織犯罪具有積極作用。企業若是因為不合規受到處罰,將造成經濟利益減損、聲譽下降等負面后果。在此制度中,信賴原則為單位處罰責任的豁免提供了正當依據。信賴原則主張,行為人信賴他人能按照規則行事,如果該信賴關系滿足社會相當性時,行為人便不必因他人導致的危害后果承擔相應的刑事責任。代入到刑事合規中,即單位存在一套既有的相對完善的合規體系,信賴其員工會遵守企業的內部規范,若出于員工自身的違法犯罪行為,則單位必為員工的違反犯罪后果兜底[12]。反之,若企業因為沒有盡到相關的合規管理和建立風險預防措施等導致了員工利用漏洞進行不法行為時,就應該承擔相應的管理過失責任。
對企業來說,監管者無法苛責其通過建立盡善盡美的合規管理體系以預防、規避所有的合規風險。只要企業能證明其確已盡到了最大的監督管理義務,那么就可以以此作為免責事由。譬如雀巢公司營養部經理為了搶占市場份額、擴大產品銷路非法獲取消費者個人信息案④,就是司法實踐中合理劃分單位與員工責任的實例。由此可見,根據信賴原則,只要企業建立較為完善的合規體系,就有理由相信雇員將會在合規管理體系內行事,刑法應當尊重并保護這種信賴關系與信賴利益,此情形下員工作出的不合規行為應當由其自身負責,企業不具備管理過失責任[12]。
(4)激勵理論對企業合規正當性的支撐
激勵性法律規制與傳統命令控制型法律規制截然不同,其表現為規制機構通過對市場經濟活動施加正向獎勵或負向刺激,間接引導人們的行為選擇,最終實現其治理目標。激勵性法律規范是以契約化的方式鼓勵社會個體努力均衡個人利益與社會利益,從而實現社會整體收益最大化的社會管控模式[13]。我國學者張維迎認為“法律實際上是一種激勵機制,它通過責任的配置和賠償懲罰規則的實施,內部化個人行為的外部成本,誘導個人選擇社會最佳的行為”[14]。
激勵性法律的主要形式包括賦予權利、減免義務、減免責任等。法律在賦予權利進行激勵方面包括但不限于:賦予壟斷性專有權實現激勵,如通過知識產權法給予著作權人、商標權人以及專利權人不等期限的壟斷權,以激勵權利主體積極創造新的智力成果。在減免責任型激勵方面,可以通過事后減輕責任進行激勵。例如,《反壟斷法》第46條關于“寬恕制度”的規定,就是通過事后減輕責任的方式激勵卡特爾成員積極主動地向反壟斷執法機構報告其達成的壟斷協議等行為,以便執法機構能有效查明、打擊卡特爾行為。此外,還包括以經濟激勵與政策扶植的方式進行激勵。合規相對不起訴制度正是檢察機關對犯罪企業進行正向激勵的表現,該制度將促使中等以上規模符合相關條件的企業完善其合規管理體系,若企業制定出切實有效運轉的合規體系,還可能在量刑時獲得一定的刑罰減免,檢察機關可據此為涉案企業提供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15]。
2.知識產權合規學理
(1)知識產權的獨特保護機制決定了企業應嚴肅對待相關風險問題
知識產權是一種無形財產權,其更易受到他人的侵犯和不法使用,要比其他財產更加依賴法律的保護。由于知識產權客體無形性的特點,使得侵犯知識產權的犯罪往往不易被發現,一旦發生則數額巨大、損害嚴重,可能會面臨停止侵權、承擔賠償責任的后果;若是行為人主觀上存在故意,且犯罪情節嚴重的,還可能受到刑事處罰,可能涉嫌構成《刑法》中第213條、第214條、第216條等相關罪名。2021年3月1日起實施的《刑法修正案(十一)》針對假冒注冊商標、侵犯商標商業秘密行為的刑事歸責問題作出了大范圍的修改,使得該罪名從最初的結果犯轉變成情節犯,大幅降低了入罪門檻、提高了法定刑幅度,知識產權犯罪規制的情形得到進一步拓展;銷售假冒注冊商標的商品罪、銷售著作權侵權復制品罪、侵犯商業秘密罪也增加了入罪的范圍。新頒布的《民法典》規定了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對主觀上存在故意,且犯罪情節嚴重,符合懲罰性賠償構成要件的,將會被給予相關計算基數一倍到五倍之間的賠償。除了民事責任和刑事責任外,按照我國現行法律的規定,侵犯知識產權需要承擔的行政責任主要有停止侵權、沒收和罰款等三種,具體可見《著作權法》第47條。
由于知識產權的專有性、獨占性,部分知識產權侵權行為責任承擔適用無過錯責任原則,如在專利領域,若沒有得到權利人的許可,就擅自出于生產經營目的使用、許諾銷售或者銷售實際上未經專利權人許可而制造并售出的專利侵權產品的,無論被訴侵權人主觀上是否存在過錯,均需要承擔諸如停止侵權、賠償損失等責任。對一些運營設備包含侵權零部件的,承擔停止侵權則意味著不能繼續使用,由此將會面臨因零部件停止侵權帶來的運營風險。諸如此類因知識產權侵權帶給企業的風險眾多,將會給企業帶來刑事處罰、收益下降或聲譽受損等其他不利后果,因此,企業應該嚴肅、慎重對待知識產權風險問題,了解知識產權合規背后的相關學理,把握知識產權合規的內容及邊界,以免對自身的經營發展造成不利影響。
(2)雇主替代責任原則決定了企業承擔知識產權侵權責任風險
隨著技術和著作權產業的發展,傳統民法中的替代責任規則被引入到知識產權法中,如企業員工銷售侵權產品,企業需要承擔相應責任。著作權法上的替代責任規則最初是由發生于1963年美國的Shapiro案確立的,該案指出商店店鋪的出租人應該為承租人利用其店鋪出售盜版CD的侵權違法活動承擔替代責任,因為商店店鋪的出租人有能力制止他人的直接侵權活動并且從該種侵權活動中獲得了直接的經濟利益。著作權替代責任制度的理論基礎有以下四個⑤,分別為報酬理論[16]、危險監督理論、經濟實力理論以及風險吸收理論[17]。該制度實質上屬于傳統民法替代責任體現在著作權法中的第三方責任制度,即承擔替代責任的主體之間只需具備特定關系即可。
隨著互聯網技術的發展,網絡環境中也產生了替代責任的適用需求。只要是和直接侵權行為有特定關系的第三方,且其對直接侵權行為人具備監督和控制能力,并能從直接侵權人的侵權行為中獲得直接經濟利益,那么該第三方便滿足了承擔替代責任的適用條件。關于控制要素,美國法院確立了兩項不同的標準:事實控制和法律控制。事實控制“要求第三方能實際辨別侵權行為和非侵權行為”[18];但法律控制要求的僅僅是限制所有行為的合同能力[19]。我國的《信息網絡傳播權保護條例》第22條第4款也體現了該理論精神,網絡服務提供者沒有從其服務對象的行為中直接獲得經濟利益的,不必承擔賠償責任。
(3)零部件知識產權侵權問題使企業承擔一定的法律風險
全球供應鏈體系是指跨國企業基于成本考慮,將研發設計、原材料采購、中間品制造和制成品組裝等環節進行解構,結合供應鏈的需求特性以及地理空間優勢,將復雜的流程布局于全球各個區位,以便最大程度地節約生產成本,提高生產效率。世界經濟出現了多層次、多維度的交織融合,形成復雜的供應鏈網絡,呈現出“分散化”“區域化”和“扁平化”的趨勢[20]。而在知識產權領域,尤其是專利領域,往往會出現零部件裝配商從各個零部件生產制造商處購買配件進行組裝并銷售的現象,其中可能會涉及專利侵權問題的判斷。
第一,零部件提供者可能構成幫助侵權
零部件提供者可能涉嫌的知識產權合規風險為未經專利權人許可,明知某零部件是專門用于實施專利的關鍵部件,還出于生產經營目的向專利實施者提供該侵權零部件,構成幫助侵權的可能。我國對于零部件提供者的上述行為已經出臺了系列法律法規等進行規制。如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專利侵權判定指南》第108條規定了共同侵權的情形;《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侵犯專利權糾紛案件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21條規定了專利幫助侵權。在被訴侵權產品生產者成立專利直接侵權的前提下,被訴零部件的提供者構成幫助侵權,應同時滿足以下兩個條件:一是該被訴產品只能專用于實施專利,形式可以是設備、材料、中間物或者零部件等,即該專用品的唯一用途就是生產被訴侵權產品,此時被訴零部件提供者若要進行抗辯,只能主張該零部件具有非實質性侵權用途;二是被訴零部件的提供者對被訴侵權產品生產者的違法行為是明知的。與專利直接侵權采用的無過錯歸責原則不同,在認定是否構成專利間接侵權時,行為人的主觀故意是個必不可少的考量因素[21]。
第二,零部件合成者可能需要承擔停止侵權、負有賠償責任的風險
零部件合成者購買侵權零部件,并將侵權零部件合成制成品的行為有何侵權風險呢?當涉案專利處于權利保護期內、涉案產品的技術特征也完全落入相應的保護范圍,且使用者可舉證證明其使用的專利侵權產品具有合法來源,不知或不應知涉案產品為侵權產品,如證明其已通過正當的購買或租賃的手段支付了合理的對價,此時零部件合成者的責任可以根據其是否實質性使用零部件進行不同的判斷。若將侵權專利產品用作零部件進行實質性使用時,此時可以認定零部件合成者有使用涉案侵權產品的行為,其應當停止使用侵權專利產品,但由于主觀上不具備惡意故可免除賠償責任;若將侵權產品作為非實質性零部件,并對其進一步加工、處理,實踐中根據法官的自由裁量,形成了兩種不同的判決,如一部分法院認為善意的零部件合成者有合法來源,可以不停止使用;其余法院則持相反觀點[22]。對于零部件合成者是否需要向專利權人支付許可費的問題,學界基本已經達成共識,基于專利權利用盡以及默示許可理論,專利權人沒有權利向已經支付購買對價的零部件合成者再次要求支付許可使用費,以此防止專利權人重復獲利、并保證供應鏈的健康發展。
(4)銷售侵犯注冊商標專用權商品的銷售者有承擔商標侵權責任的風險
關于知識產權侵權的歸責原則,我國理論界和司法實踐中基本采用的是過錯和無過錯責任并行的二元歸責論。目前通行的做法是針對賠償責任適用過錯責任原則,而對于停止侵權,則區分是直接侵權還是間接侵權,前者適用的是無過錯責任原則,后者適用的是過錯責任原則。以銷售侵犯注冊商標專用權商品為例,在追究賠償責任時,適用的是過錯責任原則。銷售者若出售的是他人未獲得商標權人許可而私自生產的商品,則可能構成《中華人民共和國商標法》第57條第3款規定的“銷售侵犯注冊商標專用權的商品的”,可能需要承擔一定的責任。若銷售者可以對此提供合法來源抗辯的,才得以免除賠償責任。《中華人民共和國商標法》第60條第2款、第64條第2款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商標法實施條例》第80條均指出,只要銷售者能對其銷售的侵權商品作出合法來源抗辯,且主觀上沒有故意,在接到工商部門的通知后立即停止侵權,就可以免除其構成幫助侵權、間接侵權的賠償責任。《商標法實施條例》第79條也對“合法來源”的三種具體情形作出了明確規定。在上述證據提供后,銷售者即便確實銷售了侵犯他人注冊商標專用權的商品,由于主觀上不存在過錯,也可以提出免責抗辯。
(5)公司高管知識產權侵權責任及相關知識產權風險
雖然我國尚未建立嚴格的公司高管知識產權侵權責任制度,但實踐中已有公司高管(包括公司的實際控制人、法定代表人、知情股東和員工)作為公司知識產權侵權行為的共同侵權人承擔連帶或者補充責任的案例⑥,法院通過“刺破公司面紗”使高管承擔個人責任。高管作為公司主要的人力資本,關乎公司決策與發展大局,如果因缺少相關合規制度導致高管承擔責任,最終也會影響公司整體利益。因此,企業應該重視建立健全知識產權合規體系,減少高管侵權事件的發生。
目前,我國主要推行的是公司有限責任制度,一般情況下公司高管不必承擔個人責任,這極大鼓勵了商業活動的正常開展。在涉及公司的合同之訴或是公司法之訴中,根據有限責任原則,一般不能直接將公司應承擔的法律責任令其高管共同承擔,否則將違背公司法的立法宗旨和合同相對性原理,但法定情形除外⑦。由于侵權責任的底層邏輯為過錯歸責原則,雇員若是存在過錯,也應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在大部分的知識產權侵權訴訟中,公司的高管階層操縱公司用于實施侵權行為,其主觀上對該違法行為具備明知的故意。如果依據法人獨立人格和公司有限責任理論,則實際侵權人將會逍遙法外,其留下的空頭公司又沒有賠償的能力,而隱于幕后的實際侵權行為人還可繼續注冊新的空頭公司不斷從事侵權行為[23]。近年來司法實踐裁判中“刺破公司面紗”,要求公司高管承擔知識產權侵權責任的案例逐漸增多。為真正從源頭上打擊該類侵權行為,相信要求公司高管承擔知識產權責任的制度,在法律中會被早日進一步明確、完善。
1.知識產權合規的主要內容
根據知識產權類型、法律規范及相關學理,歸納整理知識產權合規的主要內容,包含專利權、商標權、著作權、商業秘密以及反不正當競爭具體法律風險的外在表現,國內相關規定以及國外相關規定如表1所示。企業應及時把握最新的知識產權相關法律法規,了解知識產權合規的具體內容,以便更好地開展知識產權合規運營管理工作。只有掌握知識產權合規體系每個流程的合規要點,才能全面預防侵權風險,以維護企業名譽,使企業實現穩定創新發展。

表1 企業知識產權合規的主要內容
2.知識產權合規的邊界
要論知識產權合規的邊界,需先要明白知識產權的邊界為何,以便在合法合規的范圍內進行知識產權運營。而知識產權自身邊界的劃定,其實并非是一成不變。由于知識產權的客體具有非物質性的特點,與具備明確邊界的物權客體和債權客體均不同[24]。知識產權的邊界在其主體、客體、內涵和效力的共同劃定下形成了內在邊界與外在邊界[25]。
一方面,知識產權的客體和內涵決定了知識產權內在邊界的范圍,落入此邊界的作品、專利和商標等只有滿足相關要求時,才能受法律保護;而邊界外的創新成果,例如,時事新聞、動植物品種、疾病的診斷和治療方法等,可以被社會公眾自由使用,并在此基礎上創造出新的文化產品。另一方面,知識產權的外在邊界則是由其效力限定的,對于超越邊界范圍的作品和商品,權利人無權禁止他人生產與銷售,否則有濫用知識產權的嫌疑。同時需要注意的是,知識產權的邊界的不斷變動說明對于同一智力成果在不同的時代背景下可能會有截然不同的法律性質。
對于知識產權合規的邊界,則需要注意不能對企業施加過多的成本負擔,承擔的責任與義務需要與其自身的權利相匹配,即知識產權合規的邊界并不是無限的,而是具有相對性。例如,對于網絡存儲服務平臺,目前法律規定了“通知-刪除”原則,即平臺在接到權利人的通知后,需要及時采取措施,對被控侵權的對象予以下架、刪除等措施。只要平臺盡到了注意義務,就可以免除相關的侵權責任,而不能苛求平臺承擔過高的事前審查義務。對于一般企業,若其能對員工進行詳盡的合規培訓,建立健全知識產權合規體系等,也可以成為企業減輕侵權責任的依據之一。對于享有知識產權的相關企業,需要在國內外相關法律法規的邊界內行事,在知識產權合規的前提下進行大力創新、有序發展。具體來說,企業應該做好知識產權合規工作,及時學習最新的法律法規司法解釋,并在企業內部制定相關合規管理組織體系、制度體系、運行體系和風險識別處置體系等。
隨著知識產權保護戰略的深化以及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的《知識產權強國建設綱要(2021—2035年)》等政策的出臺,企業知識產權合規的現實意義不言而喻。企業知識產權合規有著深厚的學理基礎及歷史淵源,國家通過部分管理權下放,在一定的合規檢驗等保障機制下,企業可有效實現自我管理,這有利于形成社會協同治理的良好局面。白領犯罪理論為規制企業的腐敗犯罪提供了理論支撐;單位犯罪制度使不合規的企業面臨刑事罪責的可能,而信賴原則的引入又為企業不具備管理過失責任的情況下實現了責任豁免;激勵理論揭示通過給予企業一定的財政補貼、稅收優惠、成本補償、直接的金錢給付以及政策層面的照顧,從而激勵企業重視知識產權合規、建立健全知識產權合規體系。具體到知識產權合規的學理上,企業應關注知識產權自身的特點,了解雇主替代責任的風險、零部件侵權的風險、知識產權侵權的二元歸責原則以及高管被追責造成企業重大損失的風險等。另外,企業需要不斷學習并掌握最新的法律法規,了解知識產權合規的內容與邊界,以更好地開展知識產權運營活動。企業做好知識產權合規工作,方能保證其實現盡可能安全、穩定的經營環境,提高自身核心競爭力,最終實現長遠的可持續發展的目標。
注釋
①參見《中央企業合規管理指引(試行)》第2條第2款。
②參見《企業境外經營合規管理指引》第3條。
③參見《商業銀行合規風險管理指引》第3條。
④參見甘肅省蘭州市城關區人民法院(2016)甘0102刑初605號刑事判決書、甘肅省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2017)甘01刑終89號刑事判決書。
⑤報酬理論為“基于報償原理,令雇主對雇員因執行職務所致侵權行為承擔賠償責任”;危險監督理論認為雇主應當負起監管雇員之責,對雇員的職業行為進行監督,避免危險的發生;經濟實力理論指出,雇主一般經濟實力雄厚,而雇員多是個體,經濟力量單薄,無力承擔侵權責任,由雇主代為償之更有利于保護受害者的利益;關于風險吸收理論,美國經濟分析法學派認為,誰能以最低的社會成本訂立保險合同,將因侵權產生的損害轉嫁給一個更大的共同體或整個社會,誰就應當承擔損害的賠償責任。在受害人、雇員和雇主這三者之間,通常雇主最有可能和有能力通過保險合同將風險轉嫁給他人,雇主也可以將賠償費用納入成本從而將損害轉嫁給全社會承擔,因此,雇主是最適當的“風險吸收者”。
⑥如上海知識產權法院司法保障營商環境建設典型案例(2018年4月)之一:德國雨果博斯商標管理有限公司等訴唐某、深圳雅藍波士服飾有限公司等侵害商標權、虛假宣傳糾紛案;納恩博(北京)科技有限公司與重慶小猴科技有限公司、李相龍、李樺及重慶洲希科技有限公司侵害外觀設計專利權糾紛案,重慶市高級人民法院(2021)渝民終801號民事判決書;最高人民法院發布2021年中國法院10大知識產權案件之二:嘉興市中華化工有限責任公司、上海欣晨新技術有限公司與王龍集團有限公司等侵害技術秘密糾紛案——“香蘭素”侵害技術秘密案,最高人民法院(2020)最高法知民終1667號民事判決書。
⑦如《公司法》第20條第3款及第63條關于“刺破公司面紗令股東承擔責任”的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