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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室筆記:記憶、遙想或斷章(下)

2023-05-19 13:52:53王川
鴨綠江 2023年4期

4

你心緒平靜,對日落時分的矚目已持續了兩個傍晚。你知道,第三個夜晚之后的另一個早晨,你將躺在一輛被金屬短欄圍護著的窄小平車上,由護士推著,穿過長長的醫院走廊,進入手術室。當然,還是不能預測那個結果。誰都幫不了你,那種事情只能自己面對。你怯于向大夫打聽,他們也并不告知你具體方案,好像很懂你,要在最后一刻才揭開謎底。于是,一切再無可能修改。被動的交付里也許包含了一種消極性自慰,一種帶著快意與報復的延遲滿足。

但除了自己,你還能報復誰呢?有一刻,你腦海里突然冒出多年前一位老者對你說過的一句話:沒有扣動扳機的槍才是最駭人的。那么,等待切割肉體的手術刀也是。起落之間,會有一塊滴血的鮮肉從你身體上分離下來,如遭了蟲噬的枯萎花瓣,如不得不放棄的被整個肌體批判與排斥的“思想”——體內反叛的異端必須被執行死刑。槍與刀,不過是落實恐懼的具體工具罷了,如果不借助恐懼,它們哪有威力可言。

你想起了幾張孩子的臉。幼小稚氣的臉,浮現如明凈的燈盞。他們的光才剛剛點亮,卻同樣遭遇了疾患,童年冷卻、凝固在黑暗里。在上上下下永不停歇的電梯口,他們被父母抱著或用兒童車推著,像鼓脹的羽絨服包裹著的軟綿綿的小圓球,只有腦袋稍稍轉動,口罩上面的眼神好奇而無辜。剛剛來到世上不久的單純如白紙的傻孩子,像破殼不久的小鳥,在膽怯里噤聲,小心翼翼地挪步,并不曉得遭遇了什么、即將面臨什么,一個巨大的難題才擺出第一個問號,一系列分子式就可能在破解之前戛然而止。棉帽的邊緣露出被剃光頭發的頭皮和額角,蜷握著手指,挓挲著小胳膊,依賴且無助。有的眼睛里汪著晶亮的淚水,卻并不號啕,在惶恐中抽泣幾聲。對他們你不能過分注意,否則他們便會別過臉去,或把頭輕輕搭在父母的肩膀上。那個擁抱父母的動作代表著對陌生人的拒絕。如果在狹窄的電梯里,人們擁擠著,表情麻木,孩子們便知道不會有可怕的事情發生。有個小男孩在大人林立的縫隙間一直挑動著手里的釣魚玩具,棉帽脫落,露出短而稀疏的頭發,他年輕的爸爸順手把帽子重新扣在他的腦袋上,他毫無反應。被醫院繃緊了敏感神經的孩子,只好躲進自己的專注里,屏蔽著一切。

從某種意義上講,醫院是最沉默的地方,患者與醫護之間省略了用于表達日常生活的豐富表情和語詞,所有的交流只在疾病與治療之間進行,機械,簡潔,明了。連孩子也明白這一點,在進入醫院的那一刻,他們收斂了在家中的放任,像躲進森林小屋,警惕著狼外婆隨時出現、砰砰敲門,惶恐中不敢作聲。他們純天然的水晶般的懵懂一下子被磕碰了邊緣,人間的“異象”露出了堅硬而猙獰的一角。他們看到原以為最強大的父母也要遵從醫生的意志,他們似懂非懂、無所適從。他們越來越不愿說話,那些不想說出的話會像種子一樣埋進心里,終有發芽的一天。

他們的眼神照見了你多病的幼年,“不要打針,不要”。你祈求著父母,他們用汪著的眼淚與你共情。疼痛與哭泣是助長劑也是濃縮劑,在它們反復的浸泡里,你很快長大,童年短暫如幾聲抽噎。選擇性記憶往往篩掉痛苦,但對孩子,疾病卻是埋藏最深的記憶,敏感、討好、察言觀色、小心翼翼是它的分泌物。沉浸于任何一件玩具,對枯燥、重復的游戲著迷,不愿多一句言語……疾病附身,像犯了重大錯誤,借“玩物”逃避 “罪責”,反反復復將那些詞語的種子按進心里。“不愉快的童年”,那是海明威心里的種子,也是很多孩子心里的種子。原本,孩子癡迷的應該是你小時候玩過的萬花筒,一只眼睛貼住圓圓的小孔,慢慢旋轉,里面光燦、奪目的彩色冰晶排列組合,魔幻般的圖案,就像一個迎面打開的未來世界,一個很快被關閉后仍無比想念的世界。那是母親在你生病時在醫院門口買給你的,恐怕也是你今天有悖常理地喜歡這所醫院的緣由吧——你在沉默與安靜中看到了自己。但你不希望有一個孩子出現在這里,病案、診斷、處方、藥劑、手術……那些干癟、尖利的術語無疑是對他們的“判決書”。

5

然而,不得不說,這里也是一個有趣的所在,像一道謎題充滿魅惑和趣味,謎面雖枯燥,謎底卻幽深。

這冬日荒蕪的大地,容納著一片嘈雜、擁擠、破敗、臟亂、無序的城鄉接合部。緩慢涌動的車流,橫穿馬路的行人,低矮成片的百貨店面,熱氣蒸騰的熟食攤位,低音炮般的噪聲由遠而近,敞開的門頭房像張著大嘴呼吸。所有的忙碌都近在咫尺,交叉層疊,粗糲、低端的生存景觀在刺骨寒風里亢奮、熱烈著。這是接近春節了嗎?你看到了擺在門邊案板上的豬肋扇、羊雜碎、敞開籠屜的包子、撈進碗里的湯面、玻璃盒中的麻花和點心,貨架子上貌似水靈新鮮的瓜果蔬菜。你嗅到了摻雜著土腥味的縷縷香氣迎面飄來,一股風將你腳邊小攤上擺放的大人物畫像掀起一個邊角,又將一層黑土吹覆了上去。

這一切接近于你小時候鄉村大集的景象,但冷清多了,人太少,仿佛整個世界都在準備進入靜默。沒有鞭炮齊鳴、濃煙大作,沒有扯破嗓子的叫賣,更沒有坐在坍塌了半截的土墻根上、穿著黑厚棉襖、抄著手、用冬陽般混濁的目光朝集市張望的垂暮之人。但這里卻已超越了鄉村的速度,不完全是午飯滋滋啦啦的油鹽醬醋,而是放下手里的筷子就可以賣賣物件的從容、悄聲追趕城市生活的步伐與節奏、剛開始起步的可以遮擋某種粗陋的“富足”……不緊不慢,一片坐以待客、獨享生存的架勢。銀行、藥店、鞋店、布店、服裝店、內衣店、雜貨鋪,水果店、干果店、包子鋪、快餐店、麥當勞、肯德基,海參店、禮品店、義肢店、假發店、有機靈芝店,牛肉湯、羊肉湯、菜煎餅、肉夾饃、甏肉干飯、西安涼皮、南京小籠包、岐山臊子面、蒸汽石鍋魚、手撕大骨頭、河南滋補燴面、三江源牛肉拉面,網吧、臺球、浴池、理發、足道、按摩……品類繁盛,一應俱全,那能讓你消費一輩子的架勢,統統裝進了二層的水泥廉租門頭房里,硬生生地把馬路夾在中間,延伸到遠處。只是所有的物類都缺乏光鮮亮麗的奢華氣質,而只有一個“滿足基本生活”的標簽,還有一個“滿足病人、家屬及陪護用度”的標簽,人們目標明確,直奔需求。

經營各種店面的大多數是守門店、看孩子的婦女、老人,騎電動車拉貨的漢子,游蕩至此的外地租賃者。他們曾在土地上勞作,健康、豁達、肌肉飽滿,使得這城鄉接合部居然有了一種結實的安穩,一種粗亂其表、閑逸其中的內斂、壯碩之美。昔日的田園被解構重組,鄉土大地被水泥覆蓋,粗陋的建筑披著一層“爛尾”的袈裟,門窗、墻壁錯落如斑駁的百衲,沉寂中滲透出瓦解與創建同步進行的激情。一種隳頹與新生并峙的后現代景觀。一處流浪世界歸來、一無所有后的最終居所。卻同樣流淌著從城市草創時代溢出的一部分雄性激素,同屬人類荷爾蒙的勢力范圍沖擊與漫漶之地。

當然,你也可以這樣看:城市如一個個巨噬細胞,不斷侵蝕著昔日的田園,癌化著它的軀體。城鄉接合部就是那巨噬細胞模糊的邊緣,晦暗、混沌、潦草、粗蠻,帶著強烈的占有欲和入侵性,尋機蔓延、擴散。于是,這里遍布生存的草創或遺留之物、堅硬而丑陋的建筑垃圾,“田園將蕪”的喟嘆和“新墾地”的期許都成了遙遠時代的挽歌。但也同時生長著另一類茂盛、操勞、奔波的平凡和樸實,為城市龐大的軀體輸送養分,并不斷分解它的排泄物。它是城市的“犧牲者”,卻沒有歷史——“歷史的嘆息起于廢墟之上,而非天地之間”。是的,除了兜售、等待、奔忙、喘氣、咀嚼、排泄,這里沒有嘆息,沒有思考,沒有華貴被褥下軟塌塌的勃起。

也許,它還是一根被斬去了樹冠的樹樁,根須與遼闊的大地仍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尚存重新發芽的可能性——你從來自四面八方儼然已成為土著的那群人的眼神里能看出一絲端倪。不過,廢墟終將出現,當城市肥碩的“戰袍”覆蓋的那一刻,橫沖直撞、排山倒海的鐵甲工程機械和技校培養出的操作人員將蕩平這里的一切,讓被遺忘的鄉愁之上再加上一層鋼鐵水泥的封土。但不是現在。而當城市逐漸淪陷為“精神的廢墟”時,它莽生的壯碩與強勁比城市的更高貴,更有膽魄,更值得尊敬——它就發生在現在。

這是你的錯覺嗎?不,你曾經生活在類似這里的一個地方,在你的青年時代,在傍晚沿街的小酒館里,你與多年后離散的女人臨窗而坐,卡車呼嘯而過,桐花紛落如雨。你確信,生活開始了。一角臟亂之地足以容納春夏的勃勃生機,馬路兩邊人行道上的窘困生活被小矮桌上的啤酒、涼菜和肉串滋潤著,要用漫長的歲月讓它們變得凝固、僵硬、難以咀嚼下咽。

城市的邊緣地帶充滿著養分。你不知道深入這片城市的“飛地”是否也是因為缺乏了某種“養分”。“飛地”是感覺上的,實際它與城市已連為一體,但仍讓你覺得它們有本質的不同,有一塊巨大的“空間”將它們隔離——空間是分種類的,不完全的地理意義上的。它只是城市的衍生物,或醫院的附屬品。是一座醫院賜予這一切,而這一切又被醫院收攏、鎮住,不敢大肆聲張,帶著一種壓抑的神態。人流、車流在喑啞中熙來攘往,川流不息。愛與痛的川流不息。時間被凸顯出來,在一切之上,在一切之中。城鄉接合部兀立在時間的籠罩下,似乎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蝶變。你想過這個問題,如果隔上一年再來,恐怕會看到一個面目全非的陌生之地。但愿不會再來了,你想。時間強化著它的聲音,強化著它穿過某個空間時的忌諱。

很多次,你從病房乘電梯下樓,悄悄溜出醫院大門,主要的目的是覓食、購物。但你在外面逗留的時間越長,就更疑心那是對人世尚存的過度貪戀所致。明明并不饑餓,到了飯點還是義無反顧地邁開腳步出門,急迫,匆忙,像被朋友喚出去喝酒、吹牛、漫游。你故意將購物分為多次,一次是購買睡衣,只一種便宜實惠的款式,穿上去像個避世的僧侶;一次是購買塑料盆,用以洗臉、洗衣;又一次還是購買塑料盆,準備手術后用稀釋的高錳酸鉀液清洗刀口;更多次是去吃牛肉包子,推開門,冷風呼呼地灌入,細碎的雪花跟著飄進來。你才意識到,這樣的店家,沒有大塊的牛肉和上好的水酒,真是遺憾;掏手機而不是扔幾粒碎銀子付賬,真是遺憾;出門后,身子既不晃蕩,手里也無哨棒可拎,卻是捏著一個塑料盆,真是遺憾,且猥瑣無比。左右看看大街上人,個個捂著帽子、戴著口罩、縮著脖子、兩手空空,真是遺憾……卻又立即釋然。

進進出出,你熟悉了醫院外的街景、大門內分流人群的隔離柵及用于收束過道的紅色天幕。除了防控,這里沒有更多細節。出示健康碼是唯一的細節。細節被一個特殊時期簡化、省略,人們朝著一條通道歸攏、進出,就像樹木進入嚴冬。但樹木還有漫長的循環,有迎回春天的固定方式。而進入醫院的人,余生忽然縮短得像被通緝的逃犯,除了丟棄和隱匿,把原來的從容、瑣碎遺忘了大半。有人說,“意義就是細節”,細節是表情、動作、顏色、愛憎、熱烈、冷漠、慵懶、期盼、失望、哭笑、歡愉、言語、沉默,是只有生命擁有的善或惡、潔凈或污臟、沉著或蹇促、膽怯或放縱,是 “活著”的東西塞滿了過程。“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在被簡化的日子里,你還能“善”自己的“生”嗎?你明白,唯有疾病不聽從任何意志,帶著與你的身體“魚死網破”的叛逆勇氣,像一個獨裁者,一個專制、愚蠢、粗鄙的大帝一樣毫不妥協。多少患病的肌體能經得住這惡癥的循環呢?不過,疾病的肉體尚存希望,可以手術、服藥、靶向治療、有的放矢……

這一刻,你忽然懷念起市區公園和街邊花園的廣場舞、夜晚吹薩克斯的老者、站在音箱邊唱著懷舊老歌的退休大叔、舉著手機相互拍照的情侶、站在滑板上表演高難度技巧的少年……他們閃爍在城市的各個角落,沉湎、緩慢、深情、高調、頑皮、坦然。像浮現于很多年前你生命的那個中間地帶一樣,在湖邊,在公園,在游廊,在廣場,在街前,在入云的廣廈和矮舊的平房間,混淆著年代的背景,跳躍出你的視野,浸染了遙遠又親切的光暈。

懷舊是一種情感需要,僅此而已。如果你回到往昔,你同樣會懷念現在乃至未來,只要你經歷過。一度,你不喜歡那樣的自給自足,總覺得要到外面轉轉,走得越遠越好,背著帳篷跋山涉水,快意恩仇般游蕩江湖,似要決絕地扔下一個時代,逃離世間的“拖累”或“慈悲”,從身體里蛻脫出另一個軀體,把身后的一切丟進虛空。后來,你否定了自己,世界再大也不過坐井觀天,天地慈悲亦不能令你洗心革面,還不如退縮回來,干脆讓無所選擇成為最佳選擇。母親的這一生不就是這樣嗎?祖祖輩輩的這一生不就是這樣嗎?能一直“這樣”,也是好的,向世界投降,再多的荒涼都不過是生活的點綴——那時,你怎么就看不到今天呢?如果能,你完全可以提前幾十年就在無所選擇中陪著時間順水行舟了。

你想起有一次去探望母親,她猛然間問了一句讓你無比吃驚的話:“我的腰鼓呢?我的鞋呢?”思維混亂的母親是因為見到你才想起過去嗎?你曾看著她和同事們在學校操場上一蹦一跳地打著腰鼓,砰砰砰、嘩嘩嘩的節奏匯成一片。叢林般揮動的臂膀伴著雙腿踏出的鏗鏘,讓你渴望一頂軍帽、一枚袖章、一把帶刺刀的鋼槍。那是一座城市的前身,也是你的前身。但刺眼的、光輝燦爛的白晝,從沒抵消你深夜的噩夢,你常夢見身子飄起來,在兒童醫院門前昏黑的小廣場上飄蕩,巨大的飛蛾圍著幽暗的路燈和你的腦袋呼呼地旋轉。你睜眼看著屋頂,聽著父母沉睡的呼吸,無法入睡……

這醫院里面也有片小廣場,旁邊的建筑是20世紀中期的,也許曾是個鄉鎮醫療所。鄉村沒有腰鼓隊,兩腳踹開荒山禿嶺的都是“鐵娘子”。那些影像統統消失了。它等待有多久了?夜幕下空空蕩蕩,沒有舞者,沒有玩滑板的少男少女。

你出入不必排隊出示健康碼,只消稍稍擼一下袖口,露出手腕上的住院手環即可順利通過,仿佛某種炫耀。那個白色塑料紙環說明你的核酸檢測有效,是你的“通行證”。你漫不經心地進入院內,拐個小彎,去看那些高聳的樹。

法桐、白楊,一片葉子都沒剩。凌亂的樹枝像天空掉在地上摔出的裂縫,寒冷的空氣把一切變脆,包括熱烈的感情。冷寂的醫院。雪霰粗糲地撲打在臉上。前一天的灰斑鳩沉悶單調的叫聲消失了,它來自那最遠的樹上。這些樹長了很多年,遠遠超過你的年齡。你幾乎肯定,此前曾有一次見過它們。是的,很快,你就確定了那個年份。時間隱藏在樹里,它們不會丟失,它們守望在原地,會知道很多事。“樹猶如此……”人們總會想到那句話。

你還注意到辦公樓前的那架紫藤,春天谷雨前是一道引人矚目的風景,芬芳燦爛。可春天遠沒到來。幾根胳膊粗的身條,像遭遇了難忍的疼痛,扭動如麻花,剛把觸須般的枝條搭在架子上,便昏死了過去。紫藤是醫院的魂魄,那些逝去的人會把更多的春色覆蓋在它身上,開出過分濃郁的花束,散發過分濃郁的芬芳。它不像病人,它能在最后的日子一串串地展現復活。扭曲的、掙扎的紫藤如纏住拉奧孔的蛇。老師說,美凝固了瞬間的動態,動態里充滿能說話的細節,讓你感覺到疼,感覺到美的窒息。有道理。為什么花香能讓你大口呼吸?是因為你對這老藤愛得深沉。為什么紛揚的大雪能讓你呼吸急促?是因為它覆蓋了一望無際的蒼茫大地。美得窒息。麻醉之前,也是這個樣子。呼吸,深呼吸,無知無覺,死亡一般,沉沉睡去……纏緊的蛇松開了扭繃的肌肉。

離開藤蘿架,你走失了。夜色濃重,你走錯了路。明亮的路燈包裹著一層光暈,雪霧之中看不到高樓上那個巨大的“8”字。返回去重新尋找,獨自玩著小時候 “藏犸虎”(捉迷藏)的游戲。想到疾病,便想到游戲。父親在你挨針扎的時候說過:“兒子,這是個游戲,就是捏一下你的屁股。”《美麗人生》那部電影里,父親圭多也對他兒子那樣說過。可每當你做錯了事,父親就讓你趴在床上,扒下褲子,拿著一根母親用來縫衣服的針,把針頭夾在手指縫里,裝作扎你屁股的樣子。你在恐懼里號啕大哭,在求饒中陷入黑暗。每每在當晚,你會再次夢見身子飄浮在兒童醫院幽暗的小廣場上。你像一匹小黑馬奔跑在路燈外的黑暗里,踩著電線桿,驚慌失措地往前狂奔。多年后,你驚訝地讀到了約瑟夫·布羅茨基的《黑馬》:

燈光之外的夜空真黑啊。

如此漆黑,黑到了頂點。

如此漆黑,仿佛處于針的內部。

……

它仿佛是某人的底片。

6

現在,你很少做夢。不再哭泣,是因為恐懼被埋藏得更深?沒有。你早已發現,生活原來如此,不過如此,如此而已。

幾天來,你盡量持守一念,不為期望,不為祈禱——唯有耶穌可以“返回孤獨之地祈禱”,而是專注于放下或遺忘——其實也是一種妄念。有時,會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上白亮的圓形燈罩發呆,想長出長長的手臂去撫摸它光滑、溫熱的流線,那可能是天穹的一個弧,可能是沙丘的一個頂,或者女人的一頂帽子、一種持久而溫煦的眼波、充滿善意的軀體的一部分,抑或死亡的隧道,飽滿、圓潤、平靜、祥和,是打開與閉合的完美統一,接納而不拒斥。

有時,你會將隔離床位的簾幕拉上,讓帶著均勻垂感的褶皺與光滑的墻壁聯手,將四周掩起來。有時,你還會把衛生間的門打開,剛好擋住病房門中間那塊豎著的長條形玻璃,再拉上另一張空床的布幔,背對著門,將頭靠近窗戶打開的30度夾縫,做賊似的抽煙。有時,躺在床上久久地合眼,冥想般把過去的拉近了看,把眼下的拉遠了看,總想找到一個理解命運的視角和寬宥自己的理由,就像一個傻瓜非要寫一部贊美生命和智慧的詩篇……

那些天,你像一個孩子一樣布置、擺弄面前和腦海里的一切,像一位淺薄的哲學家那樣思考、判斷,哀傷、痛楚、自樂自娛。只是沒有恐懼,甚至充滿感激。感激是因為看到了某種“共享”而非“獨有”,想想不正如此嗎——很多人與你共享疾病,所有人與你共度人生。

疾病把你撇出了“塵世”,讓你自我封控,命令你去經歷來蘇水和酒精噴灑的“槍林彈雨”。你把這理解為意外的奢侈,但尚達不到某類養尊處優者可以日復一日的程度。在這里,你見到了很多被平靜掩藏的愁容,被折磨損耗的緘默,被時間計數的余生,卻不曾聽到一聲痛哭。沒人離去,他們都在陪著你,而且,不久之后,你將毫無懸念地重返故地,繼續馴服地忘我地忙碌地工作,借以養活肉體和尊嚴。那些必將繼續下去的仍是歲月如常、年日如草、波瀾不驚。或許還有更為龐大的靜默。

當然,還有那么一兩個瞬間,你也領教過疾病所帶來的“有罪的幻覺”,如一道陰翳閃過靈魂。盡管無法確認那隔世 “業力”的真實來源,那縷“投影”也飄忽難測,但它的擦痕粗糲,終會導致一次懺悔的默念。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你如此這般勸慰自己。誰不是?你不是嗎?母親不是嗎?

呼吸,吐納,很快進入輕虛虛的睡眠,仿佛逡游在夜深人靜的廣袤天宇。大地平沉,萬物閉合,星空混沌,時間萎縮。只有在夜里可以放棄對另一個地方的沉迷、對一具肉體的執著。

你愿意永遠在這里待下去,讓這里變作你的余生,當然它必須短暫。因此,明天,你同樣愿意赤裸著享受被一遍遍涂抹碘伏后,綿綿若存的輕微氣流掠過皮膚的沁涼戰栗。身體的細菌和污垢被清除,你潔凈如嬰兒;你愿意在全麻的昏迷中,坦然地接受大夫劃開平日里被衣服深深掩藏的羞恥,讓他們隨意處置內部的紋理與結構。你失去的意志將讓他們的白大褂變作投降的旗幟——你此后對生死的無視必將成為他們無法治療的“痼疾”。 “所謂疾病,就是一種日常化的身體暴力。”既然醫生從來不能平息這類“暴力”,既然世界充滿疾病,何必再與疾病為敵?如果疾病能讓人類放下傲慢與殘忍,在自顧不暇中無法實施邪惡,那就讓它存在下去,因為你看到,瘟疫過后,戰火再起。戰爭的死亡甚于瘟疫。

加繆說過,疾病是一座修道院,居住其中的一員,必然會遵守它的清規戒律,獲得靜謐和靈感。你喜歡這份假想的幸運,至少在其間貌似掌握了“刪除”時間的技術,可以將遭遇過的某些晦暗章節利索地剔凈,以便讓另一些章節看上去更加明媚、絢麗,或許還很燦爛、光潔。

不過,這般臆想往往浮出于軟弱的一刻。對于你,哪怕稍稍沮喪,也難免矯情地以遙遠的“死”撫慰疾病制造的享樂和損毀。“死”凸顯著“活”,“活”已普遍性地退縮進自我,而脫離自我的那些普遍性的“活”才是假的、可恥的。今天,男人們不會再說 “我來了,我看見,我征服”了。語境遷徙,有些話語或行徑已變得滑稽可笑甚至有害。平庸才是切題的人生。學習與習慣平庸是一道世界性難題,因為人人都在拼爭,并要面對虛假、疾病、瘟疫、不義的戰爭,甚至對它們的贊頌。不斷擴充愚鈍的疆域,才能練就非凡的智慧,成就一個悲觀主義者的樂觀情懷——它麻木卻不乏悲憫,虛幻卻不乏警覺。它相信垮塌之后還有長滿荒草的原野,抑或深不見底的淵藪同樣值得遨游。誰說生命末端銜接的不是死,而是奇跡?無非是借助生命去完成一次人生的冒險,盡管最大的可能是——奇跡永遠不會發生。靜默才是真正的奇跡,在沸騰與喧囂里,靜默且平庸的小眾,或能成為奇跡的風暴眼、策源地。

于是,幾天下來,你覺察到了與人群隔離的輕松、舒適。 “故地”變得遙遠,遠在想念之外。你緬想美妙的經歷,像打開塵封的冊頁:高山、峽谷、草原、河畔、海邊。夜間,它們浮現在腦海里。不停歇地行走,在旺盛、蔥郁、茂密、明亮中突圍,披荊斬棘,傾聽天空的汁液流淌進大地和植物的聲響。你充滿對遙遠事物的興趣。你有一條“游離”的命,哪怕在對峙與背叛中遭遇“存在與虛無”的尷尬,但“虛無”令人心安。你現實的時間表盤上,惺忪的黎明和倦怠的黃昏占去了最大的區間比,像華陽宮千年柏樹上的貓頭鷹,它與你幾乎在同一時段睜開眼睛。那是你“另一世”的化身,你此生的“另一世”。一個世間太擁擠了,就有人想“生活在別處”,這“別處”一定要與愛的節奏基本吻合,需要不斷尋找。那是游蕩在崇山峻嶺間的歲月,在森林湖畔居住帳篷的日子。你與那些陌生人沒有任何共同背景,你們生死相伴,然后各奔東西、互不牽念。

那樣的記憶真是好。邊行走,邊遺忘。穿過大地的鏡子,你與大地仍舊空空如也。從這個意義上說,醫院,也是“別處”。真實到唯余疾病,真實到卸下了所有面具。面具的作用無非為了遮住一張真實的臉。醫院里晃動的每張臉都是真實的。在這里,所有的人都身份不明,是每天在走廊上插著尿管、掛著尿袋、穿著睡衣、推著吊瓶架走來走去的不同年齡的陌生人。你不必與他們說話,他們也從不主動問你就像當年與你游蕩山野的那些人一樣,山野是你們的“共同目的”。

這里還有一個別處不能比的優勢:處在城郊,遠離鬧市。盡管同樣人影繽紛,但巨大的場地稀釋了瘀堵,一顆“靜穆”的內核分解著雜沓和囂嚷。何況南邊還有一條小河作為與院區的自然分界,有舉目可及的蕭疏的林木把冬天描繪得寂靜而生動。

路邊、停車場擠滿了各種車輛,不留一絲空間,但上面的天空遼闊,枝柯交錯,光線明媚。那些安靜的車輛就像一座座露營的金屬帳篷。冬天最后一場不大不小的雪將它們的頂棚和擋風玻璃覆蓋,看上去更似一座座童話城堡,充滿對生病的孩子們的善意。皚皚白雪撫慰這里的一切,柔軟,空曠。

你多次往來于病房樓和營養餐廳之間的小路,把腳步放得很慢。木頭步道旁邊有一座舊樓,樓前的草坪上十幾棵懸鈴木長勢蠻壯,光裸的枝杈挓挲著,像撐開天空的傘骨。時有幾只烏鴉和喜鵲張開翅膀從樹枝上飄落下來,在草叢和殘雪間肆無忌憚地蹦跶、覓食,毫不理睬近在咫尺的跫跫足音。你懷疑決定在這里住下來,部分原因是這條讓人感覺舒適的小徑。

還有,你記起來了,其實在仰望院內那些楊樹和懸鈴木時就記起來了,如果你對此處多少有點情感的成分,是因為此前你曾來過這里,時隔的年歲已超過你活過的一半還多。

32年前的夏天,學校放假了。你與一位異性同伴騎車離開市區,一路西行,穿越西郊苗圃,途經廢棄的軍用機場,奔波兩個半小時,來到這所醫院,尋找一位治療專家。有位遠房親戚患了腦癌,急需一種名稱古怪的藥物。親戚托了親戚,派你到那位專家辦公室去取藥。具體的細節全然忘記,與女伴的對話更是想不起一句,只記得她開朗的笑聲和胖嘟嘟的面容,那種側臉看著你的粲然,如綻放的美麗蜀葵。那時你們年輕,單純如水,不知如何現實而理性地安放彼此、布置未來。你們揮霍時間,激情與眷顧卻不能被時間保鮮,不能像膠片那樣貯存記憶的影像,供日后翻看、回顧,更不能重返流逝的現場。數載之后,你仍不忍反觀舊跡,陳年冊頁上滿是潦草、錯誤的演算。那些凌亂得互不相干的殘片,像被風席卷的落葉,滾落進遺忘的渠溝,消隱無蹤。雁過荷塘,影留身卻不留;雪印趾爪,鴻飛哪顧東西。

眼前浮現出幻覺。病房外一團漆黑,窗玻璃上貼著一張蒼老的面孔。你的臉。晦暗,粗丑,積滿疲倦。是你嗎?背后的燈光不會投射出另一張。在空中,她還是年輕的模樣,慢慢彌散,消失在時間的另一端。在樓下不遠處的樹林里,轉身之間,閃入黑暗。時間只能是一條筆直延伸的線,如果它發生錯位,世界將詭異無解。好在,你見證過的事件均不超乎正常覺知,讓你能夠領受,哪怕是悲劇。也好在,沒人能記住整個一生。

你聽見一聲隱隱的嘆息,發自身后。

那時,城郊仍是一片開闊的田園,連接著黃河灘涂水洼明亮、草木恣生的濕地。到處是植物和它們的陰影,水木的氣息清澈、濃郁,呼呼的熱風激蕩耳鼓。村居、荷塘、稻田、果園、玉米地、無人涉足的楊樹林、作為駐軍禁區的巖谷禿嶺……蛙鳴與蟬唱,遼闊的天空,青春與幻想顛簸在路上。一次愉快的騎行,漫長又短暫。你幾乎忘掉了肩負的重要使命。

數年后,她已不知去向。可你又在哪里?那個燠熱的夏天,你從未料想今天能再訪這座孤零零矗立在西郊大地上的醫院,而且一住就是十余天。曾經,你想對某人說:“就當我出差了,莫算歸期,更莫等待,最可能是一生不回了。”現在,你推演最多的卻是疾病與技術的關系,那個過程和答案卻不在你手里。你設想了諸多“如果”,醫生最后落定的很可能都不在你的“如果”之內。你的親人、朋友也以排斥你的“如果”來安慰你。暫且,你在他們的生活中也消失了,他們不知你的去向。他們有時候甚至同樣不知自己的去向。誰沒面對諸多“如果”呢?生活一如既往前進,各種“如果”終被拋在身后。

如今,你們也許有了一種共同體驗,總會在一年歲末的某個時辰,感覺發生過的一切都集中在昨天或前夜,如老人絮叨的那樣,越是久遠的越是清晰了然。在中年之后無數失眠的夜里,你試圖看清楚散亂的緬想掠過的事物,它們閃回如默片,卻不能持久,只有黑夜和混沌的意識直抵黎明。

在醫院的第一夜,你想起復活節島上的摩艾石像。你像極了它們,站在茫茫人海的岸邊,懷揣悠悠千載的孤獨,守候,等待,寂滅成一塊石頭,不知所從何來、所之何往,更不知遙遠的那邊會走來什么,或者再等上幾世幾劫終究仍是空空如也。“唯識無境”。所見無非阿賴耶識的投影,剎那生滅,你不過是在幻象里反復折騰。然而,即使是空,你也愿意把所有的經歷再重來一次,包括業已遺忘的人與事,乃至病痛;如果用所有的病痛換來一次原原本本的回顧,你也愿重新活過。這種感覺會在寂靜的時候突然強烈,便是痛,也會愛,永不悔改。

7

醫院本質上是一處安靜之地,就像它具有代表性的白色,白色床單、白色被褥、白色枕套、白色被罩、白色窗簾、白色大褂、白色護士帽,白色的清晰、冷靜、寂靜、坦然、純粹、理性、安詳。這是醫院的獨特美學,與其他相配套,它強調、執行規約、流程、秩序、邏輯、服從、配合。色彩的理性,線條的理性,抽離生活的理性。冷,寂,靜。被動的帶入者。你。他人。世界。隔離,獨對。一邊是不能承受之重,一邊是逃脫凡塵之輕。這里沒有紛紜世相,沒有利益、爭端、嫉妒、仇視、輕蔑、夸張、矯情、贊美、宣示、站隊、表態,沒有虛假的表情和各類生存的“合目的性”。當然,這里也濃縮了關切、呵護,愛或以更多沉默的方式進行。這里簡約、精準到只有手術刀的藝術,沒有任何魅力。人們安靜地等候,守候世上最艱難的療愈。

“你們周遭有太多的魅力、真理、愛,但是你們很少放慢腳步去注意、去欣賞、去感激。有時候要等到悲劇發生,或失去什么以后,你們才會被點醒,但是沒多久,你們又重蹈覆轍。”還是那本書里的話,你坐在病房的折疊椅上,從書頁里回過神來,站起身,走到窗前,朝外面無邊的黑暗遙望。只有幾點微弱的燈光排列在公路上,夜色濃重,仿佛霧氣或霧霾把人間的真相都掩藏了起來。

那個夜晚如此難熬。你偷偷下樓躲進吸煙室吸煙,然后走出去,在小廣場徘徊,想:再也不能吸煙了。你在等待一場雪的到來。不知過了多久,你回到一個人的病房,關上門,打開那扇縫隙只有30度的窗戶,又偷偷點燃了一支煙,將煙霧吐出紗窗。然后又點了一支。

時間終于到了。天光大亮,上午的某個時刻像一層白色的布幔將你籠罩。服務人員將平車推到你身邊,你換好手術服,躺在上面。他們把你推出走廊,進入電梯。下樓。轉彎。復進入一個很大的房間。等待。一排病人躺在和你身下一樣的窄床上,仰面朝上。你側臉看到身邊一位中年女士,她微閉雙眼,似乎已經睡去。她的左邊是幾張毫無表情的臉,一律朝向天花板。淡定得像在與世界默默告別。某個沉重時刻正在臨近。“要有堅實的肩膀,能靠上疲憊的頭。”你看到他們正疲憊地睡去,頭陷落在沿角翹起的枕頭的“肩膀”里。

“電切”,你不知道這個詞的含義。似乎是,生命和肉體可以更信任地交付給電流、電腦、鍵盤、鼠標,將“邊緣模糊”的可怕含義讓精確的透視和計算劃定出被切除的范圍、大小與深度。身體的一部分被剔除,從一個整體上分離出去,意味著它不再是你的一部分,它源自體內的背叛或起義只能用剔除的方式鎮壓下去。沒有人可以承諾它的殘兵游勇永遠不會再度集結、卷土重來,最終顛覆你生命的政權,逼你在人世間退位,讓一個人的朝代從此一去不返,進入無邊的死亡之谷。但你視之必然,那被祛除的部分,可能是肉體的鬼魅,可能是幽暗的記憶,而生命如一艘在大海上隨波逐流的船,毀損的局部理應被割舍、丟棄,毫不可惜。潰癰雖痛,勝于養毒。痛者,整體必須為局部付出代價;棄者,局部必須為整體做出犧牲。細胞、分子、血液、毛發、角質,接受一次劫難般的清洗,實則是隆重的禮遇。痛,必須被麻醉淹沒。生命,必須喪失一部分時間——在那個時刻,你將一無所知,連夢都不會有,世界亦將退席 。

進入手術室。幾張面孔在周邊晃動。白大褂,集體記憶中的一個確指。你睜眼細數無影燈一排排明亮的顆粒,整飭而有序的組合排列,似乎代表著精確和鎮靜。手臂被推入一針。皮膚和血管能感到刺入的輕巧和微弱的疼痛。有人用一枚口罩樣的東西將你的嘴和鼻子蓋住,手掌輕輕按在上面。“深呼吸。”他指示你。你深呼吸。“用力深呼吸。”你看不清他的表情。你的眼前開始模糊,當第三次被指示深呼吸時,剎那間,你失去了意識,平生第一次“當機立斷”般地睡了過去。

麻醉是真正的人道主義,食物鏈頂端的人道主義。它保證了醫生在你身體里探索的時間和廣度。你只有被打開,那個謎底才會出現。

當你再度清醒過來,你意識到,你又“回到了今生”,并恍然記起,在被推入手術室的一刻,你說了一個字:“愛。”如果你再不能醒來,那就是你留下的最后一個字,不是給世界,而是給你愛的人。你忽然感到滿足。你以為可以為此流下淚水,但那種矯情沒有發生,你甚至感到離別的快意。而清醒后,你只覺得口干舌燥,這是第一個迫切需要解決的問題:你失去了吞咽功能,無論怎么用力,喉嚨就是癱瘓著。這讓你意識到,生命最重要的事情,不是別的,甚至不是愛,而是吞咽。

8

你設想的諸多“如果”果然都沒發生。很快,在使用完塑料盆里的高錳酸鉀液之后,你就掛著導尿袋在病房的走廊上來回溜達了。如果要下樓,就把那個1000毫升的白色袋子放空,塞進外褲里,誰也看不出異樣。你和他們一樣,穿梭在大街上。你想,其中有沒有腰揣尿袋的人?

街上行人少了,醫院里也是。已接近臘月的末尾。天總是陰沉著。

病房里又住進一位八十來歲的老人和他的兒子。那位壯碩的紫臉漢子從邊遠的高原回內地陪護父親,聲音高亢而熱情。交談中,你了解到,你們差一點就有一位相同的朋友。這一下拉近了你們的距離。但他沒時間與你多聊,他的父親不停地喚他幫助解手、吐痰、喝水、吃藥。夜里,他們鼾聲大作,你再也無法入睡。

第二天,你讓大夫給你調了另一間病室,一切又安靜下來。漢子跑過來致歉,你覺得沒什么,他的鼾聲也許是適應不了過濃的氧氣。他已不像一位領導干部,在醫院,他是他父親的兒子,顯得小心翼翼,生怕做不好其他兄弟的榜樣。他告訴你,他們幾個兄弟輪流陪護,要在醫院過年了。

白天,掛完吊瓶,你就走出去。你將尿袋塞進右腿的褲管和秋褲之間,將導尿管用腰帶扎住。

再次進入樓下花壇和泰山石西面那個很小很破的吸煙室。推開那扇玻璃門,點上一支煙。面前垃圾桶上的金屬圓盤里堆滿了各種品牌的骯臟煙頭。你坐在長條凳上,定睛往外看。一面墻上豎著背對著你的大字標語。“英”“業”“干”“高”等意義偉岸的字一眼就能認出來,反與正無須分辨。墻那邊是一個更為嚴肅的單位,擔負著更為重大的職能。院內四方盒子式的建筑已老舊,來自某個標志性年代。你突然覺得冷,里面與外面一樣冷。摸摸腰間的尿袋,卻是溫熱的。

紛紛揚揚的細雪飄落下來,樓門前的小廣場已經鋪了一層潔白。病房樓只有幾個人進出,掀動沉重的棉簾。吸煙室北面的路邊停滿了被雪蒙蓋的車輛。一個沉默的男人推門進來,挾裹著一陣潮濕的冷風。他坐在你身邊的條凳上,點煙,面無表情地大口吸著。煙霧被玻璃反彈回來,彌漫了狹窄的空間。你開門走出去,迎面而過的另一個男人一邊點煙一邊跨進去。每次進入吸煙室,你都遇上幾乎同樣的場景。抽煙的男人,可以進入凡·高的畫面。

他們無疑是病人的家屬,熬不住體內尼古丁嚴重缺乏的煎熬,從病房大樓里急急地跑出來,平息體液中化合作用的失衡制造的焦躁。他們知曉,吸煙室是一個可以讓人定神思忖、盤算的地方:親人的病情、能挨的時限、花費的多少、未來的安置,乃至餐食的內容、急需的物品,等等。

在出院前的幾天,你多次穿過工地旁邊的小路去營養餐廳吃飯。整座醫院的病人及家屬在同一時段集中到那里,熱氣騰騰、川流不息。餐廳集中了各路攤販,統一管理。飯食花樣繁多,排開兩溜柜臺,在叮叮當當和語音嘈雜里冒著熱氣。廳內居然還有個小超市,擺滿糕點、方便食品、水果。充錢、刷卡、排隊,然后把包子、油餅、水餃、稀飯、煎蛋、糕點、炒菜等等擺在長條桌上,埋頭便吃。吃完,拎起給病人打包的塑料袋,一挑棉簾跨步出去,冷空氣便忽地灌進來。你想,這里的攤販不必擔心因疫情歇業。疫情能讓城鄉停擺,但阻止不了各類疾病的發生和張嘴吃飯的需求。

你聞到了空氣里的異樣,像小時候年節迫近時那遠處鞭炮零星的鈍響。你該出院回家了。

9

你回到了母親身邊。她仍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你沒提及自己“失蹤”的原因,你看到母親的病體似乎有奇跡出現。她可以進養老院了。母親的眼角掛著淚水。“你媽說不出來,但心里明白。”他長舒口氣,“過年我們就去養老院吧,和你媽過年。”

然而又一輪疫情突起,養老院封閉管理,讓原本每天乘公交車前往探視的父親悵然若失,他挺直的前胸突然含了進去。“我和你媽這輩子是第一次分開過年,快六十年了。”他說,“你媽離不開我,我也離不開你媽。年輕時還不是這種感覺。”你不懂,有時候,你看到父親抱住病床上的母親,一遍遍吻她的額頭,就會別過臉去。

年后的一天,父親軟磨硬泡進了養老院,回來說:“你媽左腿腫得硬邦邦的,粗了一大圈,懷疑是血栓,而且出現了尿潴留。”你陡然一驚,立即決定叫救護車把她送入醫院。果然,腿部血栓,非常危險,大夫提議當夜手術,安放濾網,防止肺栓塞,并插導尿管。

手術后,父親留下陪伴母親。后半夜,你離開病房,再一次孤零零回到家中。風扯著窗外的樹梢呼叫,如尖利的哨音。

母親開始了漫長的住院。“什么時候會好啊,我想回家。”“我可能不行了。閨女還不能回來嗎?”“胡說,不要這么想。你會好的,好了坐輪椅推你回家,家里的電梯快裝好了。疫情過去她就回來,視頻里不是說好了嗎?”——這是父母多次重復的對話。母親好像感知到了什么,開始一次次提到在國外定居的妹妹,然后是深深的嘆氣,疲憊地合上雙眼。

父親又回到了年前的狀態:每天為母親做飯、送飯、換洗衣物,大量使用拉拉褲、尿不濕、護理墊、爽身粉……每天來往醫院兩趟,每次都是母親睡著后步行回家。

父親八十二歲了。

有時,你們會出去吃飯,他總說:“你媽要是好好的該多好。享受不到了。”

他并不覺得,自己也是在苦熬。他不斷給你描繪想象的美好:“我看你媽狀態越來越好,等她能下地了,還能陪我十年。”

母親八十一歲了。

你沒打斷父親的幻想。人都活在希望的幻想里。人要靠幻想活下去。

是否是“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但放在一個凡人身上,希望可以理解為埋在內心深處的祈禱,希望的光芒可以遮蔽虛妄和絕望。

10

拔掉導尿管那一天,你再次回到了那片城鄉接合部。小店林立擁擠的街道忽然讓你備感親切。你可以好好端詳這段放在哪里都算是平庸無奇的路了,它可愛又獨特,令你不舍。

你再次看到了那些凌亂的店鋪,一排擁簇在一起、綿綿無盡、錯落凹凸的舊樓,以及馬路兩邊胡亂停放的轎車、三輪車、小貨車,緩慢前行的車流和行人……城鄉接合部的煙火氣在早晨的陽光里拂動。表情平靜的人們都還在,與生活一起向前涌動。

你流下了兩行滾燙的淚水。

那一刻,你仍惦念著在醫院病床上的母親,掂量著大夫讓父親接受現狀、讓母親回家休養的勸告。人應該坦然接受一切,就像接受每天都有開始和結束那樣自然。

你想去玉符河畔散步。等待你的或許正是“草色遙看近卻無”。那片苗圃里的樹已在早春的風中舒展著枝條。

料峭中的溫煦游絲拂過你的臉。你知道,很快,醫院里所有的植物都將發芽、吐綠,開遍此間最為需要的濃艷之花,熱烈,蓬勃,為病房窗戶后一雙雙遙望的眼睛舞動繽紛暖色。

作者簡介>>>>

王川,作品散見于《文藝報》《散文海外版》《散文選刊》《長城》等報刊。作品入選《2007—2008詩歌選》《精美散文詩讀本》《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9詩歌》《21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10詩歌》《中國詩歌年選2011年選》等多種文集。著有《紹興背影:品讀周作人》等。曾獲第十屆萬松浦文學新人獎、齊魯散文獎一等獎等多個獎項。

[責任編輯 鐵菁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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