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悲傷該向誰傾訴
——《瓦格納作品音樂會A Wagner Matinée》中音樂與人生的映照

■楊贏

音樂是藝術的藝術，因為它能夠把人的心靈的感情從凡俗的混沌中超脫出來。

——【德】瓦肯羅爾德

音樂在一切之上。

——【法】龍 薩

《瓦格納作品音樂會》是美國作家凱瑟·薇拉的一部小說，最早發表于1904 年的Everybody’s Magazine。在這個故事中，敘述者“我”帶著曾經是波士頓鋼琴教師，多年前和“我”叔叔戀愛私奔到鄉下如今再次回到大城市的嬸嬸聽了一場日間的瓦格納作品音樂會，“我”懷疑嬸嬸究竟還有多少對音樂的鑒賞力，而嬸嬸則和音樂會上的作品發生了深深的共鳴，以至于結束的時候不忍離去。這篇小說向我們展示了兩個世界的悖離：貧乏困苦的物質世界和豐富完滿的精神世界。歷來對這部小說的評述很多，但是，這是一部和音樂關聯極深的小說，可以這么說，小說有兩條線索：嬸嬸的人生線索和瓦格納音樂的線索。如果不對小說中提及的瓦格納音樂做一番考察，可能對這部小說的理解會有所缺失。

小說中提及了瓦格納的五部歌劇：《湯豪塞》《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飛行的荷蘭人》《紐倫堡的名歌手》和瓦格納四部曲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的最后一部《諸神的黃昏》。這五部歌劇串聯起的是嬸嬸隱秘的內心世界和人生軌跡，理解了這五部歌劇和嬸嬸人生的聯系，也就理解了嬸嬸無法向人傾訴的悲傷。

《湯豪塞》說的是游吟歌手湯豪塞與圖林根的莊園主赫爾曼的侄女伊麗莎白相愛，但經不住愛與美之神維納斯的誘惑，在歌手比賽中宣揚他與維納斯的私情。他因觸犯神規被判朝覲教皇請求赦免，教皇宣稱只有湯豪塞的拐杖發芽才能赦免他，伊麗莎白在湯豪塞走后因相思而死，湯豪塞回來后也痛苦而死，此時他的拐杖才發出枝芽，他的罪始得赦免。

《湯豪塞》中有兩種愛：他與伊麗莎白的精神之愛和與維納斯的肉欲之愛。湯豪塞未能禁受肉欲的誘惑走入歧途，最終在精神之愛的影響下得到赦免。這也是嬸嬸的人生映照。當年，這個“骨瘦如柴、戴著眼鏡且年滿三十的女人”受到“無法解釋的癡情”的誘惑，和敘述者的叔叔私奔到窮鄉僻壤。我們很難說嬸嬸和“我”的叔叔之間是偉大的愛情，一個大城市的鋼琴教師和一個鄉村的窮小子之間很難說有什么精神的契合，他們當初的結合更大的可能是由于肉欲的誘惑：“幼稚的迷戀”的“激情”的巧合。在小說中我們也很難說叔叔對嬸嬸有多么深刻的愛：拖到最后一刻才寫信給“我”去接嬸嬸，結婚十五年才給嬸嬸買了一架管風琴。他們之間的愛情最后還存不存在都是令人生疑的。對于這一段感情，我們不能不懷疑嬸嬸是否曾經有過悔意：“哦，親愛的孩子，祈禱吧，無論你將要犧牲什么，但愿那不是音樂。”當初，一場幼稚的肉欲之愛，讓嬸嬸放棄了自己的精神追求，她的音樂。起碼，對于放棄音樂，她是后悔的。我們也很難想象，當《湯豪塞》序曲的號角打破了她三十年平靜的生活和三十年來難以想象的草原的沉寂時，她的內心有怎樣的波瀾，會想到自己生命中何等悲傷的往事，正如“我”所感受到的：我們虛擲生命，卻又無能為力。

當《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的前奏曲響起時，嬸嬸的內心又起了什么樣的波動呢？前奏曲的主題是“愛之死”，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的愛情始于奇妙的愛情魔藥，終于一場陰謀。在特里斯坦臨死之際，伊索爾德唱了一支《愛之死》。這出歌劇，用瓦格納自己的話說：“塵世、權力、聲望、顯赫、榮譽、騎士氣概、友誼，一切都像一場幻夢煙消云散，只剩下渴望、渴望、無法滿足的渴望，它不斷涌起，憔悴、饑渴。死亡意味著消失、毀滅、永不覺醒，死是他們的唯一超脫?！薄短乩锼固古c伊索爾德》是瓦格納精神苦悶時期的作品，內涵豐富、復雜：愛情的非理性（特里斯坦愛上的是國王馬克的未婚妻，還是受到魔藥的影響）、愛的消亡、愛的狂喜，死亡戰勝一切，死亡解脫一切……“這樂聲給她（嬸嬸）帶去了什么信息呢？”這首樂曲是會讓她想起自己愛情的消亡，還是想起自己無法超脫的生活？還是體會到了像伊索爾德一樣，即使死亡也無法戰勝的愛與超脫的幸福？

不管如何，演奏這支樂曲時，“喬治亞娜嬸嬸卻安靜地坐在她的達里安山巔”，這是小說給我們的敘事之謎。達里安山巔：peak in Darian 出自濟慈的詩歌《初讀查普曼譯荷馬》，原指西班牙殖民者在巴拿馬的達里安地區山巔上第一次看見太平洋的場景。在小說中，我們也第一次借由音樂窺見了嬸嬸那外表沉寂，內心卻如太平洋一般波瀾深邃的內心世界。

小說對瓦格納音樂的描寫緊接著就推進到了海洋之中——《飛行的荷蘭人》準確的譯名應該是《漂泊的荷蘭人》，說的是主人公荷蘭的航行者，冒著巨暴的風浪要想繞過好望角，并發誓說必須完成其壯舉，魔鬼聽了他的誓言，就判了他的罪，罰他終生在海上漂流，直至世界的末日；他將永遠不得解脫，除非他能找到一個女子忠心愛他。在小說中，受到了詛咒的人恐怕成了嬸嬸，她為了愛情自我放逐到了一個偏僻、貧困的鄉下，幾十年過著貧乏而痛苦的生活，得不到解脫。這首樂曲，是否讓她想起了自己類似的經歷，以至于忍不住用手指在自己的大腿上比劃樂曲的演奏呢？

嬸嬸的情緒在《中彩歌》（也有譯文是《名曲》）中達到了極致，她失聲痛哭。為什么嬸嬸會在聽這支樂曲的時候心情如此激動呢？這支曲子出自瓦格納《紐倫堡的名歌手》（直譯應為《紐倫堡的工匠歌手》）第三幕第五場，主人公瓦爾特為爭得心愛的姑娘——她的父親許諾在藝術歌賽中獲獎的人就能獲得他的遺傳和他的女兒——在工匠歌手大賽中唱了這支曲子。薇拉的原文用的是Prize Song，指的是主人公憑這一首歌在比賽中獲獎。這是一首歌頌美麗的清晨和心愛的姑娘的歌曲，德文原文是Selige Morgentraumdeut-Weise，意為清晨的祝福之歌。

“若干年前，一個年輕的德國牛仔來到他們紅柳縣的農場。他小時候曾和其他農家孩子一起在拜羅伊特合唱團唱過歌。每逢星期天早晨，他會呆在正對著廚房的雇工房里，坐在鋪有方格單子的床上，一邊擦拭靴子和馬鞍，一邊唱著《中彩歌》。嬸嬸就在他對面的廚房里干活?！迸Ｗ谐@首歌，我私心認為是在向嬸嬸表達愛意，即便沒有這樣的動機，也一定在嬸嬸的心中喚起了在內心可能消弭已久的對愛情的渴望，不然，為什么“嬸嬸向我講述這一切時嗓音嘶啞、精神恍惚，仿佛正生著一場大病”？

這首歌的內容和意旨與小說中的嬸嬸的生活遭遇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她也有過美好純潔的青春，也有過愛情的懵懂悸動，這一切都被生活雨打風吹去，她只能將傷痛深深掩埋在自己的內心深處，而這一支曲子將過往的美好與悲傷全部觸發了出來。中文譯本的兩個譯法，要么譯作《名曲》，糊里糊涂，要么譯作《中彩歌》，也不能表達清楚意思——我能知道譯者可能取中國傳統招親中彩之意，但語境不合，現在中彩多指買彩票中獎或是其他貶義，看了讓人也是一頭霧水。這是小說最關鍵的地方，由于譯文的原因，讓讀者不明不白地忽略了過去，這樣的譯文讓讀者不明白嬸嬸為何聽到這支樂曲之時如此悲傷，不免大大損傷小說的藝術原貌和文化意蘊。

最后一支曲子是《齊格弗里德的葬禮進行曲》，選自瓦格納的四部曲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最后一部《諸神的黃昏》。講述了英雄齊格弗里德被人陷害，飲下遺忘之酒，背叛了自己的愛人布倫席爾德，最終被哈根刺死。在這支葬禮進行曲中，瓦格納把十一個主導動機結合起來，回顧了齊格弗里德的一生，死亡的動機貫穿始終，還有愛情動機，指環代表的宿命力量，也有英雄的號角，還有象征救贖、反抗和主宰意志的動機……瓦格納在《未來的藝術作品》中，曾作如此描繪:“在戲劇性的藝術作品里面通過死者的藝術性的復活，通過他行事和死亡的重演和表現來舉行我們的慶典，使我們生者在對逝者的愛慕中感到崇高的幸福，使他的氣質成為我們的氣質。”

在這支曲子中，“嬸嬸默默地流著眼淚，卻幾乎不曾間斷”，她是否也回憶起了自己的一生？她是否也在這首葬禮進行曲中實現了“藝術性的復活”？有此可能：“在最后的曲子演奏之前，她就已經被帶出那個遍地墳冢的地方，進入海洋深處灰蒙蒙的無名墓地；或是進入了更廣闊的死亡世界。在那兒，自鴻蒙初辟，希望伴著希望，夢想隨著夢想，一同遠離塵囂、長眠不醒?！贝颂幾g文仍有問題，原文是：I could well believe that the Siegfried march ，at least，carried her out…renouncing，slept.她的“走出滿是墳冢的地方”，她的“遠離塵囂”等內心感受，不是在演奏最后的曲子之前，而是最后的這一支《齊格弗里德的葬禮進行曲》帶給她的。

從《湯豪塞》序曲到《齊格弗里德的葬禮進行曲》，這五首瓦格納的音樂作品，在許多層面都與深深的人生和心靈世界有著映照關系。瓦格納音樂中一直貫穿著愛、死亡與救贖的主題。嬸嬸為了肉欲之愛，放棄了自己的精神之愛，當肉欲之愛消亡之時，嬸嬸的精神世界有沒有隨之消亡呢？在小說中，我們知道沒有：“那長久以來忍受著巨大痛苦的靈魂并未真正死去，它只是看起來枯萎了——就像某種奇特的苔蘚，可以在滿是塵埃的巖石上依附半個世紀，而一旦放入水中，又立刻變得鮮綠起來?！?/p>

但是僅僅如此么？這顆靈魂在這半個世紀中僅僅是枯萎的狀態么？“我童年時代大部分美好的事物都得益于這個女人”“她經常向我講起莫扎特和邁耶貝爾的歌劇，我還記得好多年前她唱過威爾第的一些曲子。我在她家的時候，每逢生病發燒，她都會在夜里坐到我的小床邊。微涼的晚風透過褪了色的蚊帳布吹進屋里。我躺在床上，仰望著玉米地上方一顆紅紅的、明亮的星星。此刻她便唱起‘回到我們山中的家園，哦，讓我們回去’！”她還反復彈奏過《飛行的荷蘭人》的音樂……在幾十年的貧乏痛苦的生活中，嬸嬸的心靈真的是枯萎的么？嬸嬸經常唱的這支“回到我們山中的家園”可以給我們答案，它選自威爾第的《納布科》選曲《飛翔吧，金色的翅膀》，其中有一段歌詞是這么寫的：飛過山脈，越過海洋/哦，我的家園曾如此美麗/而今卻滿是哀傷嘆息/先知的豎琴為何沉默，奏樂吧/或許會點燃我們心中的記憶。在半個世紀貧乏痛苦的物質世界中，嬸嬸這顆曾經被美好的音樂所浸潤過的心靈并未徹底死去，也未枯萎，在貧乏痛苦的物質世界之上，她過去的精神家園，讓她能夠多少抵御一些痛苦，短暫地享受美好。而且她用自己曾經接觸的美好影響了“我”。瓦格納的音樂一個貫穿始終的主題——來自于歌德的“自由之女性，引領我們走”的那種女性對男性的救贖。小說中的“我”并未清醒地意識到嬸嬸對自己的精神影響，仍舊以高高在上的男性視角凝視和打量著嬸嬸的行為，評判嬸嬸的心靈，作為一個女性作家的薇拉對小說的“敘述者”的批評也在音樂會中通過瓦格納音樂的內在精神微妙地表達了出來。

因而，在瓦格納的音樂中我們更深入地理解了嬸嬸的人生和心靈世界，也明白了為何瓦格納的音樂對她產生如此大的震動。敘述者“我”一直懷疑嬸嬸能不能聽懂瓦格納的音樂，但是我們從小說中可以看出，她雖然從來沒聽過，但對那些歌劇的情節都了如指掌。一個當初的音樂教師，經歷了這么多年貧瘠痛苦的生活，她的內心世界在瓦格納的音樂中打開，她的人生也在這個過程中和音樂交融在了一起。因而，嬸嬸才在音樂會結束后不忍離去。

的確，她終將回到那個刻有牲畜蹄印的黑水塘沒有涂漆的房子，由于風吹雨淋，木板都已經翹起的貧瘠鄉下，就像我們每個人都必須像西西弗斯一般正視我們必將一天一天忍受生活的麻木、枯燥、無聊、機械和重復。是什么能將我們短暫地從這樣難以忍受的物質世界超拔出來？唯有音樂。有了它，我們可以忍受生活中壓抑、打擊我們的痛苦和貧乏，它終將在我們的心靈中給予我們逃離這個世界的一扇窗口。盡管被痛苦貧乏的生活壓抑，一個人內在的精神之火是不可能輕易地熄滅的。

小說的英文名是A Wagner Matinée，準確的翻譯應該是《瓦格納日場音樂會》，但是Matinée 是一個法文詞，為什么作者不用concert 呢？歐路詞典在Matinée 的解釋中有這么一句話：Or it could refer to what most people think of，but this disambiguation page wasn't written.

（或者它也可以指大多數人認為的，而這個消除歧義的頁面沒有寫下的。）當然，這不是Matinée的意項，卻給了我理解這部小說的一個全新的角度。瓦格納認為:“毫無疑問，詩人的偉大之處是看他如何在語言中留白來衡量的，這種留白讓我們體驗到某種不可言狀的東西;音樂家正是扮演了把這個不可言說的秘密說出來的角色?！边@部小說，小說家給了我們許多留白之處，這些留白之處需要我們藉由音樂來抵達。通過瓦格納的音樂，我們更深入地窺見了這個被貧乏痛苦的物質世界壓抑多年而未曾完全損毀的心靈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