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規則的悖論:想象背后的技術、愚笨與權力誘惑》
[ 美] 大衛·格雷伯 著
倪謙謙 譯
中信出版集團
2023 年4 月
2011 年10 月1 日,星期六,紐約市警察局逮捕了700 個試圖穿越布魯克林大橋游行的“占領華爾街”運動分子。市長布隆伯格給出的理由是抗議者阻塞了交通。
5 周之后,還是這位布隆伯格市長封鎖了附近的皇后區大橋,整整兩天不允許通車,好讓克里斯托弗·諾蘭拍攝蝙蝠俠三部曲的最后一部—《黑暗騎士崛起》。個中諷刺引發一陣熱議。
幾周前,我和一些“占領華爾街”運動的友人一起去看了這部電影,他們中的大多數是10 月在橋上被捕的人。我們都知道這片子基本上就是一部超長的反占領運動宣傳片。但我們并不介意。走進電影院時,我們滿心期待能從這件事中找點樂子,心態差不多類似某個不是種族主義者或不是納粹分子的人去看《一個國家的誕生》或《意志的勝利》。我們料到了這部電影會充滿敵意,甚至是冒犯性的。但誰也沒有料到它會是爛片。
嘗試弄清楚是什么讓《黑暗騎士崛起》這么糟糕,本身有助于加深對很多事情的理解—關于電影、暴力、警察、國家權力的本質。關于超級英雄類型片中的政治,我們能得出什么看法呢?從漫畫著手似乎比較合理,因為這是其他一切(電視節目、動畫劇集、電影大片)的根本來源。
超級英雄漫畫最初是個20 世紀中葉的現象,與所有20 世紀中葉的流行文化現象一樣,本質上是弗洛伊德式的。也就是說,如果一部通俗虛構作品反映了什么人性或者人類動機,你能指望看到的一定是某種流行的弗洛伊德主義。
基本情節強迫癥似的一遍又一遍重復;什么也沒改變,哪怕故事背景從大蕭條切換到“二戰”,再到戰后繁榮時期,故事中的英雄—無論是超人、神奇女俠、青蜂俠還是奇異博士—似乎都活在永恒的當下,永不衰老,始終如一。基本情節套路如下:一個壞人—可能是犯罪頭目,更常見的是一個強大的超級反派—開啟了一項征服世界、破壞、盜竊、勒索或復仇計劃。英雄發覺了危險,弄清了實情。經歷了考驗和困境,英雄在最后關頭挫敗了反派的計劃。世界恢復正常,直到下一集,一模一樣的事情再度上演。
不需要天才也能弄明白這里發生了什么。英雄們完全是“反動的”。我是在字面意義上使用這個詞的:他們只是對事情做出反應而已,他們沒有自己的計劃。事實上,超級英雄好像完全缺乏想象力。蝙蝠俠布魯斯·韋恩坐擁全世界的財富,卻似乎想不到要拿它們干什么,除了再多設計些高科技武器,并滿足于偶爾做做慈善。同理,超人似乎從沒想過他可以輕松終結世界饑饉,或不花一分錢就從山間開鑿出魔法城市。
超級英雄們幾乎從不制造、創造或建造任何事物。相比之下,大反派們堅持不懈地發揮著創造力。他們有一堆計劃、項目和想法。很顯然,我們應當首先在不知不覺中對反派產生認同感。畢竟,只有他們樂在其中。隨后我們當然會為此感到內疚,轉而認同英雄,然后看著超我將越軌的本我打到投降,從中獲得更多樂趣。
除此之外,一部超級英雄漫畫或許看上去無害。在很多方面確實如此。如果漫畫只是在告訴一群青春期男孩,人人都有某種對騷動和混亂的渴望,但最終我們需要控制這種渴望,那么它的政治影響似乎不會特別糟。
尤其因為這份信息仍然保有一種健康范圍內的矛盾心理,就像那些似乎把大把時間花在砸爛城郊購物中心等場所的當代動作片英雄。我們大多數人都很愿意在有生之年砸一回銀行或購物中心。用巴枯寧的話來說:“破壞的沖動也是創造的沖動。”盡管如此,我認為有理由相信,至少在大多數超級英雄漫畫的情況中,這份騷亂確實產生了非常強烈的保守主義政治影響。為了理解個中緣由,我不得不簡短地跑個題,講講制憲權的問題。
喬裝打扮的超級英雄根本上是以法律之名打擊罪犯的,即便他們自己常常在嚴格的法律框架之外行動。但在現代國家,法律的地位本身就是一個問題。這緣于一個基本的邏輯悖論:沒有體系能夠自我生成。任何能夠建立法律體系的權力,自身都無法受該體系約束。所以法律必須來自其他某處。
那么這一切與喬裝打扮的超級英雄有什么關系?關系太大了。因為這正是超級英雄和超級反派生活的空間。一個本質上具有法西斯性質的空間,其中只有黑幫分子、未來的獨裁者、警察、暴徒,彼此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警察有時墨守成規,有時貪污腐敗。有時警方自己也會陷入私刑主義。有時他們會迫害超級英雄;至于其他讓他們另眼相看的超級英雄,他們則會提供幫助。反派和英雄偶爾會聯手。力量陣線始終在變化。如果有什么新東西出現,那一定出自這種變化的力量。無他。因為在DC 和漫威宇宙中,上帝或人民根本不存在。這樣一來,潛在的制憲權只可能來自暴力輸出者。事實上,只要超級反派和邪惡幕后主使不是一心夢想著完美犯罪或沉迷于隨機恐怖行為,他們便總在謀劃某種新的世界秩序。
可以肯定,如果紅骷髏、征服者康或毀滅博士當真接管了這個星球,他們很快會制定出許多新的法律。那些想必不是什么好法律。而它們的創造者無疑不會受其制約。但除此之外,我們預感那些法律會得到嚴格執行。
超級英雄抵制這種邏輯。他們不想征服世界—哪怕只是因為他們不是偏執狂或瘋子。結果,他們成了反派的寄生天敵,就像警察是罪犯的寄生天敵那樣:沒有后者,前者就沒有了存在的理由。他們負責捍衛一種似乎憑空出現的法律和政治秩序,無論它有多大的缺陷或者多么墮落,都必須加以捍衛,因為僅有的那個替代選項要糟糕得多。他們不是法西斯主義者。他們只是普通的、正派的、有超能力的人,身在一個法西斯主義是唯一的政治可能性的世界之中。
(本文獲出版社授權,標題為編者所加)
責任編輯董可馨 dkx@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