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偷走了你的個人信息？起底冒名注冊公司利益鏈

許然

“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我那個‘空殼公司被虛開了2000多萬元的增值稅發票，現在已經被列入異常經營。”來自四川成都一家公司的“90后”白領毛宇無奈道。

空殼公司是怎么回事？又為何會被列入異常經營？事情還要從一個月前說起。毛宇告訴廉政瞭望·官察室記者，當時他接到一個莫名其妙的電話，對方說他是一個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公司因為欠下大額稅款被列入異常經營，如果不還完欠款，就要被拉進黑名單，還會影響個人征信。

剛開始以為是詐騙電話，后來毛宇越想越不對勁，就在網上查了查自己的名字，發現自己名下居然有一家公司。“原來那個電話是真的！但我從來沒有注冊過公司，難不成是身份證被冒用了？”毛宇猜測，這多半跟自己2019年掉過身份證有關。

跟毛宇一樣，由于身份證丟失，從而“被老板”的人不在少數。近期，記者加入了“身份證被冒用注冊企業”等群發現，撤銷難、走程序慢、費用成本高等問題持續困擾著“被老板”群體。

真假信息混淆視線

“苗樂公司對外虛開增值稅銷項發票、被吊銷營業執照等行政處罰已向社會公示，對申請人的聲譽和經營活動造成極大影響。為此，我們向仙游縣市場監督管理局申請撤銷福建苗樂商貿有限公司登記的決定。”近日，廣東省佛山市律師王學堂代理的“關于冒用苗沛樂身份信息取得公司登記案”終于要辦結了。

“從去年11月到今年4月，案子前后花了半年時間。”王學堂嘆了口氣，感慨現在的“被老板”現象非常嚴重。他的當事人苗沛樂還花了5000元做司法鑒定，鑒定簽名不是自己的，來證明自己這個“老板”是被別人給偷加的。

原來，苗沛樂“被老板”的公司叫福建苗樂商貿有限公司。2019年，該公司被福建省仙游縣稅務局認定，在2017年5月17日至同年6月30日期間，對外虛開增值稅銷項發票40份，金額385.65萬元，稅額66萬元，并被移送司法機關。次年，該公司因“不在登記的住所從事經營，連續兩個年度被列入經營異常名錄未申請移出”“未繳納失業保險費”等原因，被該縣市場監督管理局吊銷營業執照。

“因為我的代理人自己也是個老板，現在全國金稅四期聯網后查出異常情況，稅務機關對他進行了調查。他才知道自己‘被老板了。”王學堂說。

就上述情況，西南地區某市市場監管局副局長告訴記者，“以前因為企業登記程序便利，就有不法分子鉆法律法規空子，借機利用虛假身份通過虛假注冊騙取企業登記，后來2019年全國陸續推行企業登記實名驗證后，‘被法人‘被股東的情況有所好轉。”

不過，上述副局長表示，情況的好轉，并不等于消除。從技術的角度來看，實名驗證也有作假的空間。

“我調出北京的公司檔案，登記的身份證照片不是我本人的。相當于把登記的身份證照片摳圖替換后，在注冊系統進行人臉驗證，照樣可以通過。”

“我企業登記檔案里的身份證也被人改了。這就是說只要有我身份證就可以，長什么樣子完全不重要。”

“我的‘公司就更離譜了，直接就是用的非本人頭像通過了認證。”

……

記者通過持續跟蹤身份證被冒用注冊企業受害者，發現在實行企業登記實名驗證后，“被老板”情況的產生，除當事人受蒙騙通過實名認證的，另外兩種是在受害者完全不知情情況下發生的：一種是證件被冒用后，經技術加工通過人臉驗證；一種是證件被冒用后，非本人也通過了實名認證。

大學生張鑫遇到的就是第一種情況。張鑫在2020年遺失了身份證，丟失后的身份證被他人冒用注冊了一家公司。查詢公司檔案后，張鑫發現該公司登記時的身份證信息真實，但身份證人像被替換。而實名認證時的人像與替換后的身份證人像一致。

“雖然向當地的市場監管局提供了公安機關出具的身份證補辦證明，但還是無法證明身份證上的人像被替換。”張鑫表示，一方面需要向公安機關報案，請求予以查處；另一方面還要找出能證明自己身份的證件及證人證言，向住地派出所提出書面申請。“調查取證的過程十分費時費力。”

第二種情況則是證件被冒用后，他人頭像也能通過實名認證。“技術認證可能存在漏洞。個別電子登記實名認證時的頭像并非身份證人像，也可能通過驗證。”相關行業內人士說。

灰色地帶的監管真空

“通過虛假注冊騙取企業登記的背后是造假一條龍‘服務。一般正常的企業代辦公司不會碰這類違法犯罪業務。因為注冊企業后，還涉及一般納稅人認證、代辦納稅申報這些事情。”從事企業代辦服務多年的何振平告訴記者，這種造假一條龍包含非法倒賣居民身份證的上游組織、辦理虛假登記業務的中游組織，以及實施犯罪活動的下游組織。

據介紹，使用他人身份成立的空殼公司主要涉嫌從事虛開增值稅發票、詐騙和洗錢等違法犯罪活動。一般在短期內，公司會有頻繁的資金活動，之后便會陷入沉寂。為規避風險，不法分子通常會再換個信息注冊新的空殼公司。

從多地破獲的冒用身份證虛假登記企業案件來看，從事犯罪活動的人員多具有計算機專業知識背景，反偵查意識強，且犯罪手法極為隱蔽。一般一個犯罪團伙涉嫌虛假登記的企業可達成百上千家。

“像我們縣一年也會遇到幾個來申請撤銷公司登記的。”某縣市場監管局分管工商登記的副局長李虎向記者表示，這類現象在全國各地多發。現在開辦企業基本是“零成本”，不僅能免費得到一套三枚的印章，還可以全程網辦，“足不出戶”領取證照、公章、發票，享受免費寄遞服務。在便捷化辦理的過程中，對于辦理人提供的材料，市場監督部門只進行書面審查，而非實質性審查。“只要材料符合要求，我們就會按流程辦理，其中難免出現監管漏洞。”

李虎表示，盡管監管部門已針對漏洞推行網上實名影像認證，通過人臉識別、實名核驗等方式加強查驗，但不法分子仍通過AI等技術手段突破核驗，冒名進行注冊登記。

除了犯罪手法隱蔽、監管本身存在漏洞以及有被技術突破的可能等原因外，一些地方為便利市場準入探索的市場主體集群注冊方式，進一步增加了監管難度。

“有次一名外地老板來我們這兒辦營業執照，手里拿了上百張身份證，說是要注冊公司開網店。搞得我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接了怕有風險，不接上面又有文件。”李虎說，集群注冊指一個地址可以登記多家公司。但這種一次性注冊上百個公司的，很有可能經營活動和稅收“兩頭在外”，還可能被不法分子通過虛假登記取得營業執照后，注冊微信公眾號等社交平臺賬號，從事各種違法犯罪活動。

李虎的擔憂不無道理。為整治集群注冊引發的各類問題，去年9月，湖南省市場監督管理局就印發了關于集群注冊專項整治方案，對查證屬于冒用他人名義登記、提交虛假材料或者采取其他欺詐手段隱瞞重要事實取得市場主體登記的，一律依法撤銷。

如何讓難事好辦？

在相關部門主動開展專項整治的同時，對于個體來說，“被老板”后又將如何處理？

記者在咨詢相關部門后發現，一般可采取注銷和撤銷兩種方式。注銷，顧名思義，就是承認自己開過公司，如果有稅務欠款，補齊欠款后就能辦理注銷手續。而撤銷就是，行政機關對自身在辦理公司注冊業務中的過錯進行糾錯。

不過，一直以來，身份信息被冒名注冊法人后，撤銷難、周期長、材料多、費用高等問題在全國多地不同程度存在。為此，國家市場監管總局曾于2019年出臺《關于撤銷冒用他人身份信息取得公司登記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意見”），降低舉報門檻，加大違法成本和失信懲戒力度。

意見指出，本人不能親自到場的可在網上進行遠程身份核驗，避免來回跑路；不要求必須提供筆跡鑒定材料。此外，針對取證調查難的問題，意見明確被冒用人反映的情況通過國家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向社會公示，如果45天之內無異議、訴訟等情形，市場監管部門直接認定冒名登記成立。

“意見的出臺具有指導意義，但各地具體落實程度卻不一樣。”王學堂說，比如，多地相關部門仍要求被冒用身份者自費出具筆跡鑒定報告。

做一次鑒定費用需要上千元。王學堂提及自己所代理的苗沛樂案中，苗沛樂“被老板”的公司還有另一名“合伙人”，也是被冒名的。這名“合伙人”是江蘇某鎮的農民。在聯系上對方后，對方無奈地表示，“要到福建去維權，還要花錢做鑒定，費時費力，不如算了！”

“由于我‘被老板時通過了人臉識別，需要公安機關認定我被詐騙，開具被詐騙證明，某市的市場監管局才能辦理撤銷，否則只能我自己花錢補交稅務欠款，然后走注銷程序。”一名在“身份證被冒用注冊企業”群的“被老板”人士反映。

在王學堂看來，身份信息被冒用本質上與制度不健全有關，這些造成的相關違法或犯罪后果，不應由被冒用人承擔，而應由違法者承擔。同時，對于盜用他人身份證注冊公司的不法分子，應追究其行政責任。根據相關規定，冒用別人身份證由公安機關處200元以上1000元以下罰款，或者處10日以下拘留，有違法所得的，沒收違法所得。

“發展中的問題，要用發展的眼光解決。”相關專家表示，要堅持鼓勵發展與規范監管并重。一方面，要健全法規政策和制度機制，完善撤銷流程、縮短撤銷周期，減少虛假登記存量。另一方面，要完善實名驗證系統，加強與公安機關的對接力度，建立統一身份驗證系統，完善證據收集、案件移送和執法配合等方面工作機制。

不過，也有業內人士指出，出于對數據的保密要求、保障公民隱私安全等因素的考慮，公安機關在信息交流共享方面也存在實際困難。對此，市場監管部門、公安機關在信息共享中，要嚴格用權，防止泄密，努力實現行政執法與刑事司法信息的互聯互通。（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