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三更 編輯/周一澤


王振鵬《江山覽勝圖》局部,描繪了溫州港貿易興盛的熱鬧場景
近期,2022年度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終評結果揭曉,溫州朔門古港遺址入選。專家點評,溫州朔門古港作為古港遺址,保存完好,規模龐大,體系完整,內涵豐富,既展現了宋元時期溫州港口海上貿易繁華的景象,更是海上絲綢之路的一個重要節點,具有極高的價值。
溫州即是古代的“東甌”,它與海的親密關系由來已久。由于地形控帶山海,利兼水陸,東部臨海,河流眾多,尤其是甌江流經此處,且腹地深厚,早在東吳時期,政府就在此地設立了造船機構,到了唐朝更成為對外交往的重要港口。唐代溫州造紙業、紡織業、釀酒業都十分發達,更是知名的造船基地。天寶年間,鑒真第四次東渡前往日本時,就是打算先南下至永嘉(溫州古地名)乘船前往福州東渡。日本學者木宮泰彥在著作《中日交通史》中曾提到“中國大商人如李鄰德、李延信、張支信、李處(人)、崔鋒等人,都自建海舶,以船主身份多次來往于日本和浙江的明州、溫州和臺州之間”。可見唐代的溫州與東洋之間就已有交通貿易上的往來,其后溫州在中國與東亞地區的貿易中都占有重要的地位。
在海上絲綢之路飛速發展的宋元時期,溫州成了聯系海上貿易的重要港口,漆器、瓷器、絲綢等中國傳統手工業產品的精品從溫州港流向海外。宋代詩人陳傅良用詩句“江城如在水晶宮,百粵三吳一葦通”來形容水路交通發達的溫州,北宋名臣趙抃也提到溫州港“城腳千家具舟楫,江心雙塔壓濤波”,楊蟠的詩句描述溫州“一片繁華海上頭,從來喚作小杭州”,元代畫家王振鵬著名的畫作《江山覽勝圖》中也描繪了溫州港舟楫來往不絕,貿易興盛的熱鬧場面。

浙江溫州古港遺址重現千年商港盛況 圖/視覺中國
溫州的發展得益于歷朝歷代官方和民眾對它的建設,南宋時期,趙宋朝廷偏安江南,再加上蒙古政權在中亞地區勢力的擴張,阻斷了陸上絲綢之路,南宋朝廷越發重視海上貿易,宋高宗趙構也看到了海貿帶來的利益,認為:“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得當,所得動以百萬計,豈不勝取之于民?”紹興年間,南宋朝廷在溫州設立市舶司,獲取了大量的海貿利潤,也進一步促進了溫州港的發展,在南宋末年,溫州已經有了近百萬人口。
為數不少的人從溫州出海,或經商或出使,洪邁的《夷堅支志》記載了世為海商的溫州商人張愿,多年來往海上未嘗有失,紹興年間他偶遇海上的風浪,在海上漂流了五六日直到遇上一座長有巨竹的山,砍竹為筏才得以脫險。雖然故事略帶奇幻色彩,但可見當時有長期進行海上航行的商人。而元人周達觀曾奉命出使真臘(在今柬埔寨境內),使團從溫州出發,經七洲洋(臺灣海峽西南至海南島東北之間的海域,是當時下西洋的必經之路),占城等地,橫渡淡洋(今印度尼西亞蘇門答臘島塔米昂)至吳哥國登岸,在此地停留一年后回國,并寫下了《真臘風土記》記述自己出洋所見。
爾后,明清總體上對外政策較為封閉,溫州依然有和海外進行貿易的記錄,直至近代經由《煙臺條約》成為正式的通商口岸,到1980年代,溫州更是被列為14個沿海開放城市之一。
而本次被列入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的“溫州朔門古港遺址”正是宋元時期溫州港作為繁華的海上貿易路線上一個重要節點的有力實證。
溫州朔門古港遺址從2021年在望江路下穿工程中被發現,到2022年被正式確認,遺址體系完整,主要可以被分為甕城、水門頭、江岸碼頭群三個發掘區,包含棧道、碼頭、江堤、沉船、瓷器、漆器等豐富的遺存,較國內其他的港口遺址相比,保存得相當完好,時間跨度從宋元時期一直持續到清朝。

圖/溫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

龍泉窯殘片 圖/浙江考古

北宋龍泉窯青釉篦劃蓮花折扇紋瓷碗 圖/溫州市文物考古研究所
這些被發掘出的北宋和南宋的碼頭、沉船,以及作為商貿產品的瓷器與漆器充分顯了示溫州港在宋元時期的繁榮,其中出土的大量龍泉瓷產品更是顯示溫州港作為瓷器出口中心的地位。
遺址中出土了數十噸瓷器殘片,他們分別來自龍泉窯、湖田窯、建窯、甌窯等著名瓷窯。宋代名窯薈萃,除了著名的五大名窯,還有六大窯系,分別是定窯、鈞窯、磁州窯、耀州窯、龍泉窯和景德鎮窯,建窯更是南宋的著名瓷窯。

建窯兔毫束口盞 圖/視覺中國
遺址中九成瓷器來自龍泉窯。龍泉窯有“天下龍泉”之稱,龍泉瓷創于三國兩晉,崛起于五代,極盛于南宋,結束于清代,是中國制瓷歷史上持續時間最長的一個窯系,產品暢銷亞非,影響深遠。龍泉窯是著名的青瓷瓷窯,楊萬里稱贊龍泉窯“琢瓷作鼎碧于水,削銀為葉輕如紙”,它延續了越窯青瓷的傳統,極盡淡雅之美,其著名的粉青和梅子青的瓷色,都彰顯了中國古典審美。海外對龍泉瓷亦有極高的贊譽,古代阿拉伯人稱運銷到當地的龍泉窯青瓷的釉色為“海洋綠”;法國人則用當時流行的歌劇《阿斯特蕾》中男主角塞拉東(Celadon)的名字來形容龍泉窯青瓷,因為他穿著一襲淡綠色的長衫,足見龍泉瓷在海外的名氣。而溫州朔門古港出土的大量龍泉青瓷,也顯示了溫州港在當時海上貿易中舉足輕重的地位。
遺址還出土了建窯生產的瓷器,建窯最為著名的就是它的黑釉兔毫盞,兔毫盞是宋代最為出色的斗茶茶具之一——因斗茶時茶泡以白色為佳,故最能反襯其顏色的就是建窯的黑釉瓷器,宋徽宗也稱贊道“盞色貴青黑,玉毫條達者上”,兔毫盞水滴狀的垂釉充分顯示出精湛的工藝與卓越的審美。日本的陶瓷名匠加藤四郎曾經一度赴宋學習建窯的技術,而現在日本還藏有價值連城、精美絕倫的建窯瓷器“曜變天目”。據記載,“閩中建窯有今人所謂曜變盞一式,冠絕等論,其結晶狀為褐色圓點,外圈圍以銀藍光暈,如日食月食之曜環”,所以因窯變而產生的珍品“曜變天目”如碗中宇宙般吸引著人們的視線。主流說法中傳世的“曜變天目”一共有三件半,其中三件藏于日本,另外半件于2009年出土于杭州,足見建窯瓷器技術之高超。
溫州朔門古港出土的豐富的瓷器主要來源于周邊的龍泉窯與建窯,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溫州港憑借著地理位置成為浙東地區的瓷器行銷中心的史實。
溫州地區的航海業如此發達,因此這一地區的海神信仰也十分流行且多樣。溫州地區除了佛教外,還流行著明教和各種各樣的本土神明,比較著名的如陳十四夫人、楊府爺、靈安尊王、陳府爺等;此外溫州府還有善濟廟,祭祀海神順應靈佑王。陳十四夫人是一位集儒釋道等多重信仰的神明,有蛇流竄于江海,陳夫人斬之,為人們平息水上的禍患。陳府爺是東南沿海影響力僅次于“媽祖”的神明,傳說陳府爺(陳烏姆)開始是一位窮苦的漁民,因救了一條被困在碼石上的大魚,魚為了報答陳府爺的救命之恩,讓他用自己的眼淚擦眼睛,從此他能透過海水看到魚群,經常滿載而歸。溫州還將唐代的宰相李德裕也奉為海神之一,大抵因為李德裕曾為“溫州刺史”,在溫州一帶有一定的名望,到南宋后改為推崇楊府爺,又一說楊府爺與楊家將有關,南宋初年兩浙東路駐十三兵營,據說軍營內立有楊延昭(楊六郎)神位,祀求保佑海防。相傳楊延昭兵困遂城時,曾在冬天將水澆在城墻上凝兵守城,被奉為水神。大抵因為宋代的溫州與軍事之間也聯系緊密,因為南宋滅亡后,溫州先后成為文天祥、陳元之、林大年等人的抗元復國基地,想來溫州人民便將軍隊將領當作海陸的庇護之神。

溫州朔門古港出土的南宋沉船 圖/浙江考古
溫州夏秋之交常有臺風,海上風浪險峻,面對自然的力量,無力的人們常常祈求海神保佑,以求能平安歸來,海邊人們的殷殷期盼都在對海神的祭祀中顯露了出來,溫州朔門古港遺址也昭顯著這些先民生活過的痕跡。這些港口、碼頭、岸邊完備的設施,商品的遺跡無一不是他們努力謀生、建設這座海邊城市的痕跡,他們無畏地沖破海上的風浪,在海上絲路擴展商道,傳播中國的文化。歷經千年,我們又從這座古港遺跡中望見他們奮力的身影,傳承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