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鶴醒
一
去年夏天,我收到一條曾經的學生發來的消息。一個剛參加完高考并且被心儀的大學錄取的男生,第一時間向我報喜,對我曾經給予他幫助表示感激。時隔太久,我回憶了好一陣子才想起當初“幫”了他什么——不過是在他處理不好學業和家庭關系等問題時,我給他出謀劃策并捎上鼓勵和祝福罷了。沒想到,這竟如男生所言“對整個高中生活起到了指引作用”。
我沒當過班主任,所任教的學科也常常被學生視作“副科”;工作七年來,接觸的學生連續不斷,真正產生交集的卻寥寥。因此,偶爾被學生念及,我都感到萬分榮幸,也有點不好意思。
于是,我按捺著得意的心情,盡量莊重地回復了男生祝賀之意,末了,又補一句:“今后再有進步的好消息,別忘了告訴老師。”
終于,我也能和學生說這句話了。
放下手機,我想起了十年前的一段往事。
二
我對大學的記憶很稀薄,原因之一是當年高考完填報志愿時出現失誤,只念了一所“三本”學院,內心一直被“自我放棄”和“咸魚翻身”兩種思想拉扯著。大學頭兩年,稀里糊涂過去了,直到大三,學院開設了一門成本核算課程,我認識了李老師。
李老師年近六旬,身高近一米九,走起路來風風火火,你只能從他過早花白的頭發看出他臨近退休了。據說,李老師原本在西安交大電氣系任教,因為一把年紀了還沒評上正教授,被“貶”到我們下屬獨立學院的經管系代課。
時至今日,我對大學課堂的印象大多來源于李老師。早在十年前,李老師就注重學生的實踐能力——他曾布置作業,讓我們自行聯系身邊的中小企業,設法獲取人家一年的經營成本核算表。我們覺得麻煩,不當回事。可李老師再三催促,說是到了大四準備畢業論文時,就知道收集數據的重要性了。
我們罵罵咧咧地照做。后來大四時,發現李老師所言不虛,大家寫畢業論文相當順利。
有一次上課,同學們都在教室里坐好了,李老師一來,就讓大家收拾東西,他要帶我們去參觀學校機械系的操作車間……雖然不明白這么做和經管系的課程有什么關系,但大家早就習慣了李老師的天馬行空、莫名其妙,只管乖乖跟上。那是我們第一次見識了許多聞所未聞的機器、工具、零件……李老師全程抓拍照片,最后還叫全班同學合影留念。看得出,他很尊重科學,也很在乎“儀式感”。
李老師從不覺得我們是“三本”學生隨便教教就行,他認為我們應該比重點大學的學生更需要證明“我不差”。到了大四,李老師又搖身一變,給我們代“就業指導課”——但這一開始就被他上成了“考研動員課”。
記得那是整個經管系齊聚一堂的大課,幾百號人烏泱烏泱擠滿了階梯教室,但幾乎沒有人在意講臺上的李老師多么慷慨激昂,我也不例外。唯一一次我捕捉到改變我一生的信息,是李老師講起上一屆的學長,為了“覆蓋”三本的學歷而考研,報考了很多人“不屑一顧”的哲學類專業,最終被西安交大錄取的案例。
“哲學怎么了?考研分數線低怎么了?誰都知道它冷門、難就業,但人家考上了,就是碩士研究生!”
當時我剛剛做起考文學類碩士研究生的春秋大夢,被中外文學史折磨得幾近放棄。聽到李老師這一番指點迷津,我突然意識到,為了實現目標,退而求其次也不失為另辟蹊徑吧?反正,對當時的我來說,考研選什么方向都是陌生的,過線才是硬道理。
三
于是,距離考研僅剩三個月時,我決定放棄文學類專業,轉攻哲學。
與此同時,畢業論文進入了開題階段,我被分到了李老師的輔導小組。因為擔心難以兼顧,我特意去找了李老師,表達了“我要跨專業考研,時間緊、任務重,這關系到我的人生軌跡,至于畢業論文,我只求及格就好,希望老師別對我要求太高”的意思。
現在回想起來,我實在想給自己一巴掌。我還記得我慷慨陳詞后,李老師復雜又無奈的表情,但他還是寬容地回應道:“知道了,那你加油。”
在李老師的小組準備畢業論文,是一件非常煩瑣的事情,因為他要求每周六晚上七點半,大家要在線上匯報進度、提出問題并交流。一開始,我還能按時參加,后來臨近考研那段時間實在焦頭爛額,無故缺席了兩次線上討論,李老師的郵件便發來了——他雖然嚴苛,卻行為復古,天大的事也習慣用郵件溝通……但郵件溝通的效率實在不高,等看到郵箱里他一遍遍催促我完善論文,甚至替我把可能用得上的數據都整理好了的郵件時,我瞬間感到“壓力山大”,其實更多是慚愧不已。
可當初不懂事的我,只是潦草地修改了一遍論文,又任性地在回信里抱怨道:“改論文實在痛苦,求放過!”言外之意是“差不多得了,我自己都不在意論文的好壞”。李老師回復我:“我實在意外修改論文令你‘痛苦,但你的論文不能應付不了門面,慢慢來吧。”
現在回想,我之所以和李老師對話時敢如此“囂張”“沒禮貌”,可能是因為“教師”這個職業形象對我來說從小就已祛魅。因為家里親戚很多在教育系統,而我也一直不是什么“別人家的孩子”,充其量算個普普通通的乖學生,不會給人留下什么深刻印象。何況,對待成年后遇到的老師,我已經沒有了年少時那般強烈的敬畏感,反而拼命想要尋求一種平等,甚至超越。以為自己翅膀足夠堅韌,不必再向外界討教什么——這種可笑的自負心,綿延在我漫長的求學生涯里,讓我吃了不少苦頭。
直到若干年后,我也成為一名教師,見識了形形色色的學生,才意識到自己年少的輕狂和幼稚。不是所有老師都有一顆慈悲寬容的心,也不是孩子任何放肆的言行都會被視作可愛。遇到不和年輕人計較還愿意提攜后輩的師長,是一種運氣。我也正是在許多所謂的前輩身前栽了跟頭,才越發覺得李老師的可貴。
四
因為要準備考研,畢業論文從開題到初稿都是李老師在替我把關。好不容易挨到定稿、準備答辯,我又開始準備考研復試了。由于經歷了報考學校和專業的雙調劑,復試難度陡然加大,可我實在不好意思再向李老師開口了——關于畢業論文,我心里沒底。
還是李老師主動問起我的考研情況,得知我要去成都復試,他比我還“破釜沉舟”般地說道:“你安心準備復試,論文這邊先不要操心。”
待過關斬將得到預錄取的通知,總算可以輕松地回學校處理畢業事宜時,我才再度想起李老師。打開郵箱,一封封郵件全是他對我論文的修改意見和幾乎手把手的指導。我邊整理邊想,帶完我們這屆畢業生,李老師好像該退休了。
答辯那天,評委老師們坐在臺下,李老師則坐在一側的角落。輪到我上臺時,其中一位評委老師揪著我論文中的一個論點不放,提出了好幾個問題。我僵在臺上,剛想將求助的目光投向李老師,他已經湊上前來,俯下身子在那位年輕的評委老師旁替我解釋。他頎長的身軀彎得很低,花白的頭發在一眾評委中格外耀眼……我看著臺下李老師卑微的身影和評委們置之不理的冷漠面容,幾乎要哭出來了。
我恐懼、焦慮、內疚……李老師已經幫了我那么多,到了最后時刻,還要替我收拾爛攤子。而我呢?一直享受著他的鼓勵和信任、關心與包容,一步步艱難跋涉卻終于抵達心中的遠方。
答辯有驚無險地結束了,我也拿到了碩士研究生錄取通知書。離校那天,我給李老師發了最后一封郵件,是感激也是告別。李老師很快回復并表達了喜悅和祝愿,結尾處寫道:“今后有什么進步的好消息,別忘了告訴老師。”
五
細數起來,這十年間,我人生所有的“高光”時刻,幾乎都在吃著“研究生”的紅利。
因為讀研,我明確了職業方向,擁有了穩定而擅長的工作;因為讀研,我多了三年時光拓寬視野、結交朋友、感受生活,在成都求學的日子成為我人生中珍貴的回憶,也為我的寫作愛好提供了豐富的素材……細數前因,是當年聽了李老師課堂上的一席話,我才下定決心考研;是有了李老師在畢業論文中對我的幫助,我才能全力以赴追求目標……才有了之后一切的一切。
十年時光如白駒過隙。十年里,我未能“功成名就”,甚至連社會普遍意義上的成家立業都沒完成。我只是一路遵從自己的內心去面對每一個選擇,甚至很多時候是以逆行者的姿態擰巴卻堅定地前行著。如果說“成為自己”“做自己”也能算作好消息,那么值得匯報的事,我能給李老師講一籮筐。
終于,我翻出了李老師的郵箱地址,將如今自己的工作、生活狀態娓娓道來。但這一次,我沒能再像十年前那樣,很快收到熟悉的回復了。
在我以為一切都已來不及后,不久前,我收到了李老師的回信。年近七旬的李老師如今依然活躍在電力設計一線,聽聞我的近況,得知我每一步雖走得艱辛卻始終持之以恒、收獲滿滿時,他由衷地為我高興。
我也終于明白,做老師最大的快樂,莫過于時隔多年再度聽到來自學生的好消息。能被遙遠地記得、分享,本身就是一種榮光。
(作者單位:陜西省西安市車輛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