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濤

一
中秋夜,我住在帳篷里。一張小床,一臺風扇,一片蚊香,一個人。
保安老李睡在不遠處門衛室的桌子上,手機放著很響的流行音樂,后來換成關于疫情的新聞,一遍遍自動播放,半夜不休。他早已睡著了。
其實,夜仍是靜的。時值佳節,一入夜,小區里便沒有了人跡。大門緊閉,為了防止人員、車輛隨意出入,老李干脆將道閘斷了電,又用鐵絲將另一個小門拴上。
道閘和鐵柵欄外,是同樣空蕩蕩的大街,偶有警車或救護車閃著燈駛過,無聲而迅疾。
這是一個無比寧靜的中秋夜,連天上的月亮也被云遮住了,并沒有看到一個金黃的圓月。這里喜鵲極多,顯然是福地,夜深沉,鳥兒也躲進了樹叢里。
小區栽種著高大的花木,石榴樹掛滿了果實,柿子還沒有紅。平日里,三三兩兩的人們在晚間循著內墻下的小徑散步,路邊的燈柱營造著朦朧的夜色。小游樂場傳來孩子的喧鬧。即便在疫情期間,人們也不愿輕易打破多年的習慣。
但是,今天晚上,這個沒有月亮的月圓之夜,小區里安靜極了,除了我,沒有一個人在小區里散步。
從帳篷開始,沿著小徑,走一圈是1070步,用時11分鐘。這個步數和時間我精確地數過。白天等居民集中做完核酸采集后,我有時會沿著小徑走三圈,像一個原住民一樣,然后回到大門口,坐在門衛室里,和保安老李或小張一起值守。
老李和小張都是物業人員,因為疫情,一并封閉在這里不能回家,其他替崗人員也無法進入小區,他們兩個只好一個白班,一個夜班,值夜班時就睡在門衛室那張兼當餐桌的桌子上。
白天,單位給下沉到社區的干部每人送來一只燒雞、二斤月餅,算是過節的慰問。我們共有三個人,總共得了三只燒雞、六斤月餅,這如何能吃得下呢?我將燒雞送給了同事,他托人將東西帶走了。我家里沒有人,只有兩只貓。
就在前一天,得到社區批準后,兒子和他媽媽連夜去了濟南,踏上了留學的旅程。臨行前,娘倆兒來到我值守的小區門口,向我告別。兒子捧著我送他的蘋果,我們一起合了影。
接到準許離開濟寧的通知,已是下午。原想第二天一早走,但為了后面的行程順利,能早走就早走。就這樣果斷地連夜出行了,連過三個關卡,好在準備了充足的理由應對勸返,抵達濟南時已是深夜,入酒店隔離,有驚無險。
如何送兒赴英讀書,這段時間一直縈繞于心。本來,我已開始休年假,機票也訂好了,只待過了中秋,一起飛赴深圳送兒子出國。但是疫情突然發生了,下沉社區參與疫情防控成了重要的工作,24小時吃住在小區,不能回家。
這個中秋,之所以特別寂靜,就在于少了幾個熟悉的場景——月餅、串門、團聚、歡顏。此刻的我,一個人躺在帳篷里,耳邊只有老李手機里無休無止播報的疫情動態,間或有蚊子嗡嗡地襲來。
凌晨的時候,一只迷路的大金毛從小區外闖進來,昏頭昏腦亂轉,被老李發現了。養過多年狗的老李一眼看出這不是流浪狗,是誰家走失的,脖子上還有根鏈子。他說金毛沒心眼子,誰牽跟誰走,這只足有八十斤,能賣不少錢。老李把狗拴在大門外的綠化帶里,給它盛了滿滿一盆吃食。
天亮時老李熱情地帶我去看狗,我拍了張照片,老李警覺,看我鼓搗手機,問我是不是發到網上了。我說沒有,也不敢當著他的面看手機了。
不過,老李并不想貪下這只金毛,他說等人來找,有人來要就給人家,真沒人找就先在這里喂著。盡管如此,他還是很關心我是不是已把狗走失的事發到了網上。
那幾天正是疫情緊的時候,人們都封在小區里,唯獨不封狗,狗會從小區跑丟,這是沒有想到的事。粗心的主人現在一定著急死了。這樣想著,我還是偷偷將撿到一只大金毛的消息發到附近幾個業主群里,并無人認領。
帳篷里的中秋夜有些凌亂,也無夢,我勉強睡了兩個小時。忽然耳邊又響起一陣喧嘩,我醒來,看了看時間,剛五點,社區人員和大白們已經到崗了,他們擺開桌子,開始準備核酸采集的物品,一陣忙亂。
二
說起來,社區工作者尤其辛苦,不到五點就開始忙活了,先后到附近的幾個小區分發物品,擺好設備,迎接一個小時后的核酸采集。
反正已不能入睡,索性起來。一過六點,核酸采集點就排起了長隊。兩個同事晚上睡在物業辦公室,也趕來了。唯獨不見老李,他一定是去看狗了。那天早上,他一會兒消失不見,一會兒又神秘地冒出來,一言不發。
小區不到800人,實際采集一般770人左右,有幾戶是隔離在家,需要上門采集的。雖然人不算多,但總有起床晚的,拖到兩個小時后還不斷有人來,倒也秩序井然。
等到八點半,核酸采集基本就結束了。大白們開始收拾東西。這時我們的早飯也送來了。
2022年的中秋節就這樣平淡無奇地度過了。早飯后,一些業主到大門口拿快遞、拿網上訂的菜,還有人詢問如何出門上班,最多的是老年居民咨詢如何買藥、看病。
去醫院拿藥或就醫,必須由社區派專人跟隨,證明其“點到點”,杜絕擴散或感染的風險。但是,負責這個小區的網格員已被封閉在家里好久了,顯然沒人能隨同就醫,于是又變通一下,讓業主全程與網格員手機視頻。除此,哪怕外面有再大的事,也一概不予放行。同樣,出差在外的居民返回小區也不被接納,最嚴的時候,連歇班的白衣天使也被攔在小區外——那個滿面笑容的護士在我們的勸阻下不得已又返回醫院。幾天后,社區要求返家人員持有前一居住地社區開具的低風險證明和一周核酸陰性證明,并保證居家隔離三日,即可返家。
每天早上,咨詢最多的還是何時能解封。居民們大概覺得我們掌握一些特別的信息,然而沒有,我們也不知道。我們也一樣封閉在小區里,打地鋪、住帳篷、沒法洗澡。這些,居民都看在了眼里。有人送來了N95口罩和酒精,有人送來滿滿一大盆羊肉豆腐犒勞我們(都被老李端走了)。
其實我最想見的是一位女士,她的女兒也要留學,一直未能成行。聽說她連著幾天跟社區吵,不得章法。過了幾天,我終于見到了她。一天早上做完核酸采集,一位女士問同事,何時能讓出門。我直覺就是她,一問果不其然。于是,我立刻現身說法,以送兒子赴英國為例,向她講解了整個流程和注意事項。
實際上,兒子和他媽媽去濟南那天晚上,簽證還沒拿到。市區快遞已停,為了確保一周后的飛機,火速把護照郵寄地址改為在濟南的兒子姑姑家。除了爭取社區的批準出行,還要考慮沿途的卡點,特別是到濟南下高速時如何應對。了解到有三天隔離的要求,提前跟濟南的酒店聯系好,并在離高速出口三公里處才下了訂單(一旦勸返或集中隔離,可在半小時內免費取消)。果然濟南不讓下高速,值守人員兩番要求返回,幸好準備充分(保證書、錄取通知等),又訂好了酒店,經值守人員向領導請示,終于獲準進入濟南,也不用集中隔離,只須在酒店隔離即可。住進酒店,娘倆兒一邊等待簽證,一邊繼續收拾行李。還專門帶了秤,確保行李不超重,并把易取的物品放在最上面,萬一到了機場需要減重,好讓兒子方便一些。等待的時間,簽證也到了。三天后,兒子準時登上去深圳的飛機,從那里去香港,順利開啟了英倫之旅。
那位女士顯然沒有想到還有隔離三天之說,也不知道一路上要有這些波折,以為只要社區批準,早上去濟南,下午即可坐飛機去澳門。知道大體流程后,母女倆道謝后默默地走了。希望她們一切順利。
三
僅僅過了一天,大金毛的主人就找上門來了。老李說,那人是一路查看小區監控找來的,就住在附近。他這樣一說,我也想起來了,平日里常見一個女人牽著一只大金毛在路上溜??隙ㄊ撬麄兗业牧?。
老李并沒有留戀大金毛,平淡地說人家來找了,得給人家。
老李和小張都是很平和的人,沒事的時候,我們就一起閑聊。老李最喜飲酒,吃飯時自然少不了談談喝酒的事,和我頗有話題。起初,社區負責送飯,大家一起吃,后來小區封閉后,單位開始送飯,我們就各吃各的。老李和小張的飯由物業張經理在家里做好送來。
張經理也是小區的居民,為人熱情又樸實。剛入駐小區,沒法洗澡,我無意中說了一句,張經理入心了,從中午就開始拉我們幾個人去她家洗澡,說家里只有她和兒子,千萬不用客氣。中午喊了一次,晚上又提著水果來邀請,我們三個同事,還有老李、小張,在張經理熱情的邀約下,都失去了去她家洗澡的勇氣,最后竟然僵持不下了,連圍觀的居民也跟著勸,這樣實在不是辦法,于是我挺身而出,說我代表吧。
就這樣,我拿上東西,跟著張經理去了她家。進了門,沒看見她兒子,卻看見了老公小周。見我來了,他熱情地表示歡迎,并親自為我調試水溫。洗好后出來,男主人已泡好了紅茶,香味獨特。
過了兩天,張經理又做了拿手的蔥油“瓜搭”(類似油餅)送來,結果兩個同事一個從不吃蔥,一個嘴里上火起了泡,不能吃東西,我只好獨自享用了。
小區里還有一個物業公司辦的小超市,平時自營些生鮮菜蔬,由于墻外就是農貿市場,小超市自成立以來就沒有盈利過。疫情期間,小超市火了,每天需領號才能購物,還要排很長的隊。即便這樣,人人都喜氣洋洋,因為隔壁小區沒有超市,采購得在網上搶,有時還搶不到。
那段時間,買與賣都處于一種莫名的緊張狀態。早上做完核酸采集后,居民除了從小超市里排隊買菜,還從網上超市下單,外賣人員一撥一撥地來到小區門口,打完電話就急匆匆地走掉。到了夜里,是各類“團購群”活躍的時候,“團長”們開著私家車,各個小區送貨,一直到凌晨,無形中增加了風險。
隔壁小區不時傳來危情,眼看著大白和大巴車連續兩天將人帶走隔離。起因是一個居民在小區里擺攤賣菜,結果本人是陽性,導致整個小區成為高風險區。受此影響,我們小區剛紅火了三天的小超市又關門了。
(責任編輯:孫婷)

滿 濤 山東省作家協會會員,濟寧市青年作家協會副主席,濟寧日報記者。曾在《中華散文》《美文》《山東文學》《時代文學》《春風》《火花》等刊發表數十篇散文、小說作品,散文《朽與不朽的民間》《一九九九年的村選》曾被《中華文學選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