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明
事前并沒有溝通,早餐時一個眼神,就約定出門了。老夫老妻就這點好,你說上半句,下半句就從她嘴里說出來了,有時候同時開口,連形容詞都是一樣的。更多時候不需要開口,一個眼神,心領神會。
說走就走的出行,目的地很重要。不能太遠,畢竟孩子還在家里,不陪在她身邊已顯過分,若需在外面過夜,那是斷然不行的。最好是城郊的空曠地帶,有山林氣,得清曠風。循此原則,驅車往三圣鄉白鷺灣濕地公園趕,平時動輒一個小時的車程,那天半個小時不到就趕到了。畢竟是節假日的八點來鐘,要出行的人們,才剛剛醒來。不幸的是,白鷺灣大門緊閉,處于停運改造狀態。聽說已停運兩三年了。我和妻子面面相覷,為各自的孤陋寡聞汗顏,繼而吃驚:這么長久的時間,我們居然都沒有外出旅行?
自然是因為孩子。孩子現在讀高二,退后兩年分別讀高一和初三,但凡節假日,一定會補習。對于課業,我們早就無力輔導了,能做的也就是一點后勤保障,接送啊,飲食啊,陪她說說話呀,對她諂媚地笑啊,等等。這就是中學生家長的日常。一個中國的中學生有多累多苦,家長們都心知肚明,我家孩子,上衛生間都是小跑,就從來沒有在晚上12點前睡過覺,第二天6點40又要起床。除了智商極高、學有天賦的極少部分學生,對于大多數人而言,學習是你死我活的搏殺,美好花季?春風少年?那是書里的修辭。孩子征戰,家長修行,不是說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嗎,所以,孩子不在學校上課的節假日,不論是上補習班,還是在家里,我們做家長的,一定都會陪著她。
今天我們卻跑了出來,走前跟孩子說了一下,她喔了一聲,未置可否。
訪白鷺灣未果,生出來對城市建設的怨氣。白鷺灣的建成開放,刷新了我的認知:城市里的公園,居然可以這么大,這么美 ,這樣有形制、規模、生態和野趣!幾千畝的園區,密林、坡地、湖泊、河流、廣場應有盡有,草木蔥蘢,舉目皆綠,阡陌交通,移步換景,含納廣大,美在精微。我們從孩子很小時就迷戀上了白鷺灣,以之為放松的樂園,更視之為成都人的驕傲 ,我甚至從來沒有認為白鷺灣有什么缺憾需要改造——可是,這里不僅在改造,還改造了兩三年了。估計原因也不是園區需要升級那么簡單,但無論如何,把那么廣大的、美好的樂園塵封起來,我以為就是對自然的褻瀆、對市民的辜負。好在附近還有一個叫秀麗東方的公園,以前我們也去過,里面有個坡地號稱放風箏的最佳場地,現在正是暮春,能看鳶飛滿天,也是佳事。到門口卻聽見響聲震天,是那種游樂場的特殊樂音,問門衛才知里面改成了一個巨大的游樂場,“孩子在里面玩一天都不想出來”。“里面到處都很吵嗎?”妻子有些不甘心地問。“有些吵,但面積大,也有清靜地方。”基于以前這里確實給我們留下過美好印象,而我們今天起了心思要出來透氣、散心,一度我們決定購票入園了,那個門衛卻給了我們另外一個建議,你們圖清靜的話,馬路那邊有個大園子,原來是江家菜地,現在改造成江家藝苑 ,大得很,還不要門票。這顯然是個好心人,我們謝過,穿馬路,進入把名稱用藝術字體嵌入地面的“江家藝苑”。
真是歪打正著。入園即有青草氣息淡淡襲來,幽秀低回,把心事重重的兩個人眉眼間的愁結暫時解開了。高層建筑不見了,眼里只有草木蔥蘢,耳里盡是鶯啼燕語,城市的天際線在遙遠的墨綠盡頭展現,有一個瞬間,我以為置身白鷺灣。美好的事物都是相似的吧,天鑒我心,報我以瓊漿,所有的春色和春之聲,洗禮我們吧,喂養我們吧,像孩子一樣熱烈地擁抱我們吧!
路過長廊,塔狀造型、紅白相間的鋼管綿延上百米以成頂篷,顏色太過明亮鮮艷,與周遭明顯違和,妻子卻表示要在這里照相。擺出各自姿勢,側身、托舉、頷首、下蹲、開懷,一律神情爽朗,巧笑倩兮。類似的人造景觀,很容易成為網紅打卡地,卻不是我們喜歡的風格,妻子的乖舛反常,于我只是訝異須臾,轉瞬即逝。芙蓉初生,山川映發,這樣的自然美固然可喜,又何妨人之宿營和渡橋架設其中呢?人的活動屢屢破壞自然,但沒有人的欣賞,自然又何來美感?何況,我面對的是今天的妻子。今天的妻子,她怎么做,都是對的。
往深里走,便見到了池塘。不說湖,因為實在太小,但小有小的好,安靜、純粹、謙遜,波瀾不驚,不激不厲,像老者的微笑,或者褚遂良的楷書。池中浮萍點點,給天空的倒影,打滿綠色的標點符號。有睡蓮偃伏清荷,荷盤上的水珠晶瑩飽滿,如珠璣點點,烘托盛世華顏。還不到蓮荷綻放的季節,此時星星點點的荷花,更像是夏之信使,打個伏筆,提醒一場盛大的花事,就要到來。臨岸處池水清淺,水中沙石,歷歷可見,有亭亭如舞者的水蔥,長身玉立,青翠中見得遠離庖廚的矜持。書上說水蔥這種植物,貌似食用香蔥,卻挺秀高超,數倍于香蔥,可水生 ,也可土養,在水為景,在土為芥,故常用于近水觀賞。妻子是我高中同學,一次在運動場上我見她長腿翻飛長頸昂立,當即愛上了她,還在若干年后娶了她。她本可以像水蔥一樣,亭立于水湄,絕緣于庖廚的,終究還是與世同塵,做了香蔥。唉。妻子又在示意我給她拍照,我技術很爛,常被嫌棄,這天妻子青眼相加,在受寵若驚的同時,一種大石壓頂的沉重感,讓我窒息。
一路上,好風撲面,蛺蝶飛舞,妻子臉上,始終充盈著笑意。她化了淡妝,原本晦暗的氣色,與日光樹影相襯,有說不出的柔媚。平時她都是不化妝的。她突然駐足了,望向左側方位的小山坡,無疑,她是想漫步山坡。山坡平緩,蔓草叢生,高可沒膝,與園中精雕細繪鋪錦列秀的其他景觀不一樣,小山坡顯示出蠻荒粗野的自然氣息。藤草太過茂密,蹊徑幾不可見,躡手躡腳踩在鮮草上,擔心斜刺里竄出一條蛇,會讓我們魂飛魄散。好在,坡上開滿各種叫不出名字的花兒,巧色交疊,各逞其妍,眼里的饜足,消抵了腳下的驚懼。行到半山,見一木扉,推門而入,似乎進入了又一洞天。回望來路,蒼蒼橫翠微。此刻,席慕容的詩句自心里漫出——
“我一直想要和你一起/走上那條美麗的山路/ 有柔風,有白云,有你在我身旁/傾聽我快樂和感激的心/ 我的要求其實很微小/只要有過那樣的一個夏日 /只要走過,那樣的一次/ 而朝我迎來的,日復以夜,卻都是一些不被料到的安排 /還有那么多瑣碎的錯誤/將我們慢慢地慢慢地隔開/讓今夜的我,終于明白/所有的悲歡都已成灰燼/任世間哪一條路我都不能/與你同行”
……
早就不喜歡席慕容了,其人其詩在我生活中已經消失30多年了,可是“從來不曾想起,永遠不會忘記”,在一定的情景中,少年時光的婆娑詩意如瀑飛瀉。妻子正低腰去嗅花,咔嚓,我定格下這個鏡頭。那是“一片”紫色的小花,之所以說是“一片”,因為妻子所嗅之處,參差列舉著七八朵紫花,密密匝匝,組團陳列,像鮑爾吉·原野的春風詞筆。細看那花,還有殊態,花朵小似蓓蕾,莖干卻卓而挺立,高及人之半腰,這就讓此君在花團錦簇中,有了格外的美學高度,如幽簧、如青松、如云杉、以高賦能。當然,在萬花叢中,妻子獨鐘此花,不光是因其身高出眾。妻子愛紫色,兼及紫花,陌上逢迎,豈有不芳心暗許之意?我突然起了心思:“這花跟你有緣,不如形色一下,看看它叫什么名字,下次見了,也好分辨。”妻子還是微笑:“好啊好啊,只是不知道,還有沒有見到它的下一次的機會了。”
淚水就決堤了。我嗔道,說什么呢!蒙蒙淚光中,拍照,通過形色軟件,我查到了關于此花的信息:薊,在各種艱苦的條件下都能生長,花是小小的紫色花,在一大片燦爛中毫不出色,花語是默默的愛。
我念給妻子聽。妻子說:“哦,默默的愛。”然后,悠長地看了我一眼。我繼續念:薊的修復能力特別強,生命力旺盛的它在折斷后,依然能長出新條。
我沒有任何的夸張,當時的情景就是這樣,看到薊,查詢薊,解讀薊,風自花上過,話自風中傳。兩個人心中的江河翻滾,化為妻子的破涕一笑:“你編的吧?轉我查驗!”
查驗屬實后,妻子心情明顯好轉,笑意還在,比以前更自然,更發自本心。突然指向一朵大紫花問我:“這是不是夜來香?樣子像,但夜來香是黃色的,它卻是紫色。”童年時宿舍區花壇里密植夜來香,似乎一般都在晚上開花,濃香熏人,不要說蚊子受不了,連人都覺得沉悶。我印象中夜來香也是明黃色的,沒有其他顏色。我和妻子是老鄉,那一方水土,夜來香就是黃色的。不懂就形色嘛。果然是夜來香,書名美麗月見草。果然夜來香也可以是黃色的,果然,童年的經驗,不足以解釋大千世界。
妻子問:“花語呢?”
我摘下那朵紫色夜來香,送到她手里,我想現在即便管理員站在我面前我也要摘花送給妻子,輕聲宣讀:當把夜來香送到心愛的人手中,此花就代表默默的愛。
這是一片多么神奇的小山坡,那么多的花暗自妖嬈,篷篷勃勃,無意間被我們聚焦的兩種花,卻都代表著“默默的愛”。難不成,老天洞悉了我們的心思,以自然之書,傳導著什么天機?深情?還是悲情?
山頂,有一亭榭,用于觀景。山坡不高,最多幾十米,登臨俯瞰,卻見宏大格局。水域、草地、樹林、花園、綠道、游樂場、運動場,星羅棋布,各美其美,游人并不多,更顯示出廣袤清幽,這片園子要真用腳步丈量,怕是一整天都不夠的。本是該生出一覽眾山小的浩蕩感的,胸中涌出的卻是李白《上陽臺賦》里的句子:“山高水長,物象千萬,非有老筆,清壯何窮。”妻子靜穆不語,不知她心中是怎么想的,我只是默默祈禱上天,不要讓我們這次踏青,成為對大自然最后的拜訪。
陌上花開,緩緩歸矣。同樣是藤蔓塞途路徑微茫,下山時,對此坡岡,有了些難以言明的眷念,知道有些事情是難以抗違的,但是,萬一出現奇跡呢?越王都可以重新奪回江山,滄海都可以變為桑田,都說美善同歸,在這生機萌動的人間四月天,為什么不可以再賜我們以奇跡呢?
是在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將近走出園區的時候,妻子發現那一片三葉草的。她蹲下去,身子前傾,臉湊向那一大片青幽,手不停地摩挲撥弄葉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植物,形色之后才知道是三葉草。畢竟是草,貼著地面而生,密密麻麻,魚鱗般漫漶成片。每株三葉草,三片葉子,一莖連之,油亮可鑒,青翠欲滴,更酣萌可愛的是,為了表示它們連枝同氣,造物主各取三葉之一角,畫出一個白色的心形圖案,那是它們的胎記,也是它們的戶口。我覺得用三葉草來代言一家三口,簡直就是絕配。形色上說三色草也叫幸運草,三片葉子分別代表浪漫、愛情、希望,總之是祥瑞物,當然,形色還說了,一般都是三葉草,但四葉草也是有的,不過極其罕見,大概是十萬分之一的比例,能夠見著四葉草,那是人生的極大幸運,一定會有大好事的降臨。妻子這么刻苦地找,該不會是想尋找那十萬分之一的幸運吧?就在這時,我聽到一個興奮得變了音調的聲音——
“我找到了!真的是四葉草!快看快看!”
我彎腰,四葉草從她的指縫里冒出來,攤在她掌心里,一、二、三、四,真的是四片葉子,親親熱熱,緊密偎依,羽翅一樣輕盈,翡翠一樣澄澈……
“太好了!把它摘下來吧,夾進書頁,永遠留念。”
“不行。”妻子松開了手,四葉草從她指縫滑落,歸于濟濟一片的草海中去了,“看見它了,就是幸運,何必帶走它呢?”
也對。我終是俗氣,好的東西,總想占有、帶走,以為可以唯我私有、長相廝守,可是草木有本心,你又怎么能逆它意志而為。其時,四月的陽光打在我的臉上,妻子的嘴唇也落在我臉上,她說:
“這株四葉草,就算是對我的祈福,今天日子好,我們再找找吧,興許還可以找得呢。”
響應她的號召,我立馬俯身貼向大地。不認為自己可以找得到四葉草,只是覺得網上說的幸運奇跡,也并非那么難以實現。萬一我找到了呢?
果然,不到五分鐘,在距離第一株四葉草一米開外的位置,我找到了另外一株四葉草。妻子報以熱烈的驚訝。我對她說,這一株四葉草送給女兒,希望她健康快樂,活出她自己想要的樣子。妻子激動地連連點頭。
幸運接二連三。第三株四葉草又呈現在妻子的掌心,她說,這株幸運草就送給你了老公,感謝你這么多年的陪伴,今后,無論我在與不在,我都希望你和女兒快快樂樂的,像我們三個人曾經在一起的時候一樣,快快樂樂的……
她已經泣不成聲了,我抱住她,說,不會的,不會的,我們一定會永遠在一起的……
2021年4月5日,農歷辛丑年清明小長假,我與妻成都東郊踏青散心。
此前,3月29日,華西醫院放射科增強核磁共振報告顯示,妻子卵巢癌晚期伴淋巴結轉移。
4月7日,華西附二院系列婦科檢測報告顯示,不能確定為惡性腫瘤。醫生建議穿刺活檢確定性質。
4月20日,重慶西南醫院專家會診后確診:排除癌癥,系子宮肌瘤。
2021年8月7日、8日,西安太白北路星程酒店703房,隔離中。
(責任編輯:馬倩)
姜 明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在《人民文學》《北京文學》《青年文學》《四川文學》等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詩歌多篇,出版散文集《出門在外》、長篇小說《大手筆》《尋根》等,詩集《萬物生長》獲得第七屆四川文學獎。現供職于四川某報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