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程

在退休的日子越來越臨近的時候,我有了一處原野之間的住所。
生命季節的遞嬗緩慢而堅定,眼前漸漸呈現一片蕭颯的秋景。但稠葉飄落、枝柯稀疏之后,視界中倒也有一份豁朗和澄明。自由的誘惑日益清晰可辨,便更有理由為自己尋找一個安放身心的去處。仿佛嚴寒降臨之前,一只鼴鼠挖好洞穴,儲備充足準備過冬的食物。
還是在頭一年的深秋,一次偶然的駕車出行,在一片斑斕的秋色中,覷見了這個正在建設中的住宅樓盤。工地外圍一望無際的葡萄園,一片蘆葦在風中搖曳著淺黃色的葦穗,白楊樹枯黃的落葉滑過小徑,發出嗤嗤啦啦的摩擦聲。這些樸素的風景,喚醒了內心蟄伏已久的夢想,一個小時內就做出了決定。
魅惑的最充分的顯現,還是在夏季。這里位于北京西北,隸屬河北張家口,比京城海拔高500米,氣溫要低上5度左右,當地人和小區鄰居們,眾口一詞地說不需要安裝空調。的確,今年收房的日子,正值全球范圍多年罕見的炎熱夏天,京城仿佛一座巨大蒸籠,坐著不動都不停地冒汗。而在這里,我卻享受著穿堂風掠過的涼爽舒適,皮膚上甚至覺察不出一些黏澀。入夜,窗臺外一只蛐蛐勤勉地叫個不停。
除了氣溫更低,涼爽感的另一個來源是風。這一帶風大,住處周邊視野所及的區域內,遠遠近近,幾十臺風力發電機矗立在原野中,近百米高的銀白色的機塔頂端,3片巨大的扇葉優雅舒緩地轉動,在碧藍的天空和遠處深黛色山脈的映襯下,構成了一幅獨特的風景。
強勁的風還帶來了充足而熾烈的陽光。此地太陽能豐富,家家戶戶南向的陽臺外壁處,都安裝了深藍色太陽能板,夏天洗澡時,一打開熱水器的水龍頭,流出的水溫度足有40多度。陽光也塑造了別樣的生態景觀。京城公園里罕見的格?;ǎ谶@里卻到處恣肆地綻放,一排排一叢叢,細細的莖桿,最高達兩米多。各種顏色的艷麗花朵,仿佛扯開嗓門呼喊一樣??吹斤L掠過時它們俯仰搖擺的樣子,你會想到藏族女子的舞蹈,瀟灑而舒展。
小區被兩千多畝葡萄園環繞包圍著。車從一條縣級公路下來,拐入小區的大門,駛過足足3公里長的林蔭大道,才到達住宅區。這里位于北緯40度區域,是葡萄生長帶,大道兩旁種植的都是釀酒的葡萄品種,一畦畦低矮的藤架向四面八方延展,深紫色的葡萄顆粒上掛著一層白霜。小區有自己的酒莊,入住小區酒店的客人,都會獲贈一瓶酒莊釀制的葡萄酒。我曾經走進地下幾米深處的酒窖,酒香彌漫。
其實還有不少別的果樹,看陣仗一點兒不肯示弱。尤其是海棠和山楂樹,在道路兩邊排成長隊,連綿接續。我的房間朝北的窗外,就有兩棵散生的果樹。窗口下面的草地邊緣,是一株山楂樹,果實尚未紅透,樹冠的形狀舒緩鋪展。相隔幾米之外,青磚甬道旁的斜坡上,一株海棠樹挺拔高擎,姿態優美。時值9月下旬,果子大多已熟透,一粒粒的鮮紅色,均勻地綴掛在綠葉之間,望去煞是悅目。我踮起腳尖伸手采摘,準備帶給友人自制果醬,坦然得像從自家冰箱里取出一片面包,一顆雞蛋。
走出房間,向北步行十幾分鐘,穿過一大片長滿各色野花的草地,便望見官廳水庫浩渺的水面。自蘆葦茂密的岸邊,一直可以走到架設在湖面上的防水木平臺上,頂端處坐著幾位垂釣者。我只到過湖邊兩次,都是黃昏時分,夕照將波面染成絳紅色,暮靄中對岸的山巒朦朧模糊。想到我將有足夠的時間,去感受它的朝暉夕陰,四時風光,心頭便掠過一陣愜意的悸動。
只夠買京城三環內地段10多平方米的房子的錢,在這里卻買到了一個帶小院的底層復式。妻子欣喜不已,多次說起從小就有的夢想終于實現了。她著了魔般地安排籌劃,自己設計了小花園,原本計劃來年開春再侍弄花草,但終于按捺不住,購買了耐寒的忍冬、紫薇和日本紅楓,分別種在墻根下面幾個橢圓形的花壇里,作為陪襯,又在樹根旁栽上了礬根、繡球、狼尾草等。雖說只是臨時性的點綴,但的確增添了幾許活氣。
我則持續著自己的積習,對修補和布置的具體事務時常心不在焉,而耽溺于一些虛無縹緲的想法。我好幾次沿著大道,走到葡萄園中間劃出的一個農場菜園里,看紫蘇濃密,秋葵茂盛,長長的蛇豆在拱形的棚架上累累垂垂,再邁進田壟里,采一些小西紅柿和頂花帶刺的黃瓜。
想到在不很遙遠的將來,我就可以徹底地投入這里的原野的懷抱,有一種隱隱的喜悅。這不正是長久縈繞心間的念想嗎?一只青蛙躍入池塘,一只飛鳥消失于密林,一顆熟透的果子悄然地掉落到樹根旁……這些畫面都是多么自然。
效仿早先住進來的小區鄰居,我也在小院的拱形木門旁,釘上了一個比巴掌稍大的實木門牌。門牌是從網上訂制,名字則是自擬的,寄托了對未來日子的期望:晚晴居。
那樣,我可以更好地感受這里的一切,譬如風的力度和陽光的純度,譬如春草最早幾時萌生,秋葉最晚何時落下。這些是在喧囂匆忙中無暇顧及的,甚至都想不到去考慮。心情受制于外界,會隨著環境的更換而變動,一些原本看重的會淡漠,一些長久輕忽的卻變得珍貴。某種新的價值生長出來,將曾經執著的意義遮蔽。
但在如今這個時間節點上,在將住未住、乍來還返之際,我反復地想到的,還是葉芝那首著名的《茵納斯弗利島》:我就要動身走了,去茵納斯弗利島,/搭起一個小屋子,筑起泥笆房;/支起九行云豆架,一排蜜蜂巢,/獨個兒住著,蔭陰下聽蜂群歌唱。//我就會得到安寧,它徐徐下降,/從朝霧落到蟋蟀歌唱的地方;/午夜是一片閃亮,正午是一片紫光,/傍晚到處飛舞著紅雀的翅膀。//我就要動身走了,因為我聽到/那水聲日日夜夜輕拍著湖濱;/不管我站在車行道或灰暗的人行道,都在我的心靈深處聽見這聲音。袁可嘉老先生出色的翻譯,讓這首詩歌有了漢語詩的濃郁韻味。我仿佛從中聽到了陶淵明的韻腳,像《歸去來兮》中的“舟遙遙以輕飏,風飄飄而吹衣”;聽到了王維的聲律,像《山居秋暝》中的“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即將迎來的日子不復是紙上樓閣,而是一種篤定會兌現的允諾,真實確鑿,讓人心安。
我是如此地沉浸于這種體驗,以至于在休假連續住滿一周、即將返還京城時,反而產生了一種出差的感覺。當車子駛過長長的林蔭大道,我仿佛感到,身后道路旁白楊樹干上的疤痕,就像許多只眼睛,都在看向我。樹葉不停息的喧嘩聒噪,是呼喚和囑咐,讓我盡早趕回來。
我回到了城市。畢竟,尚有工作和職責的牽掛。愿望實現的延宕,讓期待的滋味更為濃郁,想到了孩童時期,焦急地盼望過年,父母已經許諾給買鞭炮。
在大都市20層高樓上的房間里,我點開手機屏幕上自動澆灌器的圖標。技術的發展帶來了極大的便利,我可以借助無線網絡,給花木遠程澆水。接下來,又點擊攝像機的APP,小院此刻的場景便清晰地出現在眼前。把鏡頭拉近,看到插在泥土中的幾個噴頭正在噴水,細細的水流,仿佛一道道白線。
將鏡頭上下左右調整,能看到小院的各個角落。陽光極好,到處都是一片明亮,只在院子中間那片硬化過的水泥地面上,投下淺淡的影子,來自那一棵離得最近的忍冬,還有木門旁的那一架秋千。
影子在輕輕搖晃,顯然有風。我把音量調大,于是聽到了呼呼的風聲,夾雜著掛在門框上的風鈴的清脆響聲。我再次轉動調節旋鈕,風聲也變得更大,帶著某種尖厲的聲響。
這是100公里外的聲音,在我耳畔呼嘯。
選自《人民日報·海外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