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開始的中國改革開放,是20世紀下半葉國際社會最為重大的事件之一,已經并將更為深刻地改變世界政治、經濟和國際關系格局,對世界的影響日漸深遠。改革開放已經進行了40多年,吸引了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國際關系學等諸多學科的學者較長時期的關注和研究;在《中共黨史研究》《廣東黨史與文獻研究》等學術刊物及部分學界先進的積極呼吁和組織下,近年來黨史國史研究工作者也逐漸開始重視改革開放史研究,并卓有成效。中國的改革開放由對外開放與對內改革兩個事件組成;但開放與改革又是一個硬幣的兩面,缺一不可。中國的改革離不開對外開放,沒有對外開放,改革難以取得預期成就;沒有對內改革,對外開放就是無源之水、無本之木,既無必要亦無可能。但現有研究成果除部分外交史外,大多是基于中國本位的單向度敘事,對外部世界的觀照嚴重不足,這顯然無益于進一步推動中國改革開放史的研究,也不利于國際社會加深對中國的了解和認識。改革開放是中國擴大與世界的交往,進而改革和理順內部諸多關系的大事件,也是中國與世界各國在早期尤其是與西方主要國家之間雙邊、多邊互動的事情。國際社會對中國改革開放的需要,是中國改革開放順利推進的重要因素;隨著中國的崛起及影響力的提升,國際社會對中國改革開放的興趣也日益增加;改革開放史研究要更好地總結中國經驗,講好中國故事,也必須回應當下國際社會對中國的關切,讓世界更好地了解和理解中國。因此,改革開放史研究需要特別關注中外互動,從互動中理解雙方的需求,從國際視角看待雙方的異同,從歷史經驗中汲取智慧,以應對當下局勢。
中國的改革開放是由中國共產黨和中國政府主導進行、全社會共同參與的大事件,其主體自然是中國,改革開放史研究以中國為主要研究對象也是必然之選。但是,沒有國際社會自身的發展變化,沒有外部世界的積極回應和參與,中國的改革開放就不可能順利,更無法預期取得更大的進步。實際上,回顧改革開放40多年的歷史進程就會發現,中國與世界主要國家開展良性互動的時期,就是中國改革開放事業長足發展的時期;中國與世界主要國家之間關系出現矛盾、停滯甚至倒退的時期,就是改革開放事業遭遇挫折的時期。但檢視現有改革開放史研究成果后發現,絕大多數研究者基本上都是從中國單向度入手進行研究,關于國際社會自身的變化、各主要國家自身的國內外戰略變化及其對中國的需求等問題則避而不談,缺少從中國與世界兩個角度切入的視野。但是,不研究中外互動和互需,實際上就難以理解改革開放史上諸多問題。本文從改革開放起步史、改革開放的階段性特征和改革開放政策的調整等三個方面,對外部世界在其中發揮的作用和影響略作申述,算是拋磚引玉,希望引起學界對相關問題的重視,并做更具體的細致研究。
一、外部世界變化與中國改革開放的起步
了解國際社會尤其是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在20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變化,是研究改革開放起步史的基本切入點之一。只有了解改革開放初期世界主要國家自身國際、國內戰略的變化,了解其對中國市場、勞動力和資源的需求,才能更好地理解中國改革開放何以能順利起步。
關于改革開放的起步問題,學界大多強調“文化大革命”造成的社會動蕩、民生困苦和探索社會主義道路遭遇的困境等因素。雖然也有學者強調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西方科學技術的快速更新換代所帶來的經濟社會發展,使中國面臨巨大的國際競爭壓力,因而中國必須進行改革,或者認為改革開放的緣起包含國內、國外兩個方面的因素,但后兩者仍然是從中國的需要這一角度來解釋改革開放的出現。事實上,中國的需要是一個問題,世界是否響應和滿足中國的需要則是另一個問題;而世界之所以響應和滿足中國的需要,只能是中國的改革開放正好適應了世界的需要。否則,即使中國自己打開了大門,但如果客人不進來,資金、技術、人才等不進入中國市場,中國的對外開放就達不到目標,更不可能進而推動中國的對內改革和整個社會經濟的發展。谷牧曾指出:“新中國成立后的20多年間,我們與世界經濟的聯系松散。但是,這主要不能歸因于我國,更不是中央決策的失誤,主要原因是帝國主義的封鎖。”鄧小平也說過:“毛澤東同志在世的時候,我們也想擴大中外經濟技術交流,包括同一些資本主義國家發展經濟貿易關系,甚至引進外資、合資經營等等。但是那時候沒有條件,人家封鎖我們。”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指出了一個基本事實,即中國與世界的關系,是由雙方的條件和需要決定的,不能只從中國方面考慮問題。因此,研究改革開放起步史,一定要特別關注中國改革開放起步前后外部世界對中國的需要或期待,考察他們的需要與他們自身國際、國內戰略變化之間的關系;詳細考察外部世界尤其是西方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對中國改革開放的態度及反應,才能更加深入地把握中國改革開放的緣起及其早期取得的巨大成就。
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和80年代初期,是中國改革開放的啟動和初步發展期,以美國、西歐、日本為主體的西方世界經歷了戰后復蘇和新一輪科技革命帶來的繁榮后,經濟發展進入明顯滯脹狀態,社會問題叢生。1973年發生的世界石油危機進一步引發西方世界嚴重的經濟危機,激化了社會矛盾,引起了70年代末和80年代初西方國家大規模的政策改革和思潮變遷。1971年美國總統尼克松宣布美元貶值,切斷美元與黃金的硬掛鉤,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世界進入全球性通貨膨脹時代。隨后兩次世界石油危機與美國三次大規模滯脹相繼發生,使得美國更加迫切需要尋求外部市場以轉移國內矛盾。與此同時,主要發生在美國和西方國家的第三次科技革命帶來的技術升級和產業轉型,同樣迫切需要進一步拓展市場和向落后地區轉移過剩產能。因此,為緩解和擺脫嚴重的經濟滯脹和社會危機,西方國家迫切需要尋求新的投資渠道、開拓新的市場和轉移生產力。中國政府恰在此時開始探索改革開放的可能性,其巨大的市場、龐大的消費人群和可預期的發展前景,對西方世界無疑具有強大的吸引力。
1978年,國務院副總理谷牧率領新中國第一個政府經濟代表團考察法國、聯邦德國、瑞士、丹麥、比利時等歐洲五國的時候,所到之處都受到超規格接待,各國總統、總理、國王等親自會見、會談,“這不是我谷某人如何,而是他們重視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發展關系”,實際反映出各國期待與中國發展積極關系的迫切性。五國政界和工商界都表示愿意為中國大規模經濟建設提供技術、資金和設備,并對中國廣闊市場和豐富資源以及未來長久的發展潛力充滿興趣。在中國為發展資金匱乏發愁的時候,德國巴伐利亞州州長主動提出提供50億美元的資金支持,根本無需談判,“握握手就算定了”;世界銀行高級官員甚至批評中國在爭取世行貸款時太保守,建議中國加大利用世行貸款力度。谷牧離開丹麥赴聯邦德國訪問時,到機場送行的丹麥代首相還跟他說:“你要到大國訪問了,希望不要忘記我們小國,在發展經濟合作上照顧一下小國。”這些事例都說明西方世界正苦于投資無門,技術和產品銷路不暢,因而對中國實行走向世界的戰略非常感興趣,希望與中國建立積極的經濟關系。
同為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日本,戰后在美國扶持下,經濟迅速恢復和發展,但同樣遭到了1973年石油危機以及隨之而來的世界經濟危機的重創,一度出現經濟負增長。尤其是在美蘇軍備競賽的緊張關頭,美國及其盟國也都要求日本“發揮與其地位相應的作用”,要求日本承擔更多的防務開支、緩和與其他發達國家的關系等。也就是說,自20世紀70年代中后期以來,日本此前埋頭發展經濟而將防務等交由美國負責的國際環境發生了重大改變,正面臨著日益加重的來自盟友方的壓力。為此,日本對其能源安全與海外市場布局有了更為現實的考慮。中國恰逢其時啟動的對外開放,正好為其積極爭取和開拓中國大市場提供了良機。1978年10月,作為副總理的鄧小平訪日,同樣受到日本政府超規格接待,其安保措施甚至超過了1974年美國總統福特訪日時的措施。這固然與此次鄧小平訪日主要工作是見證《中日和平友好條約》批準書簽字換文有關,同時也反映出日本對改善和發展同中國的友好關系的迫切心理和期待。
1978年12月15日,中美雙方同時公布中美建交聯合公報,宣布自1979年1月1日起雙方建立外交關系,由此掀起一輪美國各界尤其是經濟、財政、工商等領域人士的訪華熱潮。1979年1月2日,美國民主黨眾議員托馬斯·路·阿什利率領的美國眾議院銀行、財政和城市事務委員會訪華團就迫不及待地到訪中國,并拜見了鄧小平等中國黨和國家領導人。1月9日,美國參議院軍事委員會主席薩姆·納恩率領美國參議院代表團訪問中國。另外,美國新聞記者、新聞出版界人士以及報紙雜志的總編、社長紛紛訪問中國,尋找合作機會等。這些都說明美國各界對中國的改革開放同樣充滿期待,都積極主動地參與到中國的改革開放中來,并渴望從中獲益。
可見,無論是西歐,還是日本、美國,都由于國內外局勢的變化和自身社會經濟發展策略的調整,對外政策尤其是對華政策出現了積極轉變傾向,因而都特別關注并積極回應20世紀70年代后期中國啟動的改革開放。也正是因為西方的積極回應、支持甚至鼓動,中國的改革開放才能正式啟動和發展。否則,中國改革開放所需的資金、技術、設備等都無法得到滿足,更不要說通過與西方的合作,改善國內的生產結構,實現生產技術的更新換代,提高生產力發展水平等更高層次目標的實現。因此,改革開放起步史的研究,必須更多考察外部世界尤其是歐美主要資本主義國家政治、經濟等方面出現的變化及其對華政策調整后對中國市場的興趣,忽略外部世界變化,單純從中國自身的需求去探討這一問題,很難得出令人信服的結論。實際上,鄧小平也說過:“對中國來說,考慮問題歷來不從中國自身利益一個角度考慮,而是從全球戰略來提出問題、考慮問題。”今天研究改革開放史,更應該具有國際化的大視野,要從中外雙方的需求入手研究,尤其要關注世界方面的需求,才能更立體、全面地梳理清楚改革開放的興起史。
二、外部世界需要與改革開放的階段性特征
更多觀照外部世界的需要,才能更好地理解改革開放史的階段性特征,更好地理解改革開放史上的一些重大事件。40多年來,中國的改革開放并非一帆風順,而是經歷了各種試錯、調整;雖然整體上發展速度相當快,但也并非始終勻速發展,而是有快有慢:有高速發展的時機,也有挫折不斷的階段。這些變化一方面是因為中國改革開放沒有任何經驗和模式可以借鑒,只能自己“摸著石頭過河”,自然難免會有失誤,需要不斷調整;另一方面也與世界對中國改革開放的認識、回應是否積極、正面有關。當然,外部世界對中國改革開放的態度和政策是由其自身利益決定的,發展與中國的友好關系或者跟中國產生沖突,都是從其國際、國內戰略需要出發,有時積極主動回應中國的改革開放政策;有時甚至調整自身戰略來滿足中國的需要,以便從中國獲取更大利益;有時又會采取對抗、限制性措施,來迫使中國做出讓步,甚至阻遏中國的發展和崛起。因此,在研究改革開放史的時候,必須關注中國政策在國際上引起的反應,關注這些政策與同時期西方國家的需要,才能更好地理解這些政策取得的成就或者遭受的挫折。
改革開放初期中美關系的順利發展,是中國改革開放得以順利推進的重要契機。1972年2月,中美發表《上海聯合公報》,但此后經歷了長達6年多的交涉,建交協議遲遲不能簽訂。1978年突然峰回路轉,4月,美國總統卡特談話指出同中國建立正式外交關系符合美國的國家最大利益;5月,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布熱津斯基訪華,強調“一個安全和強大的中國對美國有利;一個強大、自信和參與全球事務的中國對美國有利”;7月,中美雙方開始建交談判;12月,雙方確認1979年1月1日起相互承認并建立外交關系。這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進展背后,除了復雜的國際政治因素外,不能不看到“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中國國民經濟逐漸恢復和發展,對外貿易激增,尤其是此時期中國同日本、西歐經貿往來的快速發展對美國形成了強大的刺激。1972年日本首相田中角榮訪華,簽署《中日聯合聲明》,實現邦交正常化;1974年雙方簽訂貿易、航空、海運等協定,隨后開始醞釀締結《中日和平友好條約》。在中美建交談判進展緩慢的6年中,中日、中歐共同體簽訂貿易協定,雙邊貿易發展很快,1978年上半年,“共同體市場向中國的出口比美國的出口多3倍,日本向中國的出口比美國的出口多5倍”。面對日益開放的中國大市場,美國自然需要盡快抓住機會去占領,迅速建立與中國的外交關系成為當務之急。
中美建交后,雙方高層領導人互動頻繁,政治、經濟、文化各方面關系都得到較快發展,雙方進出口額迅速增加。中國利用與美國的關系,合作反對蘇聯霸權主義,同時為中國的發展贏得了和平的國際環境。美國雖然始終在臺灣問題、人權問題等方面挑起事端,但為了保持和發展同中國的經貿關系,也在不斷調整政策,以回應中國的改革開放。1979年到1988年中美建交的最初10年,雙方關系雖然一直存在各種摩擦,但整體上“保持了平穩發展的良性互動態勢”,兩國貿易總額從1979年的25億美元增加到1988年的100億美元。而中國改革開放事業在這10年內進展也較為順利,取得了巨大成就。
改革開放使中國逐步融入世界,也只有在融入世界的過程中,改革開放才能取得預期成就,中國自身的影響力才能越來越大。正如《人民日報》社論所說:“中國是世界的一部分,中國的改革同世界的和平和發展息息相關。世界是否能夠走向和平、穩定和發展,會對中國的改革和建設帶來重大影響,同時中國的改革和建設也將在世界上產生影響。”
改革開放經過10來年的發展后,在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時,解決新舊體制之間深層矛盾的任務仍然十分艱巨。在繼續深化改革和擴大開放問題上,領導層之間在思想、理念與認識方面也存在一些分歧,從而給改革開放帶來了一些不確定性。1988年中國實行“價格闖關”政策受挫后,引發了嚴重的社會矛盾,甚至進而引發了嚴重的政治風波。1989年6月,中國政府采取措施平息風波后,美國中止中美高層接觸和交流,停止對話,禁止高技術出口,停止軍事合作,開始制裁中國。日本、西歐各國、加拿大等發達國家緊隨其后,紛紛對中國揮起制裁大棒。中國與世界主要國家之間的外交關系短時間內降至冰點。中國的改革開放事業由此面臨嚴峻挑戰,改革開放的步伐被迫放慢,許多措施開始收縮。其時帶動整個中國經濟發展的進出口貿易迅速回落:1988年中國進出口增長率為24.37%,1989年驟降到8.66%,1990年進一步下降到3.36%,到1991年才觸底反彈,增至17.49%。中國進出口貿易增長勢頭放緩,以出口加工為主的外向型經濟初創即遭重創,再加上國內多種復雜因素共同作用,導致20世紀80年代末國民經濟發展受到嚴重抑制。1988年中國GDP增長率為24.7%,1989年降到13%,1990年降到9.9%,1991年才重回兩位數16.7%。同時期,中國的進出口增長率也出現了較大波動,1988年進口增長率27.9%,出口增長率20.5%;1989年二者分別變成了7%和10.6%;1990年進口更是出現了近10%的負增長。可見這一時期中外關系的倒退和矛盾升級,阻滯了中國改革開放事業的推進和社會經濟的發展;只有從中外雙方的政策和態度上去分析,才能明了這一時期中國改革開放所面臨的挑戰和威脅,才能更好理解這一時期改革開放的階段性特征。
1991年中國經濟重新穩定并有所發展,尤其是1992年鄧小平發表南方談話后,中國向世界宣布堅持改革開放不動搖,并且加快對外開放步伐。同時,西方國家在封鎖、制裁中國的過程中,自身也受到嚴重影響,尤其是與進出口相關的工商業遭受了重大損失,迫切希望進一步打開中國市場,因此各國政府不得不逐步調整對華政策,使得中外從對抗再次逐步走向合作。日本首先采取措施部分恢復與中國的關系。1993年,德國總理科爾訪華,與中國簽訂了160億法郎的大訂單,同年中國與德國的貿易額增長了90%。法國一些知名人士、政治家和企業界人士紛紛尋找機會訪問中國,試圖為恢復兩國關系斡旋,但由于法國向中國臺灣地區出售武器而始終未能突破,直到1994年1月中法兩國同時發表經過艱難談判達成的聯合公報,“恢復傳統的友好合作關系”。同年1—5月,中法貿易額達到12.1億美元,比1993年同期增長25.7%。而此前的1993年7月,美國總統克林頓在日本東京出席七國集團首腦會議時,提出“開始重新研究對華政策”。同年9月,克林頓進一步宣布對華實行“全面接觸”新戰略,開始恢復與中國高層領導人之間的接觸。11月,克林頓與赴西雅圖參加亞太經合組織領導人非正式會議的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會晤,中美關系開始好轉。隨著西方主要國家逐步恢復和改善與中國的關系,中國的進出口額迅速增長,從改革開放初期的年增幾十億美元,到1992年、1993年后的年均增長幾百億甚至幾千億美元。與此同時,中國GDP增長率也隨之走出低增長態勢,從1992年開始進入改革開放以來的第二輪高速增長期。此后雖然遭遇亞洲金融危機等外部事件影響而有所回落,但很快又走上上升通道。因為中國堅持對外開放,堅持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在應對危機中不以鄰為壑,為克服金融危機對世界經濟與社會的危害作出了巨大貢獻,更好地滿足了世界的需求,也贏得了國際社會的普遍贊譽,反過來又促進了中國對外開放事業的發展和品質提升。
隨著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的快速發展和整體國力的不斷增強,外部世界越來越需要中國在國際事務中發揮更大的作用,越來越期待中國更好地遵守并維護國際規則、維護世界和平與秩序,助力世界落后地區的發展和全球貧困、動亂等問題的解決,總之,越來越需要中國發揮全球大國的作用,體現大國擔當。而中國也不負眾望,在20世紀90年代就基本確立起“韜光養晦,有所作為”的外交戰略方針,既不卷入不必要的國際矛盾之中,更不帶頭稱霸,但又強調“有所作為”,“積極推動建立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在“9·11”事件后,中國積極參加國際合作反恐,為打擊全球恐怖主義作出貢獻。在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后,中國更是全面融入世界,全面擁抱全球化進程,不僅嚴格遵守世界貿易組織相關規則,更成為自由貿易秩序的堅定支持者和維護者,促進了全球經濟社會的良性發展。這些行動既是中國改革開放政策的必然結果,也進一步適應和滿足了外部世界的需要和期待,因此使得中國得以持續保持比較高速度的增長,取得了改革開放事業的巨大成就。
由上可知,外部世界對中國的需要以及他們實施的政策和措施,對中國的改革開放事業能夠產生廣泛的影響。雖然中國可以通過調整政策以適應外部環境,也可以通過廣交朋友分化瓦解不友好力量的破壞性,進而減少改革開放與自身發展的阻力和困難,但是更明確地向世界表明中國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目標,更清晰地證明中國持續開放的方向,更堅定地遵守國際規則和維護國際秩序,可以更好地贏得外部世界的信任和尊重,從而滿足國際社會從中國改革開放和發展中獲益的期待,更好地實現合作共贏。從這個角度而言,只有更全面地關注外部世界對中國改革開放的需要和態度,才能更好地理解中國改革開放的階段性特征。
三、回應外部世界關切與改革開放政策的調整
更多注意外部世界關切,才能更好地理解中國改革開放政策的變遷與調整。中國的改革開放需要世界積極回應和支持才能獲得成功,如果中國的政策和措施不能吸引外人合作,改革開放將無以為繼或難以有進一步的提升。中國的改革開放最重要的當然是契合中國自身的需要,但同時必須照顧到世界的需要。雖然中國不可能完全迎合外部世界的要求,但是在合作互利的原則下,中國的改革開放又必須有利于世界,有利于交往的雙方和多方,自己的目標才有可能實現;而外方借助于中國的改革開放能夠獲取正當利益,才會積極開展與中方的合作,才能真正實現雙贏。正如鄧小平所言,要“著眼于自身長遠的戰略利益,同時也尊重對方的利益”,如此才能實現共同發展。
改革開放之初,西歐國家一方面對中國市場感興趣,對與中國發生經濟關系感興趣;另一方面更期待中國穩定,成為世界局勢穩定的重要支撐力量。就像谷牧看到的那樣,西歐“普遍認為,中國是世界上重要的穩定因素,有個強大的中國,加上強大的歐洲,穩定世界局勢就好辦得多”。改革以來,中國日益受到世界尤其是各主要國家的關注,中國共產黨和中國政府的方針、政策的變化是外界持續敏感的話題。世界對中國實行改革開放的真誠度、持續性等問題一直有不同的判斷和猜度,一旦中國的政策出現調整,或因內部改革發生困難,外部世界就猜測中國政策是否又要收縮。明乎此,就能理解,為何中共高層在20世紀80年代末的“價格闖關”及隨后的“治理整頓”時期,都會在不同場合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向外界透露信息并一再表明中國改革開放政策堅持不變。1988年下半年到1989年上半年,鄧小平在會見外賓時,不斷提到中國的價格改革必須堅持推行,并不斷強調中國會繼續堅持改革開放。“我們現在不是要收,而是要進一步改革,進一步開放。思想要更加解放一些,改革開放的步伐要走得更快一些。”正是因為中國的改革開放已經成為牽動世界神經的大事件,看起來完全是中國內政的“價格闖關”等事宜,中央領導人也必須反復向世界表明立場,以打消外人疑慮,避免因外部猜疑而影響中國改革開放的進程。
1997年7月開始,亞洲金融危機爆發,泰國、菲律賓、印度尼西亞、韓國以及中國臺灣和香港地區貨幣相繼暴跌或主動貶值,進而沖擊日本金融市場,到1998年亞洲股市、匯市連連走低,東亞、東南亞金融風暴跌宕不已。中國在這場危機中也感受到了強大的壓力:吸收外資數量連續減少;商品外銷不暢,出口增長率迅速下降,1998年出口增長率從1997年的21%陡降到0.5%;人民幣貶值壓力持續增加。同時還有一些西方學者和政治人物“沒有多少道理”地指責中國,把責任推給中國。隨著鄰國相繼通過貶值自身貨幣以轉嫁危機和減輕本國損失,金融危機進一步向外界傳導,引發全世界對亞洲經濟局勢的擔憂。中國頂住壓力,向國際社會堅定承諾人民幣不貶值,提振了投資者對本地區的信心,對維護亞洲金融穩定起到了重要作用,大大提升了中國在亞洲地區的威信。同時,中國采取一系列措施應對危機,如加強資本跨境流動管理、嚴防資本非法流出等。中國政府的舉措不僅有效緩解了金融危機對中國經濟發展的沖擊,而且也有利于幫助鄰國走出經濟社會發展困境。實際上,在應對金融危機的同時,中國改革開放的某些政策也在發生變化,如堅持人民幣不貶值的政策,就是將此前“有管理的浮動匯率制變成了實質上的盯住美元匯率制度”。這只是中國政策與外部世界關切變動的典型例子之一,而這類變動不結合外部世界對中國的期待和關切來進行考察,有時候就會難以理解。
2001年,中國加入世界貿易組織(WTO)后,對外貿易政策有更大力度的調整。首先,按照WTO規則和中國的入世承諾,對中國貿易體制和政策進行全面調整,建立開放、透明、公正的對外貿易體制。其次,大幅度降低關稅,推進貨物貿易自由化。中國用15年的時間鍥而不舍地追求加入關貿總協定和世界貿易組織,其行動本身就表明中國堅定不移地堅持推進改革開放事業;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后,又積極履行責任和義務,認真修改、調整外貿政策,實際上都是以實際行動回應外部世界對中國改革開放的關切和期望。面對外部世界的關切,中國政府既要保持改革開放的持續性和穩定性,又要適時調整政策以回應;引入外部世界這個視角來觀察,就可以更好地理解中國改革開放政策的變化歷程。
回顧改革開放史會發現,幾十年來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和改革開放事業取得的成就,恰恰是因為中國的改革開放政策適應了世界各國發展需要。改革開放以來,中國豐富而低廉的勞動力優勢、廉價的土地資源和巨大的市場得到了世界各大經濟體的青睞,而中國的改革開放政策也適應了世界主要經濟體產業結構調整和產能轉移的需要: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后期,中國實行“三來一補”“大進大出”的開放戰略,通過承接國際勞動密集型產業的轉移,實現對外貿易的第一次飛躍和國民經濟的初步發展;20世紀90年代,中國實行全面出口導向戰略,有效承接國際資金及技術密集型產業的轉移,并在接收發達國家過剩生產能力的同時實現自身產業結構調整和生產能力提升;20世紀末到21世紀初,中國積極加入WTO,走向全面開放,積極承接國際高新技術產業生產能力的轉移,帶動了中國高新技術產業的發展,高新技術產品成為出口產品新的增長點。因此,在研究改革開放史中各項政策的出臺及調整的時候,不能僅僅從中國自身去考慮,還要從世界的需要尤其是世界主要經濟體對外界的需求兩個方面進行考慮,才能更好地理解中國改革開放的經驗和教訓。
世界接納和擁抱中國的改革開放,與世界對中國的需要緊密相關;世界對中國的排斥和阻遏,亦與世界對中國的認識和恐懼相關;中國諸多涉及改革開放各方面內外政策的調整與變化,同樣與外部世界對中國改革開放的期待和認識相關。改革開放史的研究,不管是成功經驗的總結,還是挫折教訓的歸納,或者是對整個歷史過程充滿變數的認識和理解,都必須充分觀照自身以外的因素。研究中國改革開放史,要用世界的眼光去觀察、分析和評價,“要有世界眼光,要把中國與世界打通”。唯其如此,改革開放史研究才能進一步打開局面,更好地提升學術水準。同時,充分考慮和觀照外界對中國改革開放的需要和態度,可為中國更好地應對復雜局勢提供歷史的經驗借鑒。在全球化面臨挑戰的當下,更好地回顧和研究全球化大發展時期的中國改革開放史,梳理和總結中國改革開放在全球化進程中應對世界需求和世界變化的經驗和教訓,可以為世界提供中國經驗,也能為當下解決中國自身面臨的困境提供中國智慧。
[阮清華,歷史學博士,華東師范大學歷史學系教授兼上海史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