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哲 李世林
關鍵詞八小時工作制 中國共產黨 工人運動 國民革命
在近代大機器生產中,具有固定工作場所和工作時間是其基本特征之一,而工作時間的控制和反控制則是勞資雙方維護各自利益的工具。1866年,馬克思在給第一國際日內瓦代表大會代表的指示中,建議“通過立法手續把工作日限制為8小時”,并指出要明確規定這8小時應該安排在一天中的哪些時間,否則“任何法定的限制都不能達到目的,而會遭到資本的破壞”。① 這一建議在第一國際的會議上得到通過,成為全世界工人階級的共同綱領。② 由此確定了八小時工作制包含工作時間、休息時間、休假時間及相應的工資待遇等內容。此后,歐美等國家工人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進行了不懈斗爭。伴隨著標準時間在全球的擴展和應用,實現八小時工作制成為國際勞工運動的重要內容之一,也對中國工人運動產生了深遠影響。國內學界對中國共產黨五一紀念活動和民國時期勞資關系的研究已取得了豐碩成果,③但有關中國共產黨在建黨初期通過爭取八小時工作制塑造工人的階級意識,推進革命動員等方面仍有較大研究空間。本文在已有成果的基礎上,考察中國共產黨成立前后八小時工作制主張的知識構建,及其與工人動員之間的密切關系。
一、“勞動者的覺悟”
在近代中國工業化過程中,隨著西方機器大生產方式逐步引入,工人超長的工作時間,日漸成為引發勞資矛盾的因素。就如時人所說:“自有工廠制以來,種種不滿意之問題,即隨之發生,其中最要之一,為時間問題。”①不過在五四運動之前,國內有關于工作時間的討論并不集中,“自五四運動以后,工作時間之短長,已成為勞資兩方爭執之焦點,而為社會極注意之問題”。② 而知識界受俄國十月革命的影響,“漸知工人階級勢力比學生力量大了”,開始組織團體,推進工人運動。③ 其中對工人工作時間價值的解析與宣傳,是啟蒙勞工階級覺悟并投身爭取八小時工作制運動的重要方面。
知識界引介國際勞工運動縮減工作時間的經驗,使八小時工作制問題成為當時社會風行的熱點論題。清末民初,時人已開始關注歐美國家工人罷工以減少工作時間的社會問題。1908年,《北洋法政學報》用十多期連載了徐家駒的《歐洲勞動問題》一文,就涉及工人減少工作時間的內容。1916年9月24和25日,《民國日報》報道了美國鐵路工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的罷工及其意義。④ 俄國十月革命之后,蘇維埃政府于1917年11月11日頒布《關于八小時工作制》法令,“八小時工作制”在列寧的倡導下,成為蘇俄勞動立法的一個基本原則,對許多勞動條件艱苦的職業,則將每天工作時間縮短為7小時或6小時,甚至是4小時。1918年,蘇俄又頒布《勞動法典》,將八小時工作制原則進一步固定下來。這些法令也引起了國內輿論的關注。1919年12月1日,《解放與改造》刊登了潘公展翻譯的蘇俄《八小時之法律》。⑤ 1920年5月1日,《新青年》登載了李澤彰翻譯的《俄羅斯蘇維埃聯邦共和國勞動法典》。⑥ 此外,1919年的華盛頓國際勞工會議,不僅規定了各國工人工作時間,還就中國工人工作時間做出五項決議:一是勞動時間以每日十小時、每星期六十小時為原則;其未滿十五歲之勞動時間,以每日八小時、每星期四十八小時為原則。二是每星期得休息一日。三是凡工場之使用工人在百人以上者,即得適用《工場法》。四是外國租界上所有之工場,亦適用于此項同樣之時間制。五是速行制定《工場法》。⑦ 同時會議又指出,日本、中國和印度“因氣候狀況及因事業機關尚未組織完備,可展緩實行此約”。⑧ 即便如此,當時參會的北京政府代表也持反對意見,因“多數之主張如此”而作罷。⑨ 不過,此次事件促發了時人對國內工人工作時間的關注。
另一方面,知識界和中國共產黨早期代表人物解析工人工作時間的價值,調研工人工作時間現狀,確認了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的必要性。1919年,楊蔭樾在《時報》發表《八點鐘主義》一文,簡要說明了八小時工作制的意義,并認為“八點鐘主義,即是人道主義”。瑏瑡1920年4月15日,邵力子在《“八點鐘工制”在中國的重要》中指出:“‘八點鐘工制,本不過是勞動問題中間的一個,但這個卻是最重要的。”①1920年5月1日,《新青年》《民國日報·覺悟》《星期評論》等都推出了勞動節紀念號,八小時工作制成為關注焦點。以《覺悟》勞動節紀念號為例,邵力子為“評論”欄、“隨感錄”和“通訊”欄撰寫的《今天是什么日子》《“八點鐘工制”的成績》《減少工作時間與人道》以及《學徒和勞動節》,都討論了工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的意義與實現途徑。而《新青年》“勞動節紀念號”包含圖片、題詞達396頁,有關工人工作時間的內容尤其豐富。如李大釗在《“五一”運動史》一文指出:“‘五一運動的歷史,胚胎于八小時工作問題。”②陳獨秀批判了上海厚生紗廠以救濟女工為名增加工作時間的做法,討論了工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的必要性。③ 特別是《新青年》系統調研國內多地工人工作時間、工資等狀況,被時人稱為該期內容中“最好”的部分,“都是供人研究的好資料”。④ 這些有關于八小時工作制的論說,以及對中國工人工作時間現狀的調研,推動了八小時工作制主張的廣泛傳播,工人群體對八小時工作制也有了更多了解。1920年上海工人為紀念五一勞動節散發的傳單就說:“今天五月一日是什么日子?是全世界工人底紀念日子。五月一日是什么紀念?是‘做工八點鐘,休息八點鐘,教育八點鐘運動成功底紀念。”⑤由此可見,八小時工作制主張業已成為工人群體的“常識”。而中國共產黨早期代表人物,初步運用剩余價值理論,解析工人工作時間的價值,“揭破資本主義的密秘”,⑥確認了工人“減時加薪”訴求的合理性,嘗試將八小時工作制置于社會變革的整體中加以思考,又注意到其在實現工人聯合中的獨特作用,逐漸擺脫了從“人道主義”視角述論工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的必要性。⑦
從工人運動發展的角度來看,盡管八小時工作制成為人們極為熟悉的口號,但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的工人運動仍處于初級階段。1920年4月28日,上海船務棧房工界聯合會、電器工界聯合會、中華工會總會等發表勞動紀念宣言:“我們上海工人,今年舉行破天荒地的五一運動。因為五月一日,是世界各國工人,得著八點鐘工制幸福的日子。我們紀念他的意思:第一是感謝各國工人的努力;第二是喚起中國工人的覺悟。我們各業工人團體的目的,是在改善中國工人的生活,增進中國工人的智識,表明中國工人的人格,絲毫沒有政治的意義。”⑧正如這一宣言所表明的,此時工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也只是陳獨秀所說“勞動者覺悟”的第一步,即“要求待遇改良”,距離第二步覺悟即“要求管理權”尚遠。⑨ 更何況,即便是宣傳八小時工作制也屢遭北京政府及軍警的禁止,使人們認識到工人運動不應止于爭取經濟利益。李達就認為,要實現勞動者的解放,“非根本的改革社會組織不可”,“所以‘五一運動的目標,不專在獲得八小時工作的條件,乃在積極的努力準備奮斗的手段。”
中國共產黨早期組織推動工人開展初步的“減時加薪”運動,增進了知識分子與勞工的聯系,為工人的組織和動員奠定了基礎。早在1919年,李大釗就指出:“把知識階級與勞工階級打成一氣”,才能“把現代的新文明,從根底輸入到社會里面”。北京大學馬克思學說研究會成立后公開征求會員,第一次全面統計時會員為118人,其中工人有23人,研究會主要活動之一即是開展勞動運動研究,并派會員前往唐山等地組織工會。① 由陳獨秀、陳望道等人發起的“馬克思主義研究會”,初期工運工作也主要是啟發和培養工人的階級覺悟,支持工人進行經濟斗爭。② 1921年前后,北京共產主義組織的宣傳工作就集中于提高工人工資和縮短工時,使之成為“最有效的戰斗口號”。③ 這些宣傳和組織活動,使工人將八小時工作制從一種域外“知識”,變為爭取自身權利的目標。1921年4月17日,津浦路機務處工人段長壽等17人給京奉京漢京綏津浦滬寧等鐵路工人的信中就說:“現在世界上各國的工人都是至多做八小時的工作,咱們也只能做八小時的工作。”4月21日,上海機器工人致信天津機器工人的信中也指出:“我們此后也應當和世界各地工人一致主張嚴守‘八時間制,并且同時應取得星期日和其他例假的休息(休息不能扣除工價)。”④應該說,在中國共產黨早期組織的推動下,聚焦“增加工資,縮短工時”問題,促進了工人爭取經濟利益的自覺性,為中國共產黨成立后推動工人運動奠定了較好基礎。
二、“最低限度的要求”
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后,即將推動工人運動作為工作重心,爭取八小時工作制則是著力點之一。由于黨員人數較少以及工人運動零散的現實,中共一大決定集中“全部精力組織工廠工人。”⑤中國勞工組合書記部則是承擔此重任的機構,⑥盡管聯合勞動者使之有“階級的自覺”的定位非常清晰,但對具體實施路徑仍不明確。同年11月21日,毛澤東指出,勞動聯合不僅要團結勞動者以罷工手段實現“減時加薪”,還要養成階級自覺,實現整個工人階級的團結。⑦ 此論明晰了早期工人運動發展的基本路徑,即以罷工手段實現工人“加薪減時”的目標,進而養成階級自覺,實現階級聯合。1922年5月1日,陳獨秀再論八小時工作制和星期日休假是工人運動開展的前提。⑧ 這種最低限度的要求,確認了爭取八小時工作制在工人運動中的關鍵作用,對早期工人運動有指導意義。
1922年5月,第一次全國勞動大會提出“八小時工作制案”,明確要求“吾人非努力奮斗,達到八小時工作不可”,為實現這一目標擬采取三種辦法:一是以勞動大會的名義“要求大總統明令規定”;二是對不遵守八小時工作制的“各東家”,“一律采取同盟罷工手段”;三是“女子及小童每日不得滿八小時工作”。⑨ 從目前筆者已知的材料來看,這是中國共產黨成立后首次在正式文件中明確提出實現八小時工作制的主張及途徑。同年7月,中共二大宣言將實行“八小時工作制”作為改善工人待遇的目標之一。一個月后,中國勞工組合書記部擬定的《勞動法大綱》規定了工作時間、休息時間等內容,其中日工不超過8小時,夜工不超過6小時,每星期須有連續42小時的休息時間;18歲以下的青年工人及吃力的工作,不得超過6小時;禁止超時工作,在特殊情況下須經過工會同意才可增加工作時間;農工工作時間可超過8小時,但超出部分須按照八小時工作制的基礎計算工價。① 該規定是對此前“八小時工作制案”的進一步細化,特別是涉及青年工人和農工工作時間的規定,使其涵蓋范圍更為廣泛。另外,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的文件對青年工人工作時間做出規定:一是18歲以下的工人,每日工作時間不超過6小時;18歲以上的,每日不超過8小時;每周有36小時休息時間。② 這些文件對八小時工作制的內容、涵蓋范圍及實現途徑都作出清晰說明,成為中國共產黨成立之初領導工人運動實現經濟斗爭基本目標的指導,也標志著中國共產黨的八小時工作制主張初步成型。
針對這一時期工人斗爭尚未形成“普遍性質的運動”,“工人的組織也不強固,組合的人數也不多”,中共二大指出要推動產業工人的組合運動,并推進勞動立法運動,保護工人切身的利益。③ 在此方針指導下,“減時加薪”就成為工人運動的直接目標。1922年8月,長辛店鐵路工人罷工提出了“八小時工作”的條件。④ 9月14日,萍鄉煤礦工人大罷工宣言要求,洗煤臺按照以往辦法,將每天工作改為3班,每班8小時,工資則不得減少。⑤ 最終萍礦總局、株萍鐵路與安源路礦工人俱樂部簽訂了13條協議,工人罷工取得勝利。12月16日,正太鐵路工人罷工,并發布了9條罷工宣言,其中兩條都與工作時間有關:“星期日,國家例假日,及重要勞動紀念日,均須放給例假;按照員司成例,并每年給二十天特假。例假及特假,仍給工資。倘若于假期間加工,而得工人同意者,給雙薪。”“工作時間,不得過八小時,否則,照所增之時間增薪。”⑥經過工人斗爭,資方同意:“放假日期,一律給薪,放假期內工作者準給雙薪”,“做工鐘點,照京漢長辛店鐘點”。⑦ 這些罷工實現了部分“減時加薪”的目標,但未能推行工人要求的八小時工作制。另一方面,中國共產黨在北洋軍閥治下推進的勞動立法并不順利。1923年2月7日,吳佩孚鎮壓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3月29日,北京政府農工商部制定《暫行工廠通則》,對工人的工作時間做出具體規定,每日工作時間除休息時間外,幼年工不超過8小時,成年工不超過10小時。盡管這一法規對保障工人利益有一定作用,但將適用范圍限定為100人以上的工廠,且將幼年工的年齡限定為男10至17歲、女12至18歲,成年工的工作時間達到10小時,并規定“前項情形經行政官署認為必要時,得將其全部或一部分停止使用”,⑧成為消解工人運動的工具,與中國共產黨關于工人工作時間的主張有較大差距。
“二·七”慘案之后,中國共產黨領導的工人運動走向低潮,也影響了八小時工作制的推動。1923年6月,中共三大就認為,中國“急需一個國民革命。”⑨在這種情況下,要繼續推動工人運動,則須從爭取經濟利益轉到政治斗爭,以求工人更為徹底的解放。① 此次會議對工人“日常生活斗爭”目標也有細微調整,《勞動運動議決案》強調在工人運動中要使用“男女工資平等”“星期日休息”等口號,且“須糾正勞資妥協之趨向”。② 《中國共產黨黨綱草案》對“目前要求”的工作時間也明確規定:實行八小時工作制;禁止做日工者繼續做夜工;每星期應有36小時連續休息時間;14至18歲的青年勞工每日工作時間不超過6小時。③ 相比一年前的《勞動法大綱》規定,草案禁止連續做日工和夜工,并將童工的年齡從12歲提升至14歲,特別是兩議案都要求女工與男工工資待遇平等,呈現了中國共產黨八小時工作制主張的變化。
從1923年3月至1925年初,由于工人運動處于“守勢”,“引導工人農民參加國民革命”成為中國共產黨的“中心工作”。④ 相比于以往訴求,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八小時工作制主張主要著眼于為政治斗爭做準備。1924年5月,中共中央執行委員會擴大會議就指出,“減時加薪”等日常斗爭,“應發展而且能發展成為總的民族斗爭與階級斗爭”。⑤ 同年11月,中共中央又提出“工人目前最低限度的要求”,包括八小時工作制,年節星期日及各紀念日的休假等。⑥ 1925年5月,第二次全國勞動大會重申要實現徹底的八小時工作制,并申明工人工作時間減少,“不影響工資的低落,而反應該增長或照舊”;并在女工、童工問題上提出了更為“絕對”的主張:“絕對不準”懷孕與哺乳婦女承擔夜班或過于勞累的工作,在普通休息時間之外,須補足哺乳小孩的時間,哺乳間隔時間,每次不超過三個半小時以上,每次哺乳不少于半小時;婦女在產前產后有8周休息時間并領取工資;“絕對禁止”使用13歲以下的童工女工,每日工作6小時,每周須有42小時連續休息時間。⑦ 這些主張相比于1923年的《中國共產黨黨綱草案》,對女工及童工權益的保護尤為突出,特別是將八小時工作制規定為“最低限度”的內容,反映出中國共產黨在國民革命中工作重心轉向政治斗爭,又力圖保證經濟斗爭成果的取向。
這一時期中國共產黨的八小時工作制主張日漸完善,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二·七”慘案之后,工人組織遭到破壞,工人運動陷入低潮,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的斗爭也難以為繼。⑧ 不過對工人斗爭策略而言,處于恢復期的工人運動,因資本家殘酷剝削仍在,從與工人日常生活密切的方面入手,注重縮減工作時間不減少工資等“最低限度的要求”,并以更詳細的規定將之確立下來,這些仍是工人階級“目前最迫切的要求”之一,不但可以改善工人目前的生活,還可以擴大黨的組織,增進斗爭經驗,提升社會影響。⑨ 特別是針對列強在華企業的經濟斗爭,凸顯了工人運動在民族斗爭和階級斗爭中的雙重意義。1925年4月,青島日商紗廠工人罷工提出“日工十小時,夜工八小時”的訴求。五卅事件使中國共產黨在第二次全國勞動大會強化了八小時工作制的規定。這都促進了工人斗爭,正如時人所說,1925年“因群眾運動之罷工,比其余各年獨多”。① 更為關鍵的是,日漸恢復的工人運動從爭取經濟利益轉向政治斗爭。
在此過程中,中國共產黨尤其注重通過工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培養其階級意識。1923年8月20日,劉少奇為紀念安源路礦工人大罷工勝利一周年寫的《對俱樂部工作的回顧》指出,由于中國社會的現實制約,工人運動的當前目標只能是“使無產階級團結起來,養成無產階級支配社會的潛伏勢力”,而要實現這一目標,“減少工作時間”是工人從爭取直接利益到形成明確階級意識的關鍵環節。② 從中國共產黨推動工人運動的實踐來看,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為組織工人和教育工人提供了前提,且工人橫向聯合的增加以及對其他地區、行業罷工的支持,既維護了工人利益,也為實現工人運動的政治斗爭奠定了基礎。如果僅僅局限于對工資的維持和增加,則對勞工運動的統一多有影響,甚至可能出現勞資妥協的局面。進而言之,八小時工作制不僅事關工人解放,還與民族解放關系密切,如陳獨秀所說:中國的“大部分產業管理權,不在外人手里便在軍閥政府手里,工人經濟爭斗之對象,不是帝國主義的外國便是軍閥,所以經濟爭斗稍稍劇烈一點,便是一個政治爭斗”。③ 因而,聯動工人直接經濟利益與政治斗爭的八小時工作制就顯得極為關鍵,即便是在國民革命已經興起的背景下,鄧中夏仍然強調:“我們經濟斗爭之第一要事,就是要求八小時工作制。”④這些論述都凸顯了爭取八小時工作制在中國共產黨成立初期革命運動中的重要地位,也是中國共產黨成立初期始終將其作為工人運動目標之一的原因所在。
三、“保存國民革命的聯合戰線”
第一次國共合作之后,國民革命興起,如何推動處于低潮的工人運動,八小時工作制如何適應工人運動的變化,都是中國共產黨需要面對的問題。中國共產黨也認識到,在國民革命中要注意推進工人運動,“勞動運動尤其近代產業工人運動是我們的黨之根本工作,我們在國民革命運動中若忽視了這種工作,便無異于解散了我們的黨”。⑤ 1925年1月,中共四大對工人運動與國民革命之間的關系做了新判斷:要注意工人運動的獨立性,以便獲取民族革命的領導權,并推動“民族運動充分的革命化”。⑥ 同年5月,張國燾在《五一運動與中國工人》一文中也認為:“八小時工作制和工人自由權”是“中國工人目前最需要的解放條件”,而“奮斗是爭得八小時工作和工人自由權的唯一方法,奮斗也是打倒帝國主義,軍閥,中外資產階級和解放工人階級的唯一方法”。⑦ 9月21日,瞿秋白強調:“現時工人階級階級斗爭的發展,是準備民眾力量以求民族解放的唯一道路,是以后國民革命的進展與勝利的唯一保證。”⑧從這些論述可以看出,中國共產黨依然堅持了工人運動中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的基本訴求,又將之納入國民革命中,使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的政治斗爭轉向更為明顯。
在國共合作的情況下,中國共產黨在國民黨控制區域推動包括八小時工作制在內的勞動立法,動員工人以促進國民革命發展。1925年6月4日,受英國帝國主義支持的軍閥劉震寰、楊希閔發動叛亂,國民革命軍東征軍回師,在中共廣東區委領導的工農群眾配合下,叛亂迅速被平定。6月13日,中共廣東區執行委員會發表對廣東時局宣言中就指出:工人幫助廣東革命政府平定了劉震寰、楊希閔的叛亂,而廣東革命政府也應滿足工人“最小限度的要求”,其中就包括“制定工廠法,規定八小時工作制、最低限度工資,保護童工、女工利益”。① 1926年1月26日,國民黨第二次全國代表大會通過的《工人運動決議案》“以養成工人群眾在政治斗爭中的持久性”,提出要“制定勞動法”,“主張八小時工作制,禁止十小時以上的工作”,“最低工資之制定”以及“保護童工女工;禁止十四歲以下兒童做工;并規定學徒制;女工在生育期內,應休息六十日,并照給工資”。② 不過這些規定未能確立八小時工作制和星期日休息等內容,與中國共產黨的主張仍有一定距離。
1926年5月,第三次全國勞動大會在廣州召開,大會宣言提出工人在經濟上“要求最高限度工作時間和最低限度工資的規定”。大會通過的《勞動法大綱決議案》,在承繼1922年《勞動法大綱》的基礎上,再度強調了“作工時間以八小時為原則”,超出部分的時間,須加倍付給工資。③ 相較而言,《經濟斗爭最近目標與其步驟決議案》的訴求更為具體:除八小時工作制外,還要求每周有一天的休息;礦工每日工作不能超過6小時,火車輪船及一切生火的工人,每天工作不超過兩次,每次不超過4小時。④ 《工會運動中之女工和童工問題決議》對童工女工的工作時間給予了特別關注,不僅堅持“女工童工與成年男工作同樣工作者,須得同樣工資”,還要求“女工童工每日工作至多不得過八小時,每星期應有繼續二十四小時之休息,照舊領取工資”。⑤ 與以往中國共產黨要求女工童工每日工作6小時、每星期連續休息42小時的主張相比,這些規定無疑呈現出退縮狀態。不過在與國民黨關于工人工作時間主張有差異的情況下,中國共產黨進一步強化和明確了八小時工作制的基本主張,特別是將爭取工人利益與國民革命緊密相連,在廣東革命政府控制區域推進勞資關系調整,帶動了國民革命的發展。⑥
盡管中國共產黨寄希望于工人運動與國民革命同向而行,但兼顧民眾聯合陣線的目標對工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運動形成了制約。1926年5月1日,中共廣東區委、團廣東區委慶祝五一勞動節的宣言書就指出:“中國無產階級非但要求實現八小時工作制,制定勞動法等及其他改善工人生活狀況的條件,并須與農民及一切革命民眾共同打倒帝國主義與軍閥,以實現全民族的獨立與自由。”⑦5月16日,上海區委在紀念“五卅”運動中要求“提出適合于各階級普遍利益的要求的口號”,以實現“各階級聯合”。⑧ 由于構建一切革命民眾的聯合陣線,需考量各方訴求,工人運動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的目標就顯得過于“激進”。因此,《勞動法大綱決議案》限定了“工人有罷工的自由”,“惟在國民政府下,可經過勞資間或主管官廳之一度調解,方始罷工”。① 同年7月,中共中央第三次執行委員會擴大會議指出:因紛亂復雜的國內政治和經濟情形,“全國工人的要求很難得到一致”,對于工作時間,“應立即宣傳至多不得過十小時,及每星期休息一日的制度”。這一主張與中國共產黨成立以來一直要求八小時工作制有較大差異,背后原因就是當時的中共中央認為,工會在領導“反帝國主義反軍閥的行動的聯合戰線”時,“不是因恐怕聯合戰線的分裂,易于忽視工人階級的利益,就是階級斗爭口號與要求過高,易于妨礙各階級的聯合戰線”。② 換言之,這一降低標準的八小時工作制要求,恰恰是中國共產黨試圖維護國民革命聯合戰線的結果。八七會議在總結國共合作時期工人運動的特點也認為:“當時中央政策之客觀上的理論是:緩和些階級斗爭,以保存國民革命的聯合戰線。”③盡管此論帶有“后見之明”,但仍能看出當時中國共產黨在八小時工作制斗爭目標上降低要求所帶來的影響。
隨著北伐順利進行,工人“加薪減時”運動日益高漲,加劇了勞資矛盾。就以武漢為例,1926年10月初北伐軍占領武漢之后,“勞資沖突成了一種司空見慣的現象”,工人的重要訴求之一就是“縮短工作日”。④ 而11月份武漢印刷工人罷工提出有關工作時間的內容達到7條之多,不僅要求“每日工作8小時”,還要求夜工以4小時為一班,星期日、各種紀念日、陰歷年假、陽歷年假等休息日均付給工資,最終資方同意每日工作9小時,夜工5小時為一班。⑤ 在此背景之下,以更為徹底的革命綱領推進國民革命,實現八小時工作制,成為中國共產黨的基本取向。1927年2月,中華全國總工會執委擴大會通過的《全國工人階級目前行動總綱》,在“徹底完成國民革命;反對一切與帝國主義及軍閥等妥協之傾向”的目標下,“要求八小時為最高限度工作時間,反對直接或間接延長工作時間;要求禮拜日休息,照給工資”。⑥2月19日,上海總工會發布總罷工宣言,提出“政治與經濟的最低限度總要求”17條,第9條即為“要求八小時工作制”。⑦ 不過日益高漲的工人運動,也使國民革命聯合戰線內部的矛盾日漸凸顯。
1927年4月27日至5月9日,中共五大在武漢召開,面對國民革命局部失敗的嚴重挑戰,中國共產黨則寄希望于武漢國民政府推動八小時工作制的實施。會議通過的《職工運動決議案》指出:“要求政府實行高度勞工政策,頒布勞工保護法、工廠法,規定八小時工作制及最低限度工資等,使工人生活水平線,能隨時提高。”同時,還應設立監察機關監督這些法令的實施。⑧ 5月1日,中共五大在“五一”紀念節告全國民眾書中強調,工人階級“要用自己的力量保障革命的勝利和工人階級的利益”,期望設立勞工檢查院,在最短時間內確定勞動法,并親自參與監督其實施,保證工人的最低工資、工作時間等。⑨ 5月13日,中共中央政治局通過《關于小資產階級問題共產黨與國民黨的關系》議案,期望武漢國民政府勞工部“頒布勞動法”,規定工作時間、最低工資等,應對國共關系中存在的困難。① 該議案值得關注的是“店員工作條例”,即為保護小資產階級的利益,期望鞏固工農與城市小資產級的革命聯盟。甚至到了7月3日,武漢紡織工會還呈請武漢國民政府勞工部“明令童工實行八小時工作制”。② 此前的6月19日至28日,第四次全國勞動大會在漢口召開,會議通過的《經濟斗爭決議案》總要求第一點就是“必須立即規定全國工人實行法定的勞動時間”,對產業工人工作時間規定達9條之多,第一條為“新型的產業工人立即實行八小時工作制”。另外,考慮到手工業工人在工人階級中占較高比例,決議案還規定了手工業工人的工作時間。③ 7月13日,中國共產黨強調“將繼續進增工人利益的斗爭”,包括爭取八小時工作制,嚴格規定最低工資等各種權利,以及“工人之武裝自衛”。④ 面對國共合作已呈基本破裂之狀,這些主張期望盡快實現工人利益,推動革命的“逐步深入”,“摧毀帝國主義軍閥大資產階級土豪劣紳等的反革命勢力,而后國民革命的勝利方能鞏固”。⑤ 但此類應急之舉已經難以挽回國民革命聯合戰線走向失敗的結局,也無法有效推動八小時工作制的實施。
為了應對國民革命失敗后的危局,八七會議在《最近職工運動議決案》中強調工人運動經濟斗爭的首要目標就是:“八小時工作制,手工業及店員至多不得超過十小時,童工女工至多不得超過八小時,并不做夜工。”⑥相比于中國共產黨以往的八小時工作主張,其中關于工作時間的規定并無特別之處,而工作時間不超過十小時及童工女工不超過八小時的目標,更呈現出明顯退縮的狀態,但將工人動員范圍擴展至手工業工人和店員。另一方面,以武裝暴動實現八小時工作制成為主要方式。1927年10月8日,彭公達在關于湖南秋收暴動的報告中提出要“暴動實行八小時工作制!”⑦同年11月份,《江西省蘇維埃臨時政綱》明確指出:“制定真正能保障工人階級利益的勞動法,及勞動保險法,實行八小時工作制,星期例假休息,照給工資。”⑧12月11日,中國共產黨發動了廣州起義,并作出決議“應該即刻給工人八小時工作制。”⑨中共中央的指示也要求廣州盡快宣布成立蘇維埃政權,頒布勞動法,工人實行八小時工作制。隨著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武裝暴動大多走向失敗,在城市中推動工人運動實現八小時工作制的訴求也難以為繼。此后,南京國民政府通過制定《工廠法》以消解工人“加薪減時”的罷工運動。中國共產黨革命重心轉向農村,在根據地通過勞動立法保護工人利益,“爭取八小時工作制”則被賦予了與此前不同的意義與實現路徑。
四、余論
“社會時間應該被解釋為在互動中建構起來的人的意義的另一種形式,雖然受有機體和自然的物理實在性的限制,但它是每一社會中的制度和組織的組成。”①19世紀下半葉,標準時間隨著資本主義在全球擴展,為工人爭奪社會時間提供了參照。而八小時工作制,既是工人反抗資本主義規訓的工具,又是塑造自我群體歸屬的方式。相比于工資待遇等極具差異化的工人斗爭目標,同質化的八小時工作制訴求,使其成為更具普遍性的“世界知識”。俄國十月革命之后,蘇俄的勞動法令和華盛頓勞工會議,使八小時工作制成為國際勞工運動的重要議題。中國共產黨的八小時工作制主張和實踐,也正是將此種知識在地化的結果。
對中國共產黨而言,工人受制于教育程度、工作經歷、地緣政治等因素,其分化演變會對革命動員產生影響。② 認識這些差異是深化中國共產黨早期工人運動重要的方面,但過于凸顯其作用,則難以盡顯工人運動從分散走向統一的歷史進程。八小時工作制作為連接國際工人運動與中國工人運動的重要橋梁,也是中國共產黨推動工人運動的綱領性內容之一,呈現其“知識”構建和擴展過程,有助于認識中國共產黨工人動員的方式及其效度。換言之,八小時工作制的爭取,更能凸顯中國共產黨領導工人運動的“統一性”因素,以及破解地域、產業、待遇等諸多可能分裂工人運動的必要性,作為“最低限度”的八小時工作制與工人爭取縮減工作時間的差距,又呈現了工人動員的強度及效果。
從社會時間的分割與爭奪來看,八小時工作制是勞資雙方圍繞社會時間掌控的斗爭。中國共產黨早期的八小時工作制主張,涵蓋范圍從產業工人逐步擴大到手工業工人和店員,這一過程是伴隨著革命動員范圍的擴展。不過在國民革命聯合戰線內的小資產階級和民族資產階級,因工人爭取八小時工作制導致自身利益受損,引發勞資矛盾,而中國共產黨對爭取工人工作時間的“退縮”性策略,抑或是“調和”勞資矛盾,都是應對聯合戰線內部矛盾的方式。從這個意義上看,中國共產黨的八小時工作制實踐,既受軍閥及帝國主義的外部壓制,也有來自革命聯合戰線內部的制約,其動員范圍和效果存在局限。
中國共產黨早期革命動員的目標,意在通過工人階級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的經濟斗爭,維護其經濟利益,塑造其階級意識。1927年第四次全國勞動大會指出:“經濟斗爭不僅是工人改善生活的一種行動,也是工人階級獲得斗爭勝利的一種教育和訓練。”③相比于“增加工資”,中國共產黨對八小時工作制的述論更為豐富,就在于其對工人階級經濟地位清晰的界定,以及實現勞工聯合和勞工解放的奠基作用,是塑造工人階級身份最為明顯的標志。與此同時,中國共產黨通過工人“減時加薪”的日常斗爭,促進黨與工會在思想上和組織上連接,④推動了自身的發展。
中國共產黨成立初期推動的八小時工作制運動,是實現工人運動從“紙面上的筆墨運動”到“街市上的群眾運動”之關鍵,又是運用馬克思剩余價值理論并借鑒歐美、蘇俄工人運動經驗指導工人運動的結果。中國共產黨建立初期始終堅持“爭取八小時工作制”的訴求,在不同階段的主張略有差異,主要是因應革命形勢變化所進行的策略性調整。總體而言,八小時工作制在中國共產黨早期革命運動中起到了啟蒙工人、動員工人和組織工人的重要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