蛺蝶穿風渡雪

居何

一

12月31日，嚴素在朋友圈問：“有人一起跨年嗎？”配圖是星星眼的可愛小貓。

意料之中，情理之外，直到新年的鐘聲敲過六十下，依舊無人應答。嚴素氣急敗壞，惡狠狠地刪掉了那條僅韓聿可見的動態，轉頭打開和韓聿的對話框，直截了當開門見山：“新年快樂！”

韓聿紋絲不動。

嚴素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終于蔫了吧唧地把手機丟開。

饒是她再如何勤勤懇懇修煉舔狗的自我修養，也還是在韓聿這座碩大無朋的冰山面前敗下陣來。

雖然，萬年冰山也曾是一江融融春水。

二

嚴素對韓聿，是一見鐘情，也可以說是見色起意。

那年春雪回旋，落在行人肩上便濡成寒涼的水。嚴素在大學城的小吃街上冒雪等一份期待已久的烤冷面。剛喜滋滋地捧了一盒熱氣在手，轉身的工夫，加蛋加腸加里脊的晚餐就因不合時宜的碰撞全數傾翻在地。

嚴素兩手空空愣在原地，片刻后被一句好聽的道歉拉回神思。而當她循著聲音抬頭望去，又被一雙澄凈的眼睛奪去所有注意力。韓聿的睫毛長而密，琉璃世界里寒絮飄揚，輕盈落于其上。在她看來，像是蛺蝶穿風渡雪的翅翼。

韓聿連忙道歉，又替她另買了一份烤冷面，依舊是加蛋加腸加里脊。攤主樂呵呵地把紙碗遞到她手心，笑得兩邊眉毛連成了一片：“姑娘，這次可要拿穩了。”

大概是鬼迷心竅，嚴素用竹簽戳起其中一塊，就這么鬼使神差地遞到韓聿面前：“你要嘗嘗嗎？”

彼時韓聿并沒有接受，嚴素投喂的習慣卻一直延續到他們分手為止。從自行車后座到副駕駛位，從夏天的西瓜到冬天的草莓，從沿街售賣的栗子到嚴素媽媽炒的瓜子。

嚴素時常感到忿忿不平，算起陳年舊賬來錙銖必較：“他吃過我那——么多東西！”

又添油加醋地補充：“我還親手給他做過那——么——多——好吃的！”

只是無論再如何強調，嚴素也沒辦法騙過自己——韓聿如今這顆冰山心，確實是自己親自給凍嚴實的。

三

嚴素一向懂得有錯就認的道理，事實上，在鑄成大錯后，她也確實向韓聿道了歉。

雖然態度算不上特別誠懇，言辭間也有些含糊不清，以至于韓聿聽了道歉后只淡淡反問了一句：“你連自己錯在哪里都沒弄清楚，又何必急著道歉？”

這話說得陰陽怪氣，嚴素聽了兩耳朵，剛喝進嘴的奶茶就這么黏糊糊地膩在了喉嚨口。她費了點力氣把它咽下，又費了點力氣回想起爭執爆發的起始——不過是韓聿沒等到她及時出現在紀念日的餐廳，而她被工作絆住了腳，沒注意到會議室里靜音手機的多次震動。

當嚴素匆匆離開公司大樓掏出手機想打車時，才發現重重疊疊的來自韓聿的未讀消息。她點開對話框，看到最后一句是：“我回去了。”

手機右上角明晃晃顯示的時刻提醒她，距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整整180分鐘。

倘若嚴素在這時及時道歉，興許就能消弭剛冒了點硝煙的戰火。但也許是冬風太冷，她凍著兩只通紅的爪子回信時，只想到自己來往奔波的焦頭爛額。一口氣頂在胸口，進退兩難，于是本該傳達的歉意就變成了無理取鬧的抱怨：“韓聿，你還嫌我事情不夠多嗎？”

在他們拉著手度過的三年里，爭執與矛盾都不鮮見。雖然此前都已一一解決，似乎相安無事，但陳芝麻爛谷子的堆疊，往往會在舊賬翻起時卷土重來，并毫不留情地給雙方都帶來致命的打擊。

韓聿的沉默像是吹響了嚴素進攻的號角，不知從何而來的怨氣逼迫她拔出利刃刺向最不想傷害的人：“畢業的時候我為你放棄了國外的研究生offer，陪你來這里找工作……去年圣誕節前一天加班到那么晚，回去還熬夜給你做餅干……上個月你說你感冒了，我連夜打車給你送感冒藥……你根本沒體諒過我！”

明明都是心甘情愿的付出，在這當口全變了味，成為籌碼、成為代價、成為她控訴的證據。有六角形的冰棱化在屏幕上，嚴素抬手去擦，卻有更多溫熱的水滴不斷濺落，怎么也擦不干凈。

心口泛著酸，賭氣一樣，她咬牙撂下一句狠話：“分手吧。”

四

狠話是一個小時前撂下的，悔意是在家門口看見韓聿送的花時產生的。

是一大束卡布奇諾玫瑰。漸變的粉色深淺不一，攢在一起像半融的草莓奶糖，又甜又濃。嚴素急忙打開手機，果然找到配送員在兩個小時前發來的短信：“你好，打了電話沒人接，花放在門口了。”

嚴素把花抱進門，玄關處擺著她和韓聿的漫畫合影——去年他們逛老街時恰巧遇上一位擺攤的手藝人，就這么畫了一幅。

嚴素還記得那天她鬧著要吃糖葫蘆，韓聿說什么也不同意，因為她在前一天剛拔下一顆智齒。嚴素急了，張大嘴巴給他展示那顆臼齒的缺口：“已經不流血了！”

韓聿用一只手把她的手握進自己的口袋，又用另一只手替她修正圍巾的位置，語氣耐心又堅定：“傷口還沒完全愈合。”

嚴素氣得一拳捶在他胳膊上：“早知道你這么煩人，我就不追你了！”

韓聿樂了，眉眼彎成上弦的月亮，把韓素的手握得更緊些：“謝謝你追到我。”

話題被這么三兩下一岔，糖葫蘆早就被嚴素拋到了腦后，轉而絮絮叨叨地說起他有多難追：“你不知道為了和你選到同一門課，我動用了多少神秘力量！”

韓聿看她一臉正經，忍著笑意表示自己愿聞其詳的興趣：“哦？”

嚴素悠悠嘆了口氣，從打聽他的選修課到四處求告換課，欠下了無數人情債，“那可都是我用一杯又一杯奶茶換來的啊！”

好在，結果值得。

畢業時韓聿收到專業里人人稱羨的工作offer，嚴素托著下巴，對著海外院校發來的確認信進行了一天一夜的天人交戰，最后還是選擇拉著行李箱和韓聿一起來到這里。

五

自從韓聿拒絕了嚴素的道歉并選擇沉默到底，嚴素的全部招式都像打在了棉花上，軟綿綿的半點作用都不起。

錯在哪里？難道不是因為自己耽誤了約會時間？嚴素百思不得其解，只好一遍又一遍地復盤他們的聊天記錄，終于發現令對方動怒的端倪，大概率是那一句：“你根本沒體諒過我。”

如當頭棒喝，嚴素神思清明的同時陡然心虛起來——事實上，韓聿非但沒有不體諒她，反而事無巨細，處處為她考慮。

他們的公司隔了大半個城區，他們的住所也因此相隔50分鐘的車程——即便如此，在惶惶不安的初期，仍舊是韓聿陪她一步一步在這座城市安定下來。

哪怕是半夜發現衛生間漏水，韓聿也會立刻趕到她身邊，打遍房東物業和水管工的電話，周到妥帖地替她解決。

嚴素曾寫下僅自己可見的動態，言說韓聿就像一朵開在冬天的花，而她是一只出現得不合時宜的蛺蝶。因為偶然嗅到花的氣息，就努力扇動翅膀，費盡千辛萬苦才扛過風雪，得以停留在他身邊。

嚴素不知道這些幽微的心思一早被韓聿探知。只是在單方面冷戰的第十天，韓聿終于肯回復一句消息：“如果蛺蝶覺得穿風渡雪都不值，想要換一朵花停留呢？”

來不及震驚他從何得知這些秘語，嚴素立刻老老實實說出自己的本心：“蟲子又不傻。”她恨不得把韓聿從另一頭拽過來，當著他的面證明自己的真心：“哪一朵花愿意釋放香味吸引它停留，哪一朵花愿意敞開懷抱值得它停留——它不是不懂。”

堅固的橋梁從兩端同時建造，穩固的感情自然也不止單方面的付出。嚴素等不及韓聿慢吞吞手打文字的回復，立刻撥了電話過去大聲說：“如果有一個你頂著狂風冒著大雪也要見上一面的人，那一定是因為他值得。”

韓聿的呼吸慢而均勻，在嚴素怦怦作響的心跳聲里，他說：“幸好你值得。幸好，我們都值得。”

責編：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