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婕 史靜
內容摘要:沈從文通過他的語言藝術在《邊城》塑造了一個純美天然空間,該空間具有邊緣性。這里的人與物和諧相處,有世俗人情的美好,又避開了現(xiàn)實的丑惡,近似世外桃源,作者通過多種敘事方式使讀者進入這一美好空間的氛圍感中。中國畫繪畫般敘事方式,具有邊城特點的色彩語匯系統(tǒng)描繪出邊城空間?!八睂τ谏驈奈膶懽饔刑厥庖饬x,在《邊城》中他更是通過對“水”層層滲入的敘述,營造了一個空靈的邊城空間。在沈從文塑造的邊城空間背后,蘊含著作者對作品傾入的和諧共生思想。
關鍵詞:沈從文 《邊城》 敘事學 邊緣空間 語言藝術
《邊城》是中國作家沈從文于1934年在《國聞周報》上進行連載發(fā)表的小說。作品講述了一個發(fā)生于“茶峒”這個小山城的故事。地理位置上,“茶峒”位于湘西邊境,是一個名副其實的邊緣空間。時間維度上,從軍前的沈從文經歷了湘西世界的兩個時期,分別是晚晴時期的“官治”湘西,以及后期的“軍治”湘西。這兩個時期的湘西淪為人們爭權奪利的工具,在這里生活的人們也被邊緣工具化。1934年的沈從文已經從一個邊鎮(zhèn)小伙變?yōu)橛螝v過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的青年,都市的浮華喚起他對小鎮(zhèn)自然山水及淳樸民風的追憶及向往。都市現(xiàn)代文明是人類歷經工業(yè)變革,經濟發(fā)展后根據(jù)自己的喜好對大自然進行改造產生的文明,對此類文明已厭倦的沈從文創(chuàng)造了一個天然的“邊城”空間。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于1974年在《空間的生產》一書中提出對空間的關注應集中于物質、精神及社會三個板塊。小說中“邊城”世界的空間塑造無關金錢與權力,其物質空間、精神空間、社會空間以山水畫軸的形式而展開,敘事上具有中國畫的特點。邊城靈動的水空間賦予邊城人與物不一般的靈性。
一.中國畫般的敘述與空間塑造
沈從文對中國繪畫歷史極為喜愛及熟悉,據(jù)資料記載,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中國繪畫史》上冊中,沈從文曾寫了數(shù)百條批注,批注“絕大多數(shù)是評論和講道理的文字,并指出文章的錯漏之處”。[1]在與家人朋友的通信交往中,他多次提到自己關于成為一名畫家的夢想。沈從文曾在和大哥的通信中感慨道:“如能同樣用卅年精力學繪畫,一定是個極好畫家,真正有創(chuàng)造性的畫家?!盵2]在沈從文筆下的邊城“畫作”中,其色彩空間的運用也蘊含了作者的語言藝術。邊城的色調清麗,主色為透明色,配色有白、青、紅、黃等等。邊城水空間的描繪以及人物情感的透明、純粹使得邊城空間顏色干凈,有一種清透之感。經過對原文有關色彩描述的詞語整理歸類,“青山綠水、深翠顏色、河中水皆豆綠、一灘青石、青菜、青鹽、兩丈官青布、青羽緞馬褂、紫花布衣褲、藍布、褲子是那種泛紫的蔥綠布做的、藍布衣服”可被歸為冷色調,“朱紅長線、黃泥水、黃泥的墻、雄黃、朱色長船、紅船”可被歸為暖色調,“白石子、烏黑的瓦、白棉紗、薄霧、白發(fā)、白布扣花圍裙、天未斷黑、黑縐綢、黑陶缸子、黑黝黝的灶邊、黑臉、黑發(fā)”可被歸為中性色調。在邊城空間里,其色調以冷色調為主,邊城白河之水的清透更是降低了整幅畫作的色溫。
中性色調的描述中,“白塔”是茶峒山城的標志性建筑物,白塔見證了茶峒人們的生活變遷,即使它有倒塌的一天,但它的重建亦展示了以白塔為象征的傳統(tǒng)文化堅韌的生命力。白塔的顏色為白色,茶峒山城的河流酉水新名字白河中有一“白”字,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上認為白色象征不詳?shù)氖挛铮艜性涊d秋又被稱為“白藏”,即氣白而收藏萬物,故秋天又叫“素秋”,甚至古代的斬刑也被規(guī)定在秋天進行,古人傷秋而作的作品更是不在少數(shù)。[3]從語言學上解構“白”的空間,漢字“白”的音標中音素a的發(fā)音位置靠前,屬前元音,聽覺上給人以包裹感,更是放大了白色給人的悲傷包圍感。雖全文沒有一處用到“悲”字,白塔、白河的“白”已讓悲傷氛圍埋伏于邊城之中。在五行中,黑色屬水,黑色的描繪符合全文水空間的塑造。從光學的角度研究,黑色是物體吸收所以可見光后呈現(xiàn)出的顏色。故黑色給人一種神秘與肅穆之感,在邊城輕快如流水的色彩空間中,黑色的調和為小說增加了沉穩(wěn)的基調。
冷色調中,“青”占據(jù)了大壁江山。小說共使用“青”字多達46個,邊城滿眼青蔥的植物,岸邊的青山與青石頭,以人們身上的一席青衣等等,由“青”字帶給山城的活力躍然于紙上。此外,白色、青色常運用于苗族人的服飾中,這兩種顏色的繪畫有利于塑造邊城地區(qū)苗族特色色彩空間。暖色調的顏色在文中出現(xiàn)不多,但其出現(xiàn)猶如苗族特色刺繡一般繡出了邊城人的魂。黃色象征土地,因此黃色是擁有土地情節(jié)的中國人不可割舍的顏色。苗族自古以來就有喜紫尚赤的色彩文化傳統(tǒng)。在描寫財主人家的女兒時,作者通過財主家女兒的衣物顏色描寫顯露了其富貴之處,民間自古以紅、紫為權貴的代表顏色,財主家女兒的褲子是用“那種泛紫的蔥綠布做的”表明了這一點。端午時朱色長船以及龍船的朱紅長線中的朱色描繪,為邊城的端午增添了民間神話色彩。
二.“水”空間構造與跨層敘述
邊城的物質空間是充滿水的物質空間,作者多次從直接敘述以及間接敘述的方式對水空間進行勾勒,讓邊城擁有水一般的空靈空間,住在那里的人也有著水一般的性情。水具有流動性的特性,這種特性使“水”在中國古代文化里具有與人一般靈動的性情。人物性格方面,水是透明的,邊城中的人們沒有太深的城府,想到的話脫口而出,想做的事情隨心而做。原文中寫道:“白河下游到辰州與沅水匯流后,便略顯渾濁”,暗示著擁有純樸透徹心靈的人們到外面的世界后,其精神世界被外界污染。另外,從小溪終會流向大江大海的流向看,茶峒山城向外流動的白河,暗示翠翠人小卻有一顆對外界渴望的心。古人云“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笨梢娝男郧榕c人的命運走向有相似之處。水有自己流動的方向,但這種方向又無法為自己控制,就像邊城中的人物命運一般。山中小溪的水向大海流去,邊城的人也向往外界更大的世界。
“水”對作者有特殊的意義。據(jù)資料顯示,沈從文曾多次在數(shù)個作品中反復刻畫“水”的形象,也多次提到水對他創(chuàng)作的意義。茶峒山城中端午節(jié)龍船比賽的習俗以及人與鴨子的競賽也是湘西地區(qū)人在水空間活動的體現(xiàn)。作者也希望借“水”讓讀者能沉浸在這種遠離世俗的空間里。這種意愿是通過作者在描繪水空間時,注入道家思想來實現(xiàn)的。水在中國文化里有陰柔的一面,也有堅韌的一面。老子在《道德經》曾言:“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彼幔粻帲皇菬o可奈何的柔,更有一種堅韌藏于水中,賦予它能對它想愛的一切以保護的能力。對于邊城這個地方而言,在這里生活的人們猶如流水一般,年復一年,人們來了又走。新舊交替,不變的是始終甘愿為人們提供資源的山城,在這山城勞作的人們對此珍惜,不過于掠奪一分一毫。人與自然以相互相生的關系共存著。不僅人與自然的關系友好,人與人之間亦是如此。日復一日,幾十年里老船夫不論晴雨用船來渡了若干人,沒有收過來自過渡人的一點兒恩惠;祖父沒有責怪未婚先孕后又自殺的女兒,獨自一人將翠翠撫養(yǎng)長大;祖父去世后,楊馬兵毅然擔起照顧翠翠的擔子,盡管他與翠翠沒有血緣關系,盡管當年翠翠母親拒絕了他的追求;在糧子里混過日子的順順在經濟發(fā)達后盡力為出門人提供幫助。在邊城“水”空間生活的人們相處之間如水般融合,性格上如水一般亦柔亦韌,待人接物溫柔,遇事又能毫不猶豫承擔起相應的責任。
邊城空間空靈感的塑造主要依靠以水為主線進行層層滲透式敘述完成。從結構上看,這種現(xiàn)象屬于“敘述分層”。趙毅衡曾言:“高敘述層次的任務是為低一個層次提供敘述者,也就是說,高敘述層次中的人物是低敘述層次的敘述者。一部作品可以有一個到幾個敘述層次,如果我們在這一系列的敘述層次中確定一個主敘述層次,那么,向這個主敘述層次提供敘述者的,可以稱為超敘述層次,由主敘述提供敘述者的就是次敘述層次?!盵4]小說《邊城》的文本可被稱為主敘述層。沈從文在主敘述層情節(jié)的基礎上,穿插進夢境、唱詞等等,構成了次敘述層。音樂空間是次敘述層中的主要構造空間,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音樂價值體系認為“絲不如竹,竹不如肉”,在“邊城”里的歌聲已與當?shù)厝说纳钊跒橐惑w,祖父與翠翠在劃船時會唱歌;水手在爬桅子時會唱歌;男子唱歌的朝向甚至也稱為女子判斷男子是否心另有所屬的依據(jù),每年中秋節(jié)都流傳著因看月而起整夜男女唱歌的故事
《邊城》的敘事文體有小說敘述、口語、說唱,每個文體承擔的敘事任務各有不同,主次分明?!哆叧恰返闹黧w敘事文體是小說敘述,作者以第三人稱的形式講述了這個發(fā)生在川湘交界茶峒小城的故事,以較為客觀的角度為讀者呈現(xiàn)了翠翠、外祖父等人的故事。同時,小說為讀者無時差轉播了人物的對話,讀者通過對話進入實時空間。人物之間的對話形式包括不限于言語對話,還有歌謠穿插其中。在歌謠的敘事中,讀者得以了解翠翠母親的事情,以及人物的內心軌跡。歌謠的穿插,增加了邊城的少數(shù)民族的異域浪漫色彩,歌謠中的唱詞更是進一步推動了翠翠與儺送情感的發(fā)展。多重文體的交叉,敘事人物在多重空間跳躍,增加了讀者的空間邊緣性及迷惑性。人物性格在不同空間得以不同形式地延續(xù),豐富了讀者的空間體驗,同時,也增加了空間體驗的真實性。
三.理想社會空間的塑造
著名哲學家諾伯格舒爾茲(NorbergSchulz)曾在其作品《存在·空間·建筑》提到,“存在空間是從大量類似性空間中提取出來的直覺圖式體系”。[5]“茶峒”的存在空間應是作者沈從文根據(jù)自己20歲以前真實生存空間湘西小鎮(zhèn)鳳凰再加以藝術加工創(chuàng)作出來的空間。沈從文視角下的理想社會空間是人與物和諧共生,其背后蘊含著道家的老莊思想。莊子曾在《逍遙游》、《齊物論》中闡述了人應消除物我之間的對立,達到人與自然的契合,使人的精神獲得絕對自由的觀點[6]。如在文中,祖父去世后,討論照顧翠翠的人選時,不但會與翠翠商量,更是會將黃狗與人的關系考慮在內,禿頭陳四四因向黃狗打了一石頭,使得人們不太考慮陳四四。道家是“出世之學”,主要講的是宇宙人生,其作用偏重于個人的精神層面。老子認為“道法自然”,即宇宙萬物都是自然而然地演進和發(fā)展的,是“無為自化”的。老子曾說“無欲以靜,天下將自定?!盵7]小說中祖父沒有對翠翠母親的愛情做過多干預的橋段;天保在得知以唱歌為比賽方式,雖知道自己唱的不如天保那樣好,但并沒有為了自己想與翠翠成親的欲望去多加練習,或采取某種手段獲勝的情節(jié);小說結局翠翠獨自等待的開放式結局等等小說情節(jié)沒有表達人若有所欲可有所舉以達其愿的精神,茶峒山城的社會是講求自然主義的社會。邊城生活的人們順應自然而為,他們明白自己只是萬物世界的過客,但他們仍保持著對生命的熱情。
保存完好的民俗文化為山城的理想社會空間增添了一絲浪漫色彩。茶峒山城雖地理位置位于省際交界處,但十余年來駐扎主持事物的人遵守傳統(tǒng),山城里的人也安分守己,其傳統(tǒng)文化習俗得到了較好的保護。在傳統(tǒng)節(jié)日中,過年、中秋和端午是中國重大傳統(tǒng)節(jié)日,也是茶峒山城一年中最熱鬧的日子。“傳統(tǒng)是社會所積累的經驗?!盵8]費孝通曾這樣在《鄉(xiāng)土中國》里如是說道。受地理位置、氣候、經濟發(fā)展等因素影響,三個節(jié)日的傳統(tǒng)習俗在中國各個地區(qū)存在不同之處。在茶峒山城內,其端午習俗含有楚文化的影響,楚文化是楚國時期中原文明結合巫神文化及南方蠻夷文化發(fā)展起來的文化,楚文化所具有的禮樂文明的理性色彩,亦具有浪漫色彩及神秘色彩。在小說中作者多次提及端午時這座小城發(fā)生的事情,端午仿佛成了一條線將翠翠與儺送的相知相遇串起來。茶峒含有楚文化的端午讓翠翠與儺送的相遇多了一層浪漫主義斑斕。在文中,天保在與儺送的比賽失利后,依照諾言放棄了與翠翠成親的想法的情節(jié),以及老船夫堅決不收過渡人財物的本分之情亦是楚文化背后禮節(jié)文化的體現(xiàn)。不同于中秋和過年都是團圓的日子,端午雖熱鬧,但論其根源,是紀念楚國屈原之死的節(jié)日,含有一定悲劇色彩。在悲傷文化背景下的節(jié)日相遇相知,這仿佛也為儺送、翠翠二人未能團圓的結局提前織造了悲傷之網。語言形式方面,作者采取了民謠的方式為小說注入苗族的民俗元素。
邊緣空間的塑造寄托著人們逃離現(xiàn)實的希望。通過色彩詞語的搭配運用,沈從文在文本中構建了一套邊城色彩庫,完成了邊城這幅中國畫的顏色描繪。中國小說《邊城》呈現(xiàn)的山水空間是美化的,物質空間是質樸的,社會關系簡單、和諧,在邊城這個山城生活著的人們沒有也無需的防備之心,對于金錢、權力沒有過多的追求?!犊臻g敘事研究》一書曾這樣描述空間與意識的關系:“任何的個人思考和群體行為都必須在一個具體的空間中才能得以進行,空間可以說是我們行動和意識的定位之所;反之,空間必須被人感知和使用。被人意識到,才能成為獲得空間,才能進入意義和情感領域?!盵9]邊城的空間氛圍給人以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之感,作者沈從文自己在經歷了湘西童年的純真美好以及外面世界的黑暗殘酷的反差后,自己也迷茫未來這世界會有何種結局。邊城空間是如畫般意象的空間,模糊了中國傳統(tǒng)框架給年輕人的限制,在夢境破裂的同時,《邊城》開放式詩化結局也預示年輕人未來眾多的可能性。
注 釋
[1]王勉:《十七年,默默攜手為從文先生補遺》,《北京青年報》,2019.11.19
[2]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20卷,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12
[3]程裕禎:中國文化要略[M].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0.412
[4]趙毅衡:《當說者被說的時候——比較敘述學導論》[M],四川文藝出版社 2013.63
[5][挪威]諾伯格·舒爾茲.尹培桐譯《存在·空間·建筑》[M].北京:中國建筑工業(yè)出版社.1990.1
[6]程裕禎:中國文化要略[M].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0.85.86
[7]程裕禎:中國文化要略[M].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0.85
[8]費孝通:《鄉(xiāng)土中國》[M].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19
[9]龍迪勇:空間敘事研究[M].北京: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4.27
(作者單位:上海市浦東外事服務學校;天津大學外國語言與文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