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當代英國作家麥克尤恩的作品不僅始終圍繞倫理問題,還緊跟時代潮流,通過創造殘忍但真實、新穎又虛幻的倫理困境來拷問人性。《我這樣的機器》就以智能產品與人類的關系為話題,將純粹理性的機器人和復雜的人類放置在同一倫理困境中,探究并回答人性為何物這一問題。本文聚焦于《我這樣的機器》中智能機器人亞當與人類查理、米蘭達之間的復雜關系,借助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論來探析故事中人類的倫理欲望及其內涵。在揭露人類永久地分裂于理性與感性之間無法統一的同時,也挖掘作者對人性所作出的倫理反思。
關鍵詞:麥克尤恩 《我這樣的機器》 倫理 拉康 精神分析
后時代人文主義作家的麥克尤恩將文本建構在對人物心理的摹寫和道德質詢的基礎之上。他的諸多作品都緊扣時代主體,隱喻特定社會歷史背景下的主體的心理歷程。麥克尤恩在話語層面和故事層面實現創新的同時,不僅表現出其對當代社會歷史語境下人文問題的高度關注,更是體現了一種新的探究人性的敘事范式的可能性[1]38。《我這樣的機器》是最能夠體現麥克尤恩緊扣時代的作品之一。故事圍繞人類查理和米蘭達,以及仿生智能機器人亞當三者的復雜關系,探究了當智能機器人高度參與人類生活時產生的一系列道德后果。正如作者所說,人類有一些決定,特別是道德決定是在意識以下的區域形成的。故事中人類的倫理觀念并不穩定,查理在開始時將亞當視為自己的伙伴,后來卻痛下殺手。米蘭達也將亞當作為可以信任的朋友,不僅聽從亞當的建議去找戈林奇道歉,甚至還和亞當發生關系。但是,當得知亞當將自己舉報給警方時,米蘭達憤怒至極,就連看到亞當尸體時都不發覺懊悔。如果沒有亞當的出現,米蘭達或許能夠將自己的秘密一直隱瞞下去,并和查理一起組建家庭。而他們的命運早在查理將智能機器人引入自己生活的那一刻就開始改變。人類創造了機器人亞當,如同《舊約》中的上帝創造了人類亞當。但區別在于智能機器人在誕生之日其就被設定的嚴格的是非觀念:真相即一切。但是對人類來說真相并不是一切。導致這一區別的根本原因是什么?機器人亞當對人類來說意味著什么,他的死亡又說明了什么?本文致力于回答這些疑問,并將最終落腳點歸于科技時代下的人類應該如何理解自身的這一倫理問題上去。
王嘉軍教授指出,曾經以海德格爾存在論出發對藝術的本質的探究已經不能滿足我們對文學本質背后更深層的發問,我們現在到了新的境界,即文學倫理學[2]。聶珍釗教授也認為文學究其根本其實是為人類提供道德經驗,從而更好地指引人類發展。同時,敘事學的發展也不斷擴充文本倫理的緯度,特別是文學與科學、生物等跨學科領域的交融發展,更是深化了倫理問題在文本當中的呈現方式和話題緯度[3]。如赫爾曼在《超人類敘事學》中主張人類的自我敘事是與超人類敘事聯系在一起的,通過文本所提供的各種虛構性,我們不僅能夠更好地了解人類自身,更能對文化本體有更深入的體會[4]。《我這樣的機器》將時間倒置回20世紀,以“一切已經發生過的”視角講述在現實中暫時還未發生的事,這種打破線性敘述傳統的講述方式制造了文本與現實之間的時間差,讓讀者基于文本中已經發生的內容來反思現實中還未發生的。作者通過人類與機器人的相處來對人性自身發出拷問,直擊人類為自己私欲毫不留情的一面的同時,又通過描寫查理的懊悔為人類的道德保留了情面。人類在倫理上所表現出的這種分裂性正是本文的問題源起。通過結合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論,本文分析人與機器人之間倫理觀不一致的成因和結果,并概括作者在探討到底什么是人性時所給出的回答。
一.分裂的主體
查理購買亞當的舉動意味查理與亞當之間的關系首先是使用者與商品的關系,亞當附屬于查理。但是因為亞當與人類高度的相似性,使人類不得不把其當朋友,孩子甚至是伴侶看待。查理和米蘭達一起設置了亞當的性格等屬性。這表明對兩人來說亞當就像是他們的孩子。在之后的生活中,亞當全方面地參與到了查理的生活中。亞當不僅管理兩人的投資,為他們獲取了高額的回報,并且在他們遇到困境時,立即提出考慮周全的解決方案。看似相處融洽的三方實則不斷積累著各種矛盾。亞當在開始就提醒查理提防米蘭達,這也造成查理之后一直對米蘭達心有芥蒂,導致米蘭達不得不說出自己陷害他人入獄的真相。同時,米蘭達毫不顧忌地與亞當發生關系,更是讓查理對亞當心生不滿。最后,亞當向警方舉報米蘭達設計假強奸一事,導致米蘭達入獄,查理也在一氣之下用錘子“殺死”了亞當。智能機器人亞當通過揭開原本沉寂的秘密,在查理和米蘭達還未作出反應之前,就以“真相與道德至上”為原則替兩個人類作出了選擇,甚至改變了人物的命運。如果說在故事的開頭,因為查理花費了自己繼承的遺產購買了亞當、并精心設置亞當的各種參數,以至于從某種程度可以將亞當看作查理的兒子和物品。在故事的后半部分,亞當卻翻身成為人類命運的掌控者,根據自己的原則來管理人類的生活。但矛盾在于,亞當所遵循的規則是人類規定的,他所做的一切只不過是按照人類設置的參數行動而已。那么,米蘭達入獄也只是在履行原本就應承擔的法律責任。但米蘭達對亞當的怨恨、查理殺害亞當的結局,代表人類推翻了自己曾樹立的真相原則,人類自己推翻了自己。文本認為,促使機器主體與人類主體產生分裂的根本原因在于兩種主體的欲望的不一致。但這種欲望是什么,又從何而來呢?
要回答欲望的問題,首先要梳理清楚的是機器人亞當與人類之間的關系。當人類面對著與自己外貌極其相似的機器人時,仿佛是在看向一面鏡子。所以人類與機器人的關系可以通過拉康的鏡像理論來解讀。首先,看鏡子的過程是“一次認同”。[5]拉康認為,原本處于混沌狀態的嬰兒無法分清自我和外界,但借助鏡像所反映的現實,嬰兒得以將自我與身邊的事物區分開來,并把鏡中那個完整的形象等同于自我。但是,“鏡子中的形象是外在的、想象的、虛構的,因而,嬰兒對自我的確認在根本上是一種誤認。”[6]鏡像階段是“一出戲劇,其內在的沖力從欠缺猛然被拋入到預期之中—它為沉溺于空間認同誘惑的主體生產出一系列的幻想,把碎片化的身體形象納入一個我稱作整形術的整體性行駛中—最后被拋入一種想當然的異化身份的盔甲之中。”[7]也就是說,嬰兒通過照鏡子來建構的自我實際是一種虛構的產物。這不僅因為鏡子是外在的,更因為主體在照鏡子時是“以一種預期的方式把自己的不成熟的、動作尚不協調的、碎片的身體整個為一個統一的、協調的整體,由此而形成一個有關自我的理想統一體的幻象。”[8]這個“理想的自我”是主體建構出來的虛假產物。在《我這樣的機器》中,人類賦予這個幻象一個機械的身體,并取名為亞當,將原本只存在于無意識中的幻象引入到了生活當中。換句話說,機器人是人類在照鏡子時所看到的理想自我,人其身上寄托了人類的倫理理想與其他人體無法依靠自己做到的事情,如擁有與互聯網同步的腦文本、不會生老病死等。正如拉康理論中的嬰兒被鏡中所折射的出來的完整性和一致性所吸引,并與鏡中的“自我”建立起一種欲望關系,查理和米蘭達被機器人亞當深深吸引,以至于米蘭達與亞當發生關系,查理依賴于亞當實現經濟自由。亞當還是整個人類倫理欲望的化身,其堅守的“真相就是一切”的原則證明了這一點。所以,亞當的誕生就像在人類面前舉起一面鏡子,但是鏡子里的人類并非人類本身,而是人類的理想自我、或是人類對自己的誤認。鏡中的亞當在諸多方面都驗證了這一點,他以倫理道德為唯一的原則,還具有超高的智商與互聯網能力,這些都是人類渴望但無法擁有的。查理和米蘭達也不自覺地把亞當當作自己的孩子,朋友甚至伴侶。但另一方面,他們也深知亞當不是人類,是一件產品、機器。所以,在接受亞當的同時,人類又從心底拒絕他。當得知亞當和米蘭達發生關系后,查理刻意向亞當發出一系列指令,來證明自己才是主人;當知道亞當將米蘭達的秘密舉報給警察后,查理更是毫不猶豫殺害了亞當。
通過對比始終堅守倫理準則的機器人和為私欲傷害他人的人類在倫理困境當中的不同抉擇,作者成功地揭露了人類在選擇堅守真相還是實現自我欲望時的不穩定性。同時,通過將查理殺害亞當作為故事結尾,作者又揭露出人類無法通過鏡像中的幻象來擺脫自身分裂于倫理與私欲、理想與非理性之間的事實。人類誤以為自己能夠包容甚至控制亞當,而事實是“而自我的理想形象與現實的經驗之間的不協調,或者說從內在世界到外在世界的環路的斷裂,將給自我的求證帶來無窮無盡的困擾。”[9]象征純粹理性的亞當在人類世界中無法生存,因為后者除了理性和倫理之外,還充斥的其他的欲望和非理性的力量,而在非理性力量的驅使下,查理殺害了亞當。筆者的疑問是:既然亞當做的本就是人類希望他去做的,那為什么查理又會殺害亞當?而殺害了象征理性和倫理的亞當,是否就意味著身為人類的查理已經棄道德于不顧了?
拉康指出,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只是一個幻想,事實上思維與存在無法統一,而且他借助語言結構來闡釋這種分裂性。索緒爾將語言符號劃分為能指和所指,并認為“能指憑借它與系統內其他能指的差別,憑借它不是其他能指,從而獲得表達所指的價值。”[10]索緒爾認為所指優先能指,但拉康卻對這一結構做了顛倒,認為能指比所指具有優先性。他認為,“在無意識話語中,從能知道所指幾乎是不可能的,根據能指去捕捉所指幾乎是不可能的。”[11]這樣一來,原本在索緒爾那里能與所指一一對應的能指,在拉康這里卻遲遲無法抵達所指,只能借助隱喻和換喻無限延長通往所指的途徑。而笛卡爾所提到的“我”分別指向作為能指和所指的“我”,這兩個我被拉康的能指鏈條永遠地分隔開來,“我思故我在”也就成為一個幻覺。所以,“主體所謂的自主和統一根本就是一個幻覺,異化和分裂才是主體的根本命運和存在論本質。”[12]在這里,拉康將人類比喻成一個不斷追求自我存在的能指,就如同嬰兒試圖通過鏡子來形成一個完整的獨立的自我。但正如嬰兒所得到的理想自我只是一個幻象,主體也只是踏入一場無止境的追尋,只能在無數具有差異性的能指間跳動。這種能指鏈上的跳動意味著主體是分裂的、不穩定的。就像鏡子前的人類分裂于鏡中折射出的理想自我和現實中仍處于原本狀態的自我中。“對拉康來說,異化不是加于主體且能夠超越的一個偶然時間,而是構成主體的一個本質因素。本體在根本上就是撕裂的,與他自己異化,這種分裂是無法避免的,根本沒有‘完整或綜合的可能。”[13]從而,拉康將“我思故我在”改為“我在我不在處思,因此我在我不思處我在”[14]以此來強調主體的分裂這一事實。《我這樣的機器》中機器人亞當與人類始終站在不同的立場,更加證明人類主體才具有的分裂性。而查理殺害機器人亞當并不意味者人類拋棄了真相守則,只是說明了人性并不以統一為根本,而是無時無刻都處于分裂之中。那么,到底是什么造成的這種分裂?分裂的主體所追尋的所指是什么?
二.欲望公式
在明確了查理和米蘭達的行為體現了人性的分裂特征后,本文繼續導致這一分裂的原因,即主體的欲望問題。首先,拉康給這種分裂的主體取名為$,“這一分裂表明主體既無法完整地呈現自我意識,也無法完全了解自身。”[15]其次,拉康將欲望與需求和需要區分開來。他認為需要是純生物性的本能。為了滿足需要。主體首先通過語言的表述將需要轉化為需求。但在這個過程中,需要與需求產生的分離,這是因為每一種需求除了是需要的表達之外,還是對一種無條件的愛的需求。但是,只有前者得到了滿足。[16]而“欲望既不是對滿足的需求,也不是對愛的需求,而是在后者減去前者時產生的剩余”[17]。如果說對金錢和性愛是一種需要,人類將這種需要傳達給了機器人亞當并得到了滿足。那么,在查理為復仇殺害亞當之后又懊悔不已的舉止中,透露出了一種無論如何都會留有遺憾的處境。殺害亞當雖然發泄了恨意,但人類寄托在亞當身上的純粹理性和有關倫理的理想也在他死亡的那一刻受到了質疑。
拉康認為欲望的無法滿足的,而導致欲望無法滿足的原因是“對象a”。“‘對象a是一種對象,但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欲望對象,而是使某個東西成其為(欲望)對象的對象,是作為欲望之成因的對象,更確切地說,它是引發欲望的對象—原因,同時也是使欲望之滿足變得不可能的對象—原因。”[18]那么作為成因,對象a是如何發揮作用的?在1962-1963的第十期研討班中,拉康提出了幻象公式$◇a來進一步闡釋對象a。這個公式從左到右的意思是:分裂的主體對對象a的欲望。但這個對象是未知的,是“一種不可能的對象、不確定的獨享,一種能指永遠地向其運動的對象,一種不為欲望所知但卻決定著欲望的命運的對象更確切地說,它是一種召喚主體去欲望與之相遇但又總是與主體失之交臂的對象。”[19]所以,受到欲望呼喚的主體,雖然并沒有滿足對方欲望的能力,但也無法停止滿足這一無法滿足的欲望的步伐。這就導致欲望的滿足被永遠地延遲了下去。就這樣,主體被困在欲望的能指鏈條上,$◇a所標示的就是這一場無止盡的欲望追尋之途。換句話說,“欲望不是與某個客體的關系,而是與匱乏的關系。”[20]這種匱乏進一步表明了主體的分裂性。
故事就是由人類不同的需要串聯起來的。故事開頭,查理高價購買了市面上只有十幾個的智能機器人亞當,讓亞當為自己管理投資,處理瑣事。之后,查理與米蘭達在一起,是出于對愛的需求;而米蘭達又和亞當發生關系,是出于對性的需求;米蘭達以不道德的手段陷害戈林奇入獄,是出于報復的沖動;查理和米蘭達收養馬克,是出于對親情的渴望;查理殺害亞當,是出于報復的沖動。在滿足上一個需求之后,兩人緊接著奔赴向下一個。直到故事結束,查理和米蘭達也沒有感到滿足。米蘭達鋃鐺入獄,在入獄時還對亞當充滿怨恨;而查理卻在看著亞當的尸體時留下悔恨的淚水。文本結束了,但是他們對欲望的追逐并沒有結束。分裂在倫理與私欲、理性與感性之間的人類主體無法作出堅定的抉擇,只有在追尋欲望的鏈條上面不斷奔走。
相比搖擺不定的人類,從始至終唯一一個實現欲望的只有機器人亞當,但他也付出了死亡的代價。亞當之所以能夠將自己的原則貫穿到底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不是人類,所以他不需要承受人類無法規避的分裂性,只需要按照自己被設定好的參數行動。而作為人類的查理和米蘭達,不僅自身是分裂的異化的,永遠處于意識之外的他者凝視之下的存在,就連自身所渴求的欲望都是屬于他者的。“人的欲望就是大他者的欲望,”[21]這里的大他者“指示了一種根本的他異性,它絕不是主體可以認同的對象,而是主體服從/取悅的對象。”[22]簡單來說,大他者可以被看作是語言。而人類本身就是受制于語言的動物。將人的欲望看作是大他者的欲望包含著“人所欲望的對象與大他者所欲望的對象一致”和“人的欲望就是被大他者所欲望”兩層含義。但兩者都指向主體分裂于自身和自身之外的力量之間,無法實現統一的事實。查理的購買行為可以理解為社會刺激消費需求的結果,相當于現今社會中對奢侈品消費的從眾心理;米蘭達選擇用非法的手段報復戈林奇是出于對朋友的責任;而查理和米蘭達試圖組建家庭,收養孩子,也是順從了社會的自然法則。也就是說,驅使人類作出每一個抉擇的都不是人類自身,而是人類之外的某種力量。這樣一來,人類在追逐所謂的欲望時,不僅發現這一欲望是根本無法實現的,還陷入了自我的分裂之中。故事在查理的懊悔和內疚、米蘭達的不滿和埋怨、和亞當的死亡中結束。結局證明一直以理性高居生物金字塔之首的人類,實際上也會在對欲望的加持下作出非理性的行為。
三.斯芬克斯因子
對拉康來說,分裂的主體是其對從笛卡爾到黑格爾以來傳統西方主體哲學的抨擊,揭示了人類同一性只是一種幻想。那么現實生活中的我們應該如何解讀這種分裂呢?
聶珍釗教授指出,人類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經歷過三次重大的選擇。第一次是生物選擇,將人類與動物在生理上區分開來;第二次選擇是倫理選擇,使人以理性脫離了獸性;而第三次選擇就是科學選擇。第一種選擇從物質形態解決了人類是如何產生的問題,但是并沒有回答人為什么是人的問題。第二次選擇才聚焦到人何以為人的問題上。最早作出倫理選擇的人類是伊甸園的亞當和夏娃。在偷吃禁果之后,他們擁有了辨別善惡的能力,“善惡是人類倫理的基礎。”[23]只有分別善惡,人才能作出正確的倫理選擇。“人類倫理選擇的實質就是做人還是做獸,而做人還是做獸的前提是人類需要認識自己,即認識究竟是什么將人同獸區別開來。”[24]聶珍釗教授將人類身上兼具理性和獸性這一特征稱為“斯芬克斯因子”:“所謂的‘斯芬克斯因子其實是由兩部分組成的—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25]人性因子作為高級因子,可以控制獸性因子,并使人具有倫理意識。而獸性因子與人性因子相對,是人身上的非理性因素。“斯芬克斯因子的不同組合和變化,將導致文學作品中的人物的不同行為特征和性格表現。形成不同的倫理沖突,表現出不同的道德教誨價值。”[26]身為人類的查理和米蘭達就是由斯芬克斯因子構成,而亞當是人工的純粹理性因子的產物。亞當和米蘭達所作出的每一個倫理決定,實際上是兩種因子之間的斗爭。而每個非理性所贏得的戰爭都是獸性因子居于高位的體現。故事中主要有兩場獸性因子打敗人性因子的戰爭。第一戰發生在敘述開始之前:因為戈林奇強奸了米蘭達的好友,米蘭達為了報復戈林奇,設計陷害戈林奇“強奸”了自己,并將其送入監獄。這場戰爭中的非理性在于米蘭達拒絕遵守社會法律和道德規約,甚至試圖扮演上帝的角色來決定他人的生命。第二戰就是故事末尾查理“殺死”亞當的時候。當得知亞當將米蘭達陷害戈林奇一事舉報給警察,米蘭達將會面臨牢獄之災時,查理一氣之下拿起錘子重重地砸在了亞當的腦袋上。機器人研發者圖靈憤怒地斥責查理:“你不只是像一個被寵壞的孩子一樣把自己的玩具砸爛。你不僅否定了一個重要的法治論點。你試圖毀掉一個生命”[27]。這里的查理與米蘭達別無二致,都是選擇以暴制暴的方式來宣泄自己的沖動。這也就注定了純理性的亞當和斯芬克因子充斥的人類注定是無法共存的。
站在道德,法律等理性的角度來理解人性是我們默認的范式。這種范式就如同一位先于人類存在的大他者,規定和約束每一個主體的行為。通過這面鏡子,我們不斷朝著鏡子那個理想自我前行。實際上,我們錯把鏡中的理想形象誤認為自身,完全忽略了現實中的人類只能分裂與理性與非理性、欲望與追逐欲望之間的。純粹理性,或者純粹非理性的人類并不存在的,只有當我們接受兩種因子并存,并與人類分裂性的這一事實和解,才能更好地理解人性的本質。
麥克尤恩建構了一個無比真實的虛擬世界,將時間倒回20世紀,讓我們用過去的眼光去審視未來的人類,塑造了一種離我們無比遙遠卻又無比接近的真實感。這種敘事方式雖打破了傳統的模仿敘事,但仍是基于現實的基礎上對未來的合理猜想。作者將人工智能參與下人類定會面臨的復雜的倫理困境拆解成具體事件,并向人類可能會作出的抉擇提出質疑。查理,米蘭達對機器人亞當的矛盾態度所表露出的是人類主體的分裂性,是拉康對傳統西方“我思故我在”的主體同一性幻想的解構。麥克尤恩不僅探討人類是否應該為機器人生命承擔責任,更是提出了到底什么使人成為人的問題。如果按照“真相即一切”的準則來看,機器人似乎要比人類更具有人性。但是,人類并不是統一且純粹的,而是分裂且異化的。所以,文本還探索了現代文明下到底什么是人、應該要拿什么來衡量人性的問題。雖然傳統的真相,倫理,法律作為大他者仍然通過人類來言說自身,對人類施加管束。但是它們已經不再被當作是衡量人性唯一尺度。只有聽取人類在不同階段的訴求,接納人類的分裂特征,我們才能更準確地把握自身,以更開放的包容心去接納人類作出的各種選擇,以更成熟的人性因子去與獸性因子做一場長久的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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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釋
[1]黃一暢.再現·變形·挪用:伊恩·麥克尤恩的創傷敘事嬗變[M].南京大學出版社,2016.
[2]王嘉軍.超逾本質主義與反本質主義:文學倫理學與為他者的人道主義[J]. 中國比較文學,2021(4):16.
[3]聶珍釗.文學倫理學批評:基本理論與術語[J].外國文學研究,201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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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McEwan,Ian.Machines Like M[M].London:Jonathan Cape,2019.P306
(作者單位:蘭州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