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志慧
關鍵詞:判決承認與執行;全球治理;國際社會共同利益;司法互信;人類命運共同體
中圖分類號:DF972文獻標志碼:A
DOI:10.3969/ j. issn.1001-2397.2023.02.14 開放科學(資源服務)標識碼(OSID):
引言
為應對世界多極化趨勢而提出的全球治理理論,旨在對全球事務進行共同管理,已成為國際社會應對全球性問題與構建國際新秩序的重要政策實踐。大體而言,全球治理應基于多元治理主體的參與,以法律規則和制度為基礎,解決關乎國際社會共同利益的全球性問題。在全球治理中,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應進一步促進和保障民商事判決的跨國流動,強化國際社會共同利益的維護與實現。這不僅是各國在國際民商事領域應對全球性挑戰的最佳方式,也與全球治理所蘊含的價值目標一致。晚近,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的實踐呈現自由化趨勢,保障民商事判決效力的國際協調成為國際私法的重要目標。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作為全球化的一部分,已進入全球治理的領域。當前,國際民商事利益的博弈日趨激烈,各國在單邊主義與多邊主義立場的對立與協調中,需要妥善處理本國民商事利益與國際社會共同利益的關系問題,國際私法與全球治理的聯系也由此產生。以全球治理為視域考察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成為學界關注的一個熱點議題。①
客觀而言,在國際民商事爭議不再局限于受單一國家管轄的全球化時代,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作為一種特殊的全球治理方式,不僅有助于提升爭議解決的效率并實現法律的確定性目標,還能夠強化國家之間的禮讓和司法互信。國際民商事爭議依據包括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在內的國際私法制度得到最終解決,可以避免各國將其訴諸政治和外交等途徑,有助于構建穩定的國際民商事秩序,實現國際民商事爭議的有效治理。據此,可以將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視為一種依賴各國司法互信,并妥善解決國際民商事爭議的全球治理形式。而且,從國際民事訴訟作為一種爭議解決方式來看,民商事判決跨國自由流動對國際民商事爭議解決市場的影響甚大。② 因此,學界在將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作為國際民商事爭議解決的法律依據時,應進一步發掘其協調相關利益沖突,并由此塑造穩定的跨國私法秩序之功能。就我國而言,以全球治理為視域考察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的現實意義如下:一是推進民商事爭議全球治理中我國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制度的規范革新。目前,《民事訴訟法(修正草案)》正在審議中,有關外國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規范的完善,是立法者面臨的重要問題之一。基于“一帶一路”倡議下保障民商事判決跨國自由流動的現實需求,有必要以全球治理為視域,推動我國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制度的規范革新。二是厘清我國對作為全球民商事爭議治理規則的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多邊機制之政策選擇。目前,我國已簽署《選擇法院協議公約》,并對《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公約》的加入持積極態度。以全球治理的視域考察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可以為審視前述公約提供新的考量因素,進而有助于明確我國在民商事爭議全球治理背景下對公約的政策選擇。
全球治理視域下,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規范不僅是解決特定當事人之間民商事爭議的依據,也可作為一種解決不同國家之間潛在法律沖突的結構性法律秩序。③ 從國際私法的角度來看,我國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內容應包括建立國際民商事新秩序。④ 國際民商事新秩序的構建,無疑需要借助國際民商事爭議的有效治理才能完成。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作為調整國際民商事關系的基本法律制度之一,對于更加公正合理的國際民商事秩序的維護,以及世界各國共同繁榮和全體人類共同福祉的促進等方面,與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內涵深刻契合。因此,構建科學完備的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制度的規范體系,理應是我國在國際民商事領域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重要內容,也是我國國際私法理論和實務工作者面臨的重大議題。
本文首先揭示民商事爭議全球治理對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提出的要求,再基于該要求分別闡述全球治理視域下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的利益平衡問題、司法互信問題和監管功能問題,并以此為基礎對我國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制度的規范革新建言。
一、全球治理對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的要求
(一)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的傳統實踐
長期以來,各國對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的理解,多基于法律屬地主義立場。一方面,國內法規定的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常被作為從本國立場出發解決涉外民商事爭議的依據,這也導致該制度可能被作為國家之間對抗和報復的工具;另一方面,基于條約構建的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國際合作機制,往往無法擺脫國家間多重利益的博弈,且難以充分關注私人民商事利益的保障。即便存在條約,一國仍不會在條約規定的條件下徹底放棄對外國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進行控制。相較于當事人利益起到的微乎其微的作用,國家利益在該領域發揮主導作用。① 在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上,對于以私人利益為基礎、關涉國際民商事交往順暢進行的國際社會共同利益,一些國家缺乏足夠關注。
由于國家利益與國際社會共同利益存在分化,盡管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在化解國際民商事糾紛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但其大多專注于從本國執法者視角審視外國民商事判決在內國的效力,且以本國法律秩序和利益優先的現象較為普遍。尤其表現在以美國為代表的一些國家適用嚴格標準審查外國法院的訴訟程序,甚至因本國對“作出判決的法院的完整性”存在疑慮,拒絕承認相關判決,并呈現出對外國司法制度及其適當運作的不信任態度。② 這種做法很大程度上難以回應全球化背景下便利國際民商事交往的現實需求。顯然,在國家間聯系日趨緊密的當下,如果各國僵化地固守本國利益,最終不僅無助于私人利益的有效保護,也會隔阻各國間基于增進共同利益和福祉的國際民商事交往順暢進行。在國際民商事交往日益密切的全球化時代,如果一國在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上僵化地采取法律屬地主義立場,將難以妥善協調國家利益與國際社會公共利益的齟齬。
(二)全球治理視域下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的新趨向
全球治理意味著治理主體為實現共同利益,在協商與合作的基礎上形成國際新秩序。在此目標下,民商事爭議的全球治理在利益權衡、司法互信和監管功能方面對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均提出了要求。
一是在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上,應形成融合國際社會共同利益與國家利益的目標和方法。全球治理視域下民商事判決的承認與執行,理應尊重和保護外國人在內國的權利和利益,減少外國人在內國生活和發展的法律障礙,以及保障以便利國際民商事交往為內容的國際社會共同利益。伴隨著全球化的推進和全球治理實踐的發展,愈發需要各國在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上適度矯正僵化的法律屬地主義立場。在此意義上,各國在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領域存在的本國利益優先做法,忽視了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在維護國際社會共同利益方面的作用,難以確立全球治理中國際社會共同利益與國家利益應在分化中實現融合之目標,也無法形成有效協調上述兩種利益的方法。因此,民商事爭議的全球治理要求在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上,確立協調國際社會共同利益與國家利益的目標,并形成相應的利益協調方法。
二是在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上,應著力提升國家間的司法互信。全球治理視域下民商事判決的承認與執行,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國家間司法互信的程度。一般而言,隨著國家間司法互信的提升,一國拒絕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的理由會減少。反之,一國會對外國民商事判決進行嚴格審查。① 從根本上說,不同國家在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領域的司法互信程度,不僅取決于國家間的良好關系,更需要相應的政治基礎予以保障。一國基于對本國民商事利益及價值觀的推崇,完全不信任外國司法制度及其適當運作,并對外國法院作出的民商事判決進行嚴格審查,必然導致各國難以在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領域從政治層面建立充分的司法互信。就維護國際社會共同利益而言,民商事爭議的全球治理無疑要求各國強化司法互信,最大程度降低民商事判決跨國自由流動的法律障礙。
三是在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上,應彰顯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的監管功能。包括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在內的國際私法,常被視為以法院地國利益優先的國內法,而未能作為全球治理背景下法律多元體系的一部分。② 相較于國際公法與國際經濟法,國際私法在全球治理中明顯處于缺位和失位狀態。③ 但是,僅以國際公法和國際經濟法為國際法依據的全球治理,不僅難以滿足全球治理中多元主體參與以及治理方式多元化的基本要求,也無法充分發揮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在國際民商事領域維護國際社會共同利益,以及規制當事人實施“國際制度挑選”行為方面所蘊含的監管功能。④ 在此情勢下,民商事爭議的全球治理要求在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上,彰顯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在維護國際社會共同利益,以及規制當事人濫用私法權利方面的監管功能。
總之,當前經濟全球化和區域經濟一體化總體上仍在向前推進,但由于逆全球化、貿易保護主義和單邊主義的干擾,國際社會不僅對多邊主義的國際民商事秩序有迫切需求,也企盼各國在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的實踐中充分回應民商事爭議全球治理的要求。
二、全球治理視域下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的利益權衡
(一)全球治理中國際社會共同利益與國家利益的沖突和協調
全球治理視域下的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必然面臨國際民商事利益博弈日益激烈趨勢下國際社會共同利益與民族國家利益的分歧和對立。一方面,國內法成為商業貿易和非商業活動的障礙,需要為適應全球化經濟和社會發展而改革,尤其應在提升國際社會共同利益方面有所作為。在法律文化多元且不同法律體系聯系日益緊密的全球化時代,主權國家在其公共秩序的限度內積極促進民商事判決跨國自由流動,便利國際民商事交往并提升對基本權利的保護,無疑應成為指導和約束各國的共同政策之一。各國在司法互信與合作的基礎上貫徹這種共同政策,有助于突破法律屬地主義的狹隘立場,充分發揮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保護國際社會共同利益的功效。另一方面,國際層面自由化與國家層面放松管制的政策均帶來了負面效應。① 例如,一些國家奉行單邊主義立場爭奪國際民商事利益造成的社會不公平和經濟不平等,以及當事人濫用私法權利產生的法律規避問題等。這就需要國際私法調整其單一的方法論和價值中立的立場,在有效提升民商事判決跨國自由流動的同時,捍衛法院地國家的公共利益,由此,便形成了全球治理視域下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的利益沖突。
在文化多元和融合并存的全球化時代,一國完全基于法律屬地主義立場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必然難以顧及全球治理中維護國際社會共同利益的目標。而且,若各國均以國家利益最大化為目標,創建并實施本國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制度的規范體系,在國際民商事領域無疑會出現失序和混亂的后果。“當今世界,相互聯系、相互依存是大潮流。隨著商品、資金、信息、人才的高度流動,無論近鄰還是遠交,無論大國還是小國,無論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正日益形成利益交融、安危與共的利益共同體和命運共同體。”②顯然,國際社會是天然的利益共同體,各國必須基于保護共同利益的需要與他國共生共存、共謀發展。
因此,全球治理視域下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應在平衡民商事判決跨國自由流動與法院地公共秩序的實踐中,發揮其協調國際社會共同利益與國家利益的治理功能。這種治理功能的本質,是基于規范和保障關涉各國共同利益的國際民商事交往之需,在妥善化解人、物跨國流動性與主權地域性矛盾的基礎上,形成平衡性跨國私法秩序。③ 不難看出,在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上,各國應在維護本國利益的基礎上兼顧國際社會共同利益。實際上,由于全球化與民族國家的交互影響,當今國際私法已經超越國際主義或國家主義非此即彼的一元結構。這意味著,一國既要維護便利國際民商事交往的國際社會共同利益,又要保障建立在民族文化特性基礎上的自身利益,并融入對本國公法和國家利益的考量。在此情勢下,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應超越傳統公法與私法分離的調整方式,趨向公法與私法融合的規范模式,積極回應全球化背景下本國法律秩序的價值和利益訴求,提升對基本權利的保護④,并最大限度促進民商事判決跨國自由流動,達成平衡保護國際社會共同利益與國家利益的目標。
(二)利益平衡要求下我國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的規范體系
為有效發揮我國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制度的治理功能,需要構建兼顧國家利益與國際社會共同利益的規范體系。
其一,以尊重我國專屬管轄前提下的原審國法律作為原審法院管轄權的審查依據。在我國締結的相關雙邊條約和協定之外,對于原審法院管轄權的審查依據,我國法院在司法實踐中傾向于采取以本國法律為主,兼采原審國法律的立場。⑤ 基于國家司法主權原則適用我國法律的做法更有利于保護本國利益,但就避免管轄權問題成為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的障礙而言,依照原審國法律審查該國法院的管轄權較為適當。這種做法不僅體現了對原審國法律體系和司法制度適當運作的信任,也有助于保障便利國際民商事交往的國際社會共同利益。但是,為保護我國的司法主權和社會公共利益,對于我國專屬管轄事項作出的外國判決,應不予承認與執行。這種做法也得到了2022 年《民事訴訟法(修正草案)》的接受。① 這種以原審國法律為一般規則并兼顧我國法律規定的專屬管轄做法,體現了平衡國際社會共同利益和國家利益的客觀需要。
其二,適度擴張我國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的管轄基礎。長期以來,我國在實踐中將受理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的管轄法院限定在被告住所地(包括經常居住地)和財產所在地的中級人民法院。② 當被告住所地及財產所在地不在我國境內時,難以為當事人申請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提供管轄法院。對于住所地或國籍在我國的當事人,僅需我國法院承認而非執行相關外國民商事判決時,為保護與我國存在緊密關系的此類當事人,可以借鑒我國在區際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領域的既有實踐,增設其住所地(包括經常居住地)或國籍在我國的事實作為受理承認外國民商事判決的管轄基礎③,以保護與我國存在緊密關聯的當事人之民商事利益。這種做法也得到了最高人民法院2021 年《全國法院涉外商事海事審判工作座談會會議紀要》的回應。④ 同時,為適當尊重其他相關國家法院的執行管轄權,我國不宜采取一些國家和地區不要求執行法院與案件存在任何管轄聯系的立場。上述做法,有助于在民商事爭議的全球治理中實現我國當事人民商事利益與國際社會共同利益的平衡保護。⑤
其三,引入懲罰性賠償判決承認與執行的分割方法。對于懲罰性賠償判決的承認與執行問題,學界歷來存在較大爭議:一是外國判決中的懲罰性賠償數額高昂,遠超我國法律所能容忍的限度,這種做法無疑會導致國際民商事利益分配不公正;二是當外國民商事判決未對懲罰性賠償的判項予以明確時,我國法院對于如何判斷外國判決確定的損害賠償是否屬于懲罰性賠償,以及如何比較懲罰性賠償和實際損失,往往存在實踐困境。而且,對外國判決確定的損害賠償金的性質進行判斷,涉及對外國判決的實質審查,與便利國際民商事交往的國際社會共同利益不符。正因如此,我國法院傾向于拒絕承認與執行外國懲罰性賠償判決。⑥ 盡管如此,懲罰性損害賠償制度對于鼓勵技術創新、保障產品安全、促進公平競爭、保護生態環境等關涉各國共同利益的事項發揮了重要作用。因此,為在國際社會共同利益與本國利益之間達成適當平衡,避免外國民商事判決因包含懲罰性賠償而被整體拒絕,我國在實踐中可引入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的分割方法。⑦ 具體而言,如外國民商事判決已對實際損失與懲罰性賠償的判項作了區分,則我國法院可以對實際損失部分予以執行,對懲罰性賠償部分在不超出我國相關實體法規定的范圍內予以執行;若外國民商事判決闡明其包含了懲罰性賠償的判項,但相關判項未對實際損失與懲罰性賠償進行區分,可依我國法律認定懲罰性賠償部分,與實際損失部分一并予以執行。① 以上做法,同樣體現了全球治理視域下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平衡本國利益和國際社會共同利益的功能。
三、全球治理視域下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的司法互信
(一)強化全球治理中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司法互信的經濟根源
當前,各國對全球治理視域下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的司法互信予以關注與討論,與經濟全球化的推進及其對國際民商事交往的影響密不可分。全球化背景下經濟因素日趨滲入國際事務,國家之間的經濟關系成為當今國際關系的重要組成部分,以至于對跨國經濟問題的治理被認為處于全球治理領域的核心位置。規范民商事判決跨國承認與執行的法律制度,已經成為便利貿易一體化的中心工具之一。② 強化民商事判決的跨國自由流動,不僅是保護當事人私法利益和基本權利的需要,還是促進國際經濟關系自由化的重要內容。在各國相互緊密關聯的全球市場中,民商事判決與貨物、服務、資金、技術等要素一樣,代表著當事人的權益。一國拒絕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的做法,無異于設置高關稅以限制外國貨物的進口,可謂形同貿易壁壘。③ 典型例證是,為充分保障民商事判決的跨國自由流動,一些學者建議從公法路徑規范全球范圍內民商事判決跨國承認與執行,即將該問題作為WTO 的談判議題并最終納入WTO 體系,或將之作為WTO“非違約之訴”來處理。④ 顯然,這是試圖借助WTO的貿易政策審查機制和強有力的執行機制,對成員方有關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的規則、制度和政策進行審查,并敦促其切實履行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的義務。該方案被認為有助于使國家在多樣性方面的利益服從于自由貿易政策同質化的趨勢,也是一種以最小政治成本獲得最大貿易利益的制度安排。⑤ 這種試圖在WTO 框架下保障民商事判決跨國自由流動的方案,不僅印證了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在保障國際民商事交往的國際社會共同利益方面發揮的重要作用,還證明了在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上確有必要強化各國間的司法互信。
在此意義上,一國法院作出的民商事判決最終能否得到承認與執行,不僅關系著當事人私法利益的實現,還與全球貿易、投資等重大經濟議題的落實息息相關。也正因如此,德國學者將民商事判決的自由流動視為沒有被寫明的人員、商品、服務和資本自由之外“第五個市場自由”。⑥ 在此影響下,構建一種以國家間司法互信為基礎、保障民商事判決跨國自由流動的國際經貿秩序,成為各國在共同利益驅動下的努力方向。而且,民商事判決跨國承認與執行制度穩定國際經貿秩序的作用,可以通過多邊機制方式將平等保護內外國民商事利益的司法互信制度化。該做法不僅有助于維護和實現關涉全球經濟增長的各國共同利益,還在很大程度上實現了國際民商事利益在締約國之間相對均衡的分配,避免某些國家在國際民商事領域基于單邊主義立場損害他國正當利益,為各國參與國際民商事交往提供了充分法律預期。因此,全球治理視域下強化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的司法互信,尤其需要各國借助多邊機制充分實現司法互信的制度化。①
以上分析表明,促進判決跨國自由流動的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不僅事關國際自由市場的構建和保障,還是全球經濟治理體系的重要構成部分。這就要求各國對彼此的司法制度及其適當運作充分信任,并以此保障民商事判決跨國自由流動,進而構建更大自由度的國際經貿秩序以及保障便利各國間民商事交往的國際社會共同利益。而且,各國在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上強化司法互信的做法,本身也契合人類命運共同體理論所蘊含的共同利益觀。
(二)我國提升全球治理中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司法互信制度化的規范體系
借助相關多邊條約和促進民商事判決跨國自由流動的國內法實踐,化解民商事判決域外效力與法律屬地性的沖突,可以有效增進國家間的司法互信,在本國公共秩序的限度內保障關涉國際民商事交往順暢進行的國際社會共同利益。
其一,加入反映司法互信常態化的有關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多邊條約。有關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的多邊條約,不僅為締約國之間相互認可彼此作出的民商事判決提供了充分法律預期,還可以通過多邊條約的實施累積締約國之間的司法互信。從本質看,有關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的多邊條約是締約國間司法互信制度化的體現。在目前我國締結的相關雙邊司法協助條約和協定作用有限的情形下,對于我國全程參與談判并在很大程度上反映自身立場和利益的前述《選擇法院協議公約》《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公約》,應選擇加入(批準)。特別是,一些國家在國際民商事爭議的解決上采取單邊主義立場,更有必要借助上述多邊機制在民商事爭議全球治理中提升國家間的司法互信,推動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的自由化、多邊化和有序化。學界擔憂加入公約可能導致我國在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方面承受過大負擔,實無必要。實際上,上述公約僅是確保相關民商事判決最終得以執行的通道之一。在我國選擇不加入公約的情況下,只要我國判決債務人在外國存在(或未來可能存在)資產,判決債權人仍可在相關外國尋求民商事判決的承認與執行。在當前諸多國家擴張執行法院管轄依據的情勢下②,更是如此。總體而言,接受上述兩個公約,不僅有助于彰顯我國作為國際民商事法治的貢獻者、踐行者和守護者之角色,還有利于在民商事爭議全球治理中樹立我國維護國際社會共同利益的負責任大國形象。
其二,以法律互惠為據率先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從而累積司法互信。鑒于多邊條約在調整事項及適用范圍上的局限性,我國也應通過國內法實踐,建立一種累積司法互信的長效機制。特別是,改變我國以事實互惠作為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的實踐。所謂的事實互惠要求,更多是基于迫使他國積極認可本國判決的理論假設,忽視了維護私人民商事利益的現實需要。事實互惠甚至會成為外國判決在我國獲得承認和執行最困難、最有爭議的障礙。③ 近年來,我國法院在實踐中也由“事實互惠”轉向“推定互惠”,并為逐步確立“法律互惠”奠定了基礎。① 因此,基于提升司法互信的目的,只要判決來源國法律規定的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的條件與我國法律的相關規定并無實質不同,即我國判決在該來源國存在被承認與執行的可能性,則不論外國法院有無承認與執行我國民商事判決的先例(包括在個案中存在拒絕認可的先例),我國法院可以率先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并以此促進本國民商事判決在外國獲得承認與執行。以法律互惠代替事實互惠及推定互惠的做法,有利于在民商事爭議全球治理中促進民商事判決跨國自由流動目標的實現,并推動國家間司法互信的形成。以法律互惠為據強化外國民商事判決在我國的效力,同樣是實現司法互惠制度化的重要方式之一。
其三,建立拒絕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的報備規則。基于最大程度強化民商事判決跨國自由流動的考量,實踐中我國法院應審慎作出拒絕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的決定。除非出于維護我國公共秩序和當事人基本權利的必要,否則應充分保障當事人獲得的民商事判決在我國的效力,這本身也是我國在此領域累積司法互信的重要方式。為強化全球治理視域下民商事判決跨國自由流動的多邊主義立場,對于我國確有必要拒絕承認與執行的外國民商事判決,可仿效我國涉外仲裁裁決承認與執行領域報核的實踐②,逐步建立起相應的報備規則。設立此種報備的程序性規則要求,不會損害人民法院獨立行使司法權的基本原則,不僅有助于提升我國拒絕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的審慎性,長遠來看,也有利于最高人民法院將拒絕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的情形類型化。建立此種報備規則,同樣也是我國在民商事爭議全球治理中借助常態化機制提升司法互信的一種方式。
四、全球治理視域下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的監管功能
(一)全球治理中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監管功能的形成
在法律體系多元化的國際社會,各國不僅應對當事人濫用私法權利進行“國際制度挑選”的行為進行規制,還需要在特定領域化解危及本國基本價值和重大利益的風險。在此現實需求下,必然要求各國構建具有監管功能的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規范,以便貫徹和實現特定法律政策和價值。③ 應指出的是,在多元法律體系構成的國際社會中,此類監管規范不僅需要考慮國際社會共同利益的維護,還要為各國保護自身利益的需求保留空間。畢竟此類規范蘊含的監管功能之實現,既需借助一國制定的平衡國際社會共同利益與國家利益之規范體系的配合,又依賴法院地國家公共秩序制度的適當運作。也正因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涉及多重利益的權衡,當前無論是相關多邊條約還是國內立法,均不否認特定情形下本國法院對外國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加以限制的權力。
受當代國際私法實質正義價值取向的深刻影響,全球治理視域下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規范的監管功能,常借助國際私法與人權法合作的方法得以實現。就民商事判決的承認與執行而言,不僅蘊含以民商事判決跨國自由流動為外在表現的國際民商事交往利益,還包括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所承載的私人基本權利。一方面,民商事判決的承認與執行涉及當事人程序性基本權利的保護,促進民商事判決的承認與執行,不僅有助于保護判決債權人享有的訴諸司法權①,還可能侵害判決債務人享有的公正審判權;另一方面,民商事判決獲得承認與執行的權利,本身也是一項實體性人權。對判決債權人而言,該規定可以作為強化國內法院積極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的依據。對判決債務人而言,可據此主張一國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的做法,會構成對其財產權之不當干涉而應被拒絕。② 兩大法系主要國家和地區以基本權利為據援引公共秩序制度,并形成人權公共秩序的實踐,尤為引人注目。③ 這種基于基本權利對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進行解釋的路徑,對于形成具有監管功能的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規范具有重要價值。
以上分析表明,通過國際私法與人權法的合作,不僅可為民商事判決跨國自由流動的國際交往利益保護提供人權法依據,還有助于確立人權公共秩序作為維護法院地國重大利益的工具。④ 而且,在人權法與國際私法的合作上,無論是適用人權法直接介入國際私法的“直接方法”,還是借助國際私法中的公共秩序而形成的“間接方法”,在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領域均可發揮其捍衛法院地國家基本價值和重大利益的監管功能。以基本權利路徑思考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不僅在方法論上建立了人權法與國際私法的緊密關系,還有助于在民商事判決跨國流動問題上融合特殊主義國際私法和普遍主義國際私法的立場。
客觀而言,具有監管功能的判決承認與執行規范發揮作用,需要各國在相關民商事爭議全球治理領域共享相同的規制目標。特別是,在一個由諸多不同法律體系構成的國際社會中,確保民商事判決國際協調目標的最終實現,需要考慮各國國民和國際社會的共同利益。就此而言,基于保護當事人基本權利之目的構建具有監管功能的判決承認與執行規范,存在相應的合理性與正當性。在各國緊密關聯和利益交織的國際社會中,秉持多邊主義立場,發展具有監管功能的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規范,有助于形成一種協調民商事判決跨國自由流動和法院地公共秩序的方法。
(二)全球治理中我國具有監管功能的人權公共秩序規范之確立
對關涉本國法律基本價值和重大利益維護的問題,傳統國際私法通常交由公共秩序制度予以保障,但該制度也因內容具有不確定性而備受質疑。在民商事爭議的全球治理中,基于實現民商事判決自由流動目標之考量,更應審慎適用公共秩序制度。我國對傳統公共秩序制度內涵的理解較為抽象和模糊,且較少關注該制度提升個人基本權利保護的治理價值。因此,在全球治理視域下,可以建立一種以基本權利保護為中心的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規范。為了在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中實現當事人基本權利保護之目的,我國可以在民商事爭議全球治理中尋求提升公共秩序制度適用確定性和正當性的新方法。
全球治理視域下民商事判決的承認與執行,涉及相關當事人程序性基本權利及實體性基本權利的保護。為了協調國家規制與基本權利保護之間可能存在的利益沖突,應依據我國《憲法》和相關部門法中規定的基本權利條款,影響傳統國際私法中公共秩序制度的適用,在此基礎上形成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的人權公共秩序規范,并以此作為全球治理視域下我國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的監管工具。詳言之,可以依據《憲法》規定的基本權利條款、《民法典》規定的實體性基本權利條款、《民事訴訟法》規定的當事人程序性基本權利條款等,確定《民事訴訟法》第289 條蘊含的實體性和程序性公共秩序內涵,并以此形成審查外國民商事判決依據的人權公共秩序。通過我國法律體系中保護基本權利的規范與《民事訴訟法》中公共秩序制度之合作,不僅有助于消除傳統公共秩序內涵不確定的弊端,還可以提升公共秩序制度適用的正當性,并最終有利于發揮全球治理視域下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提升基本權利保護以及維護本國法律基本原則和價值的功能。而且,在我國現行法框架下,人權法規范與國際私法規范合作形成的人權公共秩序,可以在民商事爭議全球治理中作為維護本國法律秩序和基本價值的可行舉措。
應指出的是,在全球治理中基于實現民商事判決跨國自由流動目標的考量,對判決債權人訴諸司法權和財產權的保護得到空前重視,此時更應基于人權公共秩序彰顯對判決債務人公正審判權的保護。目前,我國《民事訴訟法》在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方面尚未系統規定外國法院訴訟的程序公正問題①,可以借助人權公共秩序予以審查。這也意味著,全球治理視域下我國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制度的實施,應進一步弘揚《憲法》以及《民事訴訟法》等部門法(包括依據參加和締結的國際人權條約轉化的國內法條款)中基本權利規范的價值,以實現維護本國法律重大政策和基本價值的監管功能。
基于全球治理視域下保障民商事判決跨國自由流動的要求,各國在相關審查環節的監管總體上呈現弱化趨勢。鑒于公共秩序制度適用的審慎性和例外性,全球治理視域下我國法院適用人權公共秩序規范的做法,不會影響我國在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領域秉持的多邊主義立場。
結論
總體而言,以全球治理為視域審視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的意義如下:一是緩解各國在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上狹隘地致力于貫徹本國政策和價值的局限性,應在捍衛一國公共秩序的前提下,聚焦關涉國際民商事交往和當事人基本權利保護的國際社會共同利益,充分發揮其維護與實現國際社會共同利益的作用。全球治理視域下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在構建兼顧各國共同利益的國際民商事秩序時,可以確立維護國際社會共同利益的新目標。二是加強各國在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問題上的司法互信,加大私人民商事利益的保護力度。在構建國際民商事秩序的過程中,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應提升國家間的司法互信,并充分尊重當事人參與國際民商事交往所創設的跨國私法關系的效力,回應提升基本權利保護的要求,將該制度作為一種“私人跨國治理”的新方式。② 三是強化國際私法與其他部門法的聯系與合作,有效發揮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的監管功能。各國借助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構建國際民商事秩序的過程中,需要適當開放其規范體系,強化國際私法與其他部門法的聯系和合作,在此基礎上形成并發揮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的監管功能。
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不僅是解決國際民商事爭議的基礎性制度,還是規范和保障國際民商事交往的公共產品。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需要各國竭誠合作,并盡可能跨越意識形態和政治制度差異性的障礙,充分回應全球治理中國際民商事交往和私人權益保護的需要。在此方面,我國應成為海牙國際私法會議框架下多邊主義方案的積極倡導者、善意使用者和國際社會共同利益的維護者。我國可以全球治理為視域,革新承認與執行外國民商事判決制度的規范體系,并據此積極參與國際民商事爭議全球治理和國際民商事法治建設,構建更加公平合理的國際民商事秩序。
在國家間民事司法合作程度有限的現實條件下,我國作為當今世界重要的經濟體之一,堅持民商事判決跨國自由流動的多邊主義立場,發揮民商事判決承認與執行制度的利益協調和監管功能,不僅是統籌推進國內法治和涉外法治的重要舉措,對于我國與其他國家共同構建穩定有序的國際民商事秩序也具有重要示范效應。
本文責任編輯:邵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