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鰲頭本;明代;出版史;日本漢籍;書籍史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3.02.013

圖一:元至正二十七年劉祥卿刻本《新編孔子家語句解》

圖二:明刻本《新刻易經衷旨原本》
在古代東亞的書籍出版中,一頁版面分上下兩欄的“兩節版”,是一種重要的版式,在古典文獻學中又被稱為“兩截版”“兩層樓”?!皟晒澃妗钡钠鹪春茉?,如學界關注較多的上圖下文的版式,便可追溯至唐五代時期的經變與帶插圖的經卷,但是下欄刻原典,上欄刻標題、音注的兩節版出現則要晚得多。管見所及,現存實物最早的是14世紀初期的元代刻本,多為科舉用書,往往下欄刻儒家經典的正文,上欄刻標題、注釋、評語等,上下一一對應,便于舉子應試學習。不過此時的上欄普遍偏窄,內容也較為簡單(圖一)。到明代萬歷前后,為了適應科舉,“揣摩場屋”,書坊開始在上欄加入大段疏通經文大意的“講章”“講義”,導致上欄所占版幅越來越大,甚至有些上欄的“講章”占版幅一多半,成為清代學者習稱的“高頭講章”(圖二)。從兩節版這一版式在中國的演變來看,佛教的傳播與科考應試無疑是其形成的最重要的助力,不過這一版式在異域卻有著迥異的發展路徑。

圖三:朝鮮興陽鄉??瘫尽稑祟}句解孔子家語》

圖四:越南阮朝咸宜年間刻本《欽定越南通鑒綱目》
除了中國,這種版式同樣見于古代東亞漢文化圈的日本、朝鮮(圖三)、越南(圖四)等國。17世紀中期,在日本京都的書林中突然興起了一種在書題前題“鰲頭”的風潮,從學者藤原惺窩、宇都宮遯庵等人所編的《鰲頭四書大全》《鰲頭近思錄集注》,到為蒙學教育編纂的《鰲頭忠經集注詳解》等書,出版數量龐大。這些漢籍都是兩節版,一般下欄刻中國的經典文獻(以及前人舊注),而將日本學者編著的注解用小字刻在上欄(及左右欄外側),作為下欄正文的輔助閱讀,書題上的“鰲頭”一詞便被用來指代上欄部分。這一出版文化在江戶時代影響深遠,因為這一版式契合日本學者的漢籍閱讀習慣,又方便學者將自己的心得附著于漢籍文本之上,在當時成為漢籍出版的經典版式,甚至有學者以編纂“鰲頭注”為業,以滿足當時商業出版環境中多層次的讀者需求。到了近代,這一書籍版式又被運用于中小學教材、法律注釋書、日用雜書等各種類型書籍上,成為一種引介西方文明和國民啟蒙的重要書籍形式。時至今日,日本的書志學中仍然使用“鰲頭”來指代這一版式以及上欄的注釋。
由于這一習語由來已久,所以日本學者普遍將其默認為一種日本固有的漢籍出版文化,《日本古典書志學辭典》釋“鰲頭”云:
設置于本文上欄的注釋。與“首書”“頭書”意同,但相對于“首書”“頭書”本指在我國古典文學上附頭注,鰲頭被用于如寬文五年(1665)刊《鰲頭評注古文真寶前集》、延寶二年(1674)刊《鰲頭中庸》、延寶六年(1678)刊《鰲頭近思錄》等漢籍相關書籍的書名。
其他日本書志學辭典的解釋也基本相同。對“鰲頭”這一文化開展深入研究的是日本學者高山節也,他將這種分上下兩欄并以“鰲頭”為名的書統稱為“鰲頭本”,并對日本現存眾多的“鰲頭本”進行了詳密的文獻學調查,認為這種在書題前加“鰲頭”的作法起源于江戶時代,是日本特有的漢籍出版文化。此外,高山氏認為江戶時代所指的“鰲頭”不是一般的兩節版,而是指代包含上欄和左右外框外側部分的特殊的“門”字形兩節版(圖五)。國內學者陳正宏曾引用高山氏的結論,認為“鰲頭”與“頭書”“首書”等一樣,“是日本漢籍的一種特殊形式。古代日本學者在漢籍原書的天頭和左右外匡的外側書寫批注,后人翻刻,將此類批注及其書寫樣式亦一并刻入。久而久之,形成一種定式”。
不過這一說法仍存難解之處,雖然檢索中文全文數據庫,確實未見到有以“鰲頭”來稱書籍版式的文獻記載,但所謂“鰲頭”或“獨占鰲頭”是一個源于中國的具有科舉文化意味的詞,在從未正式施行科舉制度的日本,為何17世紀中期的書肆和作者競相以此為書名?為何在明治時期日本已全面學習西方后,以“鰲頭”為名的各類書籍反而增多,其在日本的發源究竟如何?對于這一系列問題,如不從其源頭考察,難免治絲益棼。故本文首先對“鰲頭”出版文化的起源進行研究,并通過細致梳理其從一種單純的“科舉用語”到最后成為書籍出版形式,并參與到近代以來啟蒙教育的演變過程,借此探究漢學與漢籍在異域的接受與融合。

圖五:元祿九年刻本《鰲頭杜律集解》
“鰲頭”一詞與中國的科舉文化關系密切。“鰲”本是一種寓言傳說中能背負仙山的巨龜,唐、宋以來士人稱翰林學士院為“鰲山”“鰲峰”,官拜翰林學士承旨則習稱“立鰲頭”,民間又將中狀元稱為“跨鰲頭”“獨占鰲頭”“上鰲頭”,元代以后“魁星”與“鰲”為組合的“魁星點斗,獨占鰲頭”形象更是成為一種經典的寓意吉祥的文化符號,在傳統士人生活中占有重要的位置。
東亞文化圈的國家,對于這一詞匯并不陌生,《日本國語大辭典》釋“鰲頭”有二義:一起源于中國,指“科舉頭名”,即傳統的“獨占鰲頭”的釋義;二指“書籍本文上的空欄,以及其上的注解”,“又指帶有這一空欄的書,二階本”。那么這種寓意吉祥的詞匯如何與日本漢籍的出版相聯系?高山節也提出一種假設,認為江戶書肆稱“鰲頭”是因為當時日本獨有的“門”字形兩節版看起來像一只大龜的頭部從殼中脫出(圖六)。但是江戶時代后期和明治時代出版的大量稱“鰲頭”的書籍都是不包括左右外框外側的普通兩節版,為此高山氏又推測,到了近代,“鰲頭”一詞本來的意味已被人遺忘,于是書肆將普通兩節版也都稱為“鰲頭本”,這樣的解釋無疑使問題更加復雜化。

圖六:“門”字形兩節版示意圖
其實,江戶時代學者天野信景(1698—1733)在其筆記《隨筆鹽尻》中的一處議論可以為該問題提供線索:“國人誤將‘鰲頭兩字理解為‘頭書是近來俗見,其實將國外的‘鰲頭‘龍頭等字加在書題之上是書肆之作為,和‘魁本之意同?!痹谶@則筆記前,天野諷刺了當時日本學者誤讀從中國舶來的書籍,不知中國的書坊在書題前加定語“魁本”二字,乃是佳本、善本之意,是書坊為了夸耀自家產品的宣傳語,以致誤以為從中國舶來的《古文真寶》與《魁本古文真寶》為兩種書。在這里,天野認為“鰲頭”“龍頭”與“魁本”的意義相同,都只是書坊為了宣傳自家版本精善的宣傳語。盡管這一觀點是錯誤的,不過卻提供了一個重要啟示,即這種在書題前加“鰲頭”“龍頭”表示兩節版的作法是否是從中國傳來的文化?雖然在日本史料中無法找到更進一步的線索,但是筆者在日本所藏的中國刻本中,發現了這一文化的真正起源。

圖七:萬歷二十四年葉天熹刻本《重訂大板鰲頭海篇心鏡》
根據目驗原書及各藏書機構公布的電子書影,筆者可以確認有40余部以“鰲頭”為名的中國刻本分藏于日本多家藏書機構,均為一頁之中分上下兩欄(其中一部為三欄)的兩節版,刊行時間均在明代晚期。如蓬左文庫藏明萬歷二十二年(1594)唐氏世德堂刻本《翰林筆削字義韻律鰲頭海篇心鏡》,該書分上下兩欄,下欄為《海篇》正文,上欄則列“異施字義”“分毫字義”“書經難字”“詩經難字”等內容。該書原為德川家康舊藏,后轉贈尾張藩,為“駿河御讓本”,說明其傳入日本的時間不會晚于元和二年(1616)駿河文庫分讓尾張藩之時。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藏萬歷二十四年(1596)葉天熹刻本《重訂大板鰲頭海篇心鏡》同樣一頁分上下兩層,扉頁上還鐫有刻書題識,說明其上欄內容:“兼以‘分毫字義‘五經難字‘韻律音釋列于上層”(圖七)。日本國立公文書館藏明末刻本《莆曾太史匯纂鰲頭琢玉雜字》一頁之中分上中下三欄,僅下欄刻《雜字》正文和注解,上兩欄則刻些長短不一的婚書、祭文、契約文書等日用文體的范文。此外,標舉“鰲頭”為書名的還有內閣文庫藏明萬歷十二年(1584)王祐三槐堂刻本《新鋟鰲頭金絲萬應膏徐氏針灸全書》、萬歷年間余氏怡慶堂刻本《新刻太醫院訂正鰲頭醫方捷徑》(圖八)、明末刻本《新鍥鰲頭活幼諸癥小兒痘疹全書》等。

圖八:萬歷年間余氏怡慶堂刻本《新刻太醫院訂正鰲頭醫方捷徑》

圖九:明萬歷王廷極、唐廷仁刻本《翰林筆削字義韻律鰲頭海篇心鏡》
以上實物說明在書題前標注“鰲頭”的中國刻本,最晚在17世紀初即已大量進入日本。根據這一線索,筆者又查考了國內、歐洲、美國的藏書機構所藏漢籍目錄與數據庫,又發現40余部“鰲頭本”,均為明代萬歷年間至清初在福建、江南等地區的民間書坊所刊,多為字書、日用類書、醫書,其中字書有明萬歷間王廷極、唐廷仁刻本《翰林筆削字義韻律鰲頭海篇心鏡》(圖九),明萬歷四十一年(1613)金陵李潮聚奎樓刻本《翰林筆削字義韻律鰲頭海篇心鏡》,明末刻本《鼎鐫木天考證鰲頭海篇棲鵠》等;歷史類蒙書有萬歷十七年(1589)鄭世豪宗文書舍刻本《新鍥鰲頭歷朝實錄音釋引蒙鑒鈔》、明德堂刻本《二刻黃石齋太史重訂鰲頭歷朝實錄音釋引蒙鑒鈔》等;四書類有明萬歷二十三年(1595)光裕堂刻本《刊湯會元參詳名公新說四書解頤鰲頭》等;醫書有萬歷十九年(1591)王祐三槐堂刻本《新鍥鰲頭復明眼方外科神驗全書》、明余氏刻本《新鍥太醫院鰲頭諸癥辨疑》、明萬歷二十四年(1596)余文臺雙峰堂刻本《新鍥鰲頭回生達寶秘傳明論醫方》等;詩文類書有明萬歷二十六年(1598)序刻本《新鋟翰林校正鰲頭合并古今名家詩學會海大成》等;日用類書以及雜字書有萬歷間萬卷樓刻本《鰲頭群書匯錦》、徽州開益堂萬歷二十二年(1594)刻本《鰲頭備用雜字元龜》、明末刻本《新鐫增補類纂摘要鰲頭雜字》、清初刻本《增廣幼學須知鰲頭雜字大全》等;通書歷法書則有明萬歷刻本《新編歷法總覽合節鰲頭通書大全》等。
這些刻本的上欄所占篇幅很大,與早期的兩節版有異,更接近同時代的“高頭講章”,但內容則偏向民生日用、應用知識類書籍,只有少量涉及科舉內容。除了稱“鰲頭”,當時稱呼這一版式另有一詞,即天野信景在筆記中提及的“龍頭”。在科舉文化中,與“鰲頭”一樣,“上龍頭”“奪龍頭”也有“奪魁”的吉祥寓意。與“鰲頭本”的出現幾乎同時,明代書林中也出現許多以“龍頭”來標稱兩節版的書籍,筆者所見,如明萬歷二十三年(1595)劉氏安正堂刊《鐫玉堂釐正龍頭字林備考韻海全書》、萬歷安正堂刻本《鐫大明龍頭便讀傍訓律法全書》、明萬歷刻本《鼎鐫龍頭一覽學海不求人》、明末刻本《新鍥閣老臺山葉先生訂釋龍頭切韻海篇星鏡》等。
據日本東北大學狩野文庫藏《御文庫目錄》,寬永十七年(1640)御文庫收入《龍頭律法》一部共8冊,此書即萬歷安正堂刻本《鐫大明龍頭便讀傍訓律法全書》,現仍藏于日本國立公文書館中,這是最早的“龍頭本”輸入日本的記錄。
在這些刻本中,“鰲頭”既可以指代兩節版這一版式,又可以用來專指兩節版中的“上欄”部位,在一些書籍扉頁、凡例中可以看到這一用法,如明末刻本《新刻易旨一覽》的凡例云:“‘鰲頭字小,不能一目俱下。是可計晷遍也,于臨試點檢尤便?!辈贿^,筆者進一步檢索明清人的文集,卻找不到以“鰲頭”“龍頭”指稱書籍部位或版式的實例,這說明“鰲頭”“龍頭”這兩種用語可能是一種流行于書坊與讀者之間的用語,因為其吉祥寓意,而被廣泛接受,到了萬歷年間更與“新鐫”“鼎鐫”“魁本”等冠詞一起,被書坊置于書題前。
根據以上對實物和扉頁題識的考察,可確知這一出版文化曾在明代萬歷前后興盛一時,可是在今日的出版史中卻找不到對這一文化的記載以及相關的研究,在古典文獻學中也只稱呼這一版式為“兩節版”“兩層樓”。那么這些書在中國是如何被刊刻的?為何此后在歷史中汩沒無聞?下文將首先對“鰲頭本”在明代的出版史進行梳理考察。
明代萬歷前后是我國民間出版業的極興盛時期,書坊為了競爭,標舉自家的產品特點,往往在書名前冠以多種定語,有些標榜文本刻印精良,如“魁本”“京本”“原板”;有些以形式作為賣點,如“圈點”“摘題”“鰲頭”“纂圖”“全相”等;有些為了迎合舉子,體現吉祥寓意,標注如“魁斗”“大魁”等。過去學界多將這些冠詞單純地理解為書坊夸張的宣傳,未多加以關注,其實這些名目繁多的冠詞中,固然有些僅有廣告意義,如“魁本”“鼎鐫”“京本”之類,但有一些則反映的是某種書籍文化的興起,比如“鰲頭”“龍頭”。

圖十:《鼎鐫木天考證鰲頭海篇棲鵠》中添刻在“鰲頭”上的內容
明代晚期的出版業雖興盛,但市面上能夠獲利的書籍種類卻有限,于是某一部被證明有銷量的書,眾多書坊往往蜂擁而上,造成了大量從書名到內容“同質化”的問題。如明萬歷年間書坊出版了眾多以“海篇”命名的字書,不同版本就有30多種,被研究者統稱為“海篇類”字書。為了增加“賣點”,許多書商便在《海篇》正文之上增設上欄,稱其為“鰲頭”,在其中添刻一些字學的參考資料,如明末刻本《鼎鐫木天考證鰲頭海篇棲鵠》就將一些短則幾行,長則數卷的內容,如“把筆手勢”“把筆四要”“永字八法”等刻在“鰲頭”上(圖十)。又如《醫方捷徑》一書明代多有刻印,書坊為了與市面上眾多的《醫方捷徑》區別,便在自己產品的書題前增添各種冠詞,如余象斗刊印的《新刻校正大字醫方捷徑袖中金》,主打“大字”“袖珍”;劉氏遺安堂刊印的《新刻太醫院校正增補醫方捷徑》,則主打“太醫院”的牌子,但無論是“新刻校正”還是“太醫院校正”,內容都“換湯不換藥”,與原書并無不同,于是一些書坊嘗試在《醫方捷徑》正文之上設“鰲頭”,添刻“診脈至捷歌”“妊娠脈歌”“小兒脈歌”等短小的醫學“參考知識”“貼士”以吸引讀者。這種在正文之上增設“鰲頭”的方法十分新穎,得到了當時許多書坊的效仿,有些書坊還為上下兩欄的內容分別做了目錄,并且在書名前加“鰲頭”“龍頭”來標識。雖然這些“鰲頭本”“龍頭本”在形式上與當時種類繁多的“高頭講章”很相似,但“高頭講章”主要是科舉用書,下欄的正文內容與上欄的“講章”是一一對應關系,而這些“鰲頭本”“龍頭本”則上下兩欄內容并不直接對應,而且主要是字書、醫書、日用類書等,與科舉應試關系不大。
從書籍出版角度而言,這種版式有不少優點。首先,內容更為豐富,比起當時眾多只在書名上宣傳“增補”,但實際內容無變化的同類產品,“鰲頭本”“龍頭本”將一些與正文相關的參考知識刻印在上欄,可以吸引讀者。其次,這些“鰲頭”之上的內容來源廣泛,獲取容易,在當時許多字書中,都會在卷前添刻一卷“四書難字”“永字八法”等字學相關內容,書坊將這些內容從卷前移到“鰲頭”上,并不需要費心尋找新的稿源。最后,由于上欄與下欄內容不需要像“高頭講章”那樣一一對應,刻工上梓時不需要費心照顧一頁之中上下欄的內容對應,在補刻時,可根據實際需要,將上欄的內容增刪、更換。
這一“商業創新”曾在明萬歷后興盛一時,但簡單的商業創新行為很難避免“創新—被模仿”的命運,當“鰲頭本”在一家書坊成功后,其他書坊一擁而上,競相模仿。查看這一時期的“鰲頭本”,可以發現無論是哪家書坊的《醫方捷徑》,上欄的內容都是“診脈至捷歌”“妊娠脈歌”,各家《海篇》的“鰲頭”上也都刻著“五經難字”“永字八法”等內容,說明其模仿、盜版自同一家書坊的產品,此后并無創新。這樣的無序競爭,導致這一文化很快就衰落了。查詢《中國古籍總目》及書目數據庫,“鰲頭”“龍頭”系列書籍,出版集中于萬歷至崇禎年間,少量的清代刻本也多為明晚期刻本的翻刻,多是提供給民間啟蒙識字的“雜字”類書籍或者《通書大全》。
此外,從實物上也可以清晰地觀察到這種衰落的跡象,比如“鰲頭”出現在書題的位置(版心題、書簽題、目錄題、卷端題等)并不固定,在書籍翻刻再版時,書題前的“鰲頭”兩字時常被其他冠詞替換,說明這一形式作為“賣點”的價值在不斷下降。
由于“鰲頭本”“龍頭本”的出版在明代晚期持續時間并不長,所以在出版文化史上極少被研究者關注,甚至在今天的古籍版本學中,對這一在歷史上短暫出現過的出版詞匯與文化都缺乏了解。其實,不僅是現代研究者,18世紀初的天野信景既已感慨當時的日本學者只知“鰲頭”是“刻在上欄的注釋”,而不知這一文化的真正起源。
“鰲頭”這一出版文化雖在中國流行時間很短,但在東亞世界卻不乏認同,如前所述,在17世紀中期,這一文化便在京都的書肆中流行開來,不過其為何能夠在沒有科舉文化環境的日本扎根,并被廣泛接受?其過程和背景是怎樣的?
其實,從歷史文獻的記載來看,在日本最早接受“鰲頭”這一書籍文化的并非書肆,而是林羅山等漢學家。在17世紀初期的文獻中,就可以看到日本學者使用“鰲頭”來指代書籍正文之上的空白位置,即書眉、天頭。如水戶藩藩主德川光圀的文集《常山文集》卷十九《跋三代實錄》:“行世印本,文字訛謬,傳寫錯脫……其疑者,細書‘鰲頭,以為將來之左券。”現藏于大東文化大學的林羅山《老子鬳齋口義》的稿本中有林氏記于寬永三年(1626)的識語:“余嘗讀《老子口義》,加倭訓,點朱墨,今茲孟夏,依或人之求而講之,于是往往隨諸家注解,粗考而加寫小字于鰲頭與旁側,是所教授童幼者而已。丙寅五月十五日羅山子記?!?/p>
慶應義塾大學圖書館藏明晚期刻本《周會魁校正四書大全》,為那波活所舊藏,書中有那波活所的朱筆批點,天頭有其所加注釋,其中卷10有那波的識語:“右依黑川氏之求講焉。爾時加朱句、墨訓,及贅鰲頭云。己未春三月廿二日,遠望臺主人余不子。癸酉五月,為半井壽菴讀了?!笨芍摫臼窃臀迥辏?619)那波為人講讀《四書大全》的教本,從實物看,這里的“鰲頭”指的是書眉、天頭位置(圖十一),與明刻本指代含義一致。

圖十一:明刻本《周會魁校正四書大全》那波活所所加“鰲頭注”
又林羅山的第三子林恕在為《莊子鬳齋口義棧航》所作序文中記道:“我先人羅山翁講經之暇,翻《南華口義》,粗記其出處于鰲頭百數十件,未畢而罷矣……翁奇之,出家藏鰲頭本示之,有所告諭,有所開發。”可見,至遲在寬永初年,日本學者已將書籍上層的部位稱作“鰲頭”,又將在其上批注的本子稱為“鰲頭本”,所以該詞的起源并非如此前研究者所猜測的,是因為其樣式神似“鰲頭”之形狀而命名,而是僅指書籍的上層部分及所抄注釋,與中國明代書坊的用法完全一致。

圖十二:林羅山批注明成化刻本《五經大全》
不過在書籍之上的空白位置(天頭、書眉)批注,中、日兩國也有一些不同。在傳統東亞的書籍文化中,正文被置于書籍中央部位,四周一般留有空白,在寫本或刻本的上層部分,中國學者往往會書寫簡單的札記、批語,即傳統所謂的“眉批”。與此不同,日本學者往往在其上會抄錄詳細的音注。由于古代日本學者在閱讀漢籍時有一定特殊性,大部分學者需先對漢文進行訓讀,即使有前人注釋,對原文和舊注中出現的人名、地名等,仍需大量的音注作輔助閱讀,因此抄寫者往往會在書籍的空白處抄錄本國學者為該書所編寫的詳細音注(圖十二)。這些內容是閱讀漢籍與舊注的輔助,所以為了與正文不相混淆,抄寫者往往只將音注分布在漢籍上方和側欄外,這一行為也被稱為“加首書”,最早可追溯至平安時代,至今在日本還有許多室町時代的寫本實物留存。不過到了17世紀初期,許多日本學者受到從中國傳來的“鰲頭”文化的影響,開始將“天頭”的位置稱為“鰲頭”。
這些抄錄于“鰲頭”上的注釋,其來源多與講學有關,如上文所舉林羅山、那波活所的例子,多是抄在授課教本上的“講義”,也有一些是學生轉抄的老師的講義,如本居宣長紀念館所藏《春秋經傳集解》的“鰲頭”上有本居宣長抄寫的音注,在第11冊末有識語云:“右句讀訓點旁注鰲頭是景山先生所考校也,以其自筆本瀉(寫)之畢。寶歷五年(1755)乙亥九月四日,清舜庵宣長謹書?!痹摫尽蚌楊^”上的注釋即是宣長根據其師堀景山的教本轉抄的。在寫本時代,這些在“鰲頭”的音注都是學者們手抄的,進入17世紀后,日本進入“商業出版”時代,4出版商看到了商機,開始嘗試在出版儒家經典、詩文集的同時,將本國學者們原本抄錄在“鰲頭”上的注釋也一并刊印出來,一方面免于讀者抄寫之苦,另一面也借著學者的名氣為書增添“賣點”。書肆也逐漸接受“鰲頭”這一詞匯,用來指稱兩節版的上欄,如寬文十年(1670)刊行的《北溪先生性理字義》的書尾跋文中,編者就聲稱:“輯其字訓,拾其出處,別為鰲頭表題。”又如《新增評注古文真寶后集》跋文云:“向梅庵山崎保春氏隨逐此書件件之文字,采摭其典據、類語而遍揭之鰲頭,”并開始以此為書名。這說明此時不僅是林羅山這樣的漢學家,連普通的讀者也開始接受“鰲頭”這一稱呼。17世紀中期以后,日本幕府體制逐漸穩定,改革趨向“文治政治”,在第四代將軍德川家綱和推崇朱子學的??普耐苿酉?,京都和江戶出現了專門的漢學塾,各藩也開始興建藩校,延請儒者作顧問,培養本藩人才,雖然日本沒有正式的科舉制度,但如林氏家塾和各藩校中都有“春秋試”等一年數次的內部選拔考試,“鰲頭”這一用語本身的吉祥寓意很容易就被此時的讀者們接受。
在刊行“鰲頭本”時,日本書肆遵循了寫本時代的樣式傳統,并不將“鰲頭”的輔助注釋與下欄的正文和舊注混同,而是單獨刻在正文的上欄,這樣做的好處比較明顯,首先雕版時不改變下欄漢籍正文的格局,不摻雜日本學者所作的注釋,保持原貌,大字刻印,行格疏朗。其次,如果后期書肆要抽換或增添上欄的“鰲頭注”時,也十分方便,翻刻時下方的正文保持不變,刻工只需在“鰲頭”空白處進行增補即可,而如果是以傳統的雙行小字的形式刻于正文之中,則一旦要增注,便“牽一發而動全身”,工作量增大許多。
不過,雖然日本的“鰲頭本”發源于明代晚期的“鰲頭”文化,但兩者仍有不小的區別。從內容上看,江戶時代的“鰲頭本”多為儒家經典、詩文集,而非日用類書、字書等;從版式上看,江戶前期的書肆在刻印時,為了充分利用版面,創造性地將上欄“鰲頭”的注釋延伸至左右欄線兩側,形成一種“內中國(經典),外日本(注釋)”的“門”字形樣式的兩節版(圖五),后期則逐漸回歸普通的上下兩欄樣式;其次,日本“鰲頭本”一般上下欄的內容互相對應,更多考慮讀者學習漢籍的需求,這與原本為了在大量同名書籍的競爭中脫穎而出,而在“鰲頭”上添加“參考知識”“貼士”的明代“鰲頭本”有很大不同。此外,如上所述,日本“鰲頭本”中的上欄注釋多源自漢學家授課時所纂集的“講義”,撰作初心并非為了公開出版,所以著者往往在書序中聲稱其作成于“教授之暇”,其目的是“以便同志后學之徒者也”。但由于“鰲頭”所刻內容契合了日本讀者的需求,所以在書籍傳播和銷售中所占地位越來越重,因為對于那些出版“鰲頭本”的書肆而言,能讓自己的書在市面上眾多同類產品脫穎而出,靠的并非下欄的經典正文,而是本國著名學者在上欄“鰲頭”中所纂集的注釋。這一轉變導致當時出現了專為“鰲頭”編注的學者,如江戶中期人稱“標注由的”的學者宇都宮遯庵(1633—1707),以及松永昌易(1619—1680)、熊谷立閑(?—1695)等人。宇都宮遯庵著有《鰲頭四書集注》《鰲頭增廣杜律集解》等一系列著作,其著述形式都是在中國經籍或日人編選的中國詩文集的上欄編注,又因為他本人名“由的”,便被人們稱作“標注由的”,原念齋《先哲叢談》卷四云:“(宇都宮)遯庵博學著書多,于四子及諸書著標注以便初學,時號‘標注由的,又或稱虱先生,蓋其標注皆蠅頭細字,猶虱著衣,故云爾?!?/p>
因為這些“蠅頭細字”的注釋都刻在上欄,附著于下欄漢籍的正文而生,好像是“虱子著衣”一般,所以宇都宮遯庵被譏嘲作“虱先生”。這位“虱先生”不僅自己操刀,還與學生一起編纂,如與門人清水玄迪補注《鰲頭增廣杜律集解》。當時像宇都宮遯庵這樣為漢籍編纂“鰲頭注”的,不在少數。正因為這些有意為“鰲頭”添注的學者出現,這一時期出現了大量中國經典“鰲頭”注釋書籍,包括《武經七書》《易學啟蒙》《近思錄》《老子鬳齋口義》《太極圖說》等。
從本來只是便于授課而編纂的講義,到有意識地為漢籍編纂“鰲頭注”,反映的是東亞漢籍著述形式的演進。在東亞漢學中,著述形式是一個非常重要但容易被忽視的話題。在日本現存的漢學著作中,專門的漢學著述只占一小部分,更多的是漢籍的“二次衍生著述”,即所謂“準漢籍”,系以注解、評介、訓點等形式對漢籍原文進行二次闡釋,“鰲頭注”就是其中一種重要的著述形式,其形式雖是附著于漢籍而生,但更符合當地讀者的實際閱讀需求,依靠這種形式,漢籍在域外也得到了更好傳播。不過這種傳播并不總是很順利的,有時也會產生一些爭議,特別是當日本學者為漢籍所作的“鰲頭注”與下欄經典或經典的舊注不合時,便會招致學界非議,如《倭板書籍考》曾批評《鰲頭評注四書大全》:“慶安四年(1651)《鰲頭評注四書大全》出于惺窩先生,鵜飼石齋校訂也。‘鰲頭眾說,有失程朱之本意,陷異學之誤者。”《鰲頭評注四書大全》乃藤原惺窩所編,惺窩雖倡朱子學,但并不排斥陸、王之學,在為《四書大全》的“鰲頭”加注時,稱引元、明人舊說頗雜,與下欄的《四書大全》之說不盡合,導致“有失程朱之本意,陷異學之誤者”。作者和書商有時為了免受指責,還會在序中特意說明,如熊谷立閑為藤原惺窩的《鰲頭四書大全》的“鰲頭”增注,在跋語中云:“大凡眾說之符朱意,概以錄之。如虛齋十得八九,間亦附一二之異見,倍以顯至當之正理,是欲為后進討論之一助?!扁從緶卦凇缎驴填^書詩經集注》跋文中言:“若夫標注與《傳》之旨相背馳也,存而循舊者,將鳴寸云子(寸云子即“鰲頭注”作者松永昌易——引者注)之勤而又使芻蕘雉兔者往焉……讀者恕諸。”“鰲頭”上的松永、熊谷纂集的注釋原是附于朱熹的傳注而生,卻時時與下層的朱注齟齬,為了免于讀者的質疑,不得不提前作出解釋。這種矛盾真實地反映了漢籍文化在域外傳播的復雜性,為研究者提供了研究漢學與漢籍在域外傳播與接受的極佳實例。
“鰲頭”出版文化在江戶時代的興盛有其內在的文化背景和需求,不過如果將目光下移至日本近代出版史,會意外發現“鰲頭”這一出版文化并未隨著日本漢學的衰微而自然消亡,反而愈發興盛,甚至大量出現在中小學的歷史教科書里,并一直持續至昭和時代,其深層原因值得進一步探討。
檢索日本國立國會圖書館數據庫,可以發現從明治(1868—1912)到大正(1912—1926)時代,日本書林出版了大量“鰲頭本”,所涉范圍極廣,不僅同江戶時代一樣有大量的儒家經典和詩文注釋書,4還包括新制定的法律法規的注釋書,如《鰲頭對照修正新法典》《鰲頭沿革官令簡明目錄》《鰲頭注釋改正礦業法令大全》《鰲頭參照現行租稅法規》等;教人寫作的典故熟語集如《鰲頭熟語記事論說明文作例》等;書信范文如《鰲頭類語明治活用文證》《鰲頭類語漢語手簡小成》等;甚至出現于圍棋教程、小學課本中,從數量和范圍來看都遠超江戶時代,其出版時間雖主要集中于明治至大正時代,但一直到昭和前期仍有部分書商為了再現當年的“鰲頭”形式,偶爾使用。5日本明治維新以后,西方科學和人文思想迅速涌入日本,在日本知識界風行一時,但同時儒學教育依然頑強生存,在明治初期互相爭奪空間與話語權。更耐人尋味的是,無論是當時市面上流行的從西方引入的法律、醫學、礦業等“洋學”書籍,還是傳統的漢學書籍,在這一時期都大量設置“鰲頭”,并以此標稱書名。
從實物來看,此時的“鰲頭本”雖都以“鰲頭”為書名,但形式上并非都是嚴格意義上的兩節版,也有版式為單框,在天頭上鐫注的形式,但很少出現江戶時期那種特殊的兩節版,這是近代以來出現的重要變化。此外,隨著出版技術的發展,近代的“鰲頭本”已多為排印本,“鰲頭”上的內容也不限于漢字,出現了假名。這些都是最直觀的變化,而內容上的變化則更為深刻。
明治維新以來日本大量吸收西方文化,其熱情不減于曾經對中國文化的學習,不過西方語言為拉丁字母,日本學者無法像訓讀漢文一樣直接閱讀英文,而必須先翻譯。于是日本學者使用漢字創造了大量傳遞西方思想、制度、科技方面的“新名詞”,在政法方面如“法庭”“刑法”“內閣”“國會”等,軍事治安方面如“后備兵役”“警察”,經濟金融方面如“會計”“銀行”“經濟學”等。這些用漢字新造的“新名詞”對于中日學者都不易理解,1907年商務印書館翻譯日本《六法全書》,請學者錢恂等作《日本法規大全解字》注釋“新名詞”,后來以《日本法規解字》為名單行出版,錢恂在《編后話》中稱:“嗣因近來東譯盛行,政法等書,多沿日本名詞,初學頗以為苦?!币恍┝羧毡尘暗膶W者還專門編纂了“新名詞”辭典。同樣,“新名詞”對當時日本的知識階層和普通民眾也十分陌生,需要在書中進行大量注釋,為了不影響正文,往往設“鰲頭”注解。明治十七年(1884)出版的《鰲頭改正征兵令注釋》下欄是新頒布的《征兵令》正文,上欄則是對《征兵令》中出現的各項名詞的注釋,包括對大量“新名詞”的疏解,如“常備兵役”“后備兵役”“工兵”“輜重兵”等。明治二十年(1887)出版的《鰲頭注釋登記法公證人規則》,上欄是明治政府新頒布的《登記法》和《公證人規則》兩部法規的正文,下欄則是對法規的注釋,包括大量新制法律名詞如“離緣戶主”“所在地”“登記所”“義務”等。
這一時期的中小學歷史教科書也多設“鰲頭”,一般下欄為課文,上欄“鰲頭”則為課文的標題、摘要,起到提示作用,根據當時教育學者的調查,這種國史課本中設“鰲頭”的形式頗受師生好評,以至于有人提議從鰲頭之中選出必要事項抽出,再以小鰲頭的形式標示以便于學習。這一國史教科書中附“鰲頭”的習慣至昭和時代仍然沿用,如昭和十四年(1939)出版的《高等小學國史》便設“鰲頭”,而《高等小學國史解說》等教學輔導書也注明解說以“鰲頭小題目為依據”。除了正式的教科書,當時大量的啟蒙書籍也設置“鰲頭”,功能各異,有些與下欄內容對應,互相補充,如明治三十五年(1902)出版的《少年須知國民要鑒》,自序云:“本欄記載不足處,補之于鰲頭,其他需要注意的事項,也一概雜載于鰲頭?!薄氨緳凇奔疵宽撓聶?,刊載的是作者聲稱的“國民應知的歷史”,如“帝國的位置”“國號的由來”等,“鰲頭”則多具體補充“本欄”內容,如“日本的國境”“國土的大小”,上下內容互為補充。
除此以外,為了讓國民開闊眼界,當時的出版商還從國外引進了一些啟蒙書籍,如英國傳教士合信(Benjamin Hobson,1808—1873)用漢文撰寫的《博物新編》是一部科學普及讀物,此書傳入日本后被迅速翻譯,一度成為重要的科學啟蒙教材,為了便于學習又出版了多種注解本和譯本,其中最有名的就是小室誠一注釋的《鰲頭博物新編》。此書版式與江戶時代常見的“鰲頭本”一樣,列《博物新編》原文于下,小室誠一的注釋列于“鰲頭”之上。又如明治十三年(1880)出版的《鰲頭西諺鴻碩金語玉言鈔》,所謂“金語玉言”是從中國的《尚書》等文獻中選出來的格言,作為正文置于下欄,而將西方文獻中內容相近的諺語譯成日文,揭于上欄,共同組成了一種獨特的“中西日結合”的模式。與江戶時期一樣,這是日本知識人在不同時期努力理解世界先進文化的新鮮創造。

圖十三:明治十九年《鰲頭沿革官制總覽》

圖十四:明治四十四年《新撰日本少年寶鑒》
除了最普遍的在“鰲頭”上加注,明治時代的書商也作了一些創新,以一些政策法規類的注釋書為例,書商往往在“鰲頭”上增添一些參考內容,作為對比、參照之用,如明治十九年(1886)出版的《鰲頭沿革官制總覽》(圖十三),該書主要內容是對明治維新以后本國官制的介紹,上欄則羅列“各省沿革”“歐洲各立憲君主國官制”作為對比材料。又如明治維新后出臺的許多新法令和法規常常朝令夕改,往往兩三年間就有改訂,這一時期出現了許多“鰲頭參照”“鰲頭對照”的書籍,如《鰲頭對照改正民法》,下欄為改正以后的新民法,上欄則將有參考價值的舊民法、商法、民事訴訟法等酌情列于“鰲頭”之上。當時一些法律法規在實行過程中會產生實際問題,出版者又在具體的法規政策之上羅列政府相關部門的具體“司法解釋”(稱為“伺指令”),以提高其實用性。如明治十八年(1885)出版的《鰲頭伺指令大日本法律全書》在《凡例》中言:
對于(本書)下層所載的法規,(在實際過程中)所產生的相關疑義,經由諸官衙向中央政府咨詢后所得指令,(本書)皆一一揭示于其上欄,以示立法之精神的實際活用,使一讀了然,心中疑團煥然冰消,掩卷無憂。
這一類書在當時頗多,甚至細分不同的讀者群體,如對國會議員,就有《鰲頭伺指令大日本議員必攜》等,將議員在工作中可能遇到的各種政策法令列于下欄,在上方羅列此前官方的答復。
以上這些書籍“鰲頭”的內容尚與下欄關系緊密,還有一些則與明代晚期在“鰲頭本”中添設“參考知識”“貼士”的性質更為接近,如明治四十四年(1911)出版的《新撰日本少年寶鑒》(圖十四),全書分“本科”“補習課”兩部分內容,前者針對的是小學生,后者則是針對當時興起的“實業補習學?!睂W生,以及準備入學中學者,對于其“鰲頭”的內容,編著者如是說:“又鰲頭上的材料,編者希望可作為一般家庭團聚娛樂的材料。”“鰲頭”上的內容五花八門,有“童話三十題”“東西少年逸話”“昆蟲采集法”“笑話三十題”“每日歷史”,與正文內容沒有對應關系,只是“家庭團聚娛樂”的“貼士”。又如明治二十一年(1888)服部為吉編著的《鰲頭熟語開化文證》是一部書信范文集,下欄是范文,上欄則是按照假名排列的書信常用的“熟語”,上下兩欄不對應。這種組合方式非常接近于中國明代晚期“鰲頭本”的作法,可見在商業運營方面,兩國的出版商是“心有靈犀”的。
在中國古代書籍史上,一頁之中分上下兩層的“兩節版”起源很早,與佛教文獻的關系密切,但到了13、14世紀后則主要被用于科舉用書。至明代晚期,在民間書坊的改革下,又發展出了“高頭講章”這種經典版式。在當時激烈的商業競爭中,一些書坊為了解決書籍市場“同質化”問題以及增加“賣點”,又創造性地將這一版式運用到了字書、醫書等類型書籍之上,在正文之上附設上欄,稱之為“鰲頭”“龍頭”,在其中添刻一些相關的“參考知識”“貼士”以吸引讀者。這種類似于今日“買大送小”的商品搭售策略,得到了許多書坊的效仿,曾取得相當的成功,但不久后因為無序的盜版、翻刻而迅速衰落,以至于長期以來在出版史上無人關注。不過,由于彼時中日書籍貿易的興盛,該文化很快漂洋過海來到日本,因為契合了日本學者學習研究漢籍的需求,在江戶早期就受到了漢學家的重視,并且逐漸以此來指代寫本正文上層空白處(天頭)。此后日本的書肆也逐漸接受了這一用語,在刊印漢籍時于上層刻本國學者的詳細注釋,并以“鰲頭”為書名,甚至還發展出一種“內中國(經典),外日本(注釋)”樣式的特殊“鰲頭本”。由于“鰲頭”所刻內容契合了日本讀者的需求,所以在書籍傳播和銷售中所占地位越來越重,甚至后期出現了專為“鰲頭”編注的學者,但由于這些注釋都是附于中國經典之上而生,有時又與下欄的程、朱舊說不合,在江戶中期又引發了“猶虱著衣”的爭議。到近代后,這種古老的東亞漢籍版式又被書商靈活地運用于各色書籍出版中,在日本近代知識生產和文明啟蒙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使得當時無論是宣揚新式教育的“新派”還是在漢學塾中言必稱孔孟的儒士,都手持“鰲頭本”閱讀學習,成為當時日本國民了解世界的重要方式,是東亞巨大變革時期一道極有意味的風景。
“鰲頭”這一詞匯所指代的內容從科舉用語到書籍版式,從書籍版式又轉為一種著述形式,從著述形式再到啟蒙工具,其內涵不停地演化。清代學者葉德輝在《書林清話·刊刻之名義》中曾總結刻版語匯之轉變,認為書坊的用語其實“皆隨時行文之辭,久而成為習語”,“蓋一時風氣,喜用何種文辭,遂相率而為雷同之語”。漢籍出版文化詞匯的轉變,反映的是時代之風氣以及漢籍文化在異域傳播與文化融合的歷史。
[作者潘超(1986年—),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副教授,山東,濟南,250102]
[收稿日期:2022年11月18日]
(責任編輯:孫志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