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詩之難 [組詩]

梁文昆

獲獎者

我看不到他，他的臉和他

傳說中的敏銳以及

剛剛獲得的某種令人們瘋狂的所謂榮譽

我只看到了他寫過的死者，救下的貓

和掛在樹梢上的星光

看到了他寫過的一個個人，活著的人

他們各種各樣的艱難忍受

看到了一匹在馬尼拉街頭顫抖的馬①

和它那詩外，控制不住的顫抖

注：①出自韓東的詩《馬尼拉》。

人 性

人性，

居住在各種各樣的身體里。

當我和你說話，其實我是在和

另一個你說話

在和它的復雜性說話。

它奄奄一息

像一條忠實的狗

讓我們以為馴服了它

離開馬鎮

離開了馬鎮，離開了

那個眼神

像馬一樣的女人。

還有

那個碰過馬鼻的人，那個

抱過馬頸的人，那個一撫摸馬頭

就發抖的人

他們

都是我的朋友。要離開了

所謂離開

就是人要從人群中消失

不會再從陌生的地方醒來

馬兒嘶鳴，清風搖晃

皆不能

挽留。

汽車，一路向南

車窗外，臥夫消失的懷柔群山

深幽而模糊

還有五個小時

我，和你

也要沉入這片古老的黑暗。

幸 福

我依然記得有那么一刻：

我和母親

在客廳的沙發上

她半躺著，津津有味地看

一個聒噪的綜藝節目

那么無聊的夜晚啊

那么無聊的節目

我的母親，在我身邊

只是半躺著看電視

原來就是我的幸福

答鄰居

傍晚下樓喂流浪貓

遇到鄰居，她說，你真有愛心。

不，不是這樣。

所謂奉獻愛心，那是別人干的事

我只知道

汽車底下

垃圾桶旁

綠化帶中

那里有天然的臟地面

是盛放手里這把

貓糧的碗

有弱小、膽怯和饑餓

殘存的光

從黑暗里漏出

我只是不小心看到了

我只是做不到看到了

當看不見

我不能說愛，愛它們

它們那么小

而愛心，那么大。

無用詩

——致DY

那些詩冷靜

完美地堆在那兒

在一個白色書架上，很難

想象，一個詩人豐饒的

二十年，我一個小包

就能全部揣走。那里面

有謙遜有驕傲有勇敢，那些

真實的聲音，驚異而微妙——

這是一些什么詩呢？

我讀它們，甚至就在它們里面

睡覺，吃飯，但我仍說不清

那詩中無聲駛過的思想，到底

在我的生活里產生了什么。我只知道

它們無用，不能替我擦地和

澆花，不能直接

訓誡我，讓我哭，或

讓我笑。我把它們堆在書架上

偶爾翻一翻，它們

毫不爭辯！只是

冷靜而完美地

堆在那兒，左邊是尼采和加繆

右邊是薇依，下面是成群的中國詩人

和他們的詩集。

寫詩之難

五天沒下樓了。我在房間里

藏起一個綠林，一片一片

文字堆滿了沙場

推倒又重來

我用下一首的誘惑

對抗著疲勞的肉身

創造，就那么難嗎？

不！

“創造一條警醒世人的語錄

容易多了”①

但詩索要的是它漏下的黃金

注：①加繆語。

第二封信

這一夜，注定難眠。

這詩歌也難以

表述的冷清

在加深我的憂郁

你也煎熬過嗎？

當一個人，變成了另一個人的世界

小小心臟里的

韁繩，我看得見，卻拽不牢

我們已經相識了

十個月零二十八天（天哪

感覺跟你熟識了快一個世紀）。

在你秀氣的字體中

也有過清晰的輪廓

和姿態嗎？

你是無與倫比的。

我是什么

是一只橘子好嗎

是輕盈的鳥類好嗎

是一個抖不掉、焐不爛、吹不跑的

幻覺，好嗎？哦，我的確是個

幻覺。順從著黑暗里

你傳遞過來的力量

不妥協，不懼怕，不撒謊

站在你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