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忠壯 劉子薇
內容摘要:《我這樣的機器》是英國小說家伊恩·麥克尤恩最新的科幻小說,該部小說的時代背景設定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英國。在探討人工智能是否能享有與人類同等的權利,未來的科技世界是否更利于人類生存等問題上,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概念為更好地分析科幻小說提供理論支撐,它同時也在自然、精神和社會空間內進一步揭示人機關系的異化。
關鍵詞:反烏托邦 亨利·列斐伏爾 空間生產
伊恩·麥克尤恩是當代英國文壇重要的文學作家之一,他的早期創作風格多以殘暴、死亡為主題,后期則更關注于在八十年代英國政治環境下的現實小說。《我這樣的機器》也是繼《果殼》后,第二部倫理科幻體裁的小說。
艾倫·圖靈是人工智能之父,二戰期間破譯了德國的Enigma密碼系統,他于1950年發布的論文《計算機器與智能》將人工智能的研究引入大眾的視野。圖靈的自殺也成為科學界的一大遺憾,他對于智能領域的貢獻是巨大的,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圖靈獎”用以表彰科技領域突出貢獻的學者。從科學的角度出發,圖靈認為,人工智能的行為和人類相似,而大腦中樞運行則完全不同。而麥克尤恩則從文學的角度出發,在圖靈研究的基礎上探求人工智能是否應擁有人格、品德、情感。《我這樣的機器》一方面虛構圖靈研究延續發展的未來科技畫面,另一方面主人公與虛構的圖靈本人對話人工智能與人類情感聯系的現實問題。
《我這樣的機器》這部小說是麥克尤恩創作后期中最具有科幻色彩的作品。小說以英國上世紀八十年代為背景,講述機器人亞當進入男主人公查理的生活,它擁有自我意識的同時,也表達對女主人公米蘭達的愛意。但探究米蘭達所隱瞞的案件真相時,則一步步加劇了機器人和人類之間不可調和的倫理和道德沖突。小說中對于烏托邦生活的設想不斷建構,而現實的打擊是冷酷無情的,人造人與人類共存所帶來的道德倫理和法律法規、國家政治各方面的隱患也是麥克尤恩擔憂的問題,這部小說也預示著人工智能這股洪流是吞沒人類還是促進人類更好生存,值得現代人類深思和反省。
一.反烏托邦特征
二十世紀反烏托邦小說在內容上采取暴力、對抗等形式對傳統的烏托邦精神產生排斥,反烏托邦小說也關注“人類世界”的末日預言,在未來世界中,人工智能主導的AI世界以何時何地何種方式成為現實。在二十世紀不同領域科學家的指引下,人類的生活水平和社會生產方式出現了巨大的變革,而新的生機中蘊含著對科技發展的專制控制和畸形發展的擔憂和批判。在智能機器人高度開發的時代,科學家如何利用智能機器人為人類服務、維持人類生存,是科技當下發展的主要關注。
麥克尤恩從八十年代初期創作的一系列帶有政治訴求的影視劇本(譬如以二戰和核威脅為背景的電視劇本《模擬游戲》和音樂劇《或者我們去死?》)起,他開始通過小說反思當下的歷史事件,關注個體在社會和未來的命運。[1]
在麥克尤恩《水泥花園》《時間中的孩子》《追日》和《星期六》中呈現出反烏托邦社會的特征,而《我這樣的機器》的關注點轉移到顛覆科技烏托邦田園,以時空錯置的敘述重寫發生過的歷史,展示給讀者不同的社會道德選擇和未來科技圖景。麥克尤恩在《我這樣的機器》中重構歷史的方向和事件進程——圖靈沒有選擇自殺,福島戰爭結局變成英國是戰敗國的情景下,構建一幅新世界的畫面,演繹著機器人模仿人類大腦思考所帶來的后果。列斐伏爾的《空間的生產》中闡明,“空間科學的探索至多體現為一種技術的烏托邦,一種對可能的未來的計算機模擬——在一個真實的框架內,即在現存生產方式的框架之內。”[2]科技烏托邦在社會生產結構空間內指明方向,探索未來路徑,麥克尤恩選擇過去的時間節點重演同一空間內的技術變革,也是他對科技和政治的反思和憂慮。
二.列斐伏爾“三元組合概念”
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理論中,三元組合概念由“空間實踐”、“空間表象”和“表征性空間”構成。愛德華·索雅在列斐伏爾的基礎上進一步解釋為:第一空間(物質的、感知到的空間)、第二空間(意識的、精神化的空間)和第三空間(被統治的、反壓迫的空間),并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形成了后現代地理學研究。來自瑞士的德語學者施米德所作《城市、空間與社會:列斐伏爾與空間生產理論》一書,將列斐伏爾所區別的三元要素識別為這樣三個領域,一是自然的與物質性的物理領域,以一種實踐與感覺的方式描繪出來;二是邏輯的與形式化的抽象精神領域,通過數學與哲學的方式來規定;三是社會領域,這是一個規劃設計與展望的領域,一個象征的與烏托邦的領域,一個想象與欲望的領域。[3]列斐伏爾的空間理論也為后來的文學地圖學提供了理論基礎,結合文學文本和空間地理的基礎上,轉入人文科學和地理科學的模式。
(一)空間實踐
關于“空間實踐”的概念,在《空間的生產》一文中,列斐伏爾定義為:“它包括生產與再生產,以及每一種社會形態的特殊位置與空間特征集合。空間實踐確保連續性和某種程度上的內聚性。”[4]同樣,“空間實踐”是一種空間中的實踐,生產力發展到一定程度,在社會歷史的具體存在形式中對人類發展階段進行社會空間和歷史空間的分析。一個國家既有社會形態,也有意識形態。麥克尤恩構建小說中的社會模式為工業型,且融合高科技社會對空間的應用、協調和管控。小說中的社會街景空間的體現與機器人的投入預期相悖,與未來的烏托邦社會形態相背。由于垃圾清潔工的罷工行動一直持續不斷,垃圾堆積散發出的臭氣令城市的環境衛生更加惡劣,與高度發展的生產力背道而馳。烏托邦世界中所有生產活動的目的是保障人類的幸福生活和提供更好的生活環境,小說中描述的清潔工人罷工和腐爛食品未能及時處理所導致的社會生態環境的惡化,一方面加劇了底層勞動人民的貧困狀態,另一方面也造成社會動蕩的連鎖效應。“現在還沒有人知道如何去勸說這條蛇不要吃自己的尾巴。”[5]印度以咬自己尾巴的蛇來譬喻生命的輪回,機器人的投放和人類的罷工在以惡性循環方式不斷重現。垃圾處理機器人代替了人類清潔工,并沒有增加人類生活幸福感,反而加劇了城市的垃圾儲量。工作效率方面,人們仿佛更堅信機器的效率高于人類,相反,在小說中環衛機器的效率更低下,使得城市環境每況愈下,成本上的價格差距也異常明顯,購入機器人的價格是工人的幾倍,高額的成本帶來低能的產出,環衛工人的工資沒有得到保障和解決,卻花費在價格高昂的機器人,民眾的態度也漸漸地由憤怒轉向被迫適應。
麥克尤恩也注意到,一方面,社會存在是社會意識形態的物質載體,另一方面,社會意識形態被社會存在所影響。他在小說中談到,鐵路是時代精神的最好體現,因為第三次工業革命后,由于社會發展的需要,特別是二戰后各國對科技的高度需求,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后期進行鐵路國有化,反映國家管控下建立起完善的管理體系。高度發達的鐵路系統是當時英國的社會存在,決定并形成工業化思維的社會意識。“再過二十年,這地方或許會有些田園風光之美,只是我們來時走的那條主干道,不會讓這里有片刻的安寧。”[6]麥克尤恩在打造文中宜居的住宅環境時,闡明路網雖然給人類提供交通便利,但是當田園風景摻雜進工業印記和包裹性的覆蓋下,與烏托邦的城市規劃背道而馳。烏托邦城市中人口的分布、綠化面積的占比和房屋的公有制都有明確的分配和規定,以借此廢除私有制。從“空間實踐”的角度上,小說中的高科技化、非人性化的生存空間,意在彰顯反烏托邦小說的社會空間特征。
(二)空間表象
列斐伏爾認為,“空間表象”是構想出來的空間范疇,意識形態是源于社會而存在的空間。“空間表象”由社會所生產,它同時也產生了與某種政治性密切聯系的“構想的空間”。列斐伏爾進而指出,“空間表象”也控制著“表征性空間”,從而意識空間和客觀空間之間的辯證思想既能回溯過去也能透視未來。
小說主人公查理也是科技發展潮流的“科技迷”,他不止一次說到購買亞當不是以掙錢為目的,而是孩子般新奇感驅動下,為了滿足他的科技好奇心。同時,查理也表示出人工智能更類似于人的顧慮,因為機器不同于人類的大腦構造,它的程序并不是永遠保持安全運行的狀態。但麥克尤恩筆下的查理是一位樂觀主義者,亞當獨立學習后,它發現認知中的查理與現實中的查理本人不一致。亞當認為有思維的人類在同時接觸人類學和政治后,應該會產生悲觀主義者的心態,而不是樂觀主義。這種機器大腦自主性學習往往會讓亞當獲得一種絕對主義的倫理自由感,而查理對未來抱有達觀態度,是因為他在大學學習人類學,并且支持撒切爾對福克蘭群島派遣部隊,這使得亞當和查理在價值觀上發生分歧。也正因亞當是查理和米蘭達共同設置的參數配置,米蘭達的政治觀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亞當的機械人視角。
查理的烏托邦幻想和亞當的烏托邦幻想處于四維空間、二元對立邏輯之中,起初,亞當沒有愛上米蘭達之前,查理希望亞當能成為他和米蘭達之間的情感聯系和共同結合的“孩子”,高科技的擁有、家庭情感的迸發,使得查理設想出近似完美的家庭烏托邦空間。因為查理經歷過失敗的過往人生,他憧憬著未來會發生美好的改變和不同的驚喜,同時查理設想,如果用繼承的錢不是購買亞當,而是買一個住處,和米蘭達一起生活會比購買亞當后的生活更輕松自在。在現實情況下,查理作為真實的人,沒有重回過去的途徑,毋寧說,麥克尤恩意在強調與查理的后現代道德相對主義相反的科技道德憂患意識。反烏托邦文學反映人類歷史和人類文明的真實經歷,在麥克尤恩的指引下,當代的人們應關注貼近生活的細致規劃和更好生存的未來期盼,而不是在盲從追隨科技的“潮流”。反烏托邦文學的出現也是因為人類對現代烏托邦思想的質疑和反思。《我這樣的機器》中,查理經歷過亞當作為情敵的“宣戰”和自身安全的“威脅”,到最后亞當私自把查理收養小男孩馬克的錢用于“發了瘋的”行善,這種舉措觸犯了查理和米蘭達對它的道德原則,因為亞當違反了人類社會交往準則中的慈善、明理和忠誠等品質。查理和諧的人機烏托邦田園被徹底顛覆,小說的結尾,查理用錘子結束了亞當的“生命”。
亞當的意識形態領域是以絕對公正和理智的原則應對人類社會規則,且麥克尤恩在小說中指出,亞當的烏托邦潛匿著一個抽象的惡夢,被查理襲擊后,亞當說出“隨著時間推移慢慢改善……我們會超過你們……比你們活得久……盡管我們愛你們。”[7]可以說,人造人的發明由此帶來的道德倫理和法治體系的社會轉變是需要人類深思的。人類試圖預演出和機器人共存的場景,預設好機器人的外貌和行為,并把機器人看作自己的親戚,接受他們融入人的家族關系中。每個人的大腦思考空間源于社會體驗和自主意識的學習,而亞當這類人造人的思維中烏托邦圖景是否適應在陸地生活和真實的人類社會體系。亞當構想的美夢同時也是查理和米蘭達現實中的惡夢,雙方構想空間內的烏托邦田園無法共存而逐漸瓦解。
(三)表征性空間
列斐伏爾指出,“表征性空間”指向被統治和反抗的空間,它是與人們日常生活空間相聯系的空間。“表征性空間”是有生命力的,它會說話。[8]以獨立的個人空間為背景,特定空間內的權力關系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會上層階級對下層階級的空間控制,含有某種封閉的隱秘性,不僅僅是前兩種概念的簡單相加。
《我這樣的機器》中查理和米蘭達是樓上樓下的鄰居,查理通過米蘭達的腳步聲和位置辨別她的行動軌跡和日程安排。在米蘭達的私人空間內,查理扮演了一個“無意識”的偷窺者形象,他對米蘭達的私人信息和私密空間活動了如指掌。在查理家中,他原本對亞當的控制權隨著它自主意識的萌發而慢慢消失,私人空間內的主導權也發生了變化。亞當剛開始啟動時,查理更多讓亞當進行打掃房屋衛生的工作,但是當亞當的反抗意識出現時,第一次它把查理的手腕折斷,第二次它對查理威脅到,如果他再次嘗試關閉電源按鈕,亞當會再次傷害他。亞當對查理金錢的掌控也是爭奪私人空間控制權的產物,它因擅自決定保險柜錢款的去向,查理以購買者的名義下定決心摧毀亞當。
小說中圖靈教授收到亞當的機械“尸體”后,他質問查理是否作為購買者,可以有權利結束人造人的生命。圖靈等科學家所提倡人類與機器人平等、融洽的相處在一開始便是不現實的,亞當和夏娃的研發手冊給購買者一種無形的權力感,與打造人造人的研發者初衷為人類提供更好的服務意見相佐。小說中麥克尤恩寫到“用戶手冊上用黑體字引用了艾薩克·阿西莫夫那條被人不厭其煩反復強調的‘機器人第一定律:‘機器人不可傷害人類,亦不可不行動而任由人類受到傷害。”[9]艾薩克·阿西莫夫是猶太裔美國科幻小說家,與羅伯特·海因萊因、亞瑟·克拉克并列為科幻小說的三巨頭[10]。在《我,機器人》中,阿西莫夫提出了“機器人學三大法則”,麥克尤恩融入他的機器人倫理觀點在亞當和夏娃的使用手冊中,《我這樣的機器》中也因為亞當傷害查理,查理破壞了亞當的“軀體”,在權利的室內空間下,統治與反抗的兩種力量被激化,走向一方的消亡。
人工智能的到來創新機器大工廠的生產方式,也毀滅了人們長久以往的社會勞動。麥克尤恩關注英國社會的罷工浪潮,但是也為人們更好利用人工智能并使大多數人重新思考機器人的身份問題和倫理道德選擇。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麥克尤恩預設出一種可能性,沖破時間的束縛,開始探討未來的新社會、新人類,但是他卻如同小說中的查理一樣,在迎接新的社會交往中心生歡喜, 他也和絕大多數人一樣會做出結尾中以人類利益為主的命運抉擇。麥克尤恩也曾做過清潔工的工作,知道社會工作基層中的人民是依靠基本工資生存,機器革命也會最先從廉價勞動力開始試運行,社會中勞動力的需求下降由此帶來的社會不穩定因素的增加,也是不利于構筑人類的烏托邦田園。這部小說中英國媒體對公眾人物的高度關注、人們在媒體上構建自己的科技新時代、在獨立空間內通過媒體信息交流,三個方面也顯示信息化時代全方位的沖擊。列斐伏爾的空間生產概念也為更好的分析科幻小說提供理論支撐,《我這樣的機器》也凸顯了麥克尤恩設想的某種可能性和互異性,烏托邦的科技田園可以是人類的重生,也可以是人類的毀滅;它可以是夢想,也可以是妄想。
參考文獻:
[1]姚臻.伊恩·麥克尤恩小說的空間敘事研究[D].南京師范大學,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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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的生產[M].劉懷玉,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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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伊恩·麥克尤恩.我這樣的機器[M].周小進,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5][6][7]伊恩·麥克尤恩.我這樣的機器[M].周小進,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67、282、334.
[7]伊恩·麥克尤恩.我這樣的機器[M].周小進,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
[8]亨利·列斐伏爾.空間的生產[M].劉懷玉,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1.63.
[9]伊恩·麥克尤恩.我這樣的機器[M].周小進,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20.57.
[10]Freedman,Carl.Critical Theory and Science Fiction: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2000.71.
基金項目:遼寧省教育廳2019年度科學研究立項課題——梭羅生態中心主義文學思想研究(WJC201916)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沈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