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靜儀
內容摘要:《霧都孤兒》的背景城市——倫敦,既有繁華燦爛的一面,也有骯臟不堪的一面。具體的河流、街道、住宅空間搭建起了倫敦的具體空間,抽象的階層、性別、倫理空間則反映著資本主義快速發展下對人性的侵蝕。雷蒙·威廉斯的城市文化理論與馬克思城市觀一脈相承,借助《霧都孤兒》做文本分析,結合歷史中的政治、經濟、文化因素,深入剖析倫敦城市空間的異化、非正義、黑暗,并探求作家查爾斯·狄更斯在塑造倫敦這座寫實的城市背后的發展理念。
關鍵詞:雷蒙·威廉斯 城市文化理念 查爾斯·狄更斯 《霧都孤兒》 資本主義 空間
查爾斯·狄更斯的作品以維多利亞時代英國倫敦為背景,揭示時代表面的繁華與底層的黑暗。倫敦,狄更斯筆下鐘愛的城市,是先進的工業文明的代表,又是底層勞動人民的噩夢。作為《霧都孤兒》故事發生地,倫敦的空間概念折射出真實的維多利亞時代,反映著作者對繁華與貧瘠共存的批判,但同時傳遞著對發展的期待。借助雷蒙·威廉斯的城市文化理論,對被忽視的倫敦空間進行解讀,架構立體空間概念,分析《霧都孤兒》中倫敦所傳達的內在思維,深度挖掘黑暗背后的資本控制,從文化角度看城市發展的困境與出路。
一.雷蒙·威廉斯城市文化理論
第一次工業革命的浪潮下,世界資本主義國家紛紛邁入高速發展階段。以英國倫敦為代表的城市,由原本的農業社會進入機器主導的工業社會,引發了一系列的城市問題。馬克思與恩格斯將城市異化與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相掛鉤,開創城市馬克思主義流派。從資本主義生產框架入手,分析城市發展問題,并提供實現“城市正義”的途徑。與列斐伏爾、卡斯特、哈維等城市空間理論家不同,20世紀馬克思文化理論家雷蒙·威廉斯,“更多地則是延續馬克思的思路,即從歷史角度來分析資本主導下的城市變遷”。區別于單純從政治經濟學研究城市,威廉斯以城市發展在文化作品中的折射為基,塑造城市意象,從歷史發展角度對資本主義進行批判,分析城市問題,尋求解決方法。
現有研究少有借助威廉斯的城市文化視角對文學作品的解讀,文學與經濟、政治、地理、哲學的跨學科研究更為缺乏。《霧都孤兒》中的倫敦恰是資本主義在文學作品中的體現,狄更斯的描述符合威廉斯將城市與文學作品結合分析的理念,將資本主義大背景的歷史沿革與政治經濟局勢相結合,對城市空間進行解讀。
二.《霧都孤兒》空間解讀
“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正如狄更斯在作品《雙城記》中對維多利亞時代的概括,《霧都孤兒》中的倫敦既是上等人的紙醉金迷,又是勞苦群眾的朝不保夕。總結《霧都孤兒》中的具體、抽象空間特點,從城市陌生的異化、黑暗的非正義、與潛藏的團結的可能的空間表征入手,借助威廉斯城市文化構念,對狄更斯筆下的倫敦進行解讀。
(一)空間特點
1.具體空間
所謂具體空間,指的是可視化的,實實在在存在的場景、布局,如街道、孤兒所、法庭等。由具體空間搭建起的文本,給讀者呈現立體、形象的存在體。將空間中的具體物與讀者感觀相聯系,“空間感知中特別包括四種感受:視覺、聽覺、嗅覺和觸覺。所有這四者都可以導致故事中空間的描述。”利用空間視覺效果,將文本相對抽象的空間具象化;愉快的、凄慘的聲音帶給讀者的空間感有所不同;不同表象獨特的氣味,如煙囪黑煙的刺鼻味、水溝的惡臭味、又或是花香、食物香等等,都使得空間架構更加形象;觸覺的使用將讀者帶入主人公視角,對某處空間情境進行代入式、沉浸式體驗。
“兩岸給煤煙熏黑的貨棧笨重而陰郁地矗立在密密麻麻地屋頂上和山墻叢中,慍怒地俯視著黑得連它們這樣地龐然大物也映照不出來地水面”。黑色在狄更斯筆下成為倫敦的代名詞:煙囪上冒出的黑煙,河水的黝黑,甚至連貨棧都變成了黑色。由于英國的地理與氣候,倫敦一直以“霧都”為名,工業革命使“霧都”變為了“黑都”。一味追求發展速度,犧牲環境,這樣的“黑倫敦”讓讀者感到壓抑與窒息。彩色仿佛只是黑色的點綴,“河面上煙霧彌漫,停泊在各處碼頭附近的小船上的燈火的紅光因而顯得更紅”。對泰晤士河上船舶燈光的描寫與黑漆漆的倫敦對比鮮明,但在黑色的主色調下,彩色反而顯得違和、詭異。狄更斯對于空間的建構不止有色彩,更有喧囂與凄清的兩重奏。市井的喧囂、工廠的轟鳴彰顯著這座城市的繁忙;但絞刑架深夜的死寂、過時作坊的冷清,又是這座城市無聲的嗚咽。“家畜經紀人打著日哨,狗狂吠亂叫,公牛邊蹬蹄子邊吼,羊咩咩地叫,豬嗯嘰嗯嘰地哼哼;小販的叫賣聲、四面八方的呼喊、咒罵、爭吵……”將繁忙、雜亂、紛擾的市井描摹得淋漓盡致,架構起的是倫敦忙碌的空間特質。而破敗的景象卻也隨處可見,“輕手輕腳走進一間屋子,會看見老鼠在地板上竄來竄去,驚慌不迭地跑回洞里。除此以外,房子里再也看不見、聽不到任何有生命的東西的動靜聲響了。“聲音的描寫反襯出屋子的破敗,以死寂架構破敗之景。”濃濁的水氣不斷地從剛剛宰殺的牲畜身上騰起,與仿佛是駐留在煙囪頂上的霧混合起來,沉甸甸地垂掛在市場上空。“與工廠刺鼻的工業氣味融合的,還有市場上宰殺牲畜的血腥味、羊圈里擁擠的惡臭味,是農業與工業的融合,利用讀者嗅覺反應架構對倫敦城市雜亂無序、破破爛爛的空間場景。
2. 抽象空間
具體與抽象是一對哲學概念,抽象寓于具體之中,文本將具體的事物抽象化,建構起特定的空間,傳遞作者想要表現的信息。社會需要秩序來維護,秩序可能為法律,也可能存在于權力、階級、偏見或意識形態,如社會貧富差異形成的壓迫、男尊女卑時代對女性的束縛、權力濫用導致的近乎離譜的規章,形成特有空間的秩序,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時間與空間雖互相交織,空間被時間烙上印記,時間又在特定的空間內展開。如狄更斯小說中對遺產情節的設定具有濃濃的維多利亞特征,又是這一時代背景下特定的產物。
《霧都孤兒》中,狄更斯的階層空間包含:上層階級對底層勞動者的壓迫;掌權者對無權者的壓迫;男性對女性的壓迫等。窮人送孩子出海謀生,被船長拿鞭子打死或者鐵棒敲死,“這兩種消遣早已遠近馳名,在那個階層的紳士中成了人人喜愛的娛樂,一點不稀罕”,上層階級可以為所欲為,漠視底層人的生命被默許。“我看,你該不會反對睡在棺材中間吧?不過你樂意不樂意都沒關系,反正你不能上別的地方去睡”,在蘇爾伯雷太太眼中,給奧利弗吃狗的剩飯、睡棺材旁已是仁至義盡;甚至是慈善學校的諾亞,即使自己因為出身低被欺負,但“對這個孤兒,連最卑賤的人都可以指著鼻子罵”。似乎只要有人比自己地位低下,就可以證明自己的地位之高,甚至是兒童都把階級對立作為資本。“每天夜里都有無數男男女女因為芝麻綠豆大的罪名……就給關進了地牢”書中刻畫的被關進監獄的人,有因為吹笛子的、也有因為不吹笛子的;混亂的司法體系是掌權者無視普通民眾的產物,是無秩序的社會空間結構,與維多利亞時代的貪污、腐敗、缺少監管息息相關。維多利亞時代女性思維得到一定的解放,但根深蒂固的男權主導、男尊女卑觀念讓婦女繼續受到壓迫,架構起了性別對立的空間概念。“濟貧院,你得知道,你媽是個里里外外爛透了的賤貨”“男人的特權就是發號施令”,而所謂女性的特權則是服從—是對女性命運的隨意踐踏,將女性束縛在家庭中,使得女性想要謀求更高的地位成為不可能。上述空間的階級對立架構起了維多利亞時代的抽象城市,為空間賦予特點,使空間中的看似獨立的抽象事物,蘊含有時代特色。
(二)空間表征
1.陌生的異化
19世紀,由工業革命帶來的用工潮給城市帶來了巨大的變化,地理的異化為城市面貌的改變,是農業社會與工業社會的變化;民眾行為及人與人間的關系因資本同樣異化。正如雷蒙·威廉斯對馬恩城市主義的觀點的沿襲,從歷史變遷角度對城市空間的異化進行解讀。
隨著工業革命的不斷推進,人們開墾了大片的農田,由原本以農業為主的農業社會步入到工業社會,大批量的生產帶來了對設備的要求。原英國支柱產業為農業與放牧養殖業,后圈地運動大量侵占了農民的土地,農村變為大城市。隨之而來的是一味對經濟增長速度的追求,為利益最大化,污染基本上就地排放,河水因工業廢水而又臟又臭、城市中某些地方成為天然垃圾場。“水溝阻塞不通,惡臭難聞,正在腐爛的老鼠東一只西一只,就連它們也是一副可怕的餓相”,《霧都孤兒》中的賊窩就是被垃圾填埋起來被遺忘的角落,是法官相互扯皮,把原本的磨坊池變成了垃圾場。這樣的倫敦儼然是異化的城市。
資本主義打破了歐洲幾個世紀以宗教維持社會秩序的傳統,資本充斥著人們,甚至連婚姻都被扣上了資本的帽子。邦布爾先生“從身為教區干事的壯麗巔峰掉進了最遭人白眼的妻管嚴的無底深淵”,因為邦布爾先生在教區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和穩定的收入,考尼爾夫人選擇再嫁,成為邦布爾夫人,卻又因為邦布爾先生丟了工作而謾罵、毆打他。金錢上的婚姻打破了應有的和諧。即使維多利亞社會大力宣揚家庭和睦,正如狄更斯作品中塑造的母慈子孝、男外女內的遵從社會核心價值的家庭大都有幸福的結局,但家庭的本質卻在漸漸變化。資本掃蕩下,家庭成為一樁買賣,不再是只講親情的烏托邦。狄更斯構建起的家庭空間愈加復雜,特別體現在遺產繼承問題。《霧都孤兒》、《雙城記》、《我們的共同朋友》等多部作品都提到了遺產繼承,包含家庭成員的猜忌、爭奪,以及矛盾。如奧利弗父母留給他的財產被蒙克思爭奪,買通費金,企圖通過毀掉奧利弗,來繼承家產。異化了的家庭空間因金錢充滿了猜忌、陷阱,家人之間反而成了最熟悉的仇人,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悲哀。
2.黑暗的非正義
資本主義金錢至上的觀念是社會中黑暗面的直接誘因。“由于經濟的發展,現代精神變得越來越精于算計,整個世界成了一個算數問題,人們以數學公式來安置世界的每一個部分”。人人所奉行的功利主義、對童工的壓榨、濟貧院對窮人的剝削等等體現的都是社會的黑暗一面。為使經濟利益最大化,勞動力成為最緊缺的資源,出現了黑心商人,甚至是原本救濟機構中的窮人也成為了勞動力來源。由時代背景,結合威廉斯的理論,可以發現狄更斯在《霧都孤兒》中架構起的黑暗的空間具有兩級對立性,有被壓迫的群體就有施壓的群體,成為資本主義難以解決的問題。
為節約用工成本,兒童成為最廉價的勞動力,“童工的大量使用除與技術有關外,還與生產的組織有關。相對于成年人,兒童更為軟弱和馴服,皮鞭常被看成是維持生產紀律最好的和最有效的工具,也就更利于工廠實施紀律管理”,童工因其廉價、好管服、壓榨價值高等因素,滲透進工業各個領域,包括紡織、采煤、化工、采礦等工種當中。在高壓狀態下普遍工作15-16個小時,監工緊盯,如果偷懶就被鞭打。早期工廠中環境極差,高溫、高熱、多粉塵,許多兒童因病去世。失去受教育的機會,在工廠中受著精神與肉體的雙重折磨。小說中九歲的奧立弗以五英鎊的價格被懸賞,差一點被賣給了掃煙囪的甘菲爾,這活會死人,可見其危險性。童工問題高發的背后是由資本主義過度膨脹與法律的不全面。貪污、腐敗充斥著救濟院、法院、監獄,有錢便能使鬼推磨。官員收受賄賂,亂判案子,使得社會更加動蕩。人性的貪婪、利益的最大化,都是社會非正義的體現。濟貧院的老婦“把每周的大部分生活費派了自己的用場,用在教區新一代身上的津貼也就比規定的少了許多”;肥頭大耳的干事將政府的津貼占為己用,給孤兒的飯菜只有一丁點,卻虛偽地表示自己的仁慈。狄更斯架構的資本主義空間虛偽、混亂、階層分化嚴重,沒有正義可言,其原因可由威廉斯的城市分析框架中歷史、政治、經濟因素進行分析。
3. 團結的可能
縱然倫敦兩極分化嚴重、有無數的問題,但這樣的倫敦在狄更斯眼里,是否一無是處,絕無發展的可能呢?狄更斯從小在倫敦生活,倫敦的一切他都了如指掌,雖然問題百出,深層次卻包含著作者對團結的渴望與發展的可能。這一希望源于狄更斯對資本主義制度的信任,以及對英國終將向更好方向發展的決心。作品中的主人公善良、仁愛,壞人落得壞下場,人道主義的光芒照射進倫敦這座霧城。故而,狄更斯對倫敦城市的問題的架構是真實時代的反應,但并不是對社會的徹底絕望。究其根本,狄更斯看到了社會的黑暗面,卻相信資本主義制度本身,從人道主義看到了未來發展的方向與可能性。
從雷蒙·威廉斯的城市文化理論出發,結合資本主義發展第一個小高潮維多利亞時代的特點,對《霧都孤兒》文本進行分析,探索狄更斯塑造的倫敦城市到底是怎樣的。其中有黑暗的非正義、有陌生的城市異化、同時有作者對未來發展的期待與愿景。倫敦這一大空間下包含著具體、抽象的小空間,無論是階層的立體空間,還是性別的對立空間,都是對維多利亞時代的真實寫照,是基于政治、經濟、文化,沿襲馬克思主義城市學,對資本主義發展做出的分析與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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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