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凱燕
內容摘要:陶淵明身為隱逸之宗,以平淡自然的詩歌風格聞名于世,但人們在欣賞他的詩歌時,往往忽略了他達到真隱士境界前歷經的思想沖突與身心煎熬。“心遠”的含義、表現及影響,都在訴說著其隱居前后踽踽難行的人生道路。但最終,他平衡了“建功立業之我”與“崇尚自然之我”的關系,走出了獨屬于他的斗爭道路。
關鍵詞:陶淵明 《飲酒(其五)》 心遠 建功立業 崇尚自然 斗爭精神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簡樸自然的語言中,暗含詩人享受田園風光的欣喜之情。但,這美好的“無意的發現”[1]從何而來?方東樹在《昭昧詹言》中指出“境既閑寂,景物復佳,然非‘心遠則不能領略其真意味。”[2]由此,“心遠地自偏”可以成為我們解開詩人情感密碼之門的鑰匙。
一.安貧樂道的深層志趣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本是矛盾的表達,但詩人自問自答,以“心遠地自偏”回答了這一矛盾的原因。由此,“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同樣也是詩人達到“心遠”的表現。
“遠”,本義為走路走得長,引申為距離大、相隔遠。郭錫良等在《古代漢語》中為“心遠”作注,即“心遠,心和世俗遠離”。[3]更細致地說,心遠”可以是身心的全部遠離,也可以是形體尚在、精神已遠。顯然后者的難度更大,需要的毅力更強。若“結廬在人境”的“人境”象征田園,那么“心遠”則表明詩人隱居田園,讓田園成為他的“避難所”,使其得以遠離車馬的喧囂,即遠離黑暗腐朽的官場。但顯然,官場的富貴與名利,僅靠個人形體的遠離是沒有多少成效的。“而無車馬喧”的“而”并非表承接,而是表轉折。這“人境”的范圍不僅包含田園更包含官場,指的是塵世,是人類所處的全部境域。也就是說,陶淵明是在形體無法遠離的境地下,做到了精神的遠離。詩人對車馬的竭力排斥,都是其內心斗爭、意志努力的一種真實寫照,他用淡泊名利的精神品格遠離了塵世的喧囂。
陶淵明在《庚子歲五月中從都還阻風于規林二首》中寫道“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這兩句詩中,“園林”和“人間”兩個意象是對立的關系,其中“園林”是詩人期待的理想境界的象征。在《飲酒(其五)》中,“人境”與“車馬”是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而與“車馬”有對立關系的,實則是“廬”。“廬”與“園林”的作用類似,是詩人的精神慰藉所在。
關于廬,“可以意會為簡陋的居所。”[4]詩人辭官歸隱后,面臨的困難不僅有與車馬的身心斗爭,還有生活的困苦。歸隱之初,他確實如釋重負,怡然自得。“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歸園田居·其一》),他開始了全新的農耕生活,感受到了田園和塵網的強烈對比,無拘無束的田園生活讓他感到無比舒適,“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歸園田居·其一》)”的真實慨嘆足可見其喜悅之情。然而,隨著他對田園生活的逐步深入,他要面臨的是現實的生活境遇問題。次年,他在《歸園田居·其三》中寫道“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他并不通曉種植的技術,無法通過農耕養活自己,再加上頻發的天災人禍,他滿心期盼的新生活充滿了無法逃避的窘迫。他在《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更是直言“夏日長抱饑,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愿鳥遷”,可以說,詩人隱居后精神上的舒展只是一時的,逃不掉的是生活里無盡頭的困頓與窘迫。而解決這一切的鑰匙,就在“心遠”上。“心遠地自偏”中的“心遠”,除了精神上的遠離,還可以有更深的理解,“將有遠志”(《國語·周語》)與“見義遠”(《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的“遠”都是“高遠、遠大”的意思。可見,陶淵明在自己的身心遠離人境之后,在多年困苦的田園生涯中,不僅沒有放棄對“心遠”的堅守,而是在困苦中找到寄托,轉向了對另一種人生境界和高遠志向的企盼,這些主要體現在他面對貧困的態度上。
隱居后的田園生活無疑是貧困逼仄的,但陶淵明仍然沒有放棄。孔子曾評價顏回:“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5]詩人十分推崇儒家圣賢面對貧窮的態度和做法,在其詩歌中多有體現,如“短褐穿結,簞瓢屢空,晏如也。”(《五柳先生傳》),“顏生稱為仁,榮公言有道”(《飲酒·十一》)等。在最貧苦的日子里,他想到的是“君子憂道不憂貧”的孔顏之樂,他做到的是“古來圣賢皆貧賤,何況我輩孤且直”的精神傳承,“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詠貧士·其一》),這種與先賢為伍的自豪感讓他從身外世界的欲求中超拔出來,他從田園的風光中找到慰藉,在先賢的榜樣中找到支持。他不僅形體生活于“廬”,更是將自己的心靈寄托于“廬”,安貧守志而甘之如飴。“廬”正是他安貧樂道精神的外在表現,而“結廬”更是他安貧樂道信念之深的核心體現。
“結廬”,一般注解為“建造住宅、居住”等。按照這樣的解釋,“建廬在人境”或“造廬在人境” 似乎也符合意境,但詩人為何要用“結”字與“廬”相對?實際上,“結”字有其特殊含義。“結”的基本詞義為“用繩、線、皮條等綰成的疙瘩”。常用組詞有“結盟、結晶、結交、結識”,都含“聚、合”意。而“結果、結論、歸根結底、結局”等詞都含“收束”意,這些意思都能表明詩人與廬的“捆綁狀態”之深,正如詩人在《讀山海經(其一)》中所寫“眾鳥欣所托,吾亦愛吾廬”,面對群臣與士大夫趨炎附勢而終有所托的官場現實,陶淵明在困苦不堪的境遇下,依然選擇堅持自己的信念。另外,“結”更有“開花結果”之義,由此,“廬”的堅守迎來了“心遠”能力的形成,是詩人斗爭后結成的果實,暗含詩人對自身“心遠”行為的無比自豪與欣慰之情。
二.斗爭不息的豪放之音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顯然,“心遠”讓詩人迎來了“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美景。關于“望南山”與“見南山”的爭議,由蘇軾的評價可知,“見”更表無意之態,更能凸顯出詩人悠然的自由心境。“心遠”不僅讓陶淵明得以享受田園生活、欣賞南山美景,更讓他擁有了自由的心態,迎來自由的靈魂。南山之悠遠源于詩人心境之悠遠,詩人東籬采菊,偶一舉首,南山撞入眼前,心于一瞬與南山交融合一,迎來復歸自然的深層喜樂。這喜樂不僅源于田園生活帶給他的精神上的放松,更源于他面對困苦生活時的坦然心境。可見,這里呼應了“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的內容,但詩人歸隱后的掙扎與突破,還不止于此。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描寫的無非是平淡慣常的景象,但在詩人的作品中多有出現,“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歸去來兮辭》)便是極為相似的圖景。兩首詩中同樣出現了山和鳥兩個意象,所不同的是飛鳥的狀態和數量。后者是倦飛而歸巢的一只孤鳥,前者則是享受晚霞且結伴而歸的兩只鳥。在《歸去來兮辭》中,詩人主要通過飛鳥倦飛和歸巢來表明自己對官場齷齪的厭倦和歸隱田園的最終選擇,景象看似樸素淡然,實際上蘊含著陶淵明對黑暗官場的批判之情,而批判之情的背后難掩詩人建功立業的志向。
古往今來,陶淵明的詩歌總以平和自然的風格著稱于世,但不容忽視的,是他看似平淡的田園詩歌背后從來不曾忘卻的豪情之志。清代詩人龔自珍這樣評價:“陶潛酷似臥龍豪,萬古潯陽松菊高。莫信詩人竟平淡, 二分梁甫一分騷”。(《己亥雜詩(三百十五首選四)》)他認為,陶淵明的詩就好像是一條藏在田園之中的臥龍,看似平淡自然,實際上與他的金剛怒目是相統一的。辛棄疾在《賀新郎·把酒長亭說》中稱“看淵明,風流酷似臥龍諸葛”。魯迅也說道:“這‘猛志固常在與‘悠然見南山的是一個人,倘有取舍,即非全人,再加抑揚,更離真實。”[6]這里,提出了陶淵明詩歌的另一種風格——金剛怒目。這金剛怒目詩歌風格的背后,是他深受儒家入世精神影響下的建功立業、兼濟天下的偉大志向。在《擬古·其八》中,陶淵明寫到“少時壯且歷,撫劍獨行游”。這兩句詩表現作者十分向往勇猛的游俠氣質,渴望再回到年少無畏、矢志報國的時期。類似的詩句還有很多,如“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雜詩·其四》)、“奉上天之成命,師圣人之遺書”(《感士不遇賦》),足見陶淵明心中建功立業、大濟蒼生的豪情壯志。但他身處的東晉時代,士族門閥制度達到了頂峰,貴族階層壟斷職務政權,文人士大夫媚上欺下、廉恥掃地,這一切都與他的理想與人格相悖,理想和現實的矛盾貫穿著他的身心,他最終只能下定決心選擇歸隱山林。可是,詩人遠離官場,不代表他不再堅守建功立業的理想,而詩人恰恰因為這建功立業理想的熱切,與現實的矛盾才越發激烈,最終導致了他辭官歸隱。《歸去來兮辭》中的他,是深受官場束縛多年的“羈鳥”,“倦飛”而下定決心歸巢“返田園”的孤鳥。
歸隱田園后,詩人雖遠離了官場,但心中報國之志未減,他在《雜詩·其四》中寫到:“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他懷念那個英勇報國的少年自我,在年歲漸增的當下,那顆游歷四方、報效祖國的心也不曾磨滅,他仍想成為一個四海為家、兼濟天下的真正的大丈夫。在《雜詩·其五》中,“憶我少壯時,無樂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騫翮思遠翥。”詩人懷念少年時期胸懷大志的自己,感慨年歲的無奈增加與志向豪情的逐漸減退。緊接著,“前涂當幾許,未知止泊處。古人惜寸陰,念此使人懼。”詩人感慨生命的短暫,苦嘆功績未成的現狀,感到十分地憂懼不安。歸隱田園這一行為,雖然帶給他心靈的自由,卻無法掩蓋對自身壯志未酬的苦悶之情,現實與理想的矛盾,甚至讓他聯想到了生命苦短的母題。可以說,陶淵明的內心深處有這樣兩個自我,一個是出世的隱居田園、安貧樂道的自我,一個是入世的渴望建功立業、有志獲聘的自我,他需要處理的是這極為矛盾的兩個自我的關系。
詩人蘇軾深受陶淵明影響,聯系蘇軾的經歷更能理解陶淵明的選擇。蘇軾在烏臺詩案后,面對政治無望、生命短暫的現實,在《前赤壁賦》中,他選擇通過出世的哲學思考,來創造一種通脫豁達的生命態度。同樣的,他也無法忘卻那個想要入世建功立業的自己,在《念奴嬌·赤壁懷古》中,他仰慕周瑜、塑造全新的周瑜形象,背后蘊含的是他抑制不住的想要報效祖國的豪情壯志,面對人生理想與生命短暫的根本矛盾,他從似乎無解的人生局限中超脫出來,表達自己即使生命短暫依然要建功立業,并爭取留下永恒的人生之月的豪情之語。他用兩個自我的交融處理了內心的矛盾,在《后赤壁賦》中迎來了美好的人生之夢。
反觀陶淵明,面對積極入世與安貧樂道思想的交織與糾纏,面對晉宋易代復雜的政治環境的現實,他在進退兩難中,選擇讓心中的兩個自我并驅而行,讓兩個“真我”相伴而行,也即“飛鳥相與還”。在《讀山海經·其十》中,他寫下“精衛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這里,詩人表達了不屈的抗爭精神和他建功立業的豪放之音。他引用精衛和刑天的故事,對其至死無悔、永葆壯志的人生信念加以高度頌揚,這背后除了蘊含著他對這兩位至死不屈的榜樣人物的景仰與向往之情,還有他對自身建功立業志向的交待。從“猛志逸四海”到“猛志固常在”,他在直面仕途挫敗的現實繼而轉向追求安貧樂道的隱居生活的同時,仍用“猛志固常在”表達自己將畢生斗爭的不渝信念與可貴精神,不論身處官場還是身處田園,他都不會放棄自己的志向,他能做的是以一個靜默的生命狀態自然地吐露自己的生命價值。他雖然依舊選擇躬耕南畝、隱居田園,但他始終不忘自己建功立業的初心,用自己對田園生活一生的堅守表達自己的抗爭精神。在那個時代,他以一個文人士大夫的身份躬耕田園的行為,突破并沖擊了傳統文人一貫的生存方式和價值觀念,而他對田園生活的畢生堅守,正是一種獨屬于他的自我的抗爭精神的實踐方式,陶淵明最終完成了充滿矛盾的兩個自我關系的思考,在思想上達到了質的飛躍。
三.自得自失的曠達境界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擺脫了心理負擔的詩人,迎來了“無心的自由”[8],這自由,不僅包含生命的真意,更包含著赤忱的詩人“真我”。“這種‘真就是人的本真,就是不但沒有外在壓力,而且更重要的是,沒有自我心理負擔,甚至沒有語言表現的壓力。進入一種沒有自我心理負擔的境界,人就真正輕松自由了。”[7]此時的陶淵明,不管是無法立足復雜政治環境的真我,還是崇尚淳樸自然的真我,不論是渴望建功立業的真我,或是擔心功業未成的真我,這些內心深處的多個自我,最終都達到一種平衡安寧的狀態,他從理想和現實的雙重境地中超拔出來,迎來了一個全新合一的自我。
他以一個真正自由輕松的姿態迎來了南山的美景,“飛鳥相與還”,恰如詩人解脫自我的一剎那,他心中真正自由的世界與眼前自然的美景融為一體,菊花、飛鳥、南山、日夕,他看到的是寧靜自由的生命在緩緩吐露生命的光輝,滋養并安撫著那個用靜默的堅守表達不屈的抗爭精神的自己。他的一生苦于這些真我的矛盾,他也用畢生的時間為內心的安寧與通達努力。陶淵明就在這樣的矛盾與努力中,重新思索并發現自我生命價值,最終領悟了真意,對人生和貧苦的曠達之情渾然于身,鑄就了安貧樂道且淡薄清逸的品格。
陶淵明是一個真隱士,但他也是一個凡人,他也有著凡人的喜怒哀樂,他安貧樂道、崇尚自然的人生境界,不是一蹴而就、一帆風順的。我們往往只看見了他最終達到的理想境界,卻忽略了他為了進入這種悠然、陶然的境界而付出的難以想象的重重努力。實際上,他最難能可貴的,在于他經歷了數不清的掙扎過后,依然笑對生活,樂看人生。可以說,“心遠”最初是陶淵明對黑暗官場的抗爭之舉,而“心遠”最終亦為他帶來了全新的生命體驗,他得以在沉靜中守望屬于自己的潔凈心地,用生活的堅守撫慰斗爭的壯志。他用他自己的一生書寫了值得每個人自我觀照與仰望學習的人生奇跡。
參考文獻
[1][4][7][8]孫紹振.沒有外物負擔和沒有心靈負擔的境界——讀陶淵明《飲酒》、《歸園田居》和孟浩然的《過故人莊》[J].語文學習,2007(09):36,36,37.
[2]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學語文室編著.《語文第五冊教師教學用書》[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216.
[3]郭錫良.《古代漢語》(修訂本)[M].上海:商務印書館,2003:968.
[5]楊伯峻.《論語譯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5:58.
[6]魯迅.《且介亭雜文二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3:171.
基金項目:福建省社科基地重大項目,項目編號FJ2020JDZ026.
(作者單位: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