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魁
內容摘要:《召公諫厲王弭謗》一文由于召公出色的諫言而展示了突出的記言特色,然而文章在整體的結構布局、情節鋪展、文風收放以及敘事技巧、形象塑造等方面也別具一格,具有卓越的文章學藝術,有效地完成了史傳散文在歷史事實與文學敘述上的高層次結合,是《國語》乃至先秦散文中的典范之作。無論是文章昭示的歷史教訓還是文章積累的藝術成就,都可資鏡鑒,值得深味。
關鍵詞:《召公諫厲王弭謗》 史傳散文 歷史敘事 藝術特色 文章學
《召公諫厲王弭謗》是出自文化典籍《國語》的一篇文章,全文僅263字,篇幅簡短,但結構精巧,敘事說理詳略得當,人物刻畫飽滿生動,故事情節緊張有致,文風冷峻簡直,展現了先秦史傳散文卓越的藝術成就。由于全文主要篇幅為召公諫言,故后世評論多以分析召公諫言為要,突出關注《國語》的記言特點,而忽視了文章整體的藝術特色和寫作技法。如《諷諫的藝術——學習<諫太宗十思疏><召公諫厲王弭謗>有感》從進諫的時機、角度和對象三方面分析召公諫言失敗的原因,探討說話的藝術[1](p124-125);《語言樸素,道理深閎——讀<邵公諫厲王弭謗>》著重論述闡釋召公諫言的部分,突出文章對話的藝術和語言的特色[2](p40-41);《能納眾流,乃成河海——淺談<召公諫厲王弭謗>的記言特色》則主要從召公的諷諫技巧探討文章的藝術成就[3](p9)。然而作為“史學界最初有組織之名著”[4](p21)的《國語》,即使曾作《非國語》的柳宗元,亦認為“其文深閎杰異”[5](p1265),文章的藝術成就遠不止于其記言特點。因此在篇章結構、情節敘事、文風收放以及人物形象塑造等方面,《召公諫厲王弭謗》一文都極有值得闡發和探討的空間。
一.結構精巧穩健,敘事詳略得當
《召公諫厲王弭謗》一文雖然以召公諫言為主要內容,但是文章反映的卻是“國人暴動”這一歷史事件,只不過當時的時政背景和社會現狀在文章中是通過精巧的結構布局和詳略敘事表現出來的。文章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略寫,從厲王入手,極其簡練地刻畫了厲王之厲;第二部分詳寫,大篇幅地記錄了召公的諫言,突出召公之賢;第三部分又略寫,簡要地交代了召公諷諫的結果以及由此帶來的后果。從布局上看,文章整體結構簡單明了,一目了然,簡單的結構絲毫不影響文章在篇章內容上的邏輯架構。文字上略寫的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蘊涵的事理反而搭建了文章的骨架,詳寫的第二部分恰恰是內嵌于其中的部分。比如如果沒有第一部分厲王之厲的描述,第二部分的召公之諫便沒有依托,無從談起;而第三部分“王不聽”和“流王于彘”的結尾既是第二部分召公諫言的邏輯結果,同時又從歷史價值上進一步反證和反襯了諫言的意義。因此可以說,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雖然從文字上看是略寫,實際上卻是略寫不略、“字去而意留”。在第一部分中,厲王之厲其實讓人印象深刻。“厲王虐,國人謗王”,文章開篇簡要的敘事就架設起文章主要的矛盾沖突,唯其簡略才見出沖突之鮮明強烈,之后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都以此為背景,更預設了文章結尾“流王于彘”之結局的根源。然后“王怒”、王“殺之”“王喜”和“國人莫敢言”、“乃不敢言”以及召公的第一次諫言都以極簡的手法完成敘事,作者似乎置身事外,卻在不動聲色中夯筑了一種不可調和的政治矛盾,這既是召公諷諫的前提和邏輯背景,也是文章作為史傳散文的材料準備。文章第三部分僅僅三句話,既對召公諷諫的結果作出了回答,又對厲王的專制統治之后果作出了回答。緊緊接續召公諫言,作者沒有半句多余的話,言簡意賅地給出了兩個結果,為文章作了結。如此安排,一方面說明了召公諫言在厲王面前的不值一提,直接否定,襯托了厲王之厲;另一方面也透露出厲王的結局在作者看來同樣不值一提,“流王于彘”是歷史的必然。文章結尾戛然而止,令人深思。值得注意的是,文章整體結構的精巧穩健不僅在于三個部分的設計互相呼應,詳略處理恰到好處,而且文章還巧妙地內含兩條線索。一是厲王與召公的對話作為明線構成文章主體,二是厲王與國人的對立對抗這一暗線推動歷史事件的產生、發展和結束。兩條線索共同完成了文章的布局謀篇,使《召公諫厲王弭謗》一文首尾周密,表里一體,言之有序,正如劉勰《文心雕龍·附會》所言:“能懸識湊理,然后節文自會。”[6](p481)
二.人物形象飽滿典型,情節緊張有致
史傳散文雖然講究按實而書,直筆貴信,但要使后人居今識古,有所體認和殷鑒,必也“立象以盡意”(《易傳·系辭上》)。《召公諫厲王弭謗》一文集中塑造了兩個典型人物:召公和厲王。兩者形象飽滿,性格典型,召公之賢和厲王之厲針鋒相對,令人難忘。在文中,通過兩次進諫和大篇幅的發言行為,召公的賢能形象得以刻畫,充分展示了《國語》通過記言來評說人物的特色,也成功地在歷史上留下了賢者之如召公這一類形象。顯而易見,召公之賢主要是通過其匠心獨運、邏輯嚴密的第二次諫言中所體現。在諫言中,召公層層深入勸諫周厲王不能壅民之口,要“宣之使言”“宣之于口”,深入淺出地道出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深刻哲理,論斷中閃耀著問計于民、聽政于民的民本思想光輝,而天子聽政全賴民言、斟酌而行的理論總結正是召公作為“賢者識其大者”(《論語·子張》)的體現,召公作為有識之士的遠見卓識、作為股肱之臣的耿耿忠心和良苦用心昭然若揭。在進諫的過程中,召公設喻明理,“前說民謗不可防,則比之以川,后說民謗必宜敬聽,則比之以山川原隰。凡作兩番比喻……真乃精奇無比之文。”(金圣嘆《天下才子必讀書》卷三)不僅如此,召公諫言語語格言,筆意縱橫,論據材料旁征博引,筆法新警異常。“賢,才能也。”(《說文解字》)召公的論說“情欲信,辭欲巧”(《禮記·表記》),極具修辭立說才能,賢者形象不言自明。
在召公之賢的映襯下,與之相對的厲王形象也格外鮮明。可以說,召公形象有多么賢能,厲王形象就有多么酷厲。第一,召公進諫分為兩次,一略一詳,先略后詳,何也?自古批“龍鱗”,逆“圣聽”,本來就是一件冒險的事情,又何況是勸諫“王心戾虐,萬民弗忍”(《左傳·昭公二十六年》)的厲王呢!因此,在不知道厲王想法意圖的情況下,作為臣子,召公第一次只是試探性地感言式地發表對現實的看法:“民不堪命矣!”語氣委婉,言辭簡略。既充分體現了召公作為賢臣的擔當和擔憂,也暴露出厲王的暴虐和淫威。而第二次進諫時,厲王正“喜”并主動“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召公于是詳諫。第二,召公進諫后,對于厲王的反應,文章的描述極其簡略但卻字字有力,非常成功地刻畫了厲王之厲。比如對于厲王的情緒,文章只用“怒”“喜”兩字則把厲王列入了暴君的行列,勾勒出其反復無常的性格;對于厲王的行為,文章只用“得衛巫,使監謗者”“殺之”三個直接利落的祈使語句,就完成了厲王弭謗殺人的過程,見出其視人命如草芥的暴虐;對于厲王的決定,文章只用“王弗聽”三個字,這既是對天子聽政的公開否決,更是對召公苦口婆心之勸諫的漠視,見出厲王的剛愎自用,其與民作對之心絲毫沒有動搖。
從歷史與敘事的關系角度來看,歷史離不開敘事。黑格爾指出,“歷史這一名詞聯合了客觀的和主觀的兩方面。”[7](p56)作為史傳散文,《召公諫厲王弭謗》如果僅僅羅列歷史人物,它不可能使得“國人暴動”這一歷史事件獲得解釋和理解,既不能記錄這一歷史史實,其本身又不成其為文學(散文)。因此正是文本的敘事性,才使歷史得以書寫。而所謂文本的敘事性既包括文章對歷史人物的形象塑造,更在于文章在人物形象的塑造過程中巧妙地完成歷史情節的敘述。在《召公諫厲王弭謗》中,歷史事件的發生發展(情節)正是由歷史人物的言行構建,并跟隨人物形象的逐步確立而緊張有致地推進。文章一開篇,就架設了王虐民怨的矛盾,基于周厲王重用“好專利而不知大難”的榮夷公和虢公長父等佞臣,實行“專利”政策,對內封山占水,壟斷山林川澤的一切收益,禁止老百姓采樵、漁獵,斷絕廣大人民群眾的生計;對外興師動眾,征伐四方,不斷加重老百姓的負擔,朝野上下危機四伏,其倒行逆施、橫征暴斂的行徑已經引起了廣大臣民的強烈不滿,統治危機、政治危局日益嚴重,并且已然長期存在。但是如何打破這一處于爆發前的沉默?文章引入賢能之士召公,揭開危局的面紗。而逆耳忠言考驗的是王的形象,接受勸諫還是拒不納諫決定著王的結局,厲王對于召公諫言的反應順理成章地決定了文章的走向。在此邏輯下,情節也就自然向前發展。可以說,由于有召公的諫言和忠告,王“怒”王“殺”王“喜”“王弗聽”這一系列的言行才得以發生顯現,厲王暴虐兇殘、剛愎自用的獨夫形象徹底浮出歷史水面。而獨夫的進一步言行最終導致沖突升級,國人起義。歷史通過文章的敘述得以還原和理解。因此,《召公諫厲王弭謗》一文的價值和意義凸顯,歷史的必然性及其啟示性在此得到清晰地詮釋。先秦散文的實用價值和審美價值也在此實現了統一。
三.文風嚴峻冷靜,語言張弛有度
區別于諸子散文或犀利好辯,或汪洋辟闔,作為史傳散文的《召公諫厲王弭謗》文風嚴峻冷靜,清切簡直,篇章修辭藝術別有用心。文章記錄的歷史事實實際上是公元前841年發生在西周鎬京的“國人暴動”,也即文章最后寫明的“流王于彘”一事,通過該史實表達“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歷史教訓,實現《國語》文章“求多聞善敗以監戒”(《國語·楚語下》)的編撰意圖。可以說,“流王于彘”這一事件應該是文章的基本內容,呈現“國人暴動”的歷史場景將有力地印證厲王拒不從諫的嚴重后果,讓讀者更為輕松地完成對這一教訓的接受。但是,出人意料的是,文章對于“國人暴動”的歷史史實卻只有只言片語,完全省略了這一極其富有畫面感和在場性的事實描述,以一種“不寫”之寫的文章結尾完成人物的結局和史實的記錄,使文章呈現別樣的風格,也成為文章極具意味和藝術的高明之處。第一,“不寫”并不意味著事實缺失,而是無需多言。在召公進諫之后,特別是其第二次苦口婆心、義正辭嚴的諫言之后,作為挽救王朝統治危機的最關鍵一環已經完成使命,能言之人已經說完,接下來要發生什么事情只在于厲王的抉擇。也就是說,厲王納諫則危機可解,厲王不聽則暴動必來。事實是,“王弗聽”,“于是國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厲王被推翻的結局可想而知,顯而易見,無需贅言。第二,“不寫”比寫更能豐富文章內涵。把“流王于彘”的暴動寫出來,讀者只能跟隨文章的描述被動接受既定事實,結束閱讀,情感情緒宣泄有限。而“不寫”可以讓讀者更為自由地釋放“道路以目”的歷史境遇所產生的凝重心情,在自己的想象中還原歷史場景、暴君下場以及人間正道等等,文章言有盡而意無窮。第三,“不寫”也以一種冷峻簡直的寫作風格表達了作者的評判。整篇文章把重心放在召公諫言的描述上,矛頭指向的卻是君王統治者。在接二連三地苦諫下,王依然我行我素甚至變本加厲,對于這樣一個暴君獨夫,其結局在此不值一提,“不寫”反而讓作者的不屑鄙夷之意溢于言表,以一種“春秋筆法”實現了文章的微言大義,使之呈現出歷史敘事的客觀冷靜。
顯然,上述文章風格的呈現很大程度上落實于語言。正是通過語言組織的張弛有度、詞句運用的樸實尚簡使文章意圖的表達獲得了最大限度的實現。《召公諫厲王弭謗》全文篇幅非常短小,史實內容卻豐富,文約而事豐。全篇多用短句,內涵意蘊卻豐富,詞約而義豐。劉知幾《史通·敘事》中指出:“夫國史之美者,以敘事為工,而敘事之工者,以簡要為主,簡之時義大矣哉!”[8](p399)如塑造人物形象時便可見一斑。在文章的描述中,厲王引以為傲的弭謗,方法簡單粗暴,手段兇殘蠻橫,對于批評者,只有一種結果,“以告,則殺之”,從中既可見出厲王對待批評者的草率野蠻,又反映了厲王對于自己統治不容置喙的態度,由此也反襯出勇于納諫的召公之膽識與賢能。在確保篇章邏輯清晰、語意內容清楚的同時,文中簡短的句子使文章在表現形式上也極富力感,形成了一種果敢利落、簡要直接的文風。在先秦散文語言由古奧到通俗的發展過程中,是像《召公諫厲王弭謗》一樣的《國語》文章逐步奠定古文語言基礎,使之更接近人們實際生活中的口語,以至逐漸成為古代散文創作的語言。[9](p4-13)
作為以記言為主的國別體史書《國語》中的一篇,《召公諫厲王弭謗》的藝術特色顯然不僅僅體現在人物語言上,其價值成就也不唯獨在于召公諫言方面,文章的整體結構布局、敘事技巧、文風的把握以及人物的塑造、情節的推動都別具一格,富有特點。這些特點使文章既忠實地完成了歷史事實的還原和記錄,以資鏡鑒,又卓越地實現了文學敘事在歷史書寫中的價值,樹立了史傳散文的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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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新時代消防精神視域下的大學語文課程思政教學內容與方法研究(YJZD2022005).
(作者單位:中國消防救援學院基礎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