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治民 萬濤
內容摘要:《希臘棺材之謎》被公認為西方古典推理小說的集大成之作,書中與作者同名的天才偵探埃勒里·奎因正式嶄露鋒芒,勾勒出個人特征鮮明的奎因式推理思維。小說文本設置的多次懸念和反轉促使該思維模式不斷加以完善,進而貫穿作用于整個國名系列作品的推理解謎之中;此外,這般創作手法從文學功能上與接受美學所倡導的“走向讀者”相符,重視讀者的品閱參與感,據此理論基礎,偵探奎因的推理思維可通過文本反映和讀者反饋實現愈加具象化地回溯。
關鍵詞:推理思維 接受美學 《希臘棺材之謎》 風格化 文本反映
《希臘棺材之謎》是美國偵探小說名家埃勒里·奎因國名系列中的不二佳作,以文本描述的方式正式確立了主角偵探奎因的標志性推理思維,同時憑借該作也奠定了作者奎因于古典推理文學史的重要地位。同時,《希臘棺材之謎》在行文中所嶄露出的打破讀者預設期待和尋求讀者反饋的創作意味與接受美學存在諸多契合之處,故本文欲以接受美學為指導、結合文本再現奎因塑造古典派偵探推理思維的完整過程。
一.接受美學:文本之于讀者關系的二次審視
傳統文學理論對作品的評論大多是從作品產生的現實環境及作者的角度進行切入,但由德國康斯坦茨學派發起、漢斯·羅伯特·姚斯與沃爾夫岡·伊瑟爾等兩位學者首倡的接受美學卻另辟蹊徑,號召文學作品應走向讀者,重視讀者閱讀品析作品的關鍵作用,并逐漸發展成為一種世界性文學思潮,指導啟發了一大批文學創作和文作透視。走向讀者,這意味著在美學領域研究重點的一個根本性轉移,意味著文學與社會間長期為人所分割造成的鴻溝上架起了一座橋梁[1]。長久以來,如以新批評主義和形式主義為代表的文學流派過重強調在創作過程中延展文字意義及文學技巧,相對弱化讀者的主動選擇與適應,接受美學這一理論的出現,將文本與讀者置于同一平面,持續反思文本創作應如何吸引讀者,并經讀者自我加工闡發新的文本含義。
姚斯關注如何使文學作品起到聯通文學史的功能,他認為傳統文學作品更多只是依據時間演進順序對作者生平和文學事件的層層堆砌,僅作為已發生過去的文字載體和沉淀物并不具備真正的歷史性,這一功能的實現,關鍵取決于囊括讀者在內的文學接受者們在文學浸潤中完成優秀歷史經驗的繼承、傳遞以及更新。其次,由于不同的歷史環境、文化特征、社會背景等制約因素,姚斯率先意識到非同時代的讀者完全有可能持有差異的審美期待和理解水平,輔以伊瑟爾推崇的文本留白及空缺處理,讀者在閱讀前便會對文本內容和情節產生不同的心理預設,閱讀中自主判斷文本的可讀性,而在閱讀完畢后基于文本獲得專屬的美學體驗,最終使文學作品免受詞句的桎梏,在文學不斷被接受的過程中逐步代替單一的文學事實羅列。看待文學視野的轉變,其實也就是作品的視野與讀者的視野、歷史的視野與現今的視野從矛盾到融合的不斷調和、相互滲透的進程[2],而這正是姚斯核心思想“期待視野”以及伊瑟爾總結的文本的“召喚結構”在美學領域通過重新審視文本與讀者關系所達到的革新效果。
偵探小說之所以長期在通俗文學占據一席之地,其中一重要原因便是小說中對于核心案件的前期鋪陳、始末還原、真相推理和隱意挖掘等環節都在呼喚讀者的積極參與,讀者不再只是情節的旁觀者,而是充當隱形偵探同小說偵探一道探尋謎面之下的暗流涌動,換言之,偵探小說受到大部分讀者的青睞亦可視作接受美學在文學創作中的又一次成功實踐。《希臘棺材之謎》以古董商卡基斯因心臟病發黯然辭世、涉及千萬財產分割的新立遺囑卻不知去向為導火索,牽扯出一系列情節曲折離奇的謀害案件,警局探長之愛子、彼時還未完全褪去紳士傲氣的主角偵探埃勒里·奎因正式在紐約眾人面前嶄露頭角,正是在對層層詭譎案件的抽絲剝繭中,極具奎因個人風格的推理思維模式開始形成,讀者則從作者精心的文本設計中不斷滿足和發散閱讀期待,緊跟奎因思維變化,由此《希臘棺材之謎》既維護了小說原本豐腴的文學性,也同樣引人入勝、絲絲入扣,成為美國乃至世界古典推理版圖中不可多得的佳作。
二.推理思維:客觀事實同邏輯自洽的具象融合
古典推理小說的最高準則便是公平,即無論多絕妙的詭計,所有的明面信息都同時對偵探和讀者公開,作者只是制造了若干干擾因素,將線索藏木于林[3]。奎因的所有作品無一例外都是線索明晰、公平至上的黃金時代推理作品,可若僅根據慣性思維而非推理思維進行推理就將落入真兇準備的陷阱里,《希臘棺材之謎》中自恃邏輯推理縝密的天才偵探奎因也不得不當首次面對疑象叢生的連環案件時及時調整推理思路,在實際論證時做到以尊重已發生的既定事實為前提,以滿足邏輯推理閉環為要求,二者交互融通偵探方可窺得最終的謎底,在奎因未來的探案生涯中他這種兼具客觀性與嚴謹性的推理思維成了其最獨特的個人標簽。
(一)自信——偵探演繹推理的首次試踐與實效
雙眼失明的古董商喬治·卡基斯縱擁千萬資產卻仍得接受生老病死的自然規律,卡基斯家族成員并未因他突發心力衰竭而溺于悲傷,眾人都在關注他于臨去世前新立的涉及遺產繼承人選變更的遺囑,更加巧合的是適逢卡基斯入殮儀式結束后,這張封存在保險箱里的文件竟也隨著主人的人生落幕不翼而飛。副檢察官佩珀率先帶領警探們來到卡基斯府邸了解案情,詢問眾人行蹤無果,無奈將天價遺囑不知去向的實況匯報給警局和地方檢察官。探長理查德·奎因攜手其子紳士埃勒里·奎因正式接手了這樁看似只關乎遺產分割的案件,而沒有一個人會想到這是一首謀殺交響樂的主題序曲,埃勒里·奎因更是沒有想到[4]。
卡基斯遺囑失竊案發生時,精通法文、拉丁文的埃勒里·奎因雖已憑借父親理查德探長的關系深入接觸部分案件,但他宣揚的演繹推理法還未能贏得其他警探甚至其父的認可,奎因倒也不以為意,不時引經據典為論據,眾人模棱兩可已成常態。目前的奎因從心而言是不屑于與他眼中警局的俗子們一同分享他的超前思維,而也正是古典推理派偵探的一大共性,通常這類偵探擁有較高的文化素養和社會地位行事風格迥異并自帶隔絕外物干擾的屬性,如推理小說女王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的大偵探波洛就有著常人難以理解的高度潔癖,柯南·道爾爵士創作的世界級名探夏洛克·福爾摩斯更是由于清冷寡欲的性格原因,選擇深居貝克街221B號。同理,初入世的奎因自然也帶著些許偵探的傲氣,而他力求根據線索剖析真相且事無巨細地還原真相則是他對其演繹推理法可行性的自信寫照。
推理是消除懷疑、確定信念的思想過程,但正如存在真實信念與虛偽信念之分一樣,同樣存在懷疑與虛偽懷疑之分,故真正意義上的推理只能開始于真實的懷疑[5],也即演繹推理也需要以正確的假設為前提,否則即使邏輯平順亦會走向謬誤,正因此奎因做出了第一次推理。既然卡基斯府邸內外已徹底查不到遺囑的蹤跡,遺囑的去向無非兩種情況:遭銷毀或被轉移,可從葬禮至返回府邸這段時間內眾人都無犯案時機,奎因果斷給出了他的假設:若遺囑仍存在,那口裝裹著卡基斯的希臘棺材則是唯一符合案發時間且案發后免于搜查的藏匿地點。這番推理顯然說服了在座的警探們,閱讀文本的讀者似乎也會認可奎因的推理邏輯,但如果遺囑丟失之謎到此就被輕易解開顯然并非作者的本意,因為掘墓開棺后非但遺囑仍未現身,棺內竟多出現一具卡基斯以外的無名尸身。奎因雖完成了個人的推理首秀,但作者也通過設置案中案的形式首次顛覆了讀者原本對于解謎遺囑去向的期待視野,讀者也同時感知到若僅跟隨角色言語陳述而非主動置身案件進行推導便只會陷入作者預設的思維定勢,閱讀的沉浸感和真實感就相應被大幅削弱。
“你的那套靈感,總算挖出了一件也許永遠不會被人發現的謀殺案。”[4]48死者名為格里姆肖,因盜竊名畫入獄五年,不久前刑滿釋放。經調查發現,格里姆肖正是卡基斯去世前最后秘密會見的兩位賓客之一,不久卡基斯殞命、新遺囑消失,種種跡象表明劣跡斑斑的格里姆肖和卡基斯存在某種交易,而那份改動后的遺囑便是交易的代價。已知這三人的會面拒絕任何家族成員的旁聽,另一神秘訪客甚至在進門時為避免弄出不必要的聲響敏銳地避開了突然竄出的小貓,加之卡基斯家族中未有一人承認與死者和神秘客相識,奎因第二次提出了自己的假設,在他日后解謎時也經常玩味這次意義非凡的演繹推理。他認為這場密談完全是卡基斯自導自演的,甚至說不存在所謂的神秘客,那人不過是偽裝后的卡基斯,目的自然就是請君入甕除掉格里姆肖,但這一切成立的最首要前提便是失明的卡基斯已恢復視力,進門時及時避讓小貓和正確識別佩戴領帶顏色是奎因作此假設的證據。在案情沒有任何實質性進展的情況下,奎因對自己的二次推理已經心滿意足到沾沾自喜的程度[4]152,作者卻于此時安排卡基斯好友、收藏家諾克斯登場,他在聽完奎因的推理后大方承認他就是那個神秘客,奎因的推理徹底不攻自破。偵探演繹推理的階段性試踐就在諾克斯的自白中戛然而止,作者適時的留白處理則供奎因與讀者停頓反思整個推理過程,以另一方式達到召喚情節反饋的效果。
(二)自省——心理陷阱與邏輯實證的現實博弈
兩次推理的誤導性結論都表明真兇已經準確預判了警探們查案思路并設計了多重金蟬脫殼之法,心氣頗高的年輕偵探奎因不可避免地走進了真兇設置的心理陷阱,導致案件真相愈加撲朔迷離。諾克斯表明他們三人是因那幅格里姆肖入獄前盜來的名為《奪旗之戰》的達·芬奇無價真跡產生交集,會面前卡基斯已將畫作轉賣給諾克斯且再無力向格里姆肖支付畫作酬金,只得將其個人遺產繼承人改為格里姆肖作抵,事后一人突發急病,一人死于非命,假如忽視諾克斯的出現,真兇將罪責嫁禍給已故卡基斯的詭計在邏輯上的確無懈可擊。兩次挫敗使奎因認識到僅靠符合邏輯的主觀假設而缺少充足必要的真實線索是不足以窺得真相的,若要破局就得及時轉變推理思維,奎因向父親坦言道“他是一個忘乎所以、自作聰明的傻瓜,今后他參與的任何案件,在沒有把整個罪行的具體情況和細小環節摸清楚前絕不輕下結論。”[4]179在此后的很長時間眾人反而為奎因的緘默不語倍感奇怪,除了奎因從第一人稱發出謹慎推理的宣誓外,作者還通過設置在小說文本中插入虛擬人物“J.J.McC.”(奎因父子好友,常勸說奎因將個人破案事跡出版成書)的畫外音為第三視角的讀者解答了為何在國名系列作品中奎因始終堅持隱瞞各階段的推理結論直至解答時刻,為的就是不再與真相失之交臂。
卡基斯妹夫、原遺囑繼承人斯隆疑似于辦公室中開槍畏罪自殺,遺囑消失或被銷毀的最大受益人當屬斯隆,按照遺產順位繼承制他仍借妻子德爾菲娜太太作為卡基斯胞妹的身份瓜分大額遺產;警局收到匿名舉報格里姆肖與斯隆是一對斷絕聯系的親兄弟,當他發現新的繼承人選竟是他這不入流的弟弟,一眾警探都認為斯隆具有最為緊迫的犯案動機來保住自己的地位與財富,如今東窗事發選擇自我了斷的行為同樣能形成一個完備的邏輯閉環。奎因雖未當場否定該推斷但卻堅信眾人已經再一次落入真兇的圈套。斯隆死后無故打開的辦公室大門、“自殺”前仍事無巨細記錄其日常的私人筆記本均表明斯隆成了真兇選中的第二只替罪羊。
正如印大雙教授所言,推理探案是一個判斷序列,但不是任意判斷的簡單堆砌或隨意組合,作為前提和結論的判斷必須存在一定的連接方式[6],僅以心理動機為前提,忽視斯隆與犯案相悖的現實表現,做出判斷的有效性是有待考證的。案發至此,先前有所顧慮的諾克斯決定與奎因合作,奎因將執手第四次反轉——以謀殺卡基斯等三人罪名逮捕諾克斯,并散播諾克斯擁有一幅《奪旗之戰》真跡和另一幅仿制品的消息,且只有將兩幅畫一并鑒識方可辨別真假,唯有真兇在得知該消息后急于驗證手中畫作。在奎因改變推理思維之前,他都是根據兇手給出的線索進行真相的順向推理,其演繹推理只可視為真兇詭計的再現。既然對方善用邏輯干預案情走向,奎因同樣也可利用邏輯誘導真兇主動現身,事出突然真兇便無暇驗證信息真偽,拋棄理性的終章就是接受法理的制裁。
(三)自型——個人式推理思維的最終衍生
回顧《希臘棺材之謎》整個推理過程,作者對嫌犯身份共設置四次反轉并均能自圓其說,強調邏輯至上的系列創作風格展露無遺。而奎因風格化推理思維的衍生則經歷了從被動復盤案件線索到掌握推理主動權的轉變,奎因個人心性亦實現了從傲慢激進到慎言敏行的蛻化。案情雖多有波折,但奎因從未放棄擁抱邏輯、堅守理性,用自己的行動證明偵緝罪犯再不是中世紀求神問卜的那套方法,而是現代科學中最精確的一種,其根本在于邏輯推理。因國名系列作品未按照嚴格的時間順序編排,各小說間呈相對獨立狀態,《希臘棺材之謎》中對偵探推理思維轉變的細致刻畫也就標志著奎因推理風格的正式確立,讀者在閱讀其余國名作品時也更易于理解旁人眼中奎因看似古怪的行為。
三.文后余論:《希臘棺材之謎》對古典派推理范式筑形的指導意義
“閱讀之前,沒有真相”這既是作者奎因在系列作品中向讀者發出的呼告,也可視作偵探奎因一以貫之地踐行重邏輯、觀全貌、審真相的推理思維,將傳統古典推理拔升到一個全新的高度。從讀者視角出發,作者從不屑于提供虛假線索迷惑讀者,關鍵在于運用邏輯正確歸置各種線索,而這便需要讀者同偵探一道思考何為真相。《希臘棺材之謎》真正做到了接受美學所倡導的走向讀者一說,小說中設置的“挑戰讀者”環節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最終成為古典推理不可逾越的一座高峰。時至今日,奎因的創作思想仍在影響著當代的偵探小說家,在推理文學盛行的日本,選擇研究或在作品中致敬奎因的作家比比皆是,日本社會派推理女作家夏樹靜子創作的《W的悲劇》《M的悲劇》《C的悲劇》就是比擬奎因另三部揭示社會現實和人性陰暗面的“悲劇系列”作品而命名,而這已是后話了。總之,自《希臘棺材之謎》起,古典推理派便有了構思文本與情節的優秀范例,推理小說讀者群體也就獲得了體驗偵探角色的渠道。
參考文獻
[1]朱立元.接受美學導論[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4.
[2]任衛東.西方文論關鍵詞:接受美學[J].外國文學,2022(4):108-118.
[3]牛犇.哲瑞·雷恩的神性、理性與人性[J].人民司法,2021(3):109-111.
[4]埃勒里·奎因.希臘棺材之謎[M].王敬之,譯.北京:新星出版社,2019.
[5]張留華.關于推理的古典實用主義分析![J].華東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6):45-52,150.
[6]印大雙.西方推理探案歷史考察與啟示[J].湖北警官學院學報,2012(1):102-105.
基金資助:2022年江西省研究生創新專項基金項目“接受美學視域下埃勒里·奎因國名系列小說后現代技法及敘事詭計研究”(編號:YC2022-s732).
(作者單位:南昌航空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