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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弱的軀體

2023-05-30 10:48:04伊莎貝爾·考夫曼
譯林 2023年3期

〔法國〕伊莎貝爾·考夫曼

第一章?手

1935年10月的某一天,一切就這樣開始了。那時我六歲。

課堂上,老師讓我們把手平放在一張白紙上,手指分開,向外伸展,像樹上的枝條,像雛菊的花瓣,像星星,像太陽,像小鳥的翅膀,像梧桐樹的葉脈——各種想象層出不窮,直到老師讓我們安靜下來。我們慢慢地用鉛筆沿著手指的輪廓畫下來。我們把筆緊緊地貼著皮膚,不漏掉一絲關于這個奇怪的東西的任何細節,雖然它只是我們身體的一小部分。它的形狀突然讓我們感到很特別,更神秘的是我們突然意識到它還蘊藏著生命。我或許無法解釋這種感覺,但我感受到了一件神圣的事情:不能作弊。最后,我們在圖畫上添加了顏色,有些同學令人吃驚地添上了戒指。雖然我們的畫上手的顏色不盡相同,但非常相似,那是二十三個健康茁壯的自然界的完美復制品。

圣皮埃爾德尚迪厄學校距離我家四公里遠。我們一家的九個兄弟姐妹當時還沒有全部出生,但我與三個姐妹兩個兄弟的喊叫聲和奔跑聲從早到晚在田野里回蕩。我們一年四季穿梭其間,呼吸雨后的青草味道,采摘還未開花的蒲公英,在驕陽下摘取農民剩下來的櫻桃和李子,在11月的薄霧中踩踏核桃。獾、小嘴烏鴉和草蛇,沒有一種動物能嚇倒我們。我們能找到鳥巢和洞穴,我們追逐金龜子、蝴蝶或蚱蜢,我們擺弄蚯蚓和蝌蚪,它們都是我們的玩具。我們是窮人,靠著機修工父親的微薄工資養活一大家子,但我們的父母疼愛我們,鄉間的童年讓我們對事物的秩序具有難得的確定性。我們祖籍瑞士,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從容,在里昂東部的這個村莊里,金發碧眼的我們和農民的孩子們一起長大。和我們基督新教的教育相比,農村讓我們更多地認識了大自然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四季更替、生生不息的發展規律。每個瞬間都有自然現象露出端倪,酷熱之后是雷暴雨,狂風之后就下雪,風讓云卷云舒。這些如同母雞孵蛋、母牛產奶一樣自然。不變的循環把充實與和諧的感覺帶入我們的內心深處。很可能是這種原初的平衡讓我從來不會失望、不會抱怨,對未來總是充滿信心。也許,它也讓我想把這份屬于我的幸運和別人分享。

這天我們回到家,我的兄弟姐妹像往常一樣奔向井邊喝水,然后去廚房,那里總是放著一只裝有餅干或可麗餅的盤子,我則走向了母親,她正站在門前和女鄰居說話。我以前見過馬松夫人,但從來沒有接近過她。她拄著拐杖,提著一只籃子,看起來老態龍鐘,但當她用清澈的眼睛對我微笑時,臉上的皺紋和年齡就不那么明顯了。她聳聳肩,認命地回答我母親禮節性的問候。“不太痛……不容易……不抱怨……沒有選擇……”我邊聽邊傷心地望著她籃子底下干枯的兩只白蘿卜和一根胡蘿卜。風濕病、做一碗湯的蔬菜、孤獨,人們對老年人的悲慘命運無計可施。她尖細的嗓音變得嘶啞了,我抬眼望去,瞧見黑色帽檐下露出的一綹白發在晃動。盡管我們可憐的女鄰居非常努力和堅忍,卻遇到了既痛苦又難以克服的困難,每天早上她都懼怕一件難事:穿鞋襪,這已經成了一種長期折磨。把籃子放在地上,她向我們伸出顫抖的手。我驚愕地發現她的手指變了形,因為扭曲得厲害,它們相互擠壓、重疊,好像在打架,畸形的手指瘦骨嶙峋,就像關節浮腫的鳥爪攣縮著。這只畸形怪異的手,和我們早上畫的手沒有任何共同之處。我找尋著第二只在拐杖上痙攣的手,想看看它是否有同樣的疾患。雖然只有六歲,但我被驚到了。這怎么可能呢?我當然不懂多年來折磨這位夫人的類風濕性關節炎,是一種進行性加重且高度致殘的疾病,但我明白這種病讓她日夜遭受煎熬。我們健康人擁有自由、充滿活力的雙手,可以享受它們與生俱來的靈活,享受抓、寫、握、撫摸、塑造帶來的快樂。我們似乎無憂無慮地操縱著神奇而無形的樂器,像演奏音樂般演奏生活。這不公平,我感到氣憤。大人們向我解釋說沒有神奇特效的治療方法,但馬松夫人強忍的啜泣擊碎了我的爛漫天真,我再也不能視而不見了。我想要減輕她的痛苦。既然她再也無法使用她的手了,那我把我的手借給她。我決定每天早上去她家,幫她穿鞋襪。

兄弟姐妹的嘲笑和不吉的預言都沒有讓我改變主意。我和父母商量著手安排。我們決定每天晚上把鑰匙放在門旁邊的土罐子下面。此后我比以往起得更早。每天清晨,我總是快速穿衣,狼吞虎咽地干掉一碗牛奶和一片面包,跑著穿過花園,去我的鄰居家,再以最快的速度爬上樓。我到馬松夫人的房間時,她裹著披肩、兩腿垂在床邊,虛弱地坐在光線暗淡的床上等我。剛從夜間的陣痛中挺過來,她又表現出一如既往的堅強。“啊,你來了,我的小瑪麗-安托瓦內特。”這樣的見面讓我們倆都很高興。我非常認真地執行著我的任務,沒有人要求我做什么,也沒有人來糾正我。我先把黑羊毛長襪捋直,然后卷緊,接著輕柔地把襪子沿著老太太細瘦的腿向上提。最后,我毫不費力地繞過僵硬的踝關節把拖鞋套在她腳上。這樣,不到十分鐘,穿上鞋襪的馬松夫人就可以體面地迎接新的一天了。我又匆匆地跑回家,拿起書包,不去理會兄弟姐妹的不耐煩,和他們一起去學校。

我經常想起一首唱給幼童聽的兒歌,表演時先握緊拳頭,然后邊唱邊把手指一根一根地伸出來。拇指代表爸爸,食指代表媽媽,接著是大哥、大姐,最小的成員是小指。一個完整的家庭是由堅固而舒適的手掌聯結成的,比如我們家,還要再添加三根手指。其他許多組合完整的家庭也一樣,沒有病痛的煩惱,一家人其樂融融地生活在一起。然而還有其他人,那些生病的人、殘疾的人,他們常常是孤身一人,就像我們的女鄰居。我現在明白了,除了這些手之外,是其他人使我感興趣。

第二章?心臟

羅訥河岸邊的圣約瑟夫醫院,心臟內科,我的第一個護士職位的所在地。夜晚,放著二十五張床的大病房里,除了幾例感染性心內膜炎和罕見的先天性心臟病,心肌梗死是主要疾病。病人都是大煙民,每天抽三四包不含濾嘴的香煙。他們或多或少伴有高血壓、糖尿病和超重。在1955年,梗死的危險因素沒有像今天那樣可以免費普查。心臟病發作需要急診住院,但那時沒有介入放射學,醫院里不施行冠狀動脈的疏通或擴張。治療以抗凝血藥物為主。當時還沒有一次性給藥、藥物能在一天內逐漸釋放的緩釋劑型,也沒有電子注射泵,我只能每隔三個小時通過靜脈注射給藥,這就意味著一旦給第二十五位病人治療一次之后,我得趕緊給第一位病人重新開始注射藥物。

所有的燈都熄滅了,只有靠門的一盞小燈亮著。攜著手電筒,我在昏暗中走動。幾乎不用看,靠著觸摸,我把針刺入靜脈,放開止血帶,推動注射器的栓塞,然后把玻璃針筒悄無聲息地放在金屬盤中。這個過程唯一被中斷的情況,就是我給氣喘的病人吸氧的時候。對我這個身高一米六的人來說,這是名副其實的在運動中創造的佳績。我經常跑去找放在大樓外過道上的氧氣瓶。這個高我一個頭的氧氣瓶,重量超過十五公斤,我勉強可以把它拖進大病房,再拖到病床邊,將其與氧氣面罩相連。在兩次注射的間隙,我奔走在整座病房,一會兒接上氧氣瓶,一會兒又斷開,同時每次都要在調整氧氣流量之前,調節好病人的面罩。緊接著,我又為下一位患者注射藥物。

因為沒有治療疼痛和焦慮的藥物或其他措施,病人感到透不過氣來,痛苦不堪。患病的心臟引起胸部深處的疼痛,延伸至背部,放射到肩膀和下頜骨,同時使頸部肌肉痙攣。每個人都輾轉反側、氣喘吁吁、煩躁不安,毫不優雅地咳嗽或低聲抱怨。他們嘶啞的喘息聲在黑夜中起伏飄搖,如同漲潮時脾氣暴躁的海浪上下翻滾。濃痰聲陣陣,從一張床到另一張,互相呼應,像烏鴉叫,像狗的低聲吠叫,像嘎吱作響聲,像打鼾聲。這一連串的聲音從不曾斷過,就連早上我走在回家的路上,都伴隨著我。我聽到了他們在兩次失眠間的夢里做出的掙扎。這些勉強脫險的病人,他們很清楚這是短暫的幸存期,因為死亡還在游蕩,在之后的時間里繼續威脅著他們,就像俄羅斯輪盤賭。這里的子彈是血凝塊,整個心臟內的血液不是在流淌,而是停滯不動。

黑暗里我仔細聽著,警惕著太深的嘆氣、短促的叫喊、消失的低語。我讓他們喝水。全然不顧汗水粘著頭發或者滲汗的額頭,我輕柔但堅決地扶起他們的頭。我輕拍他們的枕頭,使之重新蓬松,這種微不足道的幸福,可以讓病人無力的頸部倒在整理過的枕套上,這樣可以讓他們獲得片刻的舒適。有時候,他們就是一堆毫無生氣的肉體,已經冰冷的軀體沉重地落在我的手腕上,或者更有甚者,在我扶起他們的瞬間,心臟驟停了。起初,我哀求似的輕喚他們的名字,焦急地找他們的脈搏,把耳朵貼在他們的胸口,潤濕他們的額頭,邊推動他們的身體邊喊:“庫圖瓦先生……格萊布先生,昂泰爾姆,于勒,安德烈……老爺爺,您醒醒……”但這些都是白費力氣。沒有什么能夠重新啟動驟停的心臟。心臟按壓的奇跡沒有被教授過,還沒有人了解它。我獨自在這個黑夜的海洋里,無法把漸漸漂遠的溺水者從起伏的海浪中救起來。我無能為力。我無計可施。我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聽說是遷移的血凝塊、栓塞、心律失常、心室顫動、壞死,這些復雜的名詞幾乎沒有在我的課程里出現過,如今卻變成了聲音、名字、臉龐和眼神。

治療和監護很快就達到了極限,心梗早期的并發癥是很可怕的。每個晚上,我們都會失去兩到三位病人。我叫值班的住院醫生來確認死亡,然后我們盡可能不引人注目地把安放尸體的病床撤走,用簾子將其擋在后面,等天一亮就把尸體送走。這時候,圣凡桑德保爾的修女們戴著白色的修女帽來到了我們的醫院。猶如大鳥振翅的樣子,伴著長袍發出的窸窣聲,她們成群結隊而來。

修女是醫院最古老的助手。對一些人而言,她們心地善良、無私奉獻;在另一些人看來,她們尖酸刻薄、強人所難,但從來沒有哪一個像里昂公立醫院的修女那樣嚴厲。她們都是農民的女兒,被送往修道院,沒有受過任何培訓,甚至沒有上過學,而在實習期間,我觀察到了她們令人失望的行為,有時候簡直是虐待狂。

在圣約瑟夫醫院,護士都有責任感,但沒有絲毫憐憫之心,也沒有任何體恤之情。沒有唉聲嘆氣,沒有浪費的時間,但也缺少微笑和安慰的話語。我總是欣賞她們的效率,然而,有那么多的修女缺乏人文關懷,令我震驚。盡管她們經驗豐富,但我不把她們當作榜樣。我不叫病人的床位號,那樣像在喊集市上的攤位;我不像對待孩子那樣給病人分發藥物。每個病人都是不同的,但從衰弱到衰竭,從擔憂到焦慮,他們的痛苦是一樣的,都需要幫助。我不自詡可以拯救他們,但至少可以減輕他們的病痛。在醫生開醫囑前盡心地接待病人,就是幫助他們的開始。我面帶微笑陪伴他們,詢問他們的家庭、住房和職業。他們不太害怕、不太難受了,他們直呼我的名,我就像他們的女兒、他們的姐妹、他們童年時的媽媽,有時候還是他們的太太。他們對我從來都是尊敬有加。我不是為了等待什么感謝,對我來說真的無所謂,我只希望對別人有所幫助。即使生活缺失了一塊,但仍然能夠繼續,如同一根蠟燭上的火焰,被一陣劇烈的穿堂風吹過,雖然有搖擺,但還是重新直立了。

心內科值夜班期間,獨自來回奔忙讓人疲憊不堪,然而,我毫不猶豫地承擔著工作。在自己的崗位上,我非常清楚,我感受著,我行動著。紅十字會學校非常棒,但它并未讓我做好崗前準備,這要歸功于我在農村度過的童年。我相信是大自然的和諧造就了一直指引我的樂觀主義,也造就了我改變厄運的欲望。不可動搖的樂觀主義,宛如我心中的太陽發出的光芒,給我如此強大的力量。我從沒想過要遁入空門。我周圍世界的秩序和人類的秩序對我已經足夠了。我整個一生都按照自己的方法采取一種簡單的解決方案。一個簡單、直截了當的道理,基本得就像孩子學習的自然定律:有人病了,另外一個人應該給予幫助。我就在他身旁聽他傾訴、替他包扎、支持他,用我的一臂之力扶住他的臂膀,好讓他重新站立。我決心已定,勢不可擋。

在這第一個工作崗位上,我必須接受書本上學不到的知識,明白活人與死人只有一步之遙。這是一件被遺忘卻顯而易見的事,在活人死去之前,抓住瞬間性,這是每晚在我眼皮底下、雙手之間發生的深奧的事實。抓住這個字很準確,因為一個瞬間、一次喘氣、一個微小的顫動,就足以改變生死陣營,且通道是不可逆的。但是,臉蛋、體重、身材、發色、疤痕、美與丑、牙齒、舌頭、指甲與毛發、名字、記憶、夢想、出生、家庭、經歷的苦難與快樂沒有改變,肝、腎、胃、性別和頭腦、指紋都是一樣的,所有的一切都完全相同,除了一個簡單的搏動:心臟的跳動。這顆心臟,生命里神秘未知的關鍵,只是一臺自動泵,一臺環形循環提供氧氣的機器,這種氣體是所有生物持續運動必不可少的。

心內科里大多數時候都是險象環生,生了病的心臟嘟噥著,人們在日常生活中打亂、中斷它們的節奏。有時候心臟會發出警報、出岔子或者過分放緩,但人們還是不予理睬。它們繼續工作,越使勁就越衰弱,越衰弱就越需要使勁,這個可怕的悖論是所有機器出現故障和即將報廢的征兆。四分之一秒前,瀕死的人還活著;四分之一秒后,活人死了。我,位于這兩者之間。他們的家人不會弄錯這種狀態。他們來看望病人,猶豫著靠近他,擔心看到他受苦,害怕看到他死去,就像同樣害怕知道他活著一樣。處世之道,一個奇特的名詞,仿佛需要掌握特殊的學問才能活著。如果連如何過自己的生活都顯得困難的話,又怎么能知道他人的死亡呢?這個問題被遺產問題火上澆油,駭人的場景我時常參與其中。

病人蒼白的臉頰上滴著汗珠,他瞧見了他的孩子、侄子、他的太太和兄弟姐妹。他雖然沒有力氣說話,但他們的到來讓他感到安慰。他感覺不好,血凝塊深入體內,心肌衰竭,氧氣再也無法到達動脈末端,失靈的機器疲憊不堪,快要停止運作了。為了充實這最后的時刻,時間顯得彌足珍貴。家人重新團聚,從他們身上可以感受到外面的世界,周日肥肉和濃味蔬菜燉羊肉的菜香,而且他們都穿著去做彌撒時穿的衣服。幾句平庸的話和懺悔似的微笑后,他們就不再注視他了,倒是他看著他們放在手提包上或帽子上的緊縮的手指。他還看到緊閉的嘴唇,聽到他們的牢騷、互相打斷的對話,覺察到他們憤怒、怨恨、威脅、說教的嗓音,他們的叫喊甚至咆哮。諾言、貪婪、秘密、嫉妒。快死的人還活著,但財產的繼承已經在他的病床邊進行了。他用力呼吸著,吸氣后再呼氣,把手放在胸前。但是,金錢、農田、房子和股市的投資,把他推出了床外。他滑倒了,摔在地上,消失在床底下,把位子讓了出來,留給了一堆案卷、墨水瓶、吸墨紙和公證件以及被分割成了碎塊的房屋和土地。

我不得不強力干預。然而,瞬間的安靜并沒有比尊重利益受到損失的繼承人持續的時間更長,我命令所有人保持緘默并離開病房。一聲幾乎聽不見的輕咳,一陣煩人的腳步聲,既沒有羞恥感,也沒有悔意,聳聳肩,吸一下鼻子,用一個手勢告訴瀕死的人,他們來看望過他了,就這樣一個接一個地走了出去。病房重又安靜了。最后的幾句罵罵咧咧還回蕩其中,病人的臉頰始終蒼白,布滿汗水。他的眼睛一直閉著。

遺產,我不曾得到過。在父親病逝的幾個月前,我五十二歲的母親死于腦血管意外。她是一個有責任感的女人,留下了九個孩子,最小的一個未滿十一歲。沒有了父母的生活,我們每個人都盡力應對。最年幼的讓娜被安置在里昂的一家教會寄宿學校。可憐的讓娜,對于她來說,集體生活的紀律,比學校灰色長樓的墻壁和柵欄還要嚴酷。沒有樹,沒有花,沒有風兒吹發,沒有草兒繞膝,沒有牲口的蹤跡,也沒有動物可以撫摸,唯有煙霧蒙蒙的天空籠罩在宿舍微弱的光線和女舍監的警告聲間。“把我帶出去,瑪麗,我這是在坐牢!”我的妹妹哀求我。我想起了我們在鄉間的奔跑,我們飼養的母雞和泥土的芬芳。像往常一樣,我站在她的角度著想,替她難受,無法對她的請求置若罔聞,而不是像我其他的兄弟姐妹那樣毫不擔心,認為她應該等長大后自己遠走高飛。可是,我才十九歲,勉強可以供自己在紅十字會學校學習護士專業。

讓娜的學習成績退步了。兩年之內,它們變得糟糕透頂。進入青春期后,她變得十分叛逆,拒絕一切形式的學習。我決定把她接走,和我在一起,前提是我們有住的地方。戰后很難找到住處,但幸運的是,和我一屆的一個女生和被派往摩洛哥的軍官結婚后放棄了學業。我租下了她位于孟德斯鳩路上的公寓,那里有廚房和兩個小房間,我就和讓娜在那里安頓了下來。又一次,我不理睬兄弟姐妹的反對,他們擔心的只是小妹桀驁不馴的性格。

我們白天各忙各的,中午在大學食堂里一起用餐,晚上回到家,我要她給我背誦課文。她重獲生活的快樂,好成績也接踵而來。一年又一年,她毫無困難地通過高中課程的考試,而我也滿懷激情地在護士學習中進取。即使我回家晚了,也堅持檢查她的作業。余下的時間,我的課程、實習和工作讓我不得不放任她去了。我知道,她下課后會去位于伏爾泰街上的咖啡館和朋友們見面。一場臺式足球比賽或者氣氛活躍的討論,她的娛樂活動就是十五歲青少年的那些花樣了,我信任她。

直到有一天我提前回家,發現一封信從她的枕頭底下露了出來。疑惑之下我打開信,讀到一個男人說他非常想念我妹妹,并責怪她不再赴約。信中的拼寫不夠準確,表達方式笨拙,最后幾句變得蠻橫起來,他勒令讓娜放學后去咖啡館。從來沒有一個傷口或出血讓我如此震驚,目瞪口呆的我想起了可憐的母親,想起了讓我小心謹慎的哥哥姐姐,想起了我那出了名的樂觀忽然間變成了可笑的幼稚。現在輪到我的心臟超速運行了。我費勁地辨認著署名,因為信在我手中實在顫抖得厲害。最后終于識別出巴榭爾·阿依達爾的名字。我花了幾分鐘才回過神來。把信塞進信封后,我出了門,直奔伏爾泰街,同時在腦中盤點著自己那些應受譴責的疏忽。

我不習慣去咖啡館,但當我闖入這個喧鬧的地方、穿過大廳時,便不去理會別人詢問的目光,毫不猶豫地辨別位于最里面的臺式足球游戲機所在的角落。男招待告訴我,年輕人還沒有放學,但巴榭爾·阿依達爾先生在那里,正在吧臺后面擦玻璃杯,而且他是老板。這個男人寬肩、黑眉,敞開的襯衫上懸掛著金鏈子,看上去有三十多歲。面對我的問話,他驚慌失措,否認知道讓娜這個名字或認識其他高中生。他裝出憤怒的樣子,直到我把他的信往柜臺上一扔才收斂了。我幾乎不去聽他語無倫次的辯解,他向我保證沒有碰過她,只是注視過她、邀請過她,他只是欣賞她那雙蔚藍色的眼睛和她的美貌,他是個誠實的人,尊重女性——我的小讓內特(讓內特是讓娜的昵稱。——譯注),我仿佛看到兒時的她穿著紐扣在背部的罩衫,梳著辮子,一顆缺失的牙齒和兩個小酒窩。

我厭惡他的上半身、他汗毛密布的雙臂;厭惡他流汗的前額(他正用擦酒杯的布擦汗);厭惡他斜視的目光和強裝的笑容。我,本應照管和保護讓娜的人,正在做著一個怎樣的噩夢啊?他跟我大談純潔、瞪羚(該動物有著一雙溫柔的大眼睛。——譯注)和公主,以及機靈的她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真想讓他閉嘴。

窗外響起了嘈雜聲,咖啡館的門突然開了,大廳里人聲鼎沸。下了課的學生蜂擁而至,一群人坐在他們習慣的座位上。在遲到的人里,我認出了她金黃色頭發散發出來的光澤。很明顯,在走近吧臺時,她的目光不是在尋找我。她沒有看到我,而我在等她。我們面對面時,她突然盯著我看,接著,就發現了柜臺上那封打開了的信。此時她那局促不安的追求者也終于不言語了,繼續把擦得锃亮的玻璃杯排列成行。其間,沒有一滴淚,沒有一聲叫喊,甚至在我的記憶里沒有留下一個字,可是剎那間我妹妹的臉漲得通紅。這將是讓娜高中畢業前在咖啡館里度過的最后一個夜晚。她向我保證只參加學校組織的受監督的娛樂活動,并預先告知我所有課外的交往。

經我處理的一個愛情故事,就這么短暫地結束了。也許實際上,我妹妹活得比我想象的自由多了,但她不再讓我擔憂。我們之間相差將近九歲,在一個一切都以令人眩暈的方式加速的時代,半代人的差別還是很大的。

男朋友不在我考慮的范圍之內。我遠離小伙子,專注于學業。但在醫院組織的一場講座上,我遇見了讓,他是理療專業的學生。他棕色的頭發,高高的個子,眼神率直,聲音溫柔,有著一雙漂亮而結實的手,毫無疑問,這雙手注定能為生病的軀體緩解病痛、恢復健康。我實習結束后他來接我,靜靜地陪伴我直到家門口。我們倆冰清玉潔,認識幾個月后仍然用“您”互稱。他越來越殷勤,渴望同我相處的時間更長、聯系得更頻繁,當然也期待和我晚上一起出去。我固執地婉拒了一切建議,拒絕生活中的一切娛樂活動,因為我想成為楷模。當他向我求婚,想以此得到我的信任時,我簡單粗暴地結束了我們的關系。

“您別再等我了,我生活中另有目標!”我只有一份激情,那就是我的職業。沒有什么事、什么人可以阻擋。我感覺自己不屈不撓,遠離所有的多愁善感,不同于那些喜歡玩樂、調情或者為跟隨丈夫和撫養小孩而放棄學業的姑娘。我的未來在召喚我,必須勇往直前,不能半途而廢。我即將是一個有文憑的模范護士,我將毫無保留地把我的才能奉獻給需要幫助的人。

但此后,我夜夜失眠。我的課程變得枯燥乏味,我的實習讓我厭倦。沒有娛樂和消遣,日子長得沒有盡頭。由于高估了自己的鐵石心腸,我攆走了那個像打開一把扇子似的打開我人生的人。我重又想起了自己那些冷酷無情的話,想起他松開我手指的手,想起他轉過頭去的一剎那被我瞧見的噙滿淚水的眼。我以為可以讓他免受無盡的憂傷,以為是在關心他的幸福,可事實是,我想念他。是我主動給他打了電話:“您還想和我結婚嗎?”

整個一生,他都在支持我,接受我的日程安排、我的急診、我的缺席,從來沒有一絲責備——只有一次例外。他幫助我操持家務、照顧孩子,極其耐心地等我回家、傾聽我的訴說。在鼓勵我從事自己向往的職業的同時,他伴著我堅持己見、堅守信念。沒有他,我可能做不到這些。我的讓……我們在春天訂婚,在同年秋天結婚。他的母親,一個瑞士德國人,對我冷漠相待。我想念我的父母,可是她卻無法替代他們。她夸張地操著日耳曼口音,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把我描繪成搶走了她兒子的外國女人。之后我們搬進了一套公寓,那里的第二間房不是為我婆婆準備的,而是為了讓娜,我的小妹妹,我永遠的麥田,她搬來和我們一起住。我們在一起生活了若干年,直到她出嫁。

第三章?頭

有人跟我說,它應該是一個杰作,平而直。我一直把它保管在肩上,垂下它以便直直地沖向前方。有些病人相信,我有一顆天使的頭,我認為倒不如說它很強大,像母騾子甚至鐵鍬的頭(鐵鍬的頭在法語里用來形容固執的人。——譯注),固執,面對目標,有同樣的耐心和激情。所有這些腦袋都是我的,我充滿熱情地扛著它們。我嚴格自律,從六歲下定決心起,我就明確地禁止自己心不在焉。因為青春插上了翅膀,所以我必須使它沉著冷靜,可它從來都不會膨脹,因為我選擇了與生俱來該做的事情。沒有什么值得稱贊的,我只有一個完成使命的心愿,這個心愿像清晰的地平線一樣顯而易見,像圣皮埃爾德尚迪厄夏天的天空一樣一目了然。

故事總該有開始的一天,我的故事追溯至好幾千年以前,當時,村子里住著會治療傷口的男女;護理人員和第一批內、外科醫生一起收集草本植物、碾碎種子,將它們輕柔涂抹在病人身上;悲傷和混亂折磨著人們的心靈,身邊出現的善意平息了內心的吶喊。

第一次有關戰爭的記憶,是那些被害者懸掛著的頭顱。這是我十二歲時在大朗斯(里昂附近的一個市鎮。——譯注)見到的場景,路邊排列成行的樹上,從這端到那端,都是被絞死的抵抗運動成員(指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法國的抵抗運動的成員。——譯注),這是對他們襲擊一輛德國車隊的報復。十具軀體被吊在十棵樹上,被頭發遮住的臉龐好像一個永遠消失的秘密。我望著這些斷裂的頸項,仔細觀察它們輕微的顫動,希望至少有一個頭抬起來,向其他人示意,告訴他們騙人的把戲已經結束,他們可以松綁離開了。可是我只看到被風吹動的樹枝在搖晃,緊隨其后的是尸體沉沉地擺動,如同敲響喪鐘時的銅質鐘擺。

1952年,我在愛德瓦埃里奧醫院S大樓內的小兒科實習。住院的兒童一半以上都是結核性腦膜炎患者。這是瘟疫很可怕的階段。從襁褓中的嬰兒到青少年,肺部的感染頻繁地蔓延到腦膜,產生并發癥。年齡越小越容易被感染。雖然從1950年起,在法國進入幼兒園或小學的孩子都必須接種卡介苗,可這個法律遠遠沒有受到重視。考慮到疫苗接種后罕見的事故和獲得的不完全的免疫力,許多醫生遲疑不決。多么遺憾的猶豫。即便疫苗對初發感染的保護作用不強,它也大大減少了結核桿菌在血液的傳播和對腦膜的入侵。

孩子來醫院時都發燒、消瘦、衰弱,有時虛脫。劇烈的頭痛和嘔吐顯示出典型的腦膜炎癥狀。問診時通常發現家里有一個感染結核病的家長。自1946年起,第一個治療結核病的抗生素漸漸被推廣使用并徹底改變了局面。所有這些從前被快速宣判死亡的孩子,在使用了鏈霉素之后,大部分活了下來。根據治療的早晚,不管他們今后是否留下殘疾,至少預后已經不再令人絕望了。

這些遠離家人的孩子,在病房里要住上好幾個月,腰部穿刺和肌內注射是這些小病人每天痛苦的規律性治療。我設法減輕他們的焦慮,向他們保證治好他們,讓他們回家。令我驚訝的是他們的勇氣與成熟。

莫里斯才八歲,卻能背誦維克多·雨果和拉馬丁的詩。早晚兩次,我一到他的床頭,他就俯臥在床上,報出詩名和作者,緊接著就開始悅耳的詩歌朗誦。準備好注射器后,我捏起皮膚,把和他瘦小的屁股相比顯得太粗的針頭刺入其中。我推進注射器的活塞時,他的嗓音尖厲了起來,但沒有停下,沒有換氣,隨著注射不間斷地進行加快背誦的節奏,毫不猶豫地直到結束,莫里斯總能一邊提褲子一邊背完最后一句詩。當他跨過了這個通往青春期的陰暗的壕溝后,還會愛詩嗎?雖然我盡力而為,但由于硫酸鏈霉素在組織中的分布很差,所以必須深入肌肉內緩慢注射,每天需要重復多次。達尼埃爾握緊拳頭、咬緊牙關、繃緊身體,一聲不哼,兩只耳朵漲得通紅。雅基在整個注射過程中,重復著:“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還有很多小朋友面對治療表現出來的尊嚴,是我在成人身上常常找不到的……

管理兒科的修女嚴格限制父母的探視次數。每周不得超過兩次——周四和周日,而一些住在偏遠鄉村的家庭,最多半年才來醫院探視一次。可悲的不平等造成了嫉妒,有時候還導致了令人擔憂的行為。一些孩子目光呆滯,搖晃著身體,另一些則拉扯頭發或者用腦袋撞枕頭。

父母離開時他們需要安慰,但大多數孩子最后都能露出笑臉,像世界上其他小朋友一樣地玩耍。在大病房里,小病床排列成行。童年伸展著、飛翔著、散開著,無論它去什么地方,都帶著同樣的天真和同樣的單純。什么都不需要做,他們就會破涕為笑;唱兩首兒歌,啜泣已不再。孩子讓我們的未來有了保障。他們是清澈的。疼痛會在他們的皮膚上、記憶中留下痕跡,但治愈還是最常見的結局。懷著重見家人的希望,他們成長著。出院的那天,因為長高了好幾厘米,入院時穿的衣服都不合身了。面對肆虐人類、曾經造成大批死亡的疾病,他們是首批幸存者。從今往后,擺脫了這種被詛咒的疾病的魔爪,他們可以奔跑、學習和呼吸了。

最終,唯一的、我差點失去的是我兒子的腦袋。懷孕后,我繼續在各科室更加熱情地工作。我孕育的生命給了我更多的能量去改善他人的生命,九個月的孕期在不知不覺中度過。兒子的出生使我更加確信造就了我的萬物循環,讓我平靜地面對未來。但這種幸福很快消失,在安托尼六個月大的時候,他因為化膿性腦膜炎住院了。

在護理了S樓的小病人之后,我懼怕細菌性腦膜炎的嚴重性。我兒子得的這種疾病進展迅猛,十分可怕。而當時他開始對世界感興趣了,搖頭晃腦、面帶微笑、惹人喜愛,我每天都驚嘆這種奇妙的最初的感知。突然間,一切被中斷,他沒有反應了。幾個小時內,由于發燒,安托尼全身滾燙,四肢布滿了典型的紫癜的痕跡,他痙攣并昏迷了。

安托尼要在小兒重癥監護室里待兩個月。他的生命受到嚴重威脅。即使他脫離危險,神經系統的后遺癥也會非常明顯。在1956年抗生素的種類很有限,只有磺胺類藥物對這個病菌有作用。鑒于我們孩子病情的嚴重性,兒科醫生準備嘗試一種冒險的治療方法,把藥物直接注入腦脊髓液中,這種治療有引起永久性耳聾和失明的風險。讓和我拒絕了專家的建議。雖然十分擔心安托尼的病情,但我的樂觀主義占了上風,我相信經典治療的有效性。為了有一個意想不到的進展,我們決定把兒子接回家。

和各種猜測相反,感染似乎得到了控制。安托尼一點兒一點兒地恢復了,可是他還很虛弱、很脆弱,處于極度的紊亂中,需要彌補他遲到的發育,修復住院造成的心靈創傷。他必須得到悉心的照料和持續的監護。白天和黑夜,他時而醒來,時而哭泣。必須讓他安心,給他營養,為了強化他的機體和刺激他的精神發育,必須面面俱到。我當然陪在他身邊,并且辭去了醫院的工作。一個奇跡般的痊愈需要數月的時間進行康復。他沒有留下任何后遺癥。所有的疑慮一旦消失,當安托尼像他的同齡人一樣正常成長時,我感到自己對他沒有什么用處了,迫不及待地想起了自己那些被暫時中止的計劃。

以前我經常去蘇黎世附近看望在瑞士的家人,我想起了在那里目睹過家庭護士的護理工作。護校畢業的這些女士,在診所拿薪水,后者將她們派往診所外工作。上世紀初的法國,上門為結核病患者服務的護士去患者家中檢查衛生情況,告訴他們結核病的傳染風險并試圖降低這些風險,但直到1947年家庭護士這個職業的真正價值才被肯定與正式認可。然而從事家庭護理的專業護士的數量在下降,因為醫院的工作更加重要。那個時候在里昂,這樣的家庭護士我一個也不認識。雖然修女一直去一些病人家里,但由于缺乏正規的培訓,她們能做的護理太有限了。從社區的藥劑師和醫生那里,我得到了確認,很多人需要進行注射治療、包扎、清洗和嚴格的醫學監護。我出示了培訓證明,表明了動機后,很容易就說服了他們,就這樣,我在里昂的七區開始了家庭護理的職業生涯。

我獨立、自己當老板,不依賴任何機構。我購買自己的器械設備,尤其是買了消毒蒸鍋,可以讓我每天晚上在家里消毒注射器和其他器具,而不像修女那樣,把這些器材裝入一塊蠟封的漆布內,到了病人家里才開始煮沸消毒。因為時間不夠,使用沒有足夠冷卻的器材有破壞藥物活性成分的風險。訓練有素的我,可以在患者家中進行各種輸液以及處理常見事件。

很快,通過口口相傳,人們建立起了對我的信任。忙碌而敬業的全科醫生,通過委派我去做監護,可以延長他們出診的間隔時間。費用以友好協商的方式支付。那些一無所有的人、最窮困的人免費,那些有收入的人才付錢給我。人們相互幫助,互贈衣物、床墊,互借床罩、雙耳蓋鍋和雞蛋,給老年人送木材和湯。每天都體會到團結互助的氛圍。安托尼即將和小鄰居一起進托兒所,一切都安排妥當以發展我的工作。在那個年代,需要等待兩年的時間才能裝上電話。我的申請享有優先權——雖然很貴,一年后就安裝上了。

我兒子的腦膜炎原本可能使我們迅速陷入悲劇、殘疾、死亡和永久的哀傷。現在卻相反,它讓我充分發揮了自己的才干。我,里昂年輕的家庭護士,建立了事業,自由快樂地追隨六歲時就確定的目標。

不揣冒昧,是的,我就這樣毫不猶豫地開始了自由職業,堅信以我的綿薄之力可以提高許多人的生存質量。

這是一個奇怪的悖論,疾病是生命的一部分。從輕微的不適到患上最嚴重的疾病,它只通過生命而存在。如同一個裝滿沙子的活水源,從一陣陣急速地流淌到減弱成細流,直到枯竭前的最后一滴水。如果不是死亡,這個結束了所有病痛的死亡,最后、最致命的疾病是哪種?

對于某些危險的疾病,沒有治療的方法。厄運潛伏在被子里,在腸子內,在燒灼的喉嚨里。我們的身體不是平靜的避風港,而是持續重組、顫抖的世界,它被感染、被下毒、被錯亂、被入侵、被變形、被壓垮、被腫脹、被撕裂。它疲憊不堪、消耗殆盡,它衰老了。從出生那刻起,命運的牌就在不公平地發放。

醫生保持警惕,并試圖解決這些故障。他們會把疾病的癥候匯集起來,進行望診、觸診、叩診和聽診,以便補充缺失的成分,降低超標的物質,找到疾病的根源。這是一條每個醫務人員都有他特殊位置的治療鏈,治療的有效性取決于最后一環的操作。護士的護理代表著另一門科學,包括嚴謹、經驗和時常表現出的機智與果斷,這些都必不可少。一切都在掌控中。

除了這種在醫院里已經必不可少的與病人的接近外,作為一名家庭護士,病人把他們的隱私也對我和盤托出。走進別人的家里可不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沒有人陪我一起去病人家里,可我知道自己不是孤軍作戰,我在遵循醫囑,有時候還領先于它們。

多少次我主動給醫生打電話,要求一種作用更強的鎮痛藥物,建議調整劑量,堅持更換一個病人難以忍受的治療?攣縮的手、疲憊的眼神、被汗水浸濕的床單,所有這些抗爭和痛苦的跡象,我都觀察到了,無須病人說一個字。一天又一天,我察覺到病人出現的氣喘、消瘦和緩慢,或者相反,康復的欲望,渴望坐起、吃飯、討論,直到某個晚上病人終于在退燒后對我笑臉相迎……疾病被戰勝、生命重新綻放,這是多么神奇啊!我喜歡這種合作,這種治療病人的集體意愿,我們每個人在其中都貢獻一份特殊的才能。

我很快擴大了活動范圍。一早就出門,去一大批病人家中,不論他們患何種疾病也不論他們是何種病人,即使其中有比其余疾病都嚴重的精神病。對于很多在圣讓德上帝醫院接受治療的精神病患者來說,注射治療的效果比口服明顯。這些病人經常獨居,幾乎與世隔絕,一些人滿懷疑惑地迎接我,另一些則純粹出于好奇。我直接和這些反應難以預測的個體面對面。參照標準消失,眼神失去光芒,一束火苗卻始終存在,頑強地隱藏在混亂不堪的角落里,隨時可以引起爆炸。和其他病人相比,我自身的從容平靜顯得更為重要,是使他們安靜的保證。為了不讓他們擔心,我聲稱為他們注射的是補藥。我們同在一間四面圍墻的房間里,同處一個時間與空間,但我知道我們沒有在同一個場景演出。精神病人才不管這些呢。他們是自己扮演的角色的觀眾,詮釋著自己的人生,不去辨別現實的界限,在他們的回憶或夢想中添上他們的幻覺。

第一次上門護理總是難以預料,有時候挺駭人的。身材高大的馬里奧,臉部僵硬、眼光冰冷,我剛走進他家,他就機械地從上往下插上了門上的三把插銷。三十多歲的弗朗西斯,腰圓背厚,留著紅棕色的胡子,揮舞著一把巨大的剪刀迎接我。他每天剪報紙,旨在清除重要的事件,即所謂的搞亂線索、混淆視聽。至于讓-克洛德,他有一個光亮的額頭和一雙汗津津的手,他驚慌地接待我,用一連串夸張的手勢和表情讓我別出聲,然后對我低語,督促我在德國間諜到來之前趕緊完成治療。

偏執、被迫害妄想、焦慮纏繞著他們,把他們隔離在封閉、平行、脆弱的回路里。我裝作什么都沒發現的樣子。我不予評判,因為我認識比成年人更理性的孩子,也認識比瘋子更危險的精神正常者。出于本能,我覺得和這些病人很親近,應該說,他們似乎欣賞我。交流慢慢地、自然而然地建立了起來,沒有不可告人的想法。我適應著。那些充滿熱情的譫妄沒有讓我語塞。

在魯森夫人家中,我跨過她放在房間里的數十根繩子,這位女士懷疑丈夫不忠,用各種計謀來監視他的行蹤。再過兩條街,摩娜·莫尼埃,一位四十來歲、體態豐滿的女士,向我介紹她的十四個孩子:排列在床上、沙發上和椅子上的娃娃和長毛絨玩具。從蒂諾、蒂尼、蒂娜到貝爾納,她一邊用手指給我看,一邊挨個說著他們的名字。他們的父親不在家,他太忙了,她向我解釋道,對于一個杰出的精神病教授來說,忙碌不足為奇——這個十五年前當著學生的面問診過她的人,與蒂諾·羅西(法國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著名的歌手兼作家。——譯注)以及戴高樂將軍都是至交。“他們說我瘋了,但這不是真的。”她送我到門口時對我說。接著,她用食指戳著腦袋,低聲總結道:“我只有一只公貓和兩只小貓。”

另一些病人則大著膽子出門。利塞特的臉蛋白得像被石膏粉刷過一樣,雙眼滴著睫毛膏,嘴唇和臉頰涂得鮮紅,她瘋狂地化妝,夸張地穿著五顏六色的服裝。臉色蒼白的女皇生活在充滿隱形追求者的王國里,她踩著搖晃的高跟鞋,高傲地出門。六十七歲的她所到之處,所有男人為其神魂顛倒。對此,她確信無疑。

病態的妒忌、被愛的幻覺、裸露癖……心無所屬也無人問津,愛情在錯亂的神志中拼命掙扎。

我很幸運,從1950年以后開始工作,那時候人們發現了第一批抗焦慮藥的療效,可以針對不同類型的精神病,控制病人的癥狀,使他們安靜。這些藥物可以讓病人回歸正常或控制異常狀況,波瀾不驚地把他們從看不見的監獄里拯救出來,幫助大多數病人生活如常。精神科醫生為大部分患者的慢性疾病分類,觀察病情的進展,在每個季節為病人續配處方。

有時候我撞上了事情的最初階段。一天晚上,我去給一家人的祖父重新包扎傷口,目睹了疾病的劇烈發作。這家人的母親含淚迎接我,而此時在公寓的深處,回蕩著父親的吼叫聲,夾雜著從一扇門里傳出的敲擊聲。我得知一周多以來,他們二十一歲的兒子埃蒂安不想出門,不去上班,因怕被人下毒而拒絕吃飯,并且不停地聽到老板或同事的聲音,威脅要捅破、打碎和擊斃他。由于堅信他的父母、祖父母、食品雜貨店老板和鄰居,所有這些同謀者都聯合起來對付他,埃蒂安不再更換衣服,因為他們在衣服上沾了麻醉劑好讓他睡覺,他把布滿毒藥的刀叉和杯子都扔進了垃圾桶。夜晚,他邊閑逛邊嘀咕或者冷笑。現在,他把自己關在房里已經持續三個小時了,對父親的命令和母親的哀求置之不理。而我的懇求,除了知道他還活著外,也沒什么其他作用,代價是他在門后喊出的決絕的話:“給我滾,混蛋,無恥之徒,你們騙不了我!”

盡管父母很氣惱,可他們既沒有往疾病方面去想,也沒有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他們的兒子一直難以相處,童年時執拗,少年時惹事,所以他們已經習慣了沖突。“良好的教育,不良的交往。”他們對我如是說,問題應該在家庭內部解決。至于醫生,他們從未想過要去咨詢;而現在,因為感到羞恥,他們不愿去打擾他。我立即接手了這件事。診斷是急性精神分裂癥發作。未經年輕人的同意,我們就急診把他送進了醫院精神科病房。

我也遇到過事情的最后階段,或者說正好在結束前。11月的一個晚上,我在廚房準備注射液,勒內安靜地坐在我身邊。他五十八歲,曾經是一名道路工,腦袋和臉都凹凸不平。自從一次道路事故后,他就殘廢了。透過他內衣上從胸部到右肩處暴露出來的部分,可以看到重度燒傷后留下的粉紅光滑的皮膚,也能看到頸部下方氣管切開后留下的深深的痕跡。腦震蕩的后遺癥多種多樣,包括癲癇發作、眩暈和持久的易激性。

富美家塑料貼面發出的一聲巨響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發現桌上放著一把左輪手槍。一個小口徑、手柄已經用舊了的手槍,就像我童年在戰爭年代見到過的那種。我的心撲撲直跳,我把注射器朝上,專心推動注射液直達針尖。我目不轉睛、故作輕松地聲稱自從二戰勝利后,自己還沒有機會看見過這樣的東西。勒內向我解釋說他曾是抵抗運動的成員,這把手槍就是他的武器。我贊揚他,他則認為這很正常,人們應該保衛自己的國家,“即使后來,就像其他的事情一樣,人人都不在乎了……”我聽到他的呼吸在加重。再次望去,發現桌上什么都沒有了。我突然轉過身,看到武器在他手中,但它沒有指向我。

“您理解嗎?我受夠了……我腦子里這輛該死的柴油車,讓我在這里再也沒什么可做的了……它會爆炸的……他媽的!這個比疼痛更難受!煩死了,我腦子里不停地轟隆作響,它加速著,即使在夜里聲音也在往上爬!這吵鬧聲,我怎么能睡得著呢?我受不了了,我要安靜!”

他慢慢地把槍靠近太陽穴,我努力顯得輕松的樣子,甚至想都沒想,就說:

“我父親也有一輛柴油車,您的那輛是什么牌子的?”

他盯著前方看。手段也太不高明了,我應該找另一樣東西來說,我覺得自己很可笑。這時,我聽到他咕噥道:

“貝利埃GLR。”

“GLR……等一下,我想起來了……就是那些后面有一個貨廂的卡車吧?”

“五缸、二十一馬力。”

“我想是一部好車吧……”

“您是想說,好極了吧。”

我看到他的手臂在發軟,慢慢地放了下來。利用這個機會,我抓住了他的手腕,拉出他的前臂,把針插進了靠上方的肌肉內。他整個人松弛了下來,我抓住了左輪手槍,掂量了一下,驚訝于它的重量、它的鋼材、它的手感,也再次對卡車這個話題感到吃驚,我們這會兒在討論機械,而我對材料學一無所知。但事實證明,這個借口很理想,趁他雜亂無章地回想起他父親的獵槍、美國人的吉普車、德國人的沖鋒槍和他去韋尼雪的貝利埃工廠換發動機的一個零件的時候,我得以操控武器。手槍里最后的一顆子彈暴露了他的秘密,這顆子彈悄悄地從彈匣滑進了我的口袋。我帶著唯一的子彈離開,他自殺的行動似乎暫時無法進行了。不過,我還是通知他的醫生趕緊介入,以避免這個重度抑郁癥患者再次自殺。

我的一個病人和我建立了一種令人尷尬的關系。這件事發生在1975年的夏天,我甚至成了他妄想的對象。格拉利努先生光光的腦袋,下巴垂在肥胖的上半身上,下面挺著個碩大無朋的肚子,遮住了兩條粗壯的大腿,他每天中午都在等我。他的雙腿布滿了潰瘍,需要清潔和包扎。但這個六十多歲、幾個月來窩在昏暗房間里的人,感興趣的不是這個。我的金發(盡管扎成了髻)、我明亮的臉色,還有可能我淡定平和的臉,實實在在地引起了他帶著宗教信仰的胡思亂想。他把我當成了圣母馬利亞。我一出現在正午時刻透過窗簾縫隙射進來的陽光里,他的臉就開始煥發光彩。他一邊畫著十字一邊心滿意足地微笑。我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逃避他的問候、致意以及祈禱,這些絮絮叨叨的話,他時而高聲唱出,時而閉眼嘀咕。他對我感激涕零,親吻我的雙手。他搖頭晃腦,喜極而泣,陶醉得叫了起來:“仁慈的瑪麗。”為了避免某些方面的越界,我強迫他保持絕對的安靜,好讓我專心工作。他交叉的手上繞著一串念珠,我貼上紗布、用繃帶包扎他雙腿時,聽見他愉快地笑并輕喚圣母的名字,也是我名字的前面部分(圣母馬利亞在法語中讀作瑪麗,和女主人公瑪麗-安托瓦內特的名字部分重疊。——譯注)。格拉利努夫人對馬利亞沒有像她丈夫那樣的虔誠膜拜。她對我沒有表現出任何刻薄的樣子,但對她丈夫的糊涂行為卻很惱火。反之亦然。當她交叉著雙手在一旁看我準備繃帶的時候,她的丈夫竭力想讓她離開房間以便和我單獨相處。“呂西艾娜,你聞聞,廚房有東西烤焦了……哎,有人敲門,你去看看……請你去幫我拿一大杯水來。”我甚至能得到他用難以辨認的字跡重抄的禱告文,它們寫在幾張折疊了八次的紙上,在我離開時他偷偷摸摸地塞給了我。盡管他多次哀求,想延長治療,我還是趕緊結束了。我盡力而為,但不能滿足他的心愿,也無法創造奇跡。

結束了在格拉利努先生家小心謹慎的被動階段,我在皮塔赫家果斷地采取了行動。這個家庭活在父親酗酒的節奏里。每當他一瓶紅酒下肚后,他的妻子和四個大孩子就只能貼著墻走路了。杯中酒成了引爆物,鄰居們知道接下來的調子:突然爆發的叫喊聲、杯子聲,接著是鞋底聲,在砰砰作響的門和被掀翻的椅子之間,窗戶和餐具齊聲震動,嬰兒哇哇的啼哭應和著母親的叫喊。這是每周發放工資后的場景,響聲把整幢樓震得如同一個儲酒的格子柜。三個月以來,這個男人爬樓梯時氣喘吁吁,被請去為他治療頑固性陣咳的醫生確認了結核病的診斷,開了注射鏈霉素的處方。“他不可理喻,把結核桿菌吐到他的太太和孩子們身上。情況緊急,您趕緊去吧!”醫生催促著我。

手抱嬰兒的皮塔赫夫人為我開了門。她的樣子很年輕,棕色的長發披在背上,戴著兩只大耳環。一對令人驚訝的夫婦。她的丈夫體質虛弱,牙齒掉了一半,像患了佝僂病。他身高最多一米六,卻能使出驚人的力氣殘酷地虐待周圍的人。更糟糕的是,他整日喝得醉醺醺。走進餐廳時,我瞥見他身體前傾、坐在桌前,面前擺著空杯子和空酒瓶。孩子們看著我準備注射器。帶著會意的眼神,他們歡呼驚嘆:“針頭真粗啊!”興奮中夾著畏懼……

雖然表現得很自信,我心里卻在想如何治療這個已經在房間的另一頭咆哮的男人。我一邊朝前走,一邊催促他脫下褲子進行肌內注射。他一言不發、顫顫巍巍地站起身,目光焦灼,搖晃著雙臂。那就讓我來做吧。我剛碰了一下他的腰帶扣,他就咒罵著掙脫了。不能妥協。我走近,他逃開,我們就這樣繞著餐桌奔跑,他的大喊大叫“婊子、垃圾、臭娘兒們”被爆發的陣陣咳痰聲打斷。而我,手握注射器,勒令他讓我治療。不到一分鐘,我就停止了這個可笑的旋轉木馬似的游戲。我停下來,帶著權威的口氣命令道:“你脫下褲子,我要扎你屁股!”他被嚇呆了!我聽到男孩子尷尬的笑聲,而這個驚慌失措的男人喘著粗氣,停止了奔跑。他的眼神在向我哀求,我則用嚴肅可能還帶著威脅的目光看著他。面對結核病毀滅性的傳染,一家人的命運就系于這幾秒之內。羞愧之下,他讓步了。他慢慢地解開腰帶,脫下褲子。

治療本將順利進行,即在兩周內我每天上門去注射,可我的任務提前終止了。在一次酒精性震顫發作時,皮塔赫先生成功地舉起了一只比他重四倍的生鐵爐子并將它扔出窗外。所幸沒有砸到人。他被控制住后被緊急送往醫院,之后轉到了位于上維勒的一所結核病療養院。

第四章?腿

這肯定是重要的部分。我想我對它們的要求最高。我童年的愿望只是想傾聽和照顧病人,怎么會想到雙腿在這份職業中如此的重要呢?做一項調查,向一百個人詢問哪些是護士把工作做到盡善盡美所必備的品質。所有人會跟您談到奉獻精神、同情心、嚴謹、靈巧、生氣勃勃、知識或主動性,給您列出一系列的智慧或品格,但沒有人會提到雙腿。然而,它們必須強壯且反應快,平穩且耐勞,甚至不知疲憊。

在醫院里,白天和黑夜就已經可以用步數來計算,用治療室和病床之間來回的次數來計算。但對于一個家庭護士來說,測量的單位變成了公里、街道、成排的房子和樓層。從此,我的活動空間就以住宅而非病房來衡量。

幾個月內,我記錄預約的小本子已經寫滿了。上午八點開始的工作,從沒有在晚上九點前結束過。我每天步行四十多公里的路,風雨無阻。漸漸地,在中高檔住宅樓里安裝了電梯,但對于大多數簡陋的住房,設施仍然破舊。我從街道的柏油路走入樓梯。一組平面支撐(包括梯級和踏步),固定或移動,分級排列,以確保人群在兩層或多層間通行。樓梯可以有好幾個梯段,由一個或多個休息平臺或樓層平臺隔開。我們可以區分螺旋樓梯和直梯段多跑式樓梯,中柱螺旋樓梯(實心或空心)以及開放式或者懸掛式樓梯。樓梯的欄桿和/或扶手確保人員的安全。《拉魯斯詞典》里對“樓梯”的定義非常適合我,它寫出了和我的職業生涯驚人相似的比喻。從身強體壯者的煩躁不安到待在家里不能動彈的病人,從早到晚,從下到上,我不停地循環工作著。對于被治愈的人,是贏回的一天天;對于瀕死的人,是被偷走的分分秒秒。生活水平的不同在于它們的節奏,但這種因孤獨和痛苦而產生的焦慮卻持續著,我的出現能夠緩解它們——如同樓梯的平臺,可以在此呼吸和休息。涂抹、注射、包扎、引流、清潔、評估,這些動作沒完沒了地被護士敏捷的手(在法語中,“敏捷的手”和“樓梯扶手”是同一個詞組。——譯注)重復著。至于樓梯的欄桿(在法語中,“樓梯欄桿”直譯為保護身體。——譯注),這個表達得一清二楚的術語把主要的部分——身體,列入了我選擇的職業的核心中。

因為樓下的潮濕和陰暗,木制的樓梯在最高的幾層上嘎吱作響。工作了三十年,我了解關閉的門后面的每一道光線、每一種氣味和每一聲嘈雜。那些住在高層、躺在床上或沙發上等著我的病人,知道我得爬上他們的樓層,卻不知道我每天要爬另外的多少級臺階才能照管我所有的病人。每個晚上,最后的幾個護理顯得很吃力,我的雙腿不聽使喚,不能再支撐我的身體了。它們變得僵硬、疼痛,強行出現在舞臺前,占據了所有的位置,也侵入了我的思維。讓經常和我說起在利韋中心(附屬于里昂紅十字山醫院。——譯注)的那些年輕的患者,太多的孩子由于沒有機會注射脊髓灰質炎疫苗而永久癱瘓。只要想到這些就足以把我罕見的氣餒一掃而空。

經過一個晚上的休息,體力可以恢復,但物質卻不行。我的鞋底被磨損,但和學生時代擔心在冬天穿有洞的鞋子不同,現在我有錢可以更新了。效率被證明為一種無法改變的規律——如同我的祖先瑞士人認為的那樣,我一成不變地每天消耗一雙尼龍襪,每月一雙無帶低幫輕便鞋。

我的活動范圍在擴大。由于不設限制,七區以外的人也來找我。我跨越大小橋梁,大步走在半島上,就是介于索恩河和羅訥河之間的老城區。道路變得越來越窄,樓房越來越密集,連接它們的是小巷(法國里昂特有的小胡同。——譯注),我利用這些迂回曲折的巷子加快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的速度。幾個世紀以來,這些穿越一片片房屋的過道用于快速連接索恩河岸,替熟悉它們的人節約了大量的時間。卸貨中的大卡車、緩慢的有軌電車和小街上難以通行的陡峭的彎道都與我無關。依靠健壯的雙腿,我編織著自己的藍圖,像一只倔強的螞蟻,為了完成任務,執著地行走千步、向前邁進。沒有在擁擠的交通中繞道,我徒步斜穿過巨大的白蘋果廣場直到皇家賓館。自1965年起我就被請去護理那些住宿在賓館里的知名游客。通過這些不同的病人,我開闊了視野,但他們的財富或聲望改變不了什么。這些巡回演出的藝術家有的發熱,有的失音,還有的腿部受傷,他們焦慮地等待著醫生處方上的包扎或注射。沒有了化妝和假發,也沒有了時裝,他們和所有的病人一樣,由護士全權處理。至于我,沒有被喬治·蓋塔里(希臘輕喜劇歌手和演員,上世紀50年代加入法國籍。——譯注)魅惑的微笑或呂伊·馬里阿諾(著名的男高音和輕喜劇演員。——譯注)的巴斯克口音嚇倒,甚至費爾南·勒杜(出生在比利時的法國著名戲劇和電影演員。——譯注)的和氣,也沒有讓我感到局促。我把他們和其他病人一視同仁。所有人都會贈送給我他們演出的門票,雖然我很樂意看到他們在舞臺上復活,但鑒于我的絕對原則,我都拒絕了——就像在病人家中拒絕所有的收藏品或飲料一樣,因此總是自己掏錢買票。我很少會遇到傲慢或輕視我的客戶,故意讓我在接待處等候,和我說話不客氣或者在治療期間沒完沒了地接電話。相反,一些人的單純和慷慨讓我感動,就像這位企業負責人、洛朗煉鋼廠的大老板。我為他治療過多次。我們相互交流。他向我講述他的家庭、他的計劃,向我訴說他的困惑。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每次出差來里昂都會在一位男裁縫的陪伴下,去一所男子孤兒院,他自己也在那里長大。他請裁縫為大約十二個孤兒量身定制他們夢寐以求的成套西服,面料、顏色和款式都由他們自己挑選。一套好的服裝,對于開啟人生是很重要的!

接著,就來了這個身穿無袖長衣(北非和中東人的傳統長衫。——譯注)、頭戴白色圍巾的埃米爾(某些國家酋長、王公、統帥的稱號。——譯注),他來里昂是為了找著名的眼科醫生路易·波菲克(里昂眼科專家,擅長人工晶狀體的植入和角膜移植術等。——譯注)看病。處方上的滴眼治療,為他提供了一個很好的理由,在下榻的豪華賓館套房內接待我。他和我說話時畢恭畢敬,但從第一秒起,我就感覺到對他而言,護士涉及的職責范圍比我所能提供的廣泛得多。他不停地盯著我看,灼熱的目光投向我身體每一個解剖學上凸起的部分,盡管我沒有以任何方式把它們暴露出來。只此一次我穿了一套正裝——海藍色的套裝配白色的襯衫,從一開始就樹立起一定程度的威信。然而,這些在這個男人身上似乎起了相反的作用。我把一塊紗布遞給他時,他的手指輕輕觸到了我的手腕。他擦擦臉,眼睛半開半閉,頭歪向肩,像在集市上給一只新獵隼估價似的打量著我。

“您今晚有空嗎?”

“沒空,我得回家。我丈夫在等我。”

就在我用力整理器械時,他打開了一只長方形小皮箱,里面疊放著好幾個托盤。

“您喜歡珠寶,不是嗎?”

還沒等我來得及回答,他就挑出一條紅寶石項鏈在我面前晃蕩,接著做出要把它戴在我頸上的樣子。我跳著后退。

“不,謝謝!”

“來吧,別害怕。您瞧,這些紅寶石多漂亮啊!”

“我對這不感興趣。”

“您知道嗎,我家里有三個太太。她們都擁有價值成千上萬美元的首飾。在所有首飾中,這條項鏈是最美的,它很適合您。”

我把小手提箱的搭扣啪地關上,堅決地向門口走去。他抓住我的一只手臂。他那些指甲被修剪過的手指,用一種出人意料的、粗暴的蠻力,放肆地捏緊了我。

“行啦,小姐,我們會成為朋友的,對吧?”

我無法脫身,他弄痛了我。我一個大轉身,直面他的目光。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對我動過粗。最貧困和最瘋癲的人都尊重我,而這個從出生起就被十幾個仆人服侍著的男人,不能忍受被一位女士拒絕。

“我跟您說了:‘不。”

沒有叫喊,我一字一句清晰而堅決地說。我怒火中燒,這些話在裝點著軟墊的房間里聽起來鏗鏘有力。

接下來的分分秒秒在彌漫著糖漿似的香水中流逝,濃烈,令人作嘔——奇怪的是,我想到了波菲克教授在他桃心木辦公桌上優雅地用尖頭鋼筆寫處方的樣子。突然,他略微出汗的手指松開了,逃跑了,它們放開了我,同時慢慢地離開。我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我昂首挺胸地走著,聽到背后砰的一聲關門聲。剛到樓梯口,我的雙腿就發軟,再也站不住了,我摔倒在鋪著厚厚的大紅地毯的臺階上。一個拿著銀質托盤的服務生走上樓來。他問我是否感覺良好。我假裝重新穿上鞋子,沖他笑了一下。我的腿又出發了,把我帶到了慈善路上,我又可以呼吸了。

經過忙得不可開交的幾年之后,我想限制自己的工作區域,決定專注于周邊的病人。下肢部位——我們醫務界如是說,讓我的許多病人遭受折磨。無論在哪個年代,腿部潰瘍在家庭護士上門護理的疾病中占了相當大的部分。在糖尿病和肥胖的推波助瀾下,廣泛的血管病變導致了腿部潰瘍。這些不同大小的傷口進展起來令人絕望。麻木、滲液、侵蝕,它們拒絕傷口愈合的常規過程。一旦潰瘍發作,它們就會滯留在腓腸、腳踝和腳趾處,且持續存在,不會自愈。那些來自動脈的潰瘍會引起疼痛,且有重復感染的風險,所以每天都需要治療。病人帶著這種缺陷、這些瘙癢以及這部分肢體缺失的感覺生活著。至少這是他們自己的知覺,但那些條件性寄生蟲卻不一樣。長期以來,我發現布滿了蛆的傷口。這些被侵占的區域潮濕、炎熱、不通風,是蒼蠅產卵的理想條件,它們讓我想起早期在軍隊的實習。治療接近尾聲,醫生鋸開石膏,發現在患者皮膚上覆蓋了一層厚厚的東西,處于這種狀態已經有好幾個星期了。隨著時間的推移,蒼蠅逃離了骯臟的公寓,衛生情況在好轉,而專家們則證實了蟲蛆療法的價值,這種方法已經被昂布魯瓦茲·帕雷(法國外科醫生和解剖學專家,被認為是現代外科學之父。——譯注)推廣應用到戰爭中的傷員身上。那時怎么能想象將來會以無菌的方式養殖這些綠蠅的幼蟲,在皮膚科用來治療潰瘍的傷口,清除壞死的組織,消滅細菌呢?

病人習慣了我的來訪,我成了他們生活的一部分,在交談間我替他們包扎,我在解開繃帶的同時也解除了他們的焦慮;在圍繞雙腿治療的同時,也圍繞著他們的秘密交談。最年長的人那么長時間忍受著久治不愈的傷口,以至那些記憶噴涌而出。在客廳里、在沙發上,端著玻璃杯或拿著茶杯,一切都將變得不一樣。沒有任何準備,在兩塊紗布間,在一聲嘆息中,在一個遺憾里,話語脫口而出;在碘劑、消毒液和生理鹽水中,秘密煙消云散。骯臟的布球把一次性的話語連同污穢物一起清除了。

除了這些潰瘍外,動脈炎也會造成破壞。增厚的動脈壁慢慢阻塞管道,使下肢末端無法得到氧供繼而壞死。

我開始治療托爾班斯基先生的時候,幾年來未被發現的疾病開始在這個體形肥胖、嘴邊銜著崗次人牌玉米紙香煙(20世紀七八十年代法國知名的大眾化香煙。——譯注)的男人身上失控了。他烏黑發亮的頭發優雅地梳在腦后,一雙綠色的眼睛引人注目,而大片的黑眼圈讓他那悲情美的臉黯然失色。六個月內,他的行走范圍從一百多米減少到五十米,繼而十米,然后三步,同時他感覺雙腿像被虎鉗鉗住似的。他待在房里不再出門,只能從床跛行到凳子,但還繼續興致盎然、和藹可親地教音樂。

他那瘦小蒼白的夫人邊為我開門邊低聲提醒我她的丈夫正忙著:“托爾班斯基先生在上課。”接著把我領入客廳,在那里,師傅正在給心悅誠服的學生進行總結。我曾經聽過手風琴表演者物我兩忘的演奏,卻從未遇到過這樣一位演奏高手。他的手指在泛著珠光的琴鍵上跳躍,美妙的音樂敏捷地相互連貫,猶如騎馬馳騁,最后以美妙絕倫的飛躍結束。每次,這種音樂沖刺讓亞歷山大·托爾班斯基上氣不接下氣,額頭上滿是汗珠,而他的目光則飄移在剛剛穿越過的遠方的美景上。他向我示意,告訴我已準備就緒。他用雙臂直起身子,然后跌進旁邊的長沙發里。我幫助他躺平,再把他的白色長褲往上提,露出他的腿。動脈炎引起的疼痛頑固且難以忍受。他向我解釋那種腳被研磨、被一大塊東西猛擊以及電子針爬上大腿的感覺。我則一天天地觀察到那塊皮膚被滲透成了面團狀,從紫色變成了棕色,接著是黑色。無法避免的壞疽占領了他的左腿,除了截肢,別無選擇。

三周后我再見到他時,他少了一條腿。他的長褲在左膝處折疊,但褶痕一直都在,淺色的布料顯得優雅。我又開始了包扎,這次在右腿,好的這邊沒能堅持很久。崗次人牌玉米紙香煙贏了第二個回合,那里的動脈又堵塞了。三個月后,在右側同樣的高度進行了截肢。感染的并發癥讓他在醫院里多待了幾個星期,直到12月23日。

第二天,我去他家打聽消息時,托爾班斯基夫人因疲勞而皺緊的臉上面無血色,她一邊接待我一邊低聲說著和往常一樣的話。像以往一樣,我跟著她來到客廳,那里一場大師級的手風琴表演結束了。音樂家坐在一張高腳凳上,沒有停止演奏,他用最深邃的綠色眼睛凝視著我。下嘴唇上粘著一根未點燃的崗次人牌玉米紙香煙,幾乎掉落。我不知道它還能支撐多久。他的手指舞動著、旋轉著、飛揚著。在展開的莊重的樂器后面,厚實的上身搖擺著。樂聲飛揚,時而纏繞,時而舒展,疾行著如同一條陽光耀眼的道路。失去雙腿的亞歷山大·托爾班斯基一直在奔跑,在草原上、在森林里,循著原野上大風的足跡,他騎著壯實的駿馬,趕著一群剛被馴服的牲口,氣喘吁吁地跑遍一望無際的遠方。在他熨得筆挺的米色長褲的末端,懸掛著兩個圣誕花環。

第五章?性器官

僅僅是這個嗎?

那年我二十歲,護士長剛剛向我解釋完如何為一個五十六歲的男病人做尿引流,這是我人生第一次把一個男人的生殖器拿在手里。在預先的消毒清洗過程中,我把包皮拉向后方,用一塊浸透了達金氏液的紗布消毒龜頭,接著清洗包皮溝、尿道口,我嚴格按照指令操作,把陰莖豎了起來。在試圖插入導尿管時,柔軟的陰莖讓我不敢捏緊,它從我的手指上滑脫,又掉了下去。

實習的第二年在一個泌尿科室里,我在幾秒鐘內越過了幾年來被灌輸的無知。在家里幫我媽媽帶弟弟時,在鄉村的小學一片起哄聲中以及在洗澡時,我有過許多機會在無意中觀察男孩子的生殖器。然而青春期將這些孩童時的自然接觸都畫上了句號,包括任何形式的模棱兩可。女子高中階段的學習和嚴格的基督新教的教規不會為性教育留下任何一個機會,農村大肚子的姑娘或城里突然成為母親的未婚女子,這些不光彩的情況以一種藝術模糊方式,在人們可以接受的含糊不清中被隱約地理解。至于護士學校的解剖課和生理課,它們也只是簡單扼要地教我們。我以后會有其他機會發現男性的性活力,無論是通過一些病人不合時宜的陰莖勃起,還是我的婚姻以及此后兩個兒子的出生,但應該說這個第一次的實習經驗讓我對各類上了年紀的已婚女人到處散播的流言蜚語或者威脅恐嚇有了必要的反思。

在醫院的值班室里,上演著誘惑的情節和游戲,夾雜著實習生放肆的言行,但我對這些都不感興趣。我婉拒所有的邀請,從來不參加傳說中的醫學生那些既讓人興奮又令人生疑的晚會。當主治助理放肆地摟住我,彎下身子來看我的考試成績時,他的腳會嘗到被我淺口皮鞋的后跟踩壓的滋味。別人給我貼的標簽沒什么大不了的,再也沒有人來糾纏我,這樣我就可以一門心思地學習。

在發現一些疾病的嚴重性的同時,我也發現了人類的脆弱。疾病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器官,破除性器官的神秘是我們培訓后獲得的第一個成果。令人奇怪的是,在朝夕之間,醫護人員都被賦予了觀看、檢查、觸摸別人身體的權利。他們可以操作它,改變它的布局,把手指或其他各種儀器放入從臉部到盆腔的多個孔內。毫無疑問,我們醫護人員對普通人所感受到的東西不產生任何共鳴,這是可以被接受的。一邊是患了病的軀體,另一邊是醫治者。我感受到的不只是病人的忍受,還有一種默默的懇求、一個被安慰的愿望,我的每一個眼神、我給予的最細微的接觸,都成了對病情的隱形的控制。我忘了自己也屬于同一個物種,我的白大褂變成了盔甲。和其他同學一樣,在實習的幾周內,我本來的人情味被隱藏在了新的職位后面。

性器官向人們提出了裸體的問題。這個天然而普遍存在的原始狀態,從出生到死亡,以奇特的方式陪伴著每一個個體。這個身體的無辜部分,同時受到宗教和法律的譴責,真是一個奇怪的悖論。規則就是穿衣服,不要把它暴露在別人甚至自己的眼里——時至今日,有多少女人甚至男人,為了保持對一個自然事實的羞恥感而從未在鏡子里見過自己的裸體?

性從哪里開始,又在哪里結束?隨著時光的流逝,我目睹了習俗的演變。就在某些宗教激進主義者認為女性的臉、腿、手臂和手具有性的內涵,應該被遮住之前,我退休了。除了肉體,頭發在幾個世紀中被宗教以各種形式包裹住,但如何想象從今往后連眼神也被遮住呢?當婦女整個人成為不知羞恥、挑逗而誘惑的巨大性器官時,既然擁有她的人是唯一一個有權利在私底下發現它并隨心所欲享受它的人,那么可否使用裸體所有權一詞呢?

自從在我童年留下印記的馬松夫人身上得到啟示后,我明白了疾病是多么能改變身體的形象。無論是身體的哪一部分病了,總有一種辦法能看出端倪。這是另一種羞恥感,它阻礙病人把他的膿皰、消瘦、身體的畸形或退化乃至體液的紊亂,暴露在第一個來治療他的人面前。患者和醫務人員之間建立起來的關系應該是保密的,這是一個信任協約。在我實習的不同醫院里,不是每個醫生都表現得體貼入微。大老板當著一群緊隨其后的助理、實習生、見習生和一打弟子的面,對病人問診,接著進行檢查,而這群人則袖手旁觀地站著看老師的示范。病人害怕這么多陌生人的闖入,但縮在病床最深處的他,無處可逃。有時候,床單突然被冒冒失失地掀開,接著根據下達的命令,病人的襯衫紐扣被解開,褲子被拉下。在這個泌尿科里,在大查房期間,每個人都受到同樣的遭遇。大病房里,從一張床到另一張,一成不變的流程的第一步就是展示收集來的尿液。大家評論它的外觀,老板向學生口述道:“尿很臟,令人作嘔,草黃色……”接著一個實習生把一張試紙浸入受責備的尿液中進行分析,隨后把結果張揚出來,如同一個即將上演的大型節目的開場白。課程結束了,隊伍繼續移向下一個床位,而醫生經常忘記重新拉好赤裸著的可憐病人的床單。這種態度,是其他在專業領域具有先進理念的醫生從來都不會采納的,尤其是那些以慈悲為懷的醫生,比如和藹可親的西貝爾教授。他檢查病人時避開眾人,或者,如果病人能接受的話,只帶一個學生。這位杰出人士親自關心他的每一個患者的人文和物質環境。他們出院時,沒有一個被棄之不顧、無處安身或舉目無親。他的仁心兼仁術,在陰霾的醫院里照亮了我的起步階段。

慈善……也是1952年在主宮醫院管理婦科的修女所屬修會的名字。大病房里二十五張床靠墻排列,中間放著夜壺,布置得如同煉獄的分部。大多數住院的病人都是妓女,其余的是些未婚媽媽,基督教道德的捍衛者把她們和妓女相提并論。多年來修女掌管著該科室的鑰匙。她們中的一些人履行諾言,具有非凡的奉獻精神;另一些人則以為病人都犯了大罪,糾結于這一念頭而心懷惡意,濫用她們的權力。我從六歲起就渴望減輕人類的痛苦并努力獲得官方文憑,她們對這些身心早已俱傷的不幸女人橫加侮辱,令我憤慨。苦惱之下,我想起了自己的父母,他們招待路過的窮人,讓他們和我們在一張桌上吃飯,送給他們杯子、舊毛衣,無論他們來自哪里,是剛從監獄里出來還是一直露宿街頭;也無論他們是誰,是帶著一個沒有父親的孩子還是失業人員,父母從不評判他們。是他們教會了我寬容、容忍,尤其要拋棄哪怕是最小的成見。誰能說自己處于別人的位置上會怎么做?這些病人讓我感慨,她們的住院只是其傷痕累累的人生中的又一個傷痛。孤獨、貧窮、順從和經常的不幸……她們混亂的經歷在婦女解放運動還不存在的年代司空見慣,令人傷心。非法流產常常發展為悲劇。對于那些在街上拉客、賣淫的女人,預防只是一個可憐的愿望,衛生條件被忽略,各種感染層出不窮。除了粗暴的深部注射外,傷口和膿腫被慈善修會的修女一雙雙報復性的手毫無憐憫地刮除。

一些人勇敢地反抗,就像吉娜。她是一個豐滿的棕色頭發的女子,有人跟我說她長得像演員吉娜·露露布莉姬妲(意大利女演員和攝影師,20世紀五六十年代歐洲最知名的女演員之一。——譯注)——我從來不在影院看這些電影。每次為她治療,我總是用無痛的達金氏液,操作時最大限度地減少紗布的壓力,并一直和她說話,因此她徹底放松,感覺不到疼痛。一天早上,我必須把取樣的標本送到細菌實驗室去。回到科室時聽到喊叫聲,我趕緊沖過去,看見吉娜穿著一件襯衫,半裸著,直挺挺地坐在床上,用勾勒過黑眼線的眼睛逼視著那個剛剛讓她遭到難以承受之痛的修女。羅蘭修女拿著長鑷子和90度的酒精,一動不動。她被病人的反抗驚呆了。只聽后者說道:“掛在您胸前的十字架,您可以把它插進屁眼里!”

性意味著禁忌和無知。1968年5月以前(該年五、六兩個月在法國發生了大規模的針對政治、社會和文化的抗議運動。這場由大學生發起的運動,史稱“紅五月”。——譯注),女孩子對它知而不曉。無論是一次短暫的性交,還是痛苦或熱烈、被迫或隨便的性交,并非都是出于愛情。亂倫拖著它骯臟的爪子,出現的頻率比人們想象的要頻繁得多。這種事不能外傳,人們永遠不會談論它。

在急診室,我為維奧萊娜測量血壓。她十七歲,體態豐滿,臉上布滿雀斑,腹部劇烈地痙攣。她的一個表姐妹上個月因闌尾炎做了手術,當時表現出來的癥狀和她完全一樣。她們兩個都在家族開的同一爿面包-糕點店里做營業員,晚上和三個兄弟——分別是父親與叔叔的學徒,一起分享沒賣掉的羊角面包、蛋撻或者奶油布丁。也許是一次消化不良?問診時,醫生沒有找到任何特殊的既往史。突然的腹痛出現在早上,而年輕的女孩本來還是好好的,沒有消化不良,也沒有發燒。她很溫順,仔細聽著有關以往病史的問題,思考后發現沒有什么需要告知的事。但很快她就焦躁不安地彎下了腰。當陣陣宮縮來臨時,診斷就明確了,因為這就是一次分娩。我們還沒來得及把維奧萊娜轉到產科,甚至沒有把她安頓好,她還沒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就把一個大聲哭喊的男孩生了下來。這簡直就是晴空霹靂。醫療團隊對這個懷孕找不到任何解釋,因為處于極度驚訝中的年輕媽媽想不起發生過任何性關系。我已經開始學習身體以外的東西,這個令人同情的否認使我震驚。維奧萊娜長著漂亮的臉蛋,喜歡啃咬指甲,她沒有抱怨過一次,也沒有指責過任何人;既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憤怒,也沒有丁點的快樂。她睜大眼睛、緊閉嘴唇,看著我們放在她手臂上裹在襁褓中的嬰兒,就像看一個賽璐珞做的娃娃。

我還遇到過更糟糕的情況,那是在兩年以后,發生在克洛迪娜身上的事。盜警處(類似國內的110。——譯注)的警察在深夜把她帶到圣約瑟夫醫院產科時,她只有十三歲。突然而大量的陰道流血讓醫生做出了流產的診斷,更何況,這個少女在挨了父親的打之后,已經承認懷孕了。瘦弱的她,頭縮向肩膀,從她剛發育的胸部上看不出年齡,也無法從蒼白的大腿處用來遮蓋血跡的蘇格蘭格子裙做出判斷。我把她安置在分娩室,準備進行清宮,接著抽了血。她天真的臉上長著一只翹起的鼻子和一雙陶瓷似的眼睛,我沖她微笑時,這張臉馬上變得面無表情,讓我很難受。助產士剛把手伸入她的陰道,她就叫喊著掙扎起來。我邊將她固定住,邊設法用話寬慰她,讓她安靜。我突然聽到疑惑的助產士發出的幾聲驚呼:“這可不是流產……這不可能……這是足月妊娠!”在專業人員的手里,胎盤的重量和臍帶的直徑與最初的診斷不符。磅秤也證實了這一點,胎盤重達四百八十克,這就意味著有一個體重兩公斤四百克的胎兒……但找不到這個胎兒。當然沒有胎兒,子宮是空的。

克洛迪娜先是否認,繼而沉默不語,她一邊晃動劉海一邊用手捂住臉。被叫來支援的值班實習生堅持著。和驚慌失措的助產士相反,他沒有大聲嚷嚷而是柔聲細語地問她同樣的問題,直到后者的眼淚奪眶而出。克洛迪娜明白了自己懷孕后,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她的肚子只略微鼓起,靠著飄飄蕩蕩的外套,她守住了這個秘密,像往常一樣去學校。她不知道最后是這樣結束的。她向我們描述那些劇烈收縮,小小的頭在大腿間無法抑制地冒出,面對不停流出的血,她如何驚慌失措。就在幾個小時前,在她的房間里,她一個人分娩了。

“嬰兒呢?……克洛迪娜,告訴我們你怎么處理嬰兒了……”她抽抽噎噎地哭起來,呻吟著透不過氣來,卻幾乎如釋重負。想象著父母、鄰居和老師的反應,她害怕極了,就用自己的鋼尺切斷了臍帶。接著就把這個恐怖、骯臟、滿身褶子的孩子扔進了垃圾管道里(法國老式公寓里的垃圾大管道。——譯注)。

在警察緊急救援下,大家終于在垃圾箱里找到了用報紙裹起來的嬰兒,他被各種果皮菜葉和咖啡殘渣覆蓋著。孩子活著。實實在在地分娩后,克洛迪娜睡著了。我替她把床上的被子塞好,如同替一個熟睡中抽噎的孩子塞被子一樣。這個孩子之前做了很多錯事,遭受了大人的怒斥。第二天她問我是否應該在重返校園以前做完功課——她在一個職業中學念初一。她也將自己的秘密告訴了我,“做了這件事的男生”,具體地說,就是這個奇跡般脫險的孩子的父親,“是一個初二的高年級學生”。

由于選擇了自由職業,我擺脫了團體的束縛,終于可以按自己的方式從事我選擇的職業。我在居住的街區建起了診所,這是我喜歡的平民住宅區。在那里,我感到自己有用。我的診所早晚各開放一個小時,剩下的時間,我去病人家中。遠離了醫院科室的紛亂,女病人的隱私可以得到保護……不受丈夫的控制。總體來說,和住院相反,病人不用和家人分開。那些粗暴、猜疑或酗酒的丈夫,當著我的面總是保持安靜,我獲得了許許多多的秘密,并分擔著婦女們的焦慮。

盡管時代有了明顯的進步,在70年代初,她們中很多人的命運仍然受到性別的束縛。在最貧困的群體中,對避孕的初步嘗試和信息的缺乏,還是導致了許多非期望懷孕。真是命運的捉弄,我擔心病人意外懷孕,自己卻要等上十年才有了第二個如此想要的孩子。安全期避孕法看似簡單,但婦女每個月都要提心吊膽,不知自己是否僥幸掌握了此法。從使用漂白劑進行陰道沖洗到非法人流,各種無效和危險的操作,造成生殖器官的損傷和重復感染。我一直希望找到這些婦女,給她們護理和注射治療,讓她們重新獲得完整的軀體,同時也希望她們是一代人中最后幾個受此煎熬的人。

接下來的80年代,以一個深淵開始了。這就是艾滋病年代。當時,對于這個引起不顯眼皮疹的未知疾病,還沒有人害怕它那幾乎微不足道的進展。第一股遠在大西洋彼岸的渦流漸漸增強,產生變幻不定和隆隆的波浪,直到抵達我們的海岸時才突然變成了地球上的海嘯。起初,和所有人一樣,我聽說了這個疾病,它針對四個以H字母開頭的人——同性戀,海地人,血友病患者和海洛因成癮者;聽說了來勢迅猛的免疫缺陷,還聽說了患上致死性肺炎的美國患者。但在我那么長時間以來大步行走的街道上,我不能想象社區里的任何一個家庭受到這種疾病的威脅,這個疾病于我似乎既恐怖又遙遠。里昂的第一批確診患者躲躲藏藏,幾乎令人尷尬,他們由傳染病科負責治療。不幸的是,有關這個疾病沒有任何專業的培訓,我只能在醫學出版物里搜集信息。然而,和理論上的數據相比,實踐落后了。即使傳播途徑是明了的,真正的風險和需要遵守的基本預防措施卻沒有明確定義,以至于有一個晚上,在一個肛門瘺管術后的病人家中,我徒手為他更換了帶血的紗布,重新進行包扎。直到下一次我去上門護理,他才告訴我他的艾滋病血清檢驗呈陽性。我對自己和對他感到同樣的氣憤,質問他為何不一開始就告訴我。他的回答讓我啞口無言:“我在醫院里說出真相時,所有人都逃走了。”如果我也提前知道此事,會拒絕為他治療嗎?

在我的家庭成員中,主要的受害者——除了兩位被感染的女士外(一位通過輸血感染,另一位被她的丈夫感染),都是同性戀者。面對這個導致大量死亡的疾病,我的無能為力讓我難以忍受。大規模的傳播、對所有器官的襲擊、不可避免的致命的進展,讓我想起了抗生素發現之前結核病的肆虐。我不但心懷希望,而且重拾信心,堅信科研人員不久會找到治療方法,人類終將戰勝這個VIH(艾滋病病毒的法語縮寫。——譯注)。但死亡不會等待。對于這些病人,打擊是雙重的,既要承受這個可怕的疾病帶來的極度的苦痛,又要遭受社會的拋棄。而且,更糟糕的往往是家庭的排斥。在前所未有的積極參與和樂觀情緒下,我設法減少病人的疼痛、恐懼和孤獨,竭盡全力陪伴他們走向人生悲慘的終點。

寬容和尊重他人,這兩條是我父母一再教導我們的準則。我們家從來沒有歧視過同性戀。我認識那些被孩子透露出來的秘密攪得天翻地覆的家庭,見到過父親的眼淚、兄弟的唾棄、慈母的耳光,聽到過沖著這些被懲罰的青少年的詛咒、各種威脅和侮辱,只因他們無法選擇的性取向。而他們嘗試自我接受時,卻發現自己一無所有,孤獨地迷失在一系列痛苦的問題中。他們沒有從父母那里得到任何幫助,相反,是意想不到的粗暴的反應。我見過傷心的孩子,他們自我封閉、厭食,在皮膚上劃痕,或者正相反,活潑而挑釁,在陷入深度抑郁之前一反常態。比如阿爾諾,在復活節假期里我給腿部骨折的他注射過抗凝劑。多年來,我在護理他多個家庭成員的過程中看著他長大。他是個優秀的學生,愛好運動、幽默風趣,一直面帶微笑且心系他人。這個理想的兒子,在高考前一天自縊身亡,滿足了他父親的心愿,后者寧愿看到兒子死也不愿他是個基佬。一封遺書留在書桌上,信中他感謝幾個月來偷偷支持他的母親。軟弱的女性的力量,強壯的男性的軟弱。

第六章?嗓音

夜晚的呼叫很特別,它涉及聲音。

在圣皮埃爾德尚迪厄,阿蘭,我兄弟中最年幼的一個,每當噩夢把他推入空曠之地,面對垂著下唇、流著口水的狼,或讓他迷失在森林最深處時,他就在夜晚呼叫我們的母親。這種聲音不是喊,不是哭,而是一種呼救,是一次次被寂靜打斷的懇求,就像著名的莫爾斯電碼里的點和橫。我們睡在毗鄰的兩間臥室里,每次都一個接一個地被吵醒。并非因為這個呻吟的強度把我們從酣睡中吵醒——我們在喋喋不休的閑聊時,在最讓人分心的爭吵或大笑聲中都能毫不費力地入睡,而是因為它表達出來的恐懼。年長的在埋怨、在嘆息,年幼的在他們的被窩里手足亂動,直到我們聽到門嘎吱嘎吱地響,緊隨其后的是沉穩的腳步聲,走向氣喘吁吁的孩子。突然,所有人都不動了。在一片漆黑中,無須辨別出話語,我們等候著母親溫柔而有力的語調。重讀的音節、煩人的停頓和重復,這是我們從出生起就習慣了的神奇的韻律。母親的聲音勝過歌曲,賽過祈禱,讓我們平靜,使我們都進入了不可觸知的寧靜中。幾分鐘后,從最小的到最大的孩子,都重新入睡了。

夜晚和聲音有什么關聯呢?電臺著名的節目建立了這種奇特的聯系,使聽眾能夠在深夜和女主持人交談。這一夜間普遍的停頓是個謎,在這個過程中,如同任何一種處于戒備中的動物,我們在無意中截取聲音信號的細微差別。高度、音色、強度、節奏,這么多人類情感的指標,沒有人教過我,但病人呼喚我時,它們就直觀地指引我。聲音啟發那個聽到它的人。

作為一名家庭護士,別人以為我在晚上九點結束工作。我終于可以重新見到我的丈夫讓和我的兩個兒子,兩個孩子在成長過程中,習慣在入睡前等我回家。然而,我接到夜晚的電話。有時候,的確是一些超出了我能力范圍的急診,需要值班醫生或者SAMU(法國醫療急救的縮寫。——譯注)的救治,或者情況危急需要我趕緊過去,就像這件發生在我的一個老病人身上的事,在睡眠中導尿管被拔出,引起了難以忍受、痛苦的尿潴留。但人們也會告知我一些不嚴重的可以在大白天處理的問題。在這兩種情況之間,又有許多難以分辨的狀況,這時候,對方以他的方式向我講述一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醫生已經來過,開了處方,但在夜晚,人的天性加重了危險的感覺,并且使每一個癥狀更令人不安。如果不是通過聲音,如何明白事實、評估是否有必要犧牲我所剩無幾的家庭生活或最終允許自己休息的時間呢?我察覺到了孤獨或絕望、急躁或疑惑,但焦慮是首要原因,是重中之重,直到發展為無法控制的恐慌。現在,輪到我來將各種情況考慮周全,再由我來運用我的聲音,效仿我的母親,使他們平靜、放心,有時去安慰。除了言語,用輕柔卻堅定的語氣,去建議一次服藥、一個姿勢、一塊紗布,使病人恢復信心,提供足夠的安慰可以讓他們挨到天亮。第二天我去病人家里,有多少次人們向我表示,我們夜間的談話,終結了焦慮的升級,使病人和他的家人渡過了難關,最終可以睡個安穩覺了?

如同氣味、光線或者場所,聲音能喚起記憶。我夜間接到的第一個電話是剛到紅十字會的社會救濟辦公室工作的時候。1954年,農村人口的遷移加上一大波移民潮,導致住房緊缺。貧民窟在延伸,一貧如洗的住房群在好幾個街區持續存在。在維勒班(里昂市的一個近郊。——譯注),許多意大利人在公園里搭起了臨時小屋。負責人德圣-皮埃爾小姐以非凡的奉獻精神關心著他們。在她身邊工作期間,我遇見了一群貧困的人。他們中的很多家庭,在每月中旬就已經花完了最后一分錢。男人們去工廠,婦女們既要照顧孩子,又要照顧年邁的父母。里娜第一次出現在我辦公室時,她的年輕讓我吃驚:二十歲——比我小五歲,懷里已經緊抱著一個孩子,他正用憂郁的大眼睛盯著我。她顯得沖動,近乎兇猛,用急促、略帶沙啞的嗓音說著意大利語,同時甩一下頭,把滑到臉上的劉海弄走。我聽不懂她說的話,她就用手向我解釋說她已不再給兒子喂奶,卻沒錢買牛奶。我在填寫行政案卷的時候,孩子開始動來動去,哭了起來。他的母親使勁地搖晃著他。“阿發沒……阿發沒”——意大利語,他餓了。她一邊重復一邊向我投來擔憂的目光。我天真地以為聽到的是受饑挨餓,其實這和實際情況也差不了多少,而且這個夸張的表達更加大了我的同情心。孩子大哭起來,無論怎么抱、怎么哄,都無濟于事,我受不了了。我渴望溫暖被這些不幸浪費了的青春。絕對不可能再等兩周后的官方批文,我必須救助這個小妹妹和她那喊餓的孩子,而且要快。既然剛領了工資,我決定把它平分為三。兩份給他們,一份留給自己。

12月的一個夜晚,我的鄰居把我叫醒,告訴我有人給我打電話時,我驚訝地又一次在電話里聽到了里娜的聲音。她猶豫著,似乎有點膽怯,可能不習慣打電話。這次沒有手勢可以幫我了。我首先擔心的是她的兒子,她讓我放心:“布魯諾很好呢。”接著聲音突然加大、爆發了出來,變得沙啞而響亮。在失去理智的叫苦不迭中,我只辨別出幾個字:“水太多的……不可能嘞……他們會死喏……瑪利亞-安托涅塔……”(瑪利亞-安托涅塔是瑪麗-安托瓦內特的意大利發音。——譯注),中間夾雜著她的哀求,“求你,瑪利亞-安托涅塔,求你……”促使我立即去她那里。來到意大利人居住區后,我毫不含糊地把災情如實傳達了出去。幾周的暴雨后,羅訥河的漲水超出了所有的預測。沒有地基、門框、護窗板的簡陋小屋在突遭泥石流襲擊時沒有任何抵御能力,有些被擊碎了、坍塌了,隨著河水的上漲和漫延,所有的小屋都被淹沒了。必須刻不容緩地救助老弱病殘。救世軍(基督新教教會成立的國際慈善組織。——譯注)已經到達,消防隊員也來支援,加上我們紅十字會很有限的全體在職人員,大家一起奮力工作到黎明,撤出了這些可憐的驚魂未定的人,同時也沒有忘記那些貓和金絲雀。十七年后的一個冬夜,電話響起,聽到一位女士用顫抖的聲調激動地說著意大利語時,怎么會不重新想起這個洪水之夜?

60年代初,我的好幾個病人都是嗓子殘缺者。他們癌癥的手術治療是施行全喉切除術。經過住院治療,待傷口愈合后,他們回家了,沒有了嗓音。這些人都是大煙民,經常喜歡喝酒,大多數人遲遲不去看病。這并非因為沒有感覺出異常,而是一種習慣,一種不要大驚小怪的習慣,一種永不抱怨、聳聳肩和不適共存的習慣。聲帶癌的第一個信號就是聲音的改變。一個隱伏的沙啞,沒有疼痛,看起來沒有什么大不了的,如同一次頑固的著涼,在不知不覺中加重。之后,聲帶受阻,聲音變弱,要持續用力才能發出來,這并沒有妨礙那些沉默寡言的人。空氣難以通過,呼吸變得困難,這也沒有引起咳嗽和氣喘了好多年的支氣管炎患者的警惕。患者的太太開始擔心,雖然被粗暴地打發掉,但她堅持不懈,最終說服丈夫去咨詢全科醫生,后者指點他去看耳鼻喉科醫生。這個專科醫生給出了喉癌的診斷。然而,他這樣說話已經幾個月了,嗓子每時每刻都在通知病人,無論是低語還是叫喊,任何一個發出的字,都像被擦傷或撕扯了一樣,然而沒有人理睬它。就像一個有劃痕的唱片,人們已經習以為常。喉癌的篩查沒有得到足夠的普及,沒有人為嗓音的突然停頓或跑調而驚慌失措。疾病當然是良性的,因為它并不致命。由于工作的工具受到影響,從事某些職業的人如教師、政客、律師、電臺記者、藝術家等會更早去求醫,這些人可以期望一種非根治性的手術治療。我的病人沒有一個有這樣的運氣。

像所有經歷了全喉切除術的人一樣,安德烈·馬約震驚地回到了家。醫務人員很詳細地向他解釋了抽煙的危害和他每天三包煙的后果,但是關于他癌癥的情況,尤其是手術的后果,實習生用鉛筆畫的圖解對于這個手指被尼古丁染黃的夜間值班人員,沒有起到任何解釋的作用。沒有什么是關聯的,即便從手術室出來后,釘在頸部兩側的皮釘組成的項鏈像一對堅硬如鋼的鉗口,緊緊地夾著無聲的傷痛。不太說話的他,突然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沒有了喉,他的支氣管在頸下方直接和皮膚相連。從今以后,他通過這個洞——氣管造口進行呼吸。我每天去幫他清潔這個區域,并向他太太解釋如何更換嵌入孔內的金屬套管,因為他喘氣、咳嗽和吐痰也是通過這里。

產生嗓音的奇特的機械結構已被拆除,呼出的空氣通過的路徑縮短,再也沒有任何聲帶可以調用。安德烈應該進行多次發音康復訓練,才能獲得替代的嗓音。沒了聲帶,他只能通過振動食管上方的黏膜皺襞,同時把從胃里吸入的空氣像打嗝一樣呼出,才能制造出一種斷續而低沉的聲音。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有些人更擅長,尤其是更有動力。周圍的人起了決定性作用。如果沒有人等著你的問題,或者想從你這里得到任何的答復,那又何必不停地努力去重新獲得嗓音呢?但當一個嗓音消失而另一個變得更加活躍時,機器可以以另外一種方式被啟動。

有時候,沉默了多年的夫婦又重新開始交談。馬約夫婦遠沒有達到這種境界。沒有人做出改變。好像他們兩個都動過手術了,抑或喉切除術會傳染。所有的切除都需要一段身心的恢復期,但我知道我可以用我的話語來幫助他們,用我的嗓音來刺激他們。每一次的上門護理,我都把握好分寸,在進行治療的同時,設法開始一場三人間的談話。我向他太太提問,問她有關健康、她那香噴噴的廚房、她新鄰居的事。我看到他們裝在鏡框里的結婚照,她向我描繪時,他坐不住了,舉目望天。為了引起他的興趣,我評論放在桌上的報紙的標題,他終于點頭或搖頭了,他太太替他回答,他不耐煩了,想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意思。一次又一次,馬約夫婦打破了看似牢不可破的沉悶,雖然過程緩慢,沒有激情。

直到有一天,安德烈同意接受一位來自嗓子殘廢者協會的志愿者來訪,該協會旨在幫助許多像他這樣的病人。我帶著勝利的喜悅重新出發了,很高興幫助我的病人跨過癌癥這道坎,重新振作起來,開始新的生活。

有時候,我的樂觀會捉弄我。在接下來的一次預約上門時,我比平常早到,讓站在門外的安德烈吃了一驚,他正透過樓梯平臺的舷窗望著天空。一股煙味讓我驚訝,此時,我才發現他正用一聲聲長而刺耳的吸氣,通過支氣管造口在吸煙。

在所有這些人中,我只認識一位接受全喉切除術的女性患者。她叫貝爾納代特,經營著位于孟德斯鳩路上的公爵咖啡館。她是一個充滿活力的小個子女人,說話滔滔不絕,穿收腰的連衣裙,金黃色的頭發梳成一個大髻。她開始喝第一杯利梅果子酒——白葡萄酒加檸檬汽水,是在早上六點她的酒吧開始營業的時候。在接下來的一整天里,她嘴里叼著煙、睡眼蒙眬地和顧客一起喝上十幾杯。乳白色燈光照射下的大廳里煙霧騰騰,她浸泡在這種煙草的霧氣中已經有三十多年。女老板嘶啞的嗓音如同一塊招牌,問候著常客,機靈地鼓動著最靦腆的人,勇敢地面對著賴賬的人……沒人留意到沙啞在加重,說出的字詞出現間隔、斷裂,成了不完美的片段。變得消瘦后,她開始在顯得寬大的連衣裙里晃蕩,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現象。至于她的疲憊不堪,它不會比他人肩膀上承受的任何煩惱更令人擔憂。她很快就住了院并決定手術治療。她回家的那天我去看望了她。高高的發髻襯得她的身材越發纖細,她把緊身的連衣裙換成了裙子和高領套衫。在等待康復訓練的日子里,她用鉛筆在記事本上寫字的方式與人交流。每一條消息的末尾都用鉛筆重重地點在頁面上,留下一個夸張的句號。我花了很少的時間幫她做套管周圍的護理。正音科醫生認為她是自己見過的最好的病人。在幾個星期內,貝爾納代特就能流利地說話了,無須任何手勢,也沒有頸部肌肉的緊張。一天我在街上和她相遇,她戴著一條圍巾,正在去酒吧的路上。我是唯一一個知道她已經失去了喉的人。這個新的低沉的嗓音單調得令人悲哀,它既沒有引起顧客的質疑,也沒有招來他們的議論。只有一個顧客覺得她比以前更性感了。

發話者,接收者……有人說話,有人傾聽,如同圣皮埃爾德尚迪厄的那個夜晚。聲音為那個盡力傾聽的人傳遞信息,所以它永遠不是中立的。孩子的聲音、成年人的聲音、女人或男人的聲音,聲音信號和身份之間的不一致是令人痛苦的。

克里斯蒂昂是一個身材魁梧的年輕泥水匠,他工傷后,我去為他治療,他的尖嗓音讓我感到困惑,不是女性的嗓音,而是小男生似的細弱的聲音。他被這種從青少年起就出現的異常狀況傷了自尊心,認為自己不可救藥。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生活,和商人只說三言兩語,也避免和同事說話。這是一種身體的背叛,就像一面變形的鏡子折射出一個怪誕的輪廓,給那些愛嘲諷的人提供了議論的資料。與鏡子的差別在于,惡作劇會持續不斷。

我堅持讓他找專科醫生咨詢。耳鼻喉科醫生診斷為一種變聲障礙,并為他開了發音訓練的處方。我一點也不了解這種聲音障礙。六周以后,容光煥發的克里斯蒂昂用深沉而悅耳的嗓音向我做了解釋。和他所擔心的相反,他沒有任何畸形,只是在青春期他的喉嚨發育到成年人的大小時,運行的還是兒童的模式。正音科醫生指導下的十來次訓練足以糾正他的不良習慣。自此,我聽到的確實是一個成年男子的嗓音,一個泰然從容的男子。從他嘴里發出的聲音終于是他自己的了。

嗓音也會在情緒最激動的時候突然間完全喪失。就像身體的任何一個部分,當大腦不愿再聽到任何聲音時,聲帶就自我關閉。失聲不是一種異常的表達。女士似乎更容易患上此病。然而我只知道一個例子,他是我鄰居。這名重型機器駕駛員從沙特阿拉伯的工地上回來后就失音了。他太太告訴我米歇爾四天前在工作的達曼市失去了嗓音。可能是一個對治療沒有反應的頑固性喉炎。他的癥狀在六天后沒有絲毫改善,開得過冷的空調不能成為解釋的理由,耳鼻喉科醫生在檢查后排除了喉部出現炎癥的任何可能性。在思考專家提出的問題時,米歇爾想起了失去嗓音的那個夜晚:在公共廣場上,他目睹了一個判了死刑的年輕人被斬首。

第七章?眼睛

我們家族都是藍眼睛,就像我們在瑞士德語區阿赫戈高維州的祖先一樣。很小的時候,我以為我們的視覺取決于虹膜的顏色,所以我們看到的和那些棕色眼睛的人看到的不一樣。我曾想象我們所謂的紫色在別人眼里可能是綠色,或者他們看到的黃色是我們眼里的紅色。每個人在自己的調色板上徐徐前行,可這沒有關系,因為我們最終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相互理解。

孩子的奇思異想無邊無際,看是一種好奇的現象。我們每個人都在看,卻不能確定這個功能是否產生同樣的效果。看有很多種。我們可以把它稱為被動的方式——視而不見,另一種是主動的方式——視有所見。

不該把護士的工作簡單地歸納為醫生寫在處方上的治療。軀體不是一張圖片。它動、它變,在各個時刻表現不同。疾病在進展,顯示出來的體征在改變。觀察、監測、比較都是必要的。尤其不要成為一個簡單的執行者。如果我的雙手、設備、知識構成了工作的基礎,那么我對病人的觀察則超越了技術的動作。也許有一天,如同在外科領域發生的情況一樣,機器人會被編程做包扎或注射。但任何一臺機器都無法替代護士對痛苦中的病人的關注,后者將自己托付給了她。面對面時,信息在空氣、表情和手勢中傳播。多少焦躁、隱藏的痛苦、不解或希望,我可以從病人的眼中讀出?從他們的伴侶、母親、兒子的眼中讀出?有如此多的理由讓我調整自己的話語,讓我加倍工作,也包括控制止痛藥物的服用,更換引流管或支撐的區域,或把上身重新用枕頭撐起。

1953年,為了完成學業,我很幸運地在紅十字會診所波菲克教授的科室工作了四個月。這位眼外科先驅者將創造性與人性化齊頭并進,推動了角膜移植術的發展。我觀看了他的手術。第一次進入手術室時我驚呆了:一張桌上并排放著五只廣口瓶,每只里都漂浮著一只眼球。波菲克教授一個一個地抓起這些玻璃狀畸形獨眼,小心翼翼地把它們翻來轉去,研究它們的內容物后再放回原處。我感覺這些瞪大的、沒有眼瞼的眼睛在注視著我們,在晃動的生理鹽水的旋渦中打轉,仿佛一道道陰險的目光。它們屬于誰?之前還處在主人眼眶里時,它們看到過什么?經過長時間的獨立思考后,教授果斷地選擇了一只合適的眼球并立即進行移植。

手術順利完成,快速、流暢、盡在掌控中。那個年代沒有手術顯微鏡,但有放大鏡固定在教授的眼鏡上。為避免紗布粘在傷口上繼而扯掉手術線,教授從雞蛋殼里取出內膜,在包扎時直接把它放在剛動過手術的眼球上。

術后,結疤過程對于移植的成功與否至關重要。一個月內,病人必須平臥,盡量不要動,既不要咳嗽,也不要打噴嚏;既不能笑,也不能哭,吞咽混合食物,避免咀嚼引起的震動。最后,波菲克教授親自取下紗布,其他所有醫務人員則戰戰兢兢地等待手術的結果。所有人分享奇跡般重見光明時的喜悅,也分擔失敗時令人心碎的失望。

杰出眼科醫生的國際威望吸引了許多外國病人,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了北非沙眼的禍害。這種細菌性感染源于結膜炎的反復發作,它以慢性方式進展,因而若干年后,眼瞼內側出現硬化,變形的邊緣使睫毛向眼球內翻轉,并持續摩擦后者。真是難以置信,我了解到這些反復的微小創傷導致角膜不可逆的損傷,最后使其變得不透明。我怎么能對這個感染全然不知呢?它是全世界造成可避免失明的首要原因。這種疾病由眼睛分泌物傳播,在衛生狀況差的國家擴散,導致百萬人變盲。和往常一樣,孩子總是首當其沖。他們在很小的時候被弄臟的手、衣服還有蒼蠅感染,在剛成年時就失明了。許多來自北非馬格里布的患者,只要能夠支付路費,紛紛擁向里昂。手術不能保證一定成功,但一旦移植物被接受,每個病人都可以不用白色拐杖獨自回家,令我驚嘆不已,要知道他來到我們這里時,我得領著他摸索到病床。

之后我了解到許多車禍、工傷、熱和化學燒傷或其他各種類型的疾病導致的失明,直到有一天我開始擔心自己的視力。1975年3月,我每天必須為一位肝癌患者輸液。就在我側身朝向他的手臂,重置上面的針導管時,他突然感到惡心,無法克制地劇烈地嘔吐起來,噴了我一臉。盡管我以最快的速度清洗了這些令人作嘔的噴出物,幾個帶菌微粒還是在我垂下眼皮之前進入了我的眼睛。雙眼結膜炎并不嚴重,但不走運或者因為眼睛質量不好,在我的左眼角膜已經受損的情況下,炎癥的到來引起了嚴重的并發癥。盡管我使用了抗生素,也承受了一系列疼痛的眼內注射,我的左眼失去了十分之九的視力。我還能繼續工作嗎?我想起了盲人理療師,他們用手指末端察覺短暫的顫動和深部的阻力,評估肌肉緊張度、水腫或畸形,辨別身體細微變化的能力,有時候比他們用眼看的同事更強。經過憂郁的幾個小時,在希望和屈從之間搖擺后,我很快意識到自己還有第二次機會。我的右眼已經治愈,視力優良,沒有什么能夠阻止我自由地從事護士職業。即使有些醫生寫在處方上的字有時難以識別,我也可以毫無困難地適應。礙事的是冬天去最后幾家的路上,我穿梭在黑夜里時。有些路照明不好,1月份的一個晚上,我在柵欄上絆了一下,跌倒在地后摔斷了胳膊。這個時候完全不可能打退堂鼓,我繼續戴著石膏治療病人,即使得用牙齒來完成某些操作。

睜開眼睛,看看別人。我們以為孩子在玩耍,其實他們在體驗周圍的世界。他們通過重復自己的角色和模仿大人,為成年做準備。他們常常會對一個細節、一種姿態、一個姿勢、一件配飾感到新奇。他們毫不費力地東張西望、觀察、吸收第一批圖像,把它們牢牢記住。馬松夫人的手就是這樣銘刻在了我生命中。同樣,沒有任何東西會被遺忘,所以要當心孩子注視的事物。

我去泰蕾茲·維達爾家為她治療糖尿病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她曾經是個會計,自從視力下降(糖尿病的并發癥之一)以來,就很少出門。盡管戴著鏡片很厚的眼鏡,她只能識別出光線和模糊的輪廓。這個女人不能容忍別人說話生硬,有時挺尖刻,去她家里讓我有點擔憂,可我并沒有氣餒。每次治療時和她大侃街區或季節,就這樣小心翼翼,每次都獲得她的一點好感。她比以前少了些冷漠,應答我時也客氣了些,并且漸漸地用她特殊的方式透露出身體的缺陷。在四十五歲那年,她的視力迅速衰退。深陷黑暗中的時候,一個恐怖的形象突然從往事中浮現出來,駐扎在她的腦海中,日夜糾纏著她。她很想用其他的圖像來替代這個難以忍受的幻覺,用生活這個燦爛銀幕上的新影像來覆蓋這個可憎的記憶,但減退的視力阻止她獲得任何影像。她被迫永無止境地注視自孩童起就一直折磨著她的東西。這個抱怨讓我感覺有些費解,直到有一天她請我坐下聽她的故事。

1929年,她和弟弟、父母住在一起。她的父親原本替公證人當差,有一天被解雇了。盡管有幾次把酒言歡時的承諾,有當公證人書記員的表親,有可以依賴的推薦,還是沒有人再雇傭他。她家徒四壁,負債累累,靠鄰居的接濟和母親為別人熨燙衣服過日子。由于沒有暖氣,一家人經歷了一個可怕的冬天。晚上的時間最難熬,兩個孩子和母親坐在桌上,仔細聽著腳步聲,期待父親帶著勝利的眼神,打破沉默。即便泰蕾茲祈求圣母,她的弟弟祈求圣誕老人,也無濟于事,他們每次都看到父親垂頭喪氣、兩眼飽含酸楚地回家。幾周以后,母親就只準備三個人的湯碗了,并且將第四把椅子從桌旁撤了下來。當他耷拉著肩膀,在一個雨天跨出廚房門時,她對丈夫說了最后幾句話:“出去,回到你來的地方去。只要你沒找到工作,就不必回來!”三天后,由于母親衰弱不堪,警察把泰蕾茲帶去認領了從羅訥河里打撈上來的尸體。警察稍稍撩起遮尸布,她盯著看了很久,帶點藍色的臉上有一只漂亮的直鼻子和一對浮腫的眼皮,正是她父親的臉。當時她十二歲。

別人的目光,為何如此重要?一個眼神,雖然已成過去,但仍會跟隨我們很久,如同雙眼被滴入了某種強效劑。作為深入家庭內部的護理人員,我知道父親、母親的眼神可以多么束縛或相反,解放他們的孩子,它確實可以用來摧毀或保護他們。所有這些,都取決于視角。

我認識那些婦女,她們深情地注視自己的孩子,同時仔細觀察別人注視她們孩子的目光。這塊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是她們自身的那么真實的象征,以至于她們炫耀的欲望或虛榮心超過了所有形式的愛。有一天我發現小內莉被禁止佩戴眼鏡,我被激怒了,不得不發火。五歲的她失去的視力——或者說弱視,是可以治愈的,只要貼上封閉式眼貼和佩戴矯正眼鏡,但是要快,因為六歲以后,腦部的視覺區就不能再恢復了。不治療,疾病會不可逆,這只眼睛將會失明。盡管專家做了詳細的解釋,她母親再也無法忍受女兒胖乎乎的小臉因眼鏡而顯得滑稽可笑的樣子。因為氣惱女兒的不正常,她表現得咄咄逼人,幾乎粗暴地對待這個孩子,讓后者遭受比疾病更嚴酷的來自母親的恥辱。我去給內莉的父親做治療,但如何能對孩子的痛苦無動于衷呢?我把剝奪治療的權利視為虐待。后果太嚴重,我毫不猶豫地介入了。和父母進行了一番明確清晰、有關他們責任的討論后,我聯系了內莉的小學老師,讓她監督眼科醫生醫囑的執行情況。

我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想起了她的目光,自兒時起它就珍藏在我的腦海中,直到第一根白發出現時,這期間我把她反復教導的原則發揚光大。幸虧記憶里的這束光,讓我看到悲慘、痛苦、鮮血或受驚的臉龐時,從不曾氣餒。相反,它加強了我毫不猶豫投入自己選擇的道路的意志。這些眼神猶如一盞燈、一個方向、一股熱情、一條水平線,讓孩子去完成他們的使命。

第八章?靈魂

“我為所在的社區服務了三十六年。1957年任職以來,我一個人在這里工作了十年,之后其他護士一個接一個地到來,而醫學的進展又逐漸改變了我們的工作條件。我看到結核病從舞臺上消失,抗生素消除了慢性感染,注射器、針頭和插管都是一次性的,不用對它們進行消毒了。但又出現了其他情況,需要新的護理,而且工作量只增不減。弗朗索瓦茲,你1980年入行時還非常年輕,懷著這份必不可少的熱忱,和你的合伙人一起,在岡貝塔大道的對面開啟了職業生涯。我們這些年長的稱你們為小孩子。”

“泰蕾茲和我,我們觀察、聆聽您,跟隨您上門治療……瑪麗-安托瓦內特,您是個愛唱歌的護士!”

“你還記得,弗朗索瓦茲?是的,我整天唱著歌……”

“雖然每個人都有他的風格,但是您為我們打開了門。能找到一條開辟了的路,我們是多么幸運啊!你們這些開拓者是我們的中流砥柱。”

“我不得不說在剛開始工作時,沒有多少經驗,我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么。除了幾個修女外(我從未把她們當作榜樣),在我之前沒有人做過家庭護理。我只能自己適應,即興發揮,獨自應對。”

“我崇拜修女。打小時候起我就認識她們,我們經常在一起工作。她們都很真誠。的確,在那個年代,她們可能會嚴厲,可是卻做著最重要的事,沒有多余的言行。這是我喜愛的方面。我不該有五個孩子,我曾經想要做個好修女。”

“每個人都有他的性格、他受過的培訓和他自己的工作方法,但歸根結底,我們都想幫助人們活著。”

“也幫助他們死亡。我剛剛結束了對一位女病人數周的陪伴,為她做姑息治療。她一直在等待孩子的反應。我每天去她家三次,卻從未見孩子們露過面。他們為工作、為找工作、為房子、為自己的孩子等等忙得不可開交。她總是為他們找借口。昨天早上,我對她的丈夫說:‘她要走了。是他打電話給他們的女兒和兒子。他們在最后一刻到來。他們的母親終于可以見到他們了,然而彼此甚至沒有時間說上話。”

“換了我,弗朗索瓦茲,我想我會提前干預。不止一次,當一個父親、母親病情加重時,我就打電話給他們的子女,這樣也好避免以后總會出現的沉重的負罪感。而且,如果我們能減少即將去世的人精神上的痛苦……”

“我從來都不作假。我護理的那個人,把一切都給了我,如同給一位神父。我喜歡陪伴別人直到生命的終點,減輕他的病痛、他的恐懼,讓他從疾病中擺脫出來,遠離他的床,讓他不必移動就能去其他地方。這就是我的動力所在,也是別人需要我的方面。如果別人讓我傳遞一個信息,通知某人或者相反,不要驚動他,那么我就照著做。我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因為死亡是需要準備的,如同出生或婚禮。然而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故事和實際情況。我無法改變它們。”

“有多少家庭就有多少故事。我開始工作時,人們和家中的病人,和年邁的父母一起生活。他們也圍繞在祖父母身邊,實實在在地照顧他們。即使是最窮困的人也不例外。”

“而如今,許多老年人重又獨自生活。是護士在照顧他們。這里,我且不說梳洗和吃飯。我喜歡長期伴隨這些老人,幾個月或幾年,我對他們不離不棄。我想要幫他們在家中走完人生,在他們的家具間,在他們的物品旁,在他們的回憶中。我身著鮮艷的服裝,腳穿平底淺口漆皮鞋,他們在昏暗中等我,我一到就開燈,我們開著玩笑——時間不長,就是我為他們治療、幫他們躺下、扶他們起來的時候,我讓他們暫時擺脫孤獨。可我無法替代他們不打電話、從不上門來的子女,無法替代逃避責任的人。‘我的孩子以我為恥,我的一個老病人對我說。她的兩個兒子讓她衣食無憂、舒適安逸,然而她無法獨自出門,很希望有一天他們帶她去飯店或只是去散散步。為什么沒有人想到這些事?如果一個年輕人把自己關在家里與世隔絕,他可能會變得神經衰弱!”

“我一直在同一個地方工作,目睹了家庭觀念的演變,可事實是整個社會發生了改變。起初,我住的街區里人們生活在極度貧窮中,沒有取暖器,沒有水,廁所在樓道上,可是大家互相幫助,表現出驚人的團結。猩紅熱、百日咳、麻疹等疾病導致大量兒童發燒,在各個樓層都可以聽到咳嗽、哭泣和嘔吐聲,家長幾乎沒有任何治療辦法。我從一個住宅護理到另一個住宅,充當中間人。我向別人要衣服,要兒童穿的短袖連衫短褲、睡衣、拖鞋、大衣、鞋子和零頭布料,我回收舊的廚房用具、玩具等所有可以使用的東西,把它們洗干凈后給那些需要的人救急。我提前進行了再循環。這還不包括幫忙購物,填寫過于煩瑣的行政信件,輔導作業……我給那些陷入困境的人提供各種各樣的幫助。事實上,注射和包扎只是我工作的一部分。然而,我不是一個人在四處奔走,住在這些房子里的每個人都關心他的鄰居。就連那個在街上睡了五年的流浪漢,也得到了同樣的援助,大家給他帶來居民區里的食物和衣服。所以出什么事的時候,家庭細胞必然變得更緊密了。”

“我開始工作時,所有家庭成員在每個周日團聚,公寓里飄著香味,人們在母親節總是看到鮮花,在圣誕樹下一直見到禮物。現在不同了,我看到了無限的孤獨。”

“過去,對于那些孤苦伶仃的人,我和丈夫為他們準備火雞腿和栗子、巧克力糖果,就這樣‘嗨一下拿起來,我們出去兜一圈!你,弗朗索瓦茲,我知道你也做同樣的事,而且一年內不止一次。”

“這是一種習慣。我為自己的孩子準備菜和蛋糕時,總是做雙份,以便帶給我的病人,給那些舉目無親的人。這是小事一樁,可對他們來說,卻很重要。”

“星星之火足以燎原。我記得有個孤老,因為收音機出現故障而愁眉不展。為了給她換一臺新的,我組織了一次募捐。我所有的病人都愿意參與。”

“瑪麗-安托瓦內特,這就是為什么我說我的爹媽都很善良。在那個年代他們是慷慨的。他們的父母不是累贅,他們不會把父母拋棄在醫院里。他們為父母留著最好的床,哪怕自己打地鋪。在父母彌留之際,他們會守夜看護。”

“應該說當時不是所有的治療都可以像現在那樣享受醫保報銷,人們沒有選擇的余地。是否大家因此更有人情味、更尊重他人,體現出一種真正的殷勤好客呢?我呀,我是個樂觀主義者,我知道愛在許多家庭中存在。無論哪個年代,它都持續存在著。”

“所幸的是,我認識心懷感恩的子女、赤誠相待的兄弟姐妹和關愛有加的配偶。這是首要的安慰,而同時又多了一份痛苦。病人后悔讓周圍的人擔憂,他們感到抱歉,因此隱藏焦慮,克制抱怨。在這點上,我也感到自己有用,因為和我相處時就不一樣了,他們可以完全放松下來,他們敢這樣做,我使他們解脫了。能夠喘口氣,這對他們來說很重要。我幫他們洗澡、換衣服,我讓他們如釋重負,為他們排除難聞、恐怖的東西,那些他們不愿示人的東西。我清潔他們的身體時,其他情況經常接踵而來,話語脫口而出。我們會奇怪,為什么是在這個特定的時刻,在這次梳洗、這次包扎時?可就是這樣說了,必須記住,只此一次,因為不會再有第二次。對于他們來說,這是一種釋放。”

“我在垂死的人的床邊,獲得了秘密!大多是些無關緊要的不快、疏忽,甚至是兒時干的蠢事。有時候也有嚴重的事情和讓人不安的秘密。一天,一個曾經的鐵路員工向我透露了一個折磨了他多年的秘密:沒有人知道,1944年一起駭人聽聞的告密事件的主角居然是他的朋友,一個絕對不會被懷疑的人……受保護醫療秘密的約束,我什么也沒說,更何況,法律有時效性。但我一直想起這件事。真相在哪里?”

“我呢,我記得有一個出租車司機,他被截肢后由我護理了很長一段時間。就在臨死之前,他給了我一件謀殺案的線索:他的一個同事被殺,這個案子曾經占據了報紙的頭條。當時,大家找不到任何動機,而其實就是兇手弄錯了車牌號,把受害者的汽車同另一個皮條客的汽車搞錯了,把306當成了309,就是這么簡單。雖然是二十年前的罪行,但死者的夫人和女兒知道了多年來一直尋找的真相后,如釋重負。”

“死亡怎么使事情復活了?真是奇特。所有這些重新浮出的秘密、記憶,這些內疚,令人震驚。要是人們能夠多多交流就好了,如果他們能夠告訴對方彼此相愛……或許會減少誤解,或許能避免許多仇恨!”

“有人告訴我一個母親怎么不好的時候,我呢,我回答說,在孩子出生時,母親總是把他抱在懷里,她必定是愛這個孩子的,即使以后生活不可預測……”

“再說還需要撫養這個孩子,每個人都盡力應對。”

“原諒他的母親、父親是一件困難的事,我對此有所了解……有一天有個人對我說:‘當我們原諒自己的父母時,我們長大了。也許這是對的,可對于某些人來說,這是不可能的。如同夫妻間,死亡也是算總賬的時候。我聽到過各種各樣的拌嘴斗舌:‘叫你的那些情人來照顧你就行了!‘奇怪啊,你一個人躺在床上!‘現在我對你有用了!然而,最好把話說出來,要不然就只剩四目相對了。沉默就已經意味著死亡。”

“夫妻生活在一起不容易,這是一個學習的過程,我常常試圖解釋它。需要不斷地努力,懂得傾聽、寬容,避免為小過失而想不開。不和很快會成為一種習慣,它在暴力中建立,在冷漠中持續。然而,如果兩人中有一個去世了,這將是多么悲痛的事!我看到有些人買了昂貴的花圈來裝點墳墓,而此前他們從不曾買過一束銀鏈花或者說過一句溫言軟語。沒有在之前做出反應,沒有在別人活著的時候做出改變,是多么遺憾的事……事后我們意識到了,但為時已晚。在別人閉上眼睛后,我們才睜開了它們。”

“不幸的是,什么都沒有改變,常常是死亡降臨之際人們才開始熱愛生活。”

“以前,我的病人感到大限將至時,許多人都留有遺憾。他們總是缺少十年的光陰。的確,由于戰爭的后果、不良的工作條件和結核病的肆虐,當時的人們壽命不長。很少有人能享受退休生活。”

“‘十年,請再給我十年,但要身體健康的十年。瑪麗-安托瓦內特,今天我仍然聽到同樣的話,經常伴隨著同樣的愿望,‘去巴黎、去旅游總是位居第一,然后就是‘看著第三代出生或長大。人們也和我說起簡單的快樂,一些本可以讓自己獲得卻一直拖延著不去實現的快樂,派不上什么用處的積蓄,疏遠的親戚,有時候是滑稽的、很小很小的夢想……生活,就像在超市里購物。一位女收銀員對我說,‘人們到達收款處時總是很著急,其實應該在貨架選貨時抓緊時間啊。”

“這就是為什么八十六歲的我沒有任何遺憾。我擁有一個美麗的人生,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我喜歡護理別人,滿腔熱情,不氣餒、不厭煩。我可以救助窮困的、不幸的人,可以保護迷失的、在家中挨打的婦女,可以照顧孩子、殘疾人和老年人。我努力傾聽別人,消除他們的恐懼,建議、陪伴、治療、有時治愈,正如我小時候決定的那樣。這是我的選擇,是我對自己的承諾,既不計較我的工作時間、我的社會保險,也不計較走來走去的花費。我開始工作時,沒有任何保障,也沒有津貼。這不是什么超凡入圣,我認為這種方式的工作很自然,沒有人強迫我這樣做。”

“我也一樣,我不愿意停下來。和泰蕾茲一起工作的前三年里,我們沒有休過假。我們對休假感到無聊,寧愿護理我們的病人。”

“真是不可思議,我們多么不愿把他們丟下。我們看著孩子出生、年輕人長大;我們看著孩子成為父母、老年人去世。生命的車輪在轉動。家庭成員很好地沿襲著它的姓,一代接一代,這是生生不息的循環,和不變的大自然一樣。”

“這就是為什么陪伴最年長的人走完人生時,我沒有泄氣。縱然我會傷心,但他們的死亡是自然規律,我們都知道這不可避免。可看到一個孩子或一個年輕人死亡時,我感到震驚,對這種不公憤憤不平。對此,我從來不會習以為常!”

“兒童死亡率的降低正是這些年來我感受到的最大的進步。以前,因為結核病(這個是顯而易見的),也因為諸如1957年的流感這樣的大流行病,或因為常見病的并發癥,我見過沒有得到任何幫助、一貧如洗的小病人。晚上在回家的路上,我為自己的無能為力和滿腔怒火而哭泣……如今,盡管許多人沒有意識到,但是疫苗、衛生、抗生素確實創造了奇跡。更不用說外科的進展。”

“瑪麗-安托瓦內特,我們在人們家中、在他們痛苦時與他們的親密相處,他們會記住很久。”

“盡管我退休已經二十年了,人們在街上沖我微笑,在集市上同我打招呼,告訴我他們的近況。這是一種幸福,幾乎是一種榮耀。街區有那么多居民不時地給我打電話、找我或等我,所有人都在家里招待過我。”

“我們喜愛我們的病人,護理他們,而他們給我們的是獨一無二的東西。他們把一切都交到我們手里,包括他們的身體、焦慮和一串完整的鑰匙。我進入老客戶的家就像走進自己的家一樣,我可以拉開抽屜,改變家具的位置,讀他們的信件(當然我沒有那么做),他們不會說什么。他們的信任,是一份真正的禮物。”

“信任是一種力量。我呀,我一直把它保持在生活里。它是我性格里的東西。我很幸運,從小在農村長大,這是我又應該感激父母的一個安排。基督新教的教育讓我對別人很豁達。第二個立足點是讓和我,我們這對忠貞不渝的夫妻,這是我們和兩個兒子一起建立起來的家庭的基石。兒子很早就明白我們工作中有突發事件。時間總是不夠用,我們多么希望能和他們一起做更多的游戲、更頻繁地出門……不過,我們關心他們的平衡發展,關注他們的學業,從來沒有因為工作而忽略他們。兩個孩子一個做了外科醫生,一個是企業的高管,他們對父母深情款款、恭恭敬敬。多虧了他們,我還有兩個可愛的孫子。”

“對職業的熱忱,是我們為孩子做出的最好的表率。”

“可能吧。我丈夫說,我有一種圣伯納犬的精神。我們在一起時很少爭吵,但我記得吵過一次。那時候我連續一個星期高強度地工作,回家越來越晚。一天晚上,他指責我這樣沒完沒了地護理病人是為了消遣,甚至是出于自負,他責備我認為自己無可替代,而事實是沒有我,世界照樣會轉……當然啦,他最后向我道了歉。對我的擔心讓他大發雷霆。這是唯一的一次。”

“瑪麗-安托瓦內特,我們兩個都一樣,也許你的丈夫有道理。”

“哦,一點也沒有,我不同意他的觀點!況且,那又能改變什么呢?病人需要我們,總得有人護理他們吧!”

“總之,對我們的家庭來說是很難的。盡管他們都知道我們工作的性質,但責備總會在某個時刻到來。我們應該解釋,不要激動。”

“所有發表意見的都是只說不做的人!更糟的是,他們會妨礙我們工作。我承認有過幾次發怒、憤慨,有時話說得很重。對某些人來說,我不好商量、太過固執、決不妥協。可是,當你面對那么多的悲慘和痛苦,當疾病襲來甚至要人命時,怎么能夠聽之任之?無論疲勞、無知抑或是無能,對抗傳染和感染,對抗不公和不幸,對抗潛在的和固有的成見,對抗我自己的極限,都是我必須進行的戰斗。”

“而時間,瑪麗-安托瓦內特,正如您所說,這是家庭護士受到的真正的限制。很奇怪,我們醫護人員眼中的二十四個小時,對病人來說好像是無止境的。這是關鍵所在。身體像時鐘似的運行。分泌物、激素、饑餓、消化、睡眠,所有這些都在循環中,一個白天加一個黑夜,機體在二十四小時內自我調節。治療也是如此。我們盡力遵循醫囑,但家庭治療是與時間賽跑,需要計算,需要精確評估每一次的上門護理。別指望我們能和病人聊上刻把鐘,也沒有可能坐下來或改變習慣。哪怕最小的問題,都可以讓所有的預約暫停,排在前面的病人沒了耐心,后面的病人則忐忑不安。”

“如果我們不想工作到半夜,每秒都要計算。弗朗索瓦茲,你用兩輪踏板車找到了捷徑。”

“剛開始,大家笑話我的踏板車,有些人看到我穿越在小區的人行道上,以為我瘋了。但已經十五年了,他們習慣了。我已經離不開踏板車了。”

“我呢,我在柏油馬路上消耗我的鞋子,而你,磨損的是你的輪子。”

“我必須自由,不受交通限制。我可以隨心所欲安排自己的路線。我來來去去,路過藥房和我的診所,不會遺漏任何人。我經常說自己活得像個農民,一大早就開始耕田,在他的土地上轉一圈,先播種,再澆水、觸摸土壤。傍晚時分,帶著牲口一起回家。從日出到日落,忙個不停,但按照自己的方式把所有的事情安排到位。第二天重新開始。這是一種既依賴又獨立的形式。如果有新病人到來,我適應,我安排,哪怕工作得稍晚,我會向所有人解釋我的預約本已經排滿了。我的老病人都知道我盡了全力。要是他們抱怨,除非他們有生命危險,否則我不會讓步,我曾經斥責過他們。我認為他們也應該積極配合,有些活兒令人不快,甚至令人嫌惡,如果得不到病人的支持,我們又如何能忍受得了?更何況除了治療——這些治療都是長期的,家庭護理是建立在交流的基礎上的。”

“我們之間隔著一代,弗朗索瓦茲,然而本質上什么也沒有改變。我們照料受病痛折磨的軀體,我們觸摸、清洗它們,給它們注射,擦干、搬動它們,但對我們具有重要意義的是那些心靈。和病人的關系激勵了我們的志向,這種聯系才是重要的。然而,這些軀體興風作浪,一直是它們說了算。我見過被疼痛擊垮的學者、大知識分子和藝術家,經歷一次哮喘、腸梗阻或腰痛的發作,他們的頭腦被掏空了,變得遲鈍。歸根結底,一個人不管多么聰明,都是由一個頭、一個頸、兩只胳膊、兩條腿、一個背和一個腹組成的。走到終點時,心臟跳動,兩肺擴張,血液最后一次在血管內循環,身體的各個功能持續存在而他卻完全喪失了意識,人就只是一個軀殼了。”

“然而,不用成為重度抑郁者或精神病患者,就能顛覆身體的狀態。我們都曾焦急、緊張或勞累過度,都知道我們的精神可以多么輕而易舉地支配我們的身體,使它陷入各類紊亂。我想我們不能離開精神談論肉體。”

“紅十字會剛開始負責杜瓦地區的堆尸處時,我就明白了這點。幾十個人被堆在一起,都是被德國人殺害的抵抗運動成員……1944年發現這些尸體,十年后盤點工作還沒結束。貝奴瓦神父是方濟各會的神職人員,他救了許多猶太人。和他一起工作時,我接待了一直在尋找失蹤成員的家庭。但過了那么長時間,很難通過尸體的照片辨別出一個模糊的相似之處,也很難辨認一個疤痕或一只婚戒。就這樣,大多數死者隱藏著他們的秘密。那時我很年輕,缺乏閱歷,可我明白,在尋找父親、丈夫或姐妹尸體的過程中,人們想要找回的是他們的靈魂。”

“瑪麗-安托瓦內特,您相信人死后的那個世界嗎?”

“小時候,人家告訴我死去的人在睡覺,他們會在最后的審判日醒來。不管怎樣,最好采取實際行動,關心活著的人。這并非要建功立業,也不是要不惜一切代價治療病人,而是盡可能地給予服務、傾聽、安慰和幫助。每個人都可以通過自己的方式,改變周圍的世界。”

“也要想到青春不常在,我們所有人有一天都可能患上重病,且形單影只,那時候會很高興能得到他人的關心。我不想說教,我有缺點,我也理解無憂無慮,然而這是我從三十五年的家庭護理中得出的結論。”

“以我四十年的經驗,我同意你的觀點,弗朗索瓦茲,我們有同樣的經驗。”

“我們什么都沒有虛構,證據是我們有相似的回憶。”

“每一個回憶都再現了一位病人、一個家庭、一間公寓。”

“每一條街道的名字都會突然浮現出一張臉龐或一個身影。”

“在護理別人時,我們以一種奇怪的方式穿越時光。”

“他們的痛苦、焦慮、葬禮成了我們記憶的一部分,如同他們的期望、勇氣和歡樂。”

“他們的順從或急躁……”

“……他們的習慣,他們的偏執。”

“我們可以往上加內容。”

“永無止境。”

“仿佛一本情感百科全書。”

“一個人類的繁衍。”

“或者一個自然的故事。”

“瑪麗-安托瓦內特……如同生命,就這么簡單。”

第九章?闌尾

在人體里,這是一個小的空心憩室,平均直徑為六毫米,長約十厘米——這就是它的名字闌尾的由來,它的一端連接結腸。美國科研人員曾提出闌尾是腸道菌群的貯存庫,這個假設沒有被確認,所以我們不知道它確切的功能。闌尾炎,常見的疾病之一,如果不治療,會引起致命的并發癥。

這是一個令人吃驚的悖論。一個如此小的器官,按理說無關緊要,卻能威脅到生命本身。這樣一個胚胎的遺留物,非但沒有消失,反而無聲無息地存在,只為有一天在痛苦中蘇醒。每一個故事,要經過多少階段、多少事件,才會這樣突然開始?或者只需膚淺、短暫、極少的感情就會引發?又有哪些后果?

這里,闌尾有一種意義,它讓我闡述本書的由來。

瑪麗-安托瓦內特確有其人。我和她的相遇并非偶然,而是緣于一部奧利維埃·迪克雷的電影《人們的生活》。導演花了一年的時間,跟隨熱情洋溢的護士去年邁的病人家中做護理。這是一部優秀的紀錄影片,我喜歡它里面的雨后、晨曦或微熱的夜晚,那些出現在里昂街上和羅訥河岸的光線,也喜愛弗朗索瓦茲用她的快樂和敬業為所有這些孤寂的病人點燃的眼神中的光芒。

瑪麗-安托瓦內特就在眾多熱情的觀眾中。走出影院時,多虧了年輕的同事,她重新體驗到六十年前在同一個地方開啟職業時的激情。

萬事皆有關聯。我認識的弗朗索瓦茲向我介紹了瑪麗-安托瓦內特和奧利維埃·迪克雷,這位導演細膩地捕捉到了惶恐不安的患者和滿懷正能量的醫護人員之間建立起來的親密關系。這是一種人性的聯系,一種存在于各年齡段的患者和他們的治療者之間基本、普遍的紐帶。

瑪麗-安托瓦內特把她的經歷告訴了我們。她今年八十六歲,眼神和思路一樣清晰。她追溯往昔,回憶護士生涯,向我們講述她突如其來的志向產生的緣由:女鄰居的手。這個場景從我的腦海中噴涌而出,猶如小說,還帶著濃濃的人情味。我們醫學界稱之為觸發區,用來定義一個引發一種明確癥狀的點。應當相信這雙僵化變形的手是一個完美的例子,就是這么離奇。它們使一個孩子渴望奉獻一生去照顧別人,同樣,它們給了我想象的沖動,想象這個伴隨現代醫學發展,實現了一個小女孩夢想的故事。這也是一次機會,讓我就軀體、疾病、良知以及面對別人的痛苦和以減輕這些痛苦為己任的我們之間的奇特關系進行自問。在多次去老護士家拜訪的過程中,我向她提問,做記錄,刻畫她的個性,傾聽她和弗朗索瓦茲的對話,后者被同樣的熱情激勵卻和她全然不同。雖然瑪麗-安托瓦內特的生活是寫作的主線,我從一開始就選擇了真實與虛構的結合,其間加入了我的回憶,引入了我的思考,汲取了我昔日從醫經歷中的情感。于是,我寫了一部小說。

馬松夫人去世很久了。花兒在她的院子里干枯了,蔬菜在無人居住的房屋出售前就干癟了。靠墻有一株葡萄樹,這條彎彎曲曲的老藤蔓變了形,纏繞成異常扭曲的結。據說經過了這么多年以后,它還一直結出甜甜的葡萄,讓孩子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采摘享用。我不知道這是否屬實,也許是我夢見的吧,我愿意相信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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