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陸遜在《三國演義》中屬于關鍵次要人物,作者一方面運用語言描寫、實戰表現渲染其才能特征;另一方面又設置情節、人物關系兩大文本功用加以證實,情節包括:推動關羽、劉備死亡,暗示諸葛亮六出祁山的結局,人物涉及對孔明、孫權的襯托。陸遜從《三國志》單獨立傳演變為小說的次要地位,其中的原因,除了漢家正統觀念的輻射,還有作者創作態度和讀者閱讀期待的影響。
【關鍵詞】《三國演義》;陸遜;關鍵次要人物;漢家正統觀念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標號】2096-8264(2023)15-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5.001
“孫吳奄有江左,亢衡中州,固本于策、權之雄略,然一時英杰,如周瑜、魯肅、呂蒙、陸遜四人者,真所謂社稷心膂,與國為存亡之臣也。”[1]洪邁這段話對周瑜、魯肅、呂蒙、陸遜社稷之臣的重要地位給予肯定。《三國演義》對前三位運用相應程度的筆墨鋪陳,唯獨對陸遜施行篇幅最短、言語最簡的描寫,因此陸遜在三國人物群像中獲得的只是次要座席。但陸遜并非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羅貫中為其設置了才能杰出的人物特征和不可替代的文本功用,實現其關鍵次要人物的角色定位。
一、人物才能的特征凸顯
小說對陸遜關鍵次要人物的定位,首先表現在對伯言才能的突出和彰顯。陸遜首次出現即冠以賢士良將之名,后續眾多場景只是簡略提及,直至83回吳國生死存亡之際,才迎來人物描寫的高峰期。作者描寫人物也非翔實求全,而是著重筆墨突出其核心品格,這些筆墨又顯示出陸遜在次要人物群像中的不同凡響。
(一)不同陣營的語言評價
羅貫中對陸遜的才能幾乎沒有正面描寫,而是獨具匠心,通過他人評價側面烘托伯言內在的才干能力,力求客觀公允。一方面借東吳同僚之口對其贊賞:呂蒙稱他“意思深長”[2]648,闞澤舉薦其為“擎天之柱”[2]711,才堪負重可擔大任。另一方面用蜀魏陣營的將領評價進行反面舉證:蜀國馬良言其“年幼多才,深有謀略”[2]714“不亞周郎”[2]714,魏國尚書劉曄認為“陸遜多謀”[2]726,魏主曹睿言“東吳陸遜真妙算也”[2]893,從而放棄平定東南,一統中原的志向。
陸遜之才讓東吳同僚大家稱贊,以至于國家危急時刻,能被全力舉薦,挽救大廈于將傾,也使魏屬陣營不敢輕入江南,可以說陸遜的謀時智略一定程度上延續了吳國生存,促成三國鼎立。作者通過語言描寫讓陸遜江左才郎的人物特征在一眾形象中突出鮮明,這顯然是普通次要人物難以擁有的殊榮。
(二)戰況佐實的書生才能
為突出陸遜才能,滿足東吳都督身份的合理性,作者不僅通過人物評價側面烘托,而且運用多種實例進行佐證,實現才華配位的人物真實。
其一,能屈能伸的軍事謀略。以夷陵之戰為例,陸遜繼任時面臨內憂外患的危難局面,東吳硬實力總體居于弱勢地位,與蜀國對戰連輸十余陣,已到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其擔當大任之時,吳國其他官僚以書生輕視他,毛宗崗評言:陸遜之事,張昭疑之,顧雍、步騭疑之,韓當、周泰又疑之。[3]伯言卻力排眾議,忍受蜀軍“解衣卸甲,赤身裸體,或睡或坐”[2]716的羞辱,牢守隘口實行防御之策。此種舉措促使蜀軍統帥驕縱懈怠,錯誤地施行包原隰險阻屯兵的兵家大忌,結果蜀軍幾乎全軍覆滅,東吳危機得以解除。
其二,用人用兵的識人之明。呂蒙奪取荊州計謀不成,托病不出,伯言揣明其心思并獻出良策,荊州之憂成功解決。此外,陸遜參與的大型戰役,調兵遣將更是人盡其用,致使吳國的整體利益在重大戰役中幾乎不被損害:夷陵之戰派淳于丹試探蜀軍虛實,保存韓當、周泰等老將實力,給劉備造成精銳被殺盡的假象,為其敗亡埋下伏筆;石亭大戰對陣曹休,派遣朱恒、全琮山路包抄,徐盛領大軍正面對抗,明暗相佐贏取對抗魏軍的勝利,陸遜的識人才能在調兵遣將中展露無遺。
羅貫中精妙的才干描寫,將陸遜這一人物形象鮮活化、立體化,不再平面刻板、蒼白單調。作者在有限篇幅中呈現的精工巧思,不僅使伯言的行為舉止、決計籌劃合情合理,也側面佐證陸遜并非次要人物中的無名小卒。
二、文本功用的不可替代
在《三國演義》的眾多人物塑造中,陸遜居于附屬地位,屬于小說文本的關鍵次要人物,作者運用筆墨突出其人物特征的同時,更重要的是賦予陸遜不可或缺的文本功用,以實現次要人物功能。小說中的次要人物或連接小說事件,剝離故事瓶頸,更新進展內容;或制造矛盾,豐富情節,使故事波瀾起伏;或充當角色,融合情節,為情節發展提供張力。[4]作為次要人物的陸遜,在推動故事走向、襯托主要人物方面,都起到極為重要的作用。
(一)故事演進“助力器”
陸遜在《三國演義》中拋開他人評價、旁白插述等簡略回目,涉及伯言且詳細描寫的事件只有不到五回,粗略可概括為:向蒙獻計、夷陵全勝、大敗曹休。這些事件中,陸遜除了依靠才能促成的戰役勝利,也對小說整體走向推波助瀾。
第一,向呂蒙獻計間促關羽死亡。《三國演義》第七十五回:孫權派呂蒙收復荊州,蒙回荊州聽聞該地兵馬整肅,難尋大計,拖病不出,此時陸遜登場,結果賺取荊州,云長敗亡。陸遜出場僅僅是為了獻計,但他的寥寥數語仿佛亞馬遜雨林一只偶爾扇動翅膀的蝴蝶,卻掀起了如太平洋旋風般的震顫——關羽死亡。關羽是整部《三國演義》的核心人物之一,他的離去使得三國勢均的天平出現傾斜,西蜀出現頹敗的征兆,“宣告諸葛亮‘隆中決策戰略的落空,蜀漢一統江山最終成為水中月、鏡中花。”[5]此次事件,人多稱呂蒙功勞,但究根結底,是陸遜間接抑或直接推動關羽的失敗,陸伯言才是此次事件隱藏的核心人物,若無陸遜巧思,呂蒙之憂無法排解,后續事件也無法推進。
關羽的死亡,直接引發另一場大戰——夷陵之戰。夷陵之戰在三國史發展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是與官渡之戰、赤壁之戰地位相仿的重大戰役。但在小說文本中,無論是篇幅短長、作者重視態度都和赤壁之戰相較甚遠。所以著眼于夷陵之戰研究陸遜,不應該簡單地將其定位為勝利者和軍事家,而是立足文本探求作者的用心。
第二,夷陵之戰致使劉備敗斃。羅貫中以三個回目描寫夷陵之戰,刻畫陸遜才能只是次要方面,而其真正的功用指向三國尾音的奏響。其中兩個回目,盡管涉及陸遜篇幅較多,但他仍舊是整個故事演進的“助力器”,羅貫中給予陸遜自始至終都是一位“重量級次要人物”的定位,這種既定的維度沒有由于某些回目的筆墨增加而顛覆。既然夷陵之戰是三國繞不過的大戰,陸遜是歷史小說難以拒絕的人物,那么簡單而不失內蘊賦予他潛在功能,這是羅貫中的初衷,也是作者“落筆驚風雨”的獨特構造所在——賦予這場戰爭和這位勝者更艱巨和更重要的任務,促使其成為三國尾聲、劉備薨斃的導火索,讓情節繼續推進。陸遜的勝是為了描寫劉備的亡,盡管這是作者一貫漢家正統觀念的延續,但卻從文本的整體架構中給予了陸遜無人替代的價值。三國最后的進程由陸遜開啟,可見作者對這位次要人物的著筆力度和不凡重視度。
第三,大敗曹休暗示孔明出祁山結局。陸遜在《三國演義》中最后出場建立功勛的事件是:大敗曹休。諸葛亮一出祁山之后,二出祁山之前,忽有陸遜破魏之事以間之[3],可以大膽假設,陸遜的此次出場,除了表面為吳國建立功勛,促進諸葛亮二出祁山,實則還有另外一層含義,即與正史呼應,暗示諸葛亮的失敗和徒勞。歷史上諸葛亮真正出祁山只有兩次,小說將它虛構為六次。值得注意的是每次征討魏國之間都有事件發生,這些事件中影響最大或者說魏國士氣最薄弱、讓蜀國擁有最高成功率的只有這次機會,但結果還是失敗了,在最能勝利時失敗,往后的幾次征討結局自然不言而喻。
陸遜推動關羽、劉備的死亡,暗示了諸葛亮六出祁山的結局,作者賦予他“次要人物”的文本地位,但是在英雄角逐的光輝場,卻給予他啟動最終結局的開關。羅貫中對其傾注的心血,使得他在眾多次要人物中占據關鍵。
(二)主要人物“鮮明劑”
陸遜在次要人物群像中的不凡,還體現在他對小說更高層級人物的襯托。小說對主要人物除了直接筆墨的渲染描寫,往往會利用次要人物對其烘托印證,起到綠葉襯紅花的作用,陸遜同樣承擔這一任務。
首先,夷陵之戰伯言自嘆不如,襯托諸葛亮多智。陸遜和孔明這對分屬于不同陣營的競爭者,羅貫中給予了彼此跨越時空的交集。陸遜與諸葛亮之間沒有面對面的較量沖突,而主要是心理上的抗衡。[6]陸遜在夷陵之戰中勝利,其中的重要原因是劉備方沒有諸葛亮的籌謀,陸遜自己也承認:天幸此人不在,使我成大功也。[2]719盡管魏軍失敗,但是“八卦陣圖顯亮才”,使得伯言不得不嘆服:“孔明真‘臥龍也!吾不能及!”[2]723最終班師還吳。
作者借陸遜之口,虛空處著筆顯示孔明的超人智慧,陸遜是江東英才,可比肩周瑜,但是能讓這樣一位雄才自愧不如、甘拜下風,而且是在孔明尚未出場的情況下,顯示了作者對諸葛亮的偏愛和贊賞,對陸遜這位陪襯者巧妙配置的良苦用心。結合前文的分析,陸遜在夷陵之戰中的勝利是次要的,襯托諸葛亮的智謀,以及推動劉備死亡才是其主要的文本價值。
其次,陸遜才而見疏,側面烘托孫權統治后期的剛愎自用、刻薄寡恩。孫權首次啟用陸遜,面對張昭等群臣阻撓質疑的局面,直言“孤意已決,卿勿多言”[2]711,此舉固然反映孫權危急時刻力排眾議任用賢才的英明形象,但綜合小說的行進脈絡及人物形象的發展,將孫權單純冠以識人之明的雅量是有失偏頗的,這一點可見于曹休攻吳的危急時刻。孫權知曉陸遜才華,但在魏兵分三路壓城侵犯之際卻將其排斥在領軍主將備選名單之外,直到顧雍提及,吳主才召見陸遜并對其封官拜將。戰役取得完全勝利后,對陸遜除了細節處寫到孫權“以御蓋覆遜而入” [2]834,并無其他渲染描繪,而將更多的筆墨留給周魴。有周郎之才的陸遜,在孫權面前并不能受到和周郎一樣的優待,符合“孫權晚年,猜忌大臣名門大宗,打擊貴族豪強”[7]的小說人物之真。羅貫中在涉及陸遜事件中并沒有直接寫孫權的品性,而是通過人物語言行為等細節,突出吳主形象,這同樣體現陸遜的文本功用。
作為小說中形象鮮明、特點突出的次要人物,羅貫中利用涉及陸遜的三個重大事件推動情節發展,并通過直接間接手段展現伯言對諸葛亮、孫權等主要人物的人物襯托,以此揭示陸遜在小說中的關鍵性。
三、次要人物的定位緣由
三國是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三國的英雄同樣由一定的條件和局勢所決定,經歷失敗、成功乃至湮沒。[8]對于殘酷的歷史如此,小說文本同樣也是這樣。陸遜在歷史上赫赫有名,《三國志》中獨立成傳,但在小說世界,他只擁有關鍵次要人物的座席。此現象的出現,與漢家正統觀念影響下作者創作態度、讀者審美期待密不可分。
(一)漢家正統觀念影響下的角色塑造
19世紀法國文學批評家丹納指出,要了解一件藝術品、一個藝術家、一群藝術家,必須正確地設想他們所屬的時代的精神。這是藝術品最后的解釋,也是決定一切的基本原因。[9]宋、元以后尊劉貶曹、漢家正統觀念極為興盛,深入社會的方方面面甚至蔓延幾個世紀,影響廣泛深遠。生活當時的羅貫中淫浸于此,小說創作時必然受其左右,作品的發展走向也就難以做到服從歷史,客觀書寫。
相比于對蜀魏的明了態度,作者對東吳的態度則比較復雜:當東吳與蜀漢利益無關時,尚能秉持公心,如實敘寫……但當涉及蜀漢人物時,小說就處處用東吳人物作墊背、陪襯,以作抬高、美化蜀漢人物。[10]以東吳的犧牲陪襯蜀漢的偉大,陸遜就是其中較典型的一位,面對關羽、劉備、諸葛亮,作者多次改換筆墨,使文章情感趨向蜀漢人物,因此,陸遜原本在重要事件中的核心地位幾乎被剝離,只能以次要形象發揮功能。
(二)讀者期待左右人物走向
通俗文學的美學特征也對文本的成型和定論有重要影響,即通俗文學反映的是廣大民眾的思想與情緒,創作過程中考慮讀者欣賞趣味、審美水平和接受能力。[11]《三國演義》是世代累積型作品,羅貫中一定程度上可稱為復雜材料的剪裁者和定型文本的構建者。小說的通俗性、娛樂性以及最為重要的市場性,促使羅氏面對繁雜的小說素材,在文本的截取、選擇、重構過程中,不得不考慮平凡大眾對故事結局、人物定位的預期走向。
元明之際,民族矛盾突出,普通百姓飽含恢復漢室的現實心愿,因此,小說將漢室宗親的蜀國奉為正統,忽略貶斥魏吳集團,是迎合大眾心理期待的創作選擇。羅氏將三國眾多人物明確陣營,給予不同的情感安排和情節定位,即使根據作者私人意愿改動或者重新定位,但是既成的作品內容以及讀者的接受期待往往會扼殺重創的多種可能性。陸遜屬于吳國,無論作者是否有意愿改動,無論其他文本對他塑造了一個怎樣的角色,但他最終只能以符合大多數審美的角色登場。
(三)虛構失實影響讀者心態
漢家正統觀念的制約,作者在選材、虛構以至文本定型中,一方面向讀者展現了陸遜江左才郎、謀略杰出的人物特征,另一方面也思力精工,刻畫他推動故事情節、襯托主要人物的功用。但與《三國志》其單獨立傳存有差別,這與小說體裁的虛構特征直接相關。
《三國演義》相比于正統嚴謹的史傳文章有其虛構的優點,這也正是其局限與不足所在,但作為歷史小說,又不能不要求它具備必要的歷史真實性。雖然《三國演義》某些場合突破了虛構的界限,但是立足當代文化來觀照《三國演義》的虛實藝術,其成功經驗是全面的,居主導地位的,其失誤之處則是局部的,次要的。[12]所以讀者應當以客觀的態度對待《三國演義》中的虛構,對于陸遜這樣的人才,在小說中被埋沒忽視、異化甚至淪為他人陪襯的方式,應該給予寬容和理解,畢竟文學的本質是審美而非認知,無法照搬照抄史傳文獻。
四、結語
三國盛宴中,小說沒有給予陸遜與歷史真實身份匹配的規格是略帶遺憾的,但是在眾多次要人物中熠熠生輝又是幸運的。作者有限的情節安排不僅突出其杰出的人物才能,而且三國的關鍵事件,如劉關之死、孔明討魏失敗等,為其留有重要地位,此外又讓陸遜在諸葛亮、孫權的人物形象塑造過程中發揮作用。陸遜在小說的次要地位與漢家正統觀念影響下的創作態度和讀者期待有關,但虛構過度與史傳文章存有偏差,對此讀者應秉持客觀理解的態度,遵循藝術之真而非囿于歷史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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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張敏元,中南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