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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果的村莊

2023-05-31 20:20:20勒爾學(xué)華
涼山文學(xué) 2023年6期

勒爾學(xué)華

1

阿果,曾經(jīng)是一個女孩的名字,后來是一個少女的名字,現(xiàn)在是一個女人的名字。阿果,從女孩到少女,從少女到女人,她身邊的一切都在變,始終不變的只有她的名字:吉尼阿果。

1983年秋天,出生三天的阿果被取名為阿果,也是那天,她成為沙馬伍呷的未婚妻。兩家人煮了十斤臘肉慶祝,喝了五斤白酒約定。阿果的大伯吉尼曲坡說把一個抱在懷里的女嬰許給一個還不會擦鼻涕的男孩是一件荒唐的事,他不看好這樁婚事。沙馬伍呷的母親想給吉尼曲坡展示一下婦女的憤怒,親朋好友攔住了她,可她還是從人群的空隙中給了對方一個憤怒的白眼。吉尼曲坡見識過她的狠辣,只得乖乖閉嘴。

伙普村的三十多戶人家,幾個家族的人經(jīng)過幾十年的相處,已經(jīng)逐漸顯現(xiàn)出盤根錯節(jié)的愛恨情仇。阿果的父親吉尼體坡倒是覺得一樁婚姻如果能讓兩家人多一些和睦也不是壞事。

吉尼曲坡聽了弟弟的話,搖搖頭,他從不覺得弟弟是個聰明人。

伙普村在山路的盡頭,村子背后是一座懸崖,從山腳遠遠望去,只能隱約看見山頂?shù)牟糠州喞!盎锲铡痹谝驼Z中是山頂?shù)囊馑迹先苏f這是一個糟糕的村名,站得太高就不能腳踏實地,人活下去需要土地。每年的冬天總是從伙普村開始,也在伙普村結(jié)束。

幾十年前,一群人來到這個叫嘎烏拉達的山谷,看中了山谷的最低處,那里地勢平坦,土壤肥沃,然而囊中羞澀的他們買不起任何一寸土地,只得向上游尋找沒有主人的土地,來到了荒無人煙的山頂。他們有十五個人,七女八男,安了八個家,其中一個是光棍,他是沙馬伍呷的爺爺沙馬古體。八個男人選定了棲息地伙普村,行李卻在遙遠的地方等主人。在搬家途中他們遇到了一個女人,她站在路邊,頂著沉重的腦袋問:“我可以和你們走嗎?”沒有人回答。她又問了一遍。十九歲的沙馬古體抬頭看她一眼,他正背著一座神龕,里面放著祖先的竹靈。他走幾步,又看一眼這個奇怪的女人,他看出女人饑寒交迫,有成為餓死鬼的可能,他放下神龕,從兜里拿出一塊蕎麥饃,掰成兩塊,左手右手分別拿著半塊蕎麥饃掂量一下,給了她右手里的那塊。女人狼吞虎咽地吃完蕎麥饃,沙馬古體咽了一口口水,把來不及吃的另一半也遞給女人。女人沒有接他手中的蕎麥饃,她噎住了,坐在地上翻白眼,他把水壺遞給女人,女人用水一點點把蕎麥饃沖下去,好久才站起來。沙馬古體的伙伴們靜靜地看著,沒有說話,仿佛這個女人只是一塊石頭。他把另一塊蕎麥饃也遞給女人,女人猶豫著搖頭,他指了指腰間掛著的袋子,說里面有燕麥粉,女人這才接下蕎麥饃。等他們再次出發(fā)時,他轉(zhuǎn)身隨口對女人說:“走了。”像是提醒女人出發(fā)了,也像是在告別,然后他背著神龕頭也不回地走了。到了半路,他忍不住回頭,驚喜地看到女人在他身后,他咧開嘴笑了,女人也笑了,走上來要幫他背神龕,他拒絕了,于是她卸下他身上的行囊掛在自己身上。就這樣,十九歲的沙馬古體在路上撿到了一個老婆,盡管她比他大十二歲,也阻擋不了他笑容滿面地露出十幾顆發(fā)黃的丑陋牙齒。

沙馬日惹是他父母的第四個孩子,他的哥哥姐姐中最長壽的那個活到過兩歲半,他沒有名字,只有外號:日惹。意思是草叢的兒子。他出生那天,父母沒放在心上,甚至早上他母親覺得肚子痛了,還堅持去地里鋤草。中午,沙馬日惹出生了,他的母親獨自一人在地里把他生出來,用一件破衣服裹著他,將他仍在一邊,晚上沙馬古體去接老婆,他和老婆抱著孩子從人群中走過時,村里的小孩說:“快看,沙馬古體的老婆在草地里撿到了一個小孩……”他就這樣叫沙馬日惹了。

沙馬日惹三歲以前,父母每天都做好他夭折的準備,逢年過節(jié)時,他多吃了點肉,他的母親就覺得暖暖的,她在心里默念:“吃吧!趁你還能吃,多吃點。”然而他們等了三年,沙馬日惹卻越活越健康,慢慢有了成人的跡象,這讓老夫妻看到了希望。一天,她猶豫著對丈夫說:“他看起來能成人的樣子。”她的丈夫回答:“我也覺得。”

二十年后,沙馬古體英年早逝沒多久,沙馬日惹就跟著礦山老板阿別古體風(fēng)光了。伙普村的礦山火熱開工時,礦山老板阿別古體和沙馬日惹恰好是朋友。

以老實本分著稱的阿別古體有一天突然宣布做生意,他說:“伙普村的泥土和別的地方不一樣,這是稀土,是礦。”村民不懂什么是稀土,但是知道了稀土能賣錢。

阿別古體騎著馬來往于礦山和村子之間,他聲稱準備買一輛汽車,他當(dāng)著饑餓的村民的面把吃了兩口的包子扔給流浪狗吃,鄉(xiāng)親們看到流浪狗叼著白花花的包子跑遠,恨得咬牙切齒,他說伙普村的女人沒有一個好東西,他騎著馬從伙普村的女人面前走過,昂著頭不把她們放在眼里,女人們經(jīng)常偷偷跟阿別古體聊天,因此每天都被丈夫揍得鼻青臉腫。有一天,阿別古體帶回來一個女人,她的皮膚和扔給狗吃的包子一樣白,他的原配夫人淡定地說:“我該走了,對吧?”她拿著阿別古體給的五千元離婚了。阿別古體的母親看著兒媳離開,用惡毒的話咒罵阿別古體,然后帶著女兒阿別呷呷嫫住到村子的一角,每天挎著竹籃割豬草,她每年至少養(yǎng)三頭豬,她說哪天她和阿別古體中的一個突然死了,得有個陪葬品。阿別古體大聲對她說:“你死了我用九頭牛給你陪葬。”他的母親老了,耳朵卻不老,不需要這么大聲,可他依然這么大聲。阿別古體驚天地泣鬼神的九頭牛諾言沒能阻止母親,只好任她折騰。

沙馬伍呷十一歲那年,父親修了全村第二漂亮的房子,僅次于阿別古體的房子。吉尼體坡也在礦山謀到了一份差事,他盤算著修伙普村第三漂亮的房子,而沙馬伍呷和吉尼阿果都在等待可以結(jié)婚的年齡。沙馬日惹給兒子修的屋子漂亮牢固,在1992年的那場大雨中都能毫發(fā)無損。

1992年的大雨下了兩天三夜。雨水聚成溪流把礦山的礦沖得到處流動。大雨結(jié)束的早上,阿別古體要求礦工繼續(xù)挖礦,中午礦洞倒塌,掩埋了12個人,其中包括沙馬日惹夫婦和吉尼體坡。阿別古體賠的傾家蕩產(chǎn)。

阿別古體又成了窮人,活下來的人和村民一同愉悅,他們高興得像搶到屎的狗,阿別古體損失上百萬,讓村民開心得猶如自己得到了幾百萬。阿別古體不騎馬了,不說買車了,不扔包子給狗吃了,伙普村的女人不跟他說話了,她們不再挨丈夫揍了。

吉爾克迪趁機用極低的價格盤下阿別古體的礦山,成了伙普村的下一個風(fēng)云人物。

兩年之后,吉尼阿果成了伙普村最美的少女,沙馬伍呷則成功變成了伙普村最落魄的少年,他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成了家里的負擔(dān)。在伙普村,一個家里若是沒有男人耕地是一件不幸的事,他順理成章地輟學(xué),每天扛著犁頭趕著牛從村子的廣場旁路過,他挽起褲腳,露出沾滿泥土的小腿,昂著頭從人群中走過,絲毫不去在意他們憐憫的目光。人們看著貌美如花的吉尼阿果,一致認為這樁婚約是伙普村有史以來最大的錯誤。阿果的目光總是游離在沙馬伍呷周圍,在人群的評論聲中,她漸漸收回目光,隱藏起她哀愁的眼神。村子的小廣場是伙普村的信息集散中心,是男人們聚集抽煙喝酒的場所,也是婦女們一起穿針引線的地方,女人在這里當(dāng)面彼此夸獎,背后說彼此壞話。她們感慨對沙馬伍呷的同情,沙馬伍呷的奶奶在她們的同情下淚流滿面。在沙馬伍呷看來,她們的同情只不過是慶幸自己的男人沒有遇到礦難,因此她們的孩子不至于過上他那樣的生活。

2

吉爾尼哈的妻子是個愛心泛濫的女人,她對世界充滿愛,只對老公的堂叔吉爾克迪充滿恨意,她悄悄告訴沙馬伍呷的奶奶,吉爾克迪要求吉尼曲坡把阿果嫁給他的兒子吉爾木且。

自從吉爾克迪盤下礦山之后,他就成了伙普村最有錢的人,也成了嘎伍拉達鎮(zhèn)舉足輕重的人物,經(jīng)常有資格與鎮(zhèn)上的大人物出入飯店。

他們的密謀冒犯了沙馬伍呷的奶奶,她決意要把他們的企圖扼殺在搖籃中,她前往阿果家,阿果的母親毫不避諱地告訴她:“吉爾克迪確實來過,想將阿果許給他兒子,我說阿果已經(jīng)許配人家了,這是逼我做言而無信的人。我沒答應(yīng)他。”

沙馬伍呷的奶奶一言不發(fā)地離開,徑直朝吉爾克迪家里走去,她要得到一個讓人信服的說法,看熱鬧的鄰居尾隨她擁擠在吉爾克迪家門口,空出一條道好讓她罵著走過去。吉爾克迪看著黑壓壓的人群欲言又止,他不敢承認也無法否認。沙馬伍呷的奶奶揪著吉爾克迪的衣領(lǐng)質(zhì)問是不是孤兒可以隨意欺負,吉爾克迪的妻子無法容忍別人在她門口撒野,她從屋里沖出來罵著:“就是欺負你,你能怎么樣?要搶你孫媳婦的人不是吉爾克迪,是我,你沖我來。”隨即兩人扭打在一起,吉爾克迪的兩個女兒也從屋里跑出來幫母親,她們揪著沙馬伍呷奶奶的頭發(fā),把她按倒在地,幾個看似攔架的人嘴里說著不要打了,卻不動手拉人,沙馬伍呷哭喊著沖向吉爾克迪的妻子,狠狠朝對方的頭上打了一拳,吉爾克迪的妻子慘叫一聲仰面倒在地上,吉爾克迪見狀向沙馬伍呷沖過來,拉且攔住了他,拉且是伙普村的德古,在伙普村說的每句話都會有人仔細聽。拉且對看熱鬧的人群大聲說:“這么多人在這里不勸架,你們還算是鄰居嗎?”人們于是迅速拉開他們,沙馬伍呷攙扶著奶奶坐在一塊石頭上,他奶奶頭發(fā)披散在兩肩,臉上布滿了抓痕和鮮血。

拉且自發(fā)調(diào)解這件事,他讓沙馬伍呷的奶奶和吉爾克迪家的人分開坐著,自己在中間調(diào)解。到天黑時,吉爾克迪拿來十斤散裝的白酒,無事可做的人們在路上升起一堆火看熱鬧,他們圍著篝火喝著酒對這件事評頭論足。吉爾克迪的酒瞬間讓他成了一個善人,喝酒的人一言一行都洋溢著對他的贊美,而沙馬伍呷的奶奶成了無理取鬧的潑婦,人家吉爾克迪又沒有做什么,只是說說而已,分明是她小題大做了,但是沙馬伍呷的奶奶也并非一無是處,畢竟她不鬧的話,酒哪兒來呢?篝火把周圍的人照得面目全非,面向火光的臉明亮,背著火光的臉黑暗,他們扭動著腦袋,讓兩邊的臉在光明與黑暗之間自如轉(zhuǎn)換。

在拉且的調(diào)解下,吉爾克迪只得賠給沙馬伍呷的奶奶三百塊錢。第二天一早,有五六個鄰居來沙馬伍呷家借錢,他們當(dāng)著沙馬伍呷奶奶的面細數(shù)生活的種種艱辛,把自己形容成全世界最悲慘的、亟需救濟的人,沙馬伍呷奶奶像個仁慈的救世主一樣親切安慰他們,然后委婉拒絕。也許是拒絕得不夠徹底,讓他們看到一點希望,他們再三保證只是急用,過不了一個月保證如數(shù)奉還。沙馬伍呷奶奶堅決說她一點也不懷疑大家的信譽,但是誰都不借,碰壁的鄰居擠出一絲假笑掩飾尷尬,帶著不滿的情緒回去,轉(zhuǎn)身的時候,用力把沙馬伍呷家的門檻踢出巨大的響聲。

吉爾克迪為了證明三百塊錢對自己毫無影響,第二天下午買了一頭兩百多斤的豬殺給全村人吃。整個村子只有沙馬伍呷一家人沒有去吉爾克迪家吃豬肉,吉爾尼哈的妻子酒足飯飽后跑到沙馬伍呷家里,把人們說的沙馬伍呷奶奶的壞話全部轉(zhuǎn)述給她,甚至連說話時的動作和表情都模仿的栩栩如生。沙馬伍呷奶奶一言不發(fā)地坐在火塘邊,目光深邃而遙遠,仿佛吉爾尼哈的妻子說的是一個陌生人的故事。

過年的那天,沙馬伍呷奶奶在神龕的祭品上多放了兩只木勺。“你們的父母回來了。”她平靜地說。沙馬伍呷和妹妹的眼淚情不自禁的流下來,在淚眼朦朧中沙馬伍呷仿佛真的看到父母一臉疲憊地走進家里,滄桑的臉上刻滿旅途的艱辛。

過了年,沙馬伍呷奶奶說:“我們要搬家了,搬到一個很遠的地方,那里有十幾家沙馬家的人,依靠著他們住。”沙馬伍呷沒有驚訝。幾天之后,沙馬伍呷奶奶將土地和房子賣給吉爾尼哈,用這筆錢在離伙普村很遠的加古爾村買了一塊地和一間屋子。當(dāng)滿載著家具的拖拉機向山下駛?cè)ィl(xiāng)親們站在路兩邊看他們離開,沒有告別沒有歡送。吉尼阿果在人群中若有所失地看著沙馬伍呷,他也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阿果,冷風(fēng)拂過阿果如畫如夢的臉龐,帶給沙馬伍呷無限的愛戀與憂傷,沙馬伍呷突然心如刀割。他再一次看到父母站在門口目送他們,父親背靠著冷清的屋子抽著煙啜泣,仿佛在他無邊無際的荒野旁獨自流浪著,孤獨與哀傷成了他揮之不去的陰影。沙馬伍呷隱約看見母親用目光告訴他:“走吧!不要再留戀了。”

3

加古爾村的沙馬左古是全鎮(zhèn)第一個去過廣州的人,也是全鎮(zhèn)第二個坐過飛機的人。

1999年,沙馬左古從廣州回來,帶回遙遠城市的傳奇故事,他指著黑白電視里的城市說:“這就是廣州,這些高樓下面我去溜達過。”

沙馬左古說在廣州,吃不上飯的人才吃方便面,村民不信,因為在嘎伍拉達鎮(zhèn),有點錢的人才舍得買一包方便面給孩子吃。沙馬左古說在廣州,人們不想穿的衣服會扔進垃圾桶里,那些衣服沒有補丁,沒有破洞,人們只是不想穿了。村民不信,因為在嘎伍拉達鎮(zhèn),要過年了人們才舍得買一件衣服,順便買一點洗衣粉把前幾年的衣服洗了洗又補了補,然后再穿幾年。

人們驚奇地看著沙馬左古,卻對他說的每句話都半信半疑。

沙馬左古說廣州有很多工廠,需要很多工人,想去廣州掙錢的人可以跟他一起走。他找到沙馬伍呷,盡管他比沙馬伍呷年長五歲,但是按照輩分,他需要叫沙馬伍呷一句叔叔,他說:“跟我去廣州吧!一個月保證你掙五百塊錢,你在這里養(yǎng)一頭豬,半年也只能賺幾十塊錢。”

沙馬伍呷仰望伙普村的方向,在群山之外,跨過幾座山,越過幾條河就是阿果的村莊,他知道此刻阿果正在村子里的某個地方,可能在砍柴,在放牛,或者在割蕎麥,但是不知道她是否在想自己。

“我想年前結(jié)了婚,帶阿果一起去。”沙馬伍呷說。

“是該結(jié)婚了,你都十九歲了,阿果也十七了吧?”沙馬左古叼著煙問道。

沙馬左古和廣州的工廠老板簽了合同,每個民工每小時兩塊五角錢,他從涼山帶去民工,向每個人抽成每小時五角錢,他是工廠和民工之間的一個橋梁,帶的人數(shù)決定了他的收入。此外他還需要借一些身份證,因為法律不允許工廠招收未成年人,而他目前找到的民工幾乎都是未成年人。在村民的眼中,廣州是一個存在于電視機里的城市,電視里的人們光鮮亮麗的生活跟一貧如洗的村子沒有什么關(guān)系。

沙馬伍呷的奶奶用她畢生的知識教育沙馬伍呷為人處世的方法,她也不知道自己的方法是否適用于廣州,她再三叮囑沙馬伍呷只要平安就好:“能不能掙到錢無所謂,既然別人都去了廣州,那你也去看看廣州是什么樣子。”

1999年的秋天,樹葉在伙普村的林子里凋零了許多,路邊的野草枯萎了許多,羊群在野草消失之前匆忙將其吃進肚子里,羊群顧著吃草,沒有注意到沙馬伍呷回到了伙普村。

吉尼曲坡聽說沙馬伍呷來了,他絲毫不慌張,他早已在腦海中排練了無數(shù)次與沙馬伍呷舌戰(zhàn)的場景。

沙馬左古是沙馬伍呷請的媒人,替他開口提親,他們租了一輛拖拉機,輾轉(zhuǎn)一路,在鎮(zhèn)上買了酒和零食。阿果的母親對伍呷的提親甚是期待,她早已準備好一頭小豬,在吉尼曲坡的強烈干涉下,最后殺了一只雞。

雙方的寒暄并沒有進行很久,沙馬左古首先表明了來意。

吉尼曲坡不慌不忙地說:“我是阿果的大伯,我弟弟不幸去世了,有些事不得不讓我這個大伯做決定。”他環(huán)顧一下人群,繼續(xù)說:“自古以來母雞有母雞的身價,母羊有母羊的身價,姑娘也有姑娘的身價。我家阿果人長得沒得挑,說起骨頭,我們吉尼家也是祖上有名有望的,祖上不存在來歷不明的人。”

說到來歷不明的人,沙馬伍呷不自覺低下頭,甚至不敢與人們眼神交流,因為他的奶奶是路上撿來的。

吉尼曲坡繼續(xù)說,前幾天有個老板來提親,愿意出一萬兩千塊彩禮把阿果娶給他兒子。沙馬左古和沙馬伍呷面面相覷,都被一萬兩千塊錢的彩禮嚇到了。當(dāng)時嘎伍拉達鎮(zhèn)最高的彩禮二千八百塊錢,沙馬左古自己三年前結(jié)婚,彩禮一千五百塊錢。放眼整個嘎伍拉達鎮(zhèn),拿得出一萬兩千塊錢的人家不超過十戶。

作為見過世面的人,沙馬左古絕不會就此認輸。吉尼曲坡說的非常明確,如果沙馬伍呷一定要娶,那就拿出一萬兩千塊錢。如果今天他們灰溜溜地回去,從此以后別人會說沙馬家的男人連自己的女人都留不住,會被別的家族恥笑。

沙馬左古決定反擊。他說當(dāng)年阿果的父親答應(yīng)這門親事,是因為兩家人彼此欣賞,如果阿果的父親還活著,他肯定不會要太多的彩禮,畢竟他不是賣女兒。吉尼曲坡聽了火冒三丈,他深信對方在辱罵自己,揚言必須要一萬二千塊錢。

阿果的母親沉默了好久,說:“我只有一兒一女,我只希望阿果以后能安安穩(wěn)穩(wěn)過日子,嫁給一個不吵不鬧的男人。這門親事是他父親生前定下的,我不會說悔婚就悔婚……”

吉尼曲坡打斷了弟媳,他責(zé)罵道:“現(xiàn)在沒人說你悔婚,現(xiàn)在說的是彩禮。”吉尼曲坡知道悔婚意味著需要賠給沙馬伍呷娶老婆的錢。

阿果的母親趕緊改口,說自己尊重丈夫的遺愿,不過彩禮不必要那么多。“我家里也是一貧如洗,大家都是這樣過日子,別人嫁女兒要多少錢,我們就要多少錢,按照規(guī)矩來就行了。”

吉尼曲坡看自己的計謀將要失敗,把弟媳叫到一邊告訴她:“現(xiàn)在彩禮一年比一年高,再過幾年你兒子結(jié)婚時都不知道要花多少錢,你自己掙不了錢,現(xiàn)在不趁機多要一點錢存著,以后拿什么給你兒子娶媳婦?你女兒重要?還是你兒子娶不到老婆重要?”

阿果的母親又沉默了。

為了不讓別人覺得自己在賣侄女,吉尼曲坡給沙馬伍呷開出最后的價格。

“我也不向你們要好多了,就給八千塊錢,不要拿別人來比我家阿果,就連買母馬,不同的母馬還有不同的價格呢!能給就娶,不能給,這門親事就算了,不是我家不嫁,是你家娶不起。”

沙馬伍呷幾乎沒有猶豫,他一口答應(yīng)了吉尼曲坡的條件。沙馬左古一臉震驚地看著沙馬伍呷,雖然他在外闖蕩過,他也覺得這是一筆巨款。而沙馬伍呷不想再聽到人們用母馬和牲畜的買賣來比喻阿果,如果錢能讓這些人閉嘴,他愿意傾家蕩產(chǎn)。至于錢從哪里來,他壓根沒想過。

4

吉尼阿果有一個閨蜜,她是阿別古體的妹妹阿別呷呷嫫,盡管阿別呷呷嫫比阿果年長四歲,但這絲毫不影響他們形影不離。阿果和呷呷嫫一樣,沒能去上學(xué),她們一起割豬草,一起撿柴,一起鋤草。

阿果只有一個弟弟,呷呷嫫也只有一個哥哥,她們覺得彼此很像。

她們都是女孩,在家里受到的關(guān)愛遠不如哥哥弟弟,她們都習(xí)慣了被忽視,她們覺得彼此更像了。

阿果和呷呷嫫去縣城的照相館,留下她們少女的模樣。

阿別古體破產(chǎn)不久,他就把妹妹許配給了下游村子里的馬都阿洛,阿別呷呷嫫對阿果訴說她不喜歡那個人。她結(jié)婚那天,阿果目送她,那年她17歲,阿果14歲。

阿果沒有閨蜜了,她悵然若失。她依舊割豬草,依舊撿柴,依舊鋤草。她找到一些介于閨蜜和朋友之間的朋友,但是沒有對她們訴說心里話,也不曾聽過她們的心里話。

呷呷嫫從哥哥還是礦山老板時就跟著母親搬到了小屋里,阿果時常去呷呷嫫家里過夜,她們暢談到黎明,當(dāng)村子里不安分的公雞叫了好幾聲,她們才沉沉睡去。她們在呷呷嫫的那張小床上憧憬過伙普村以外的世界,想象過結(jié)婚后的生活,恐懼過生孩子的痛苦,評論過伙普村婦女們的是非,批評過伙普村男人們的過錯。她們發(fā)誓自己不會成為伙普村有些婦女那樣的人,她們深信自己不會嫁給伙普村有些男人那樣的人。她們都知道未來的一生還很長,畢竟她們?nèi)绱四贻p。

現(xiàn)在,阿別呷呷嫫回來了,她手上牽著一個孩子,背上背著一個孩子,肚子里還有一個或兩個孩子。她回娘家住幾天,順便來看看阿果。

她聽說阿果要結(jié)婚了。

“沙馬伍呷是個好人,以后肯定不會打你。”阿別呷呷嫫望著阿果說,她的眼中有淚水,臉上卻掛著笑容。

“你老公還打你嗎?”阿果問道,她無法理解男人為什么舍得打老婆。

“經(jīng)常打,”呷呷嫫說著,探頭看一下門口,見沒人,就拉開褲腿,腿上青一塊紫一塊。“有時候想死給他,這樣的日子誰能熬完一輩子?但是看看我的孩子,又舍不得。”

阿果趕緊勸慰她:“你不要這樣想,你有你的房子,你的土地,你跟孩子們過好自己的生活,不要管他。”

阿別呷呷嫫搖搖頭,忍不住哭出來:“你不知道,他在嘎伍拉達鎮(zhèn)上認識了一些人,每天都在抽一種白色的粉末,說是叫什么海洛因,他每次沒錢買了就找我要,沒錢給就打我。上個月他把我的銀飾偷去賣了。前幾天我賣了一窩小豬,他知道我有幾十塊錢,讓我給他,我沒給就把我按在床上打,然后把錢搶走了,今天都還沒有回來。”

阿果看著呷呷嫫的臉,發(fā)現(xiàn)她滄桑了許多,阿果突然明白一個人是否老了,其實跟年齡沒有多少關(guān)系。面對呷呷嫫的不幸,阿果除了語言上的安慰,什么也做不了,就連語言的安慰,她也不擅長。

阿果記得阿別呷呷嫫相親那天,去了許多人,呷呷嫫的母親說:“如果人太少了,人家會以為我們與親戚合不來,這樣不好。”對方也來了許多人,相親的地點在嘎伍拉達鎮(zhèn),雙方坐在一塊空地的兩邊,媒人在中間走動,把彼此的條件送到對方耳中。馬都阿洛大方說他喜歡呷呷嫫,于是所有人都盯著呷呷嫫,好見證她點頭或搖頭的精彩瞬間。呷呷嫫披散著頭發(fā),巧妙地遮住臉上不滿意的地方,只把她自認為好看的部位露出來,她的臉上抹著淡妝,讓人看不清她本來的容顏。這是一場賭博,和一個只見一面的人共度余生,比任何賭局都大,呷呷嫫竭力拖延思考時間,她拖的越久,看熱鬧的人就越著急。她的姑媽湊到她耳邊悄悄對她說:“呷呷嫫啊!差不多就可以了,很多人都是這樣過來的。”既然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那呷呷嫫又能怎樣呢?她松一口氣,點了點頭。媒人覺得點頭不夠,要她親口說出來,呷呷嫫木在那里說不出口。媒人換個方式問她喜不喜歡男方,呷呷嫫感到很無奈,讓一個姑娘當(dāng)著一群人的面說喜歡一個剛見面的人?呷呷嫫又想,既然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那就說吧!于是她大聲說:“我喜歡,我愿意。”人們大聲歡呼慶祝。

結(jié)婚之后,阿別呷呷嫫從未在丈夫和自己身上看到過一絲夫妻該有的愛意,她對這場沒有愛情的婚姻竟能持續(xù)這么多年感到不可思議。“這得益于囚徒般的生活,”她說,“土地和大山囚禁了人們,人一旦走不出去就只能妥協(xié),把這里當(dāng)成生活的全部,以這里的方式活下去,有了生活,愛情就可以被替代了。”

沙馬伍呷坐著拖拉機回到了加古爾村,村里人都知道了他的婚事已定。沙馬伍呷的奶奶聽聞提親很順利,開心得恨不得殺一頭豬慶祝,假如她真的有一頭豬。但是她聽到彩禮錢要八千元時,嚇得差點暈過去。沙馬伍呷的妹妹趕緊伸手攙扶奶奶,才避免她真的暈過去。老人家在心里盤算了一下,現(xiàn)在手里還有一千二百塊錢,這是她一輩子的積蓄。她開始沉默。

沙馬左古給沙馬伍呷想到了辦法:去廣州。他覺得只有去廣州進廠打工才能湊夠錢,他給沙馬伍呷算了一筆賬:我一個小時給你二塊五角,你一天加班幾個小時,每天有三十塊錢左右,一個月就上千,在那邊干一年,你就湊夠了。

沙馬伍呷聽從沙馬左古的安排,他決定婚事先緩一年,等明年自己從廣州回來,一定將八千元雙手奉上。他走了一天的山路,來到阿果的村莊,把計劃告訴了阿果和她的母親。

阿果也想跟著沙馬伍呷一起去廣州,和他一起掙自己的彩禮,她立刻受到了家族長輩的謾罵。吉尼曲坡口吐白沫地說:“你見過哪個女人還沒結(jié)婚就跟著老公到處跑?還跟他一起掙彩禮?你結(jié)婚之前所掙的每一分錢都是你母親的。結(jié)婚之前你哪里也不準去。”

過了彝族年,沙馬伍呷就踏上了去廣州的路程。他和阿果約定明年的彝族年回來成婚。

馬都阿洛沒有去過廣州,但是他的朋友去過。他們最開始去西昌,后來去成都,再后來去了廣州,其中有一個甚至去過上海。他們說大城市沒什么特殊的,但是很好玩,只要有錢就好玩。他們在城市里體驗過味道奇怪的啤酒,各種顏色的香煙,皮膚白皙的女人。

阿別呷呷嫫從阿果的村莊回家的那天,她老公沒在家,但是家里一片狼藉,顯然他翻箱倒柜搜索過,毫無收獲的他憤怒地將門踢壞。木門有氣無力地斜掛在一旁,展示著男主人昨天留下的殘暴記錄。

不久,馬都阿洛也離開了家。他不在的這些日子,阿別呷呷嫫迎來了難得的清凈,她獨自撫養(yǎng)兩個大女兒,獨自生下小兒子。

阿果時常來到山下的村莊與阿別呷呷嫫見面。他們一起去嘎伍拉達鎮(zhèn)吃涼粉,一起給孩子買衣服,一起說男人的壞話,一起憧憬阿果和沙馬伍呷的未來。

“我有點激動,”阿果說,“沙馬伍呷說他要在嘎伍拉達鎮(zhèn)上買一個房子,帶我來鎮(zhèn)上生活,給我開個門市。”

阿別呷呷嫫羨慕地看著她。

“可他也只是說說,嘎伍拉達鎮(zhèn)可不是我們這種人能夠住的地方,這兒沒地兒砍柴,沒地兒挑水,喝一口水都要花錢,那些老板和國家干部才住得起。”阿果隨即又從沙馬伍呷的承諾中回到現(xiàn)實。

“你看這些人,”阿別呷呷嫫看著街上店鋪的人說,“他們也不都是干部和老板,不也在這兒生活得好好的?”

阿果輕輕搖頭說:“他能湊夠彩禮把我娶回家就足夠了,至于其他的我都不在乎,在加古爾村也挺好的,我聽說那里比伙普村好,砍柴挑水都方便。”

阿別呷呷嫫發(fā)現(xiàn)阿果每說幾句話,總是不經(jīng)意提到沙馬伍呷,總是說:“沙馬伍呷以前說……”她知道一個女人不會經(jīng)常提起一個男人,除非這個男人已經(jīng)住進了她的心里。她忽然想到自己結(jié)婚多年,卻很少提及丈夫,甚至當(dāng)別人談?wù)撍紩桃獠黹_話題,她不想談?wù)撃莻€男人,她從阿果身上看到了自己不曾擁有,也不會擁有的幸福,不禁忍不住想流淚。她抬頭看看天空,白云在風(fēng)的摧殘下不由自主地變換形狀,她看看周圍,人們在生活的摧殘下不由自主地變換著身份。她知道自己的生活不對,但卻無力改變,就像天上的云,即使知道不對,也逃不出風(fēng)的掌控。

時間在流逝,人們什么也不用做,時間也會自己流逝,不用給時間喂水喂飯,它自己知道該如何流逝。

沙馬伍呷離開的幾個月,阿果只在別人口中知道他生活的片段。伙普村僅有的一臺電話是吉爾克迪家里的座機,人們只在特別需要,而且知道那個人的電話號碼,才會求著吉爾克迪使用他家的電話。吉爾克迪的妻子大約每個月會接到來自廣州的兩三個電話,電話那頭的游子約好一個時間,吉爾克迪的妻子把來電的消息告訴游子的父母或妻子,在約好的時間守在電話旁等待。

去廣州的人傳回家里的故事中,阿果把他們的只言片語拼湊成一幅不完整的生活圖景。在阿果年少的想象中,沙馬伍呷大概在電視里出現(xiàn)的那種高樓里上班,至于如何上班她無法想象到。她竭力想象廣州的樣子,腦海里卻出現(xiàn)縣城的畫面,縣城是她去過最繁華的地方。

不久,阿果從別人口中得知,伙普村的人與沙馬左古發(fā)生經(jīng)濟糾紛,他們?nèi)淌懿涣松绸R左古從他們的工時中抽成,決定離開沙馬左古,自己找工廠上班,沙馬左古讓他們賠償車旅費和一部分經(jīng)濟損失費。

2000年7月份,吉爾克迪的兒子吉爾子且初中畢業(yè)回來了。吉爾克迪看著兒子的成績單,無法想象兒子如何做到數(shù)學(xué)只考了13分。吉爾子且的數(shù)學(xué)老師抑制著憤怒安慰吉爾克迪說:“只要有人考第一,那一定也有人考倒數(shù)第一,只不過這個人恰好是你兒子。你別問我,120分的滿分,我也不知道他如何做到只考了13分。”他停頓一下,用手扶一下眼鏡,繼續(xù)說:“倒數(shù)第二名考了47分,相當(dāng)于3個半吉爾子且,所以這不是我的問題,我在臺上一視同仁地教,底下有73個學(xué)生,第一名考了116分。”

吉爾克迪拿著兒子146分的總成績,托人找到縣城高中的校長,對方委婉告訴他:“今年錄取分數(shù)525分,也就是說外面在報名的幾百個學(xué)生,最低的考了525分,剛才在門口遇到你的那個人,他女兒考了524分,差一分,所以來找我了。”

聽了這話,吉爾克迪不知道該如何繼續(xù)開口,校長繼續(xù)說:“有些人不一定適合讀書,但是往往在別的領(lǐng)域能力出眾,你看你不也沒讀過書?可你一年掙的錢比我們一輩子掙的都多。”

吉爾克迪在縣城上班的親戚說:“校長的意思是花錢買也可以,就看分數(shù)離錄取線差多少,你家這種情況,沒有幾萬塊錢怕是不行。”

吉爾克迪深知兒子與知識勢不兩立,花幾萬塊錢肯定考不上大學(xué),萬一在縣城惹上事,會貽誤終生,他朋友的一個兒子在縣城高中讀了2年,就因為殺了人,現(xiàn)在還沒有出來。倒不如給他娶個老婆,讓他繼承家業(yè)。“有了妻兒,或許他會懂事一點。”吉爾克迪心想。

幾年前吉爾克迪就與吉尼曲坡商量,將阿果嫁給自己兒子,卻與沙馬伍呷的奶奶發(fā)生不愉快,如今幾年過去,吉爾克迪再次謀劃這件事。“只要我想做的事,就沒有做不到的。”吉爾克迪心想,他想起校長的話和兒子的成績單,忽然心虛,又重新想,“至少在伙普村是這樣。”

5

七月的野花在伙普村的土地上盛開了許多,肥美的野草讓羊群流連忘返,在前往伙普村的山路旁,牧羊人遠遠聽到了吉爾克迪的本田摩托車的嗚咽聲。這幾年吉爾克迪長胖了很多,伙普村的女人遠離丈夫的時候,偶爾與吉爾克迪調(diào)侃,說他的肚子大得像鎮(zhèn)上的干部。這話讓吉爾克迪格外受用,他開心地轟摩托車油門,全然不顧本田摩托車在他的胯下不堪受辱地嗚咽。

吉爾克迪買了幾瓶白酒和三箱藍劍啤酒,把吉尼曲坡邀請到家,給他打開啤酒,再給他點上中華煙,還給對方的口袋塞了幾盒香煙。吉尼曲坡隱約知道對方的意圖,他假裝不知道,讓對方提出來,自己好占據(jù)主動權(quán)。

吉爾克迪寒暄了許久,終于說出意圖:“我兒子讀書是廢了,我想給他娶個老婆,我看來看去,整個嘎伍拉達就只有你家阿果合適,恰好我兒子也喜歡她。”

吉尼曲坡不慌不忙地說:“我知道在嘎伍拉達鎮(zhèn),也只有你這樣的大戶人家適合阿果,她就應(yīng)該嫁給你們家這樣的人家,可她的情況你也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沙馬伍呷談好彩禮了。這種事不好辦。”

吉爾克迪知道對方?jīng)]有明確拒絕就是同意了,他趁機繼續(xù)說:“好辦倒是好辦,不要說只是談了彩禮,就是訂了婚,結(jié)了婚,甚至有了孩子都離婚的多了去了。”

吉尼曲坡點點頭,表示同意。

為了不節(jié)外生枝,他們決定趁沙馬伍呷回來之前把婚事辦了。“我倒要看看沙馬伍呷能把我怎么辦?他一個骨頭不好的人,還能翻天不成?”吉爾克迪嘴里叼著煙輕松對吉尼曲坡說,“讓阿果嫁給沙馬家,簡直是恥辱,以后別人聽說你侄女嫁給了一家骨頭不好的人,誰還敢和你家聯(lián)姻?這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

吉尼曲坡繼續(xù)點頭,繼續(xù)表示同意。

吉爾克迪召集自己家族的人和吉尼家族的人,殺了一頭豬慶祝,差兩個年輕人前往嘎伍拉達鎮(zhèn)買酒立約。阿果母女聽聞,堅決反對,但是家族的所有人都指著阿果母親的臉罵道:“你一個女人,怎么能做家族的決定?”

吉尼曲坡對弟妹說:“你得想清楚,沙馬伍呷的奶奶是個來路不明的女人,阿果嫁給他,以后你兒子會受影響娶不到骨頭好的人,你這是毀了你兒子,毀了整個家族。”

阿果母親知道自己已成眾矢之的,便回家了。吉尼曲坡自告奮勇拿一件酒去和弟妹說和。“她不會不明事理,事情的好壞她分得清。”他心想。

吉尼曲坡抱著啤酒來到阿果家,阿果母女和阿果的弟弟正在吃晚飯。阿果看見大伯抱著啤酒進來,扔下碗筷走進房間,她扔下的碗在桌子上旋轉(zhuǎn)幾圈,穩(wěn)穩(wěn)倒扣在桌子上。吉尼曲坡拿起阿果扔下的碗,清理一下粘在碗底的米粒,撕開啤酒紙箱,拿出一瓶酒,打開,倒?jié)M瓷碗,捧在阿果母親面前。

阿果母親忍住怒火說:“這是吉爾克迪家的酒是吧?今天我喝了這碗酒,我的天就變了,我們孤兒寡母惹不起任何人,這碗酒我是不能喝的。”

吉尼曲坡仍舊端著酒站在弟妹面前,見阿果母親不為所動,他緩緩開口說:“我是哥哥,你是弟媳,按照傳統(tǒng),我和你在路上遇到都得避開,今天我給你倒一碗酒,如果你不喝,我就一直站在這兒,你什么時候喝,我就什么時候走。”

阿果母親愣了很久,呼出一口氣,無奈地說:“如果傳出去,沒人會問你為什么倒酒,不會有人問我為什么不喝酒,人們只會說吉尼阿果的母親是個潑婦,大哥敬酒她都不喝。既然這碗酒不得不喝,那我就喝。但是你得知道,這只是一碗酒,什么也說明不了。”

說完,阿果母親接下碗,將啤酒一飲而盡。喝完酒,她的喉嚨一片刺痛,腦袋發(fā)昏,眼前閃過一道白光,差點沒站穩(wěn),她扶住桌子的一角,勉強站穩(wěn)。當(dāng)她緩過來睜開眼,吉尼曲坡已經(jīng)走了。

吉尼曲坡成功了,阿果不久之后終究還是被嫁給了吉爾木且。

婚禮前夕,阿果的母親再次清點嫁衣,生怕遺忘了什么,吉尼曲坡坐在火塘上方,享受父親的待遇,自從阿果的父親去世,家里的大事都由他做主,阿果出嫁顯然是必須他做主的大事,只是他的臉上絲毫沒有嫁女的不舍,只有滿懷期待的興奮。吉尼曲坡告訴阿果,吉爾木且是個值得嫁的男人,不論從哪里看,他都比沙馬伍呷強。阿果沒有搭理他,像個木頭一樣矗立在一旁,吉尼曲坡還在滔滔不絕說著吉爾木且的好,他的語言像刺一般讓阿果心煩意亂,她走回房間,躺在床上。阿果的心空落落的,似乎丟失了什么,一旦想起沙馬伍呷,她的心里仿佛有數(shù)萬根針在刺。

她盡量不去想。

婦女的哭嫁歌斷斷續(xù)續(xù)傳來,吉尼曲坡喝著酒高談闊論,一遍遍強調(diào)自己在這場婚事中起到的不可忽視的作用,他的語言沖破人群的嘈雜聲,準確無誤擊中阿果的耳朵,她掀起被子蒙住頭,卻絲毫不影響吉尼曲坡的話橫沖直撞。阿果盡可能想些別的,她想起阿別呷呷嫫出嫁前的日子,當(dāng)時呷呷嫫既期待又害怕。阿果心想,倘若自己和吉爾木且不是一個村子長大,也僅有一面之緣,或許自己不會這樣難過。吉爾木且不丑,甚至走在人群中能夠吸引陌生女人多看幾眼,可生活畢竟不是找一個讓人多看幾眼的人。阿果又不自覺想起沙馬伍呷,心底的悲傷再次涌來,她用手捂住胸口,任由眼淚像悲傷一樣涌出來。

吉尼曲坡告訴阿果她的婚事那一刻,阿果起先以為自己聽錯了,她問一遍大伯,希望他說清楚一點。吉尼曲坡用清晰可辨的話語大聲重復(fù)一遍,阿果確信自己沒聽錯,以為是大伯說錯了,讓吉尼曲坡再說一遍。吉尼曲坡不耐煩地再說了一遍,轉(zhuǎn)身離開,他的聲音和背影同時蘊繞在阿果周圍,像命運的選擇一樣讓阿果除了接受別無他法。

阿果眼前一陣白光掠過,昏昏沉沉地坐在地上。有那么一瞬間,她的內(nèi)心一片空白,似乎飛越了伙普村,飛越了嘎伍拉達,飛越了地球,沒有想沙馬伍呷,沒有想吉爾木且,沒有想任何人。很快,悲傷襲來。阿果一想到以后和沙馬伍呷再也沒有關(guān)系,她的心泛起陣陣痛楚,不是流血的那種痛,而是流淚的那種痛。

阿果來到吉爾克迪家門外,她想打電話給沙馬伍呷,可當(dāng)她走到吉爾克迪家門外才意識到這是愚蠢的想法。她轉(zhuǎn)身朝山下走去,路過阿別呷呷嫫的村子,簡單把情況告訴她。“我現(xiàn)在需要打電話,讓他趕快回來。”她著急地說。阿別呷呷嫫帶著阿果來到嘎伍拉達鎮(zhèn),她們在一個商店門口找到一部電話。

“我打個電話。”阿果告訴老板。

“一分鐘五角錢,不滿一分鐘也算一分鐘啊!”老板盯著計算器,頭也不抬地說。

阿果拿起電話,卻不知道怎么使用。“我不會打。”她看著老板,帶著哭腔說。

商店老板想必是看見阿果的臉色,意識到這是一個有急事的人,放下計算器走過來,他拿起聽筒,問阿果號碼是多少?

“什么號碼?”阿果一臉疑惑地望著商店老板。

“就是你要打過去的那個號碼,沒有號碼我怎么知道你要打到哪里去?”商店老板也反問道。

“我要打到廣州……”阿果這才意識到她不知道該打給誰。

阿別呷呷嫫對著阿果說著些什么,可是阿果什么也沒聽見,她轉(zhuǎn)身漫無目的地順著街道走過去,像一個失去靈魂的喪尸。阿別呷呷嫫邊說邊追上來,她懷里的小兒子聽見母親著急的喊叫聲,似乎認識到了人間的殘酷,嚇得哭喊起來。阿別呷呷嫫一只手哄著孩子,一只手抓住阿果的胳膊。阿果這時才回過神。

阿果艱難擠出一絲微笑,想讓朋友知道這點悲傷不會擊倒自己,可她的臉被悲傷的汪洋大海占據(jù)著,那點微笑像扔進大海的小石頭,沒能激起一絲快樂的浪花,只有悲傷的海浪在狂涌。阿果又試一次擠出微笑,失敗了,她的失敗從臉上蔓延至內(nèi)心,擊碎了她的最后一絲堅強,她索性不再堅強,任由眼淚流出,任由哭聲喊出,任由路人看著自己,任由別人決定自己的命運。

阿果來到車站,不管阿別呷呷嫫如何勸,她都沒有回家的意思。她站在車站看著人們來來往往,看著有人回家也有人離家的車站。她希望奇跡突然出現(xiàn),在開進車站的某一個班車上面,突然下來沙馬伍呷。

阿果一直在車站等到下午,再等到黃昏。阿別呷呷嫫也一直站在一旁等她,期間給孩子喂了幾次奶。直到最后一趟班車進站,沙馬伍呷也沒有出現(xiàn)。這在所有人的意料之中。

沙馬伍呷沒有在這一天的黃昏回來,也沒有在接下來的任何一個黃昏回來。阿果知道他不會回來,也沒法回來,但她還是去車站等了好幾天。她竟然莫名出現(xiàn)一絲對沙馬伍呷的恨意,抱怨他沒有突然回來,抱怨他不知道自己的女人將要被搶走,抱怨他沒有回來一起抵抗那些人的壓迫。

有一天,阿果平靜地告訴吉尼曲坡:“如果你把我嫁給吉爾木且,沙馬伍呷回來了,就算他放過你,他的家族也不會善罷甘休,那時候你能應(yīng)對嗎?”

“沙馬伍呷一個骨頭不好的人,我怕他干什么?”吉尼曲坡有恃無恐地說。

阿果冷笑一聲說:“到時候沙馬家不是來請你喝酒吃肉,而是來分食你的肉,喝你的血,沙馬伍呷的骨頭不好,是賤人,沙馬家的其他人不會幫他打仗,不會幫他殺人,但是借他的名義瓜分你的財產(chǎn),愿意來的人會很多。”

這句話讓吉尼曲坡陷入沉思,他漸漸收回剛才的囂張跋扈,開始認真思考事情的嚴重性,自己把沙馬伍呷的女人嫁給別人,沙馬家的人肯定會借此敲他一筆,而他現(xiàn)在又答應(yīng)了吉爾克迪,喝了他的酒,拿了他的錢,不能反悔,他也不會反悔。他想到之前答應(yīng)沙馬伍呷,彝族年左右訂婚。如果彝族年沙馬伍呷沒有回來,自己就有理由進行這一切,就算沙馬伍呷回來了,那也是吉爾克迪的事,自己可以全身而退,于是,他告訴阿果:“那就等到彝族年,沙馬伍呷答應(yīng)你那時回來,如果他不按時回來,你就嫁給吉爾木且。”

阿果只能答應(yīng),至少緩了些日子,至少給了自己一絲希望。她更加頻繁地去車站等待,親眼看著班車進站,這樣能讓她感覺到自己離希望更近一點。沒機會去鎮(zhèn)上的日子,她也會時不時坐在村頭看著山間小路,每當(dāng)有人從崎嶇蜿蜒的山路出現(xiàn),她都會一直看著他,直到確認那不是沙馬伍呷。

這樣的日子一直到彝族年的時候,沙馬伍呷也沒有回來,出去打工的同村人也沒有回來。吉爾克迪家的電話里說,他們今年不回來了,電話里還說,沙馬伍呷可能在外面遇到了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懷孕了。阿果從別人口中聽著這些傳言,她的臉色日漸慘白,身形日漸消瘦。她的心里似乎有一股氣透不出來,吃不下幾口飯。

彝族年的時候,打工的人們沒有回來,彝族年之后,打工的人們也沒有回來,就連阿果結(jié)婚的那天,人們也沒有回來。

加古爾村的家長們看著過年后的臘肉,思念遠在他鄉(xiāng)的孩子。他們把思念轉(zhuǎn)換成憤怒和詛咒,發(fā)泄在沙馬左古身上。

馬都阿洛那一伙人卻回來了。他們離開時八個人,回來五個人,有三個人因為盜竊被抓住,關(guān)押在廣州的監(jiān)獄,各自判了好幾年。馬都阿洛瘦的皮包骨頭,他回來的那天晚上,把僅有的那點精力發(fā)泄在阿別呷呷嫫的身上,第二天又把好不容易恢復(fù)的精力用來揍阿別呷呷嫫。他讓阿別呷呷嫫給他十塊錢,阿別呷呷嫫舉了十個例子,證明自己只有花錢的地方,沒有掙錢的渠道。她的老公試圖用拳頭讓她改口,并乖乖拿出錢。當(dāng)老公的拳頭落在她的腦袋上的一瞬間,阿別呷呷嫫明白自己又回到了地獄。老公的拳頭打的干脆,打的竭盡全力,打的毫無憐憫之心。

6

2001年春天,離開了一年的沙馬伍呷回來了,他提著禮品來到阿果的村莊。

這一天遲早會到來的。

我在村子的小路游玩,看見沙馬伍呷走進阿果母親的家里,很快又回到路上,他看我一眼,緩緩走過來,從上衣口袋抓出一把糖果遞給我,我的小手裝不下這么多,卷起衣角做成一個袋子,示意他把糖果放進去,他照做了。他指著阿果母親的屋子問我這家人哪里去了,我指著村子外面的地,告訴他在鋤草,為了說的更清楚,我補充道:“我們所有孩子的父母都在鋤草”。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輕輕揉一揉,徑自向阿果母親家的地里走去。沙馬伍呷出現(xiàn)在地里的瞬間,阿果母親驚叫一聲,癱坐在地上,她本來就不干凈的屁股又粘上了許多泥土,現(xiàn)在更不干凈了。她的鋤頭被擱在一旁,差點被掀掉的野草獲得了死刑緩期,在風(fēng)中搖曳著慶祝。阿果母親的反應(yīng)使得沙馬伍呷一頭霧水,他矗立在田埂上,扭動脖頸搜尋吉尼阿果的身影。許久,阿果母親才告訴沙馬伍呷,吉尼阿果幾個月前就嫁人了。這回輪到沙馬伍呷癱坐下去,他堅強的脊梁骨軟癱在田埂上,他高大健碩的身體被地心引力揉成一團,似乎一陣風(fēng)就可以吹著他滾蛋,他的脖頸支撐不住腦袋,他使出全身力氣微微抬頭,用剩余的力氣吐出一口氣,他的話抓住這口氣的尾巴跑出來:“我去廣州打工一年,我的女人都被搶走了。”他的腦袋隨即又垂下去,仿佛這句話本來是說給大地聽的。

吉尼阿果的母親帶著沙馬伍呷回家,她不知道如何表示歉意,如果表示歉意能解決這件事。我在村子里宣傳所見所聞,我添油加醋地說給大人聽,我說吉尼阿果的丈夫回來了,他的丈母娘現(xiàn)在很害怕,因為她把阿果嫁給了別人。吉爾克迪滿臉憤怒地看我,好像是我把沙馬伍呷帶回來的,如果我不是一個孩子,他一定會用拳頭讓我閉嘴。我看著吉爾克迪,又憤怒又委屈,他的兒子娶走吉尼阿果又不是我出的主意。

阿果母親家里聚滿了親戚鄰居。阿果走進母親的庭院,看見面如死灰的沙馬伍呷坐在門前生無可戀,春天的陽光掠過沙馬伍呷的臉,使他稍顯白皙的臉龐閃耀著幽暗的光芒。阿果躲避著伍呷的目光,她放慢腳步,思考著該進屋還是停在這里,該站著還是坐下,該沉默還是解釋。伍呷先打破了沉默,他故作輕松地說:“好久不見了。”阿果想微笑回應(yīng),卻沒能笑出來。吉尼曲坡最后出現(xiàn),他“哼”了一聲,什么也沒說。阿果母親殺了一頭小豬當(dāng)做給沙馬伍呷賠禮道歉。

吉尼家族的長輩們七嘴八舌寬慰沙馬伍呷,試圖說明阿果的出嫁是無奈之舉。吉尼曲坡用不容反駁的口吻說:“你走了一年多,說好彝族年回來,但是你沒做到,有傳言說你在廣州找了個老婆,我們才讓阿果嫁人,如果你真心想娶阿果,怎么會不回來?”面對吉尼曲坡的質(zhì)問,沙馬伍呷平靜地說:“我想掙夠八千塊錢回來娶阿果,可是一直沒掙夠。”沙馬伍呷的說辭顯然不足以說服吉尼曲坡,他用長篇大論證明沙馬伍呷失去阿果是他自己的原因,不能怪任何人。

沙馬伍呷沒有反駁,他平靜地坐在一旁,偶爾用哀傷的眼睛看一旁的阿果,他們之間隔著幾個人,沙馬伍呷卻覺得他們隔著萬水千山,從未如此遙遠過,阿果映照在沙馬伍呷眼里的身影前所未有的美麗,她越美麗,沙馬伍呷的悲痛越深沉。

肉還沒有煮熟,沙馬伍呷就要離開了。阿果母親哀求他吃了飯再走,“這是為你殺的豬,你一點也不吃,我怎么安心?”她拉著沙馬伍呷這樣說。沙馬伍呷明確表示自己吃不下去,堅決離開了,阿果和她的母親一直送沙馬伍呷到村口,又目送他消失在小路的盡頭。

第二天早上,沙馬伍呷家族來了五十多個男人,他們圍坐在離阿果母親家不遠的地里,發(fā)出狠話說:“吉尼家和吉爾家這是搶婚行為,不給個體面的說法決不罷休,我沙馬家是好欺負的嗎?”沙馬家族的八個年輕人來到阿果母親家里,四個人從豬圈里拉走了明年的過年豬,一個人從家里背走了一袋大米,兩個人撬走了鍋,還有五個人從柴房抱走了一堆干柴,他們把鍋支在地里,殺了豬,做飯吃,以此證明自己不是好惹的,吉尼家族必須要給個說法。吉尼家族的人自覺理虧,不敢輕易阻攔,只得找來拉且當(dāng)?shù)鹿胚M行商議。

在拉且的追問下,吉尼家族昨日對沙馬伍呷的說辭成了無理取鬧。阿果母親說是吉尼曲坡做主將阿果嫁出去,而吉尼曲坡則一口咬定自己是在阿果母親的同意下才把阿果嫁出去,自己對此毫無責(zé)任。

吉尼曲坡信誓旦旦地說:“我把吉爾克迪家的提親酒拿來,倒了一碗,阿果母親毫不猶豫喝了,我才把阿果許配給吉爾克迪家。她是孩子的母親,沒有她的點頭默認,沒有她喝了酒,我怎么敢把孩子嫁出去?”

阿果母親有口難辯,成了罪魁禍首,只得同意賠給沙馬伍呷家五千元錢。自稱是沙馬伍呷伯父的沙馬瓦古表示這點錢不足以挽回沙馬家族的面子,拉且罵了他一頓,“現(xiàn)在娶個老婆最多三千多塊錢彩禮,人家已經(jīng)雙倍賠了,如果你覺得這件糾紛我斷的不滿意,你們另找德古來,你們沙馬家的糾紛以后我不接了。”沙馬瓦古聽了,識相的閉嘴了。

沙馬家族和吉尼家族的事情一結(jié)束,沙馬伍呷家族的男人又來到吉爾克迪家,發(fā)誓要以搶妻案來了結(jié)。而吉爾家族顯然不樂意,吉爾克迪聲稱自己是光明正大從吉尼家里娶了兒媳婦,愿意嫁是吉尼家的事,怪不到自己頭上。兩家人分別找來的兩個德古在兩個家族之間來回了十四次,始終無果。沙馬家族的二十多個年輕人從堆成田埂的石墻上找來適合甩出去的石頭,每個人的兜里裝著幾塊石頭,手里再握著兩塊石頭,這些石頭足以將吉爾克迪家砸成一片廢墟。吉爾克迪家族絲毫不退讓,他們現(xiàn)在是伙普村最有錢的家族,從各個村子趕來的家族成員也備好了石頭和棍棒準備回擊。雙方僵持了一整夜,德古深思熟慮了一晚上,第二天引經(jīng)據(jù)典,用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類似案例說服了吉爾家族,讓吉爾克迪心甘情愿掏出四千元錢賠給了沙馬伍呷。

當(dāng)男人們劍拔弩張時,阿果始終無助地退居一旁,她沒有資格參與其中,猶如她沒有資格決定自己的命運,甚至她不能為自己說一句話,阿果像是一個象征,或者一個籌碼,男人們爭的不是阿果,是各自的面子,阿果只是各方挽回面子的籌碼。籌碼是沒有資格說話的。

從那時起,阿果就不再想入非非,想必她明白沙馬家和自己的娘家和夫家已經(jīng)水火不容,自己再有什么美好的想象也是一種幼稚,甚至是一種犯罪。她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然確定,再怎么反抗都是徒勞,只會讓身邊的人受傷。現(xiàn)在,她只想當(dāng)個好女兒,當(dāng)個好妻子,給他們想要的,按照他們期望的那樣過日子,活成他們想要的那種人。畢竟他們也說了,這是為她好。

阿果開始認真打理她的屋子,吉爾克迪給她蓋了伙普村最漂亮的房子,貼著五顏六色的瓷磚,屋子里裝修得金碧輝煌,伙普村唯一的座機、唯一的彩色電視機和唯一的沙發(fā)、以及唯一的席夢思床都在這個屋子里。這樣的房子坐落在寒酸的伙普村,顯得格外惹眼,就算它坐落在嘎伍拉達鎮(zhèn)上,也不遜色。在阿果的打理下,房子增添了一份生活的氣息。吉爾克迪看到阿果在逐漸接納自己一家人,顯得無比開心,他真的跑到縣城去買房,還夸下海口說要給阿果和兒子買一輛小轎車。他讓兒子趕緊考駕照,以后好開車。

阿別呷呷嫫看到阿果的漂亮房子和她不愁吃穿的生活,內(nèi)心泛起陣陣波瀾。她衷心為阿果感到開心,她內(nèi)心的失落感也隨之蕩漾。她暗想,假如沒有1992年的那場礦難,現(xiàn)在阿果擁有的這一切,應(yīng)該是自己的哥哥阿別古體的。阿別古體昔日最漂亮的房子,由于缺少打理,顯現(xiàn)出一種落寞的凄涼感,只有屋子大氣的布局和銹跡斑斑的大門在盡力證明著曾經(jīng)輝煌過。

1992年的礦難發(fā)生后,阿別古體被伙普村的人視為罪人,一直到下一代人開始占據(jù)伙普村的生活,將上一輩的恩怨逐漸丟在時光的縫隙里,上一代的恩怨被時間磨得所剩無幾,阿別古體才重新獲得伙普村人們的接納。

阿別呷呷嫫告訴阿果,自己想要一套彝族服飾,結(jié)婚時母親給她的那種灰黑藍搭配已經(jīng)不流行,現(xiàn)在流行色彩斑斕的服飾。阿果想了想,會繡這種衣服的人,伙普村只有阿薩伊洛的妻子。阿果說布料她來買,她們約好抽空去嘎伍拉達鎮(zhèn)上看新式服飾,順便看看別人怎么裁剪的。

阿果把想法告訴吉爾克迪:“我想做一件衣服。”

吉爾克迪聽到兒媳婦主動有求于自己,開心得像是吃了屎的狗,他的笑容像一張揉成一團的牛皮紙,褶皺了他的臉。他爽快地說:“你看上什么衣服了?不用自己做,我給你買。”

阿果說她想自己做,順便學(xué)一下刺繡。在老人的觀念里,這可是賢惠的象征,吉爾克迪抽出經(jīng)常夾在胳肢窩里的皮包,掏出五百塊錢遞給阿果。“你喜歡什么就買什么,買最好的布料。”

阿果和阿別呷呷嫫挑選了一些喜歡的布料,看了服裝的樣式,還買來了刺繡所需的全部工具。

阿薩伊洛的妻子在伙普村的名聲不好,有傳言說,她年輕時頗有幾分姿色,現(xiàn)在也仍有幾分姿色,說她曾在縣城的某個賓館上班,從事過羞于說出口的某種事情。阿果知道阿薩伊洛的妻子是個爽快的女人,她其實并沒有村里人所說的那樣不堪,人們之所以討厭她,不是因為她現(xiàn)在是什么人,而是因為她曾經(jīng)是什么人。阿薩伊洛的妻子仔細比照著阿果和阿別呷呷嫫的身形剪裁好衣服,手把手教她們?nèi)绾未汤C,阿別呷呷嫫路途遙遠,不能經(jīng)常來伙普村,正經(jīng)的學(xué)徒只有阿果。

吉爾克迪的老婆堅信學(xué)徒是正經(jīng)學(xué)徒,但老師不是正經(jīng)老師。她是伙普村討厭阿薩伊洛妻子的幾個代表之一。當(dāng)她聽說自己的兒媳婦和名聲不好的人裹在了一起,頓時感覺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她當(dāng)天晚上來到兒子家,給兒媳婦現(xiàn)身說法,數(shù)落阿薩伊洛妻子的種種惡劣,暗示阿果不要與她攪在一起。

阿果不以為然地說:“如果我是外地人,一定會聽信你的話,可我是土生土長的伙普村人,阿薩伊洛的老婆嫁過來的那天,我還記得。我很清楚她是什么人。”

阿果的婆婆見自己的絕招沒用,還是強忍住怒火說:“情況不一樣,以前你還沒成家,跟誰玩耍都是小孩子,你現(xiàn)在是大人了。”

這話冒犯了阿果,她反擊道:“你的意思是我吉尼阿果嫁給你家,就得和你不喜歡的人劃清界限是嗎?現(xiàn)在和阿薩伊洛的老婆學(xué)繡衣服,是不是給你家丟臉了?如果你覺得是,你可以現(xiàn)在就把我休了。”

吉爾克迪的老婆解釋說:“我不是這樣想的,孩子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說阿薩伊洛老婆的名聲不太好,怕影響你。”

這個解釋無意間讓阿果更生氣了,她站起來俯瞰著婆婆說:“我吉尼阿果是怎樣的人,整個伙普村的人誰不知道?村子里所有人都看著我長大,你都這樣猜測我,如果我是外面嫁過來的,會不會被你拴在家里不讓出門了?你們有你們的仇人和朋友,我也有我的仇人和朋友,別想著讓我走你的路,你是你,我是我。”

阿果成功氣走了婆婆。吉爾克迪的老婆哭著回家,向老公哭訴兒媳婦的狠毒。

“她才過門幾個月,敢這樣罵我,以后她會怎樣,誰說得清?以后她家的飯我都不敢吃了,怎么會遇到這樣的兒媳婦兒?”她坐在丈夫面前哭著說。

吉爾克迪入迷地看著電視里的武打片,嘴里漫不經(jīng)心地說:“阿果這孩子不是這樣的人啊!一個村子的人,你看著她長大的,你還不了解嗎?”

吉爾克迪的老婆覺得丈夫向著外人說自己,便滔滔不絕罵了一頓飯的功夫,直到吉爾克迪實在聽不下去假裝去睡覺,她才怒氣沖沖地拿來一個鋪蓋,在沙發(fā)上鋪好,以睡沙發(fā)的方式表達對丈夫的不滿。

第二天,阿果如約找到阿薩伊洛的老婆,繼續(xù)她的刺繡事業(yè)。她不知道此時她的婆婆又來到了她家里。

吉爾克迪的老婆看到只有兒子在家,便放心走進屋。吉爾木且正在看電視,他看到來的人是母親,瞄一眼又繼續(xù)看電視。吉爾克迪的老婆也坐下,對兒子說:“你媳婦兒又去找阿薩伊洛的老婆了?”

吉爾木且“嗯”了一聲。

吉爾克迪的老婆嘆口氣,很無奈地說:“阿薩伊洛的老婆名聲不太好,所以阿薩伊洛是伙普村最被人看不起的男人,竹子長歪了,得在還嫩的時候掰回來,等竹子長硬了,就掰不回來了。”

吉爾木且送走了母親,他雖然表面假裝不在乎,但是心里也不是滋味。礙于母子關(guān)系,很多話母親沒有說出口,但是吉爾木且很清楚,伙普村流傳著阿薩伊洛妻子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已不是一兩天,以前他經(jīng)常聽到男人們之間總是用阿薩伊洛的妻子開玩笑,他可不想成為被別人說壞話的那種人。

當(dāng)天阿果回來時,發(fā)現(xiàn)家里的糧食都被吉爾木且搬走了。

“大米呢?哪兒去了?”阿果疑惑地問丈夫。

“我搬走了,你不是天天都在繡衣服嗎?給誰繡衣服就去誰家里吃飯,西昌那些繡衣服的不都是這樣嗎?”吉爾木且陰陽怪氣地說道。

“吉爾木且,你什么意思?你媽媽給你說什么了吧?”阿果努力保持冷靜地說。

沒想到吉爾木且站起來罵道:“你天天跟一個出了名的蕩婦混在一起,你還好意思把我媽媽扯進來……”

阿果受到莫名的委屈,她的眼淚不爭氣流出來,把手里的針線活全部摔在吉爾木且面前。有那么一瞬間,她以為吉爾木且看見自己的眼淚就會過來擦她的淚水,電視里的男女主角都是這樣做的。可是他沒有,他看到阿果發(fā)怒,以為是自己鎮(zhèn)不住她了,便大聲地辱罵阿果。

阿果意識到這樣沒用,她也罵回去,她嘴里的話還沒罵完,吉爾木且的拳頭突然打在她身上,她愣住了。

阿果沒想到吉爾木且會打她,或許想到了會打,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這么突然。過了好一會兒,阿果才感受到疼痛,一股怒火混合著委屈從心底蔓延至全身,讓她忘記了疼痛,她不顧一切撲上去,與吉爾木且扭打在一起。阿果還沒有想清楚自己在哪里,吉爾木且就把她摔在地上了,地板上的冰涼浸透衣服暫時冷卻了她的一些肌膚。她手腳并用抓他的臉,吉爾木且順勢抓住她的手,用一只手牢牢抓住她的雙手,用另一只手扇她的耳光。直到吉爾克迪夫婦破門而入。

吉爾克迪打開門,看到兒子正騎著妻子毆打,忍不住一腳踹過去,將吉爾木且踹飛了。吉爾木且沒想到父親會打自己,當(dāng)年他在學(xué)校把同學(xué)打進醫(yī)院時父親沒打他,在縣城KTV他用酒瓶子砸了別人腦袋時父親沒打他,他讓父親給別人賠了一萬多塊錢時父親沒打他,今天居然為了阿果打他,他愣了一下,隨即又站起來朝父親撲來,母親用力攔住了他。吉爾克迪伸手扶阿果,卻被阿果甩開。

阿果自己爬起來,顧不上擦拭臉上的血跡,甩開門離開了。

阿果的母親和阿果的弟弟正準備吃飯,突然看到阿果血痕累累地哭著跑回來,頭發(fā)散亂地披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阿果母親的手瞬間無力,手里的碗掉在地上支離破碎,米飯四散,引起雞群哄搶。

“孩子,怎么了?是吉爾木且打的嗎?”阿果的母親張著嘴問道。

阿果十四歲的弟弟吉尼阿且見狀,從廚房里挑起一根適合打人的木棍,朝吉爾木且家的方向走去,鄰居攔住了他。人們談?wù)撝獱柲厩业拈L短,很快站滿了阿果母親的院子。不一會兒,吉爾克迪也追了過來,他罵著兒子的名字出現(xiàn)在阿果母親的家里,阿果的母親立刻盤問道:“為什么?你家的人為什么把孩子打成這樣?阿果做錯了什么?是我沒有教育好孩子嗎?”

吉爾克迪一時說不出話來。

阿果母親的盤問依舊繼續(xù):“阿果做了什么要把她打成這樣?她去鄰居家偷雞摸狗了?還是去哪家偷男人了?要下這么狠的手。”

吉爾克迪一遍遍罵著兒子,一遍遍安撫著阿果的母親。可他的安撫在阿果母親的憤怒中,在鄰居們的責(zé)備聲中,顯得蒼白無力。

村里的和事佬們趕緊熄火,他們爭先恐后地說:“阿果母親,你也別罵了,小兩口吵吵鬧鬧很正常的,你看村里的每家人,沒吵鬧過的有幾家?”

阿果的母親反問這些人:“我孩子被人打成這樣了,我說一下都有錯了嗎?”

人們又說:“自己的孩子被打了,換成誰肯定都心疼,但是再怎么吵吵鬧鬧,日子還是要過的啊!兩個孩子都不懂事,等他們懂事了,自然就不吵了。”

在人們的口舌攻勢下,阿果母親的氣漸漸消了,但是她不對吉爾克迪說話,甚至假裝沒有看見他,當(dāng)他是空氣。

自從沙馬伍呷家與吉尼家發(fā)生不愉快的事之后,吉尼曲坡發(fā)誓不再插手阿果母女的生活,可是現(xiàn)在,他還是忍不住出現(xiàn)了。自己的侄女受了委屈,他作為比父親還威嚴的角色,自然不能躲起來。

吉爾家族的幾個男人推推搡搡著把吉爾木且裹挾過來,還抱著幾件啤酒和一些零食,當(dāng)做給阿果賠禮。吉爾克迪差人從鄰居家買來一頭豬,在阿果母親的家里殺了,拉攏鄰居們替自己說話,也當(dāng)做給阿果賠不是。吉爾克迪的酒和肉果然奇效無比,鄰居們真的紛紛替吉爾克迪家說話。他們把吉爾木且說成是一個很好的男人,懂事,有知識,有前途,唯一的小缺點是性子有點沖動,當(dāng)然了,這是因為還年輕,才二十歲嘛!等他長大點,阿果也包容他一點自然就好了。

在人們的勸說和鼓勵下,吉爾木且也當(dāng)著阿果和丈母娘的面發(fā)表了一通演說,他說自己沖動,不懂事,不應(yīng)該動手打阿果。他還保證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打阿果了。吉爾木且的反思和保證引得了鄰居的贊美,他們說:“這孩子從小就懂事,只是年齡還小沖動了。”

吉爾克迪的老婆也發(fā)表了幾句,她掩飾著內(nèi)心勝利的愉悅,輕描淡寫地批評了兒子的過錯。人們紛紛發(fā)動自己的口舌,把阿果說得一愣一愣地,當(dāng)天晚上就讓阿果跟著吉爾木且回去。阿果卻表示堅決不走,吉爾克迪知道女人消氣需要一些時間,就讓阿果現(xiàn)在母親家里休息,明天再說。

第二天上午,吉爾木且又帶著一些物品來到阿果母親家,把阿果接了回去。

阿薩伊洛的妻子明白阿果的事情因自己而起,所以幾天之后,當(dāng)阿果把尚未完工的衣服拿到自家門口時,她對阿果說:“你把衣服放在這兒吧!等我有時間了再教你。”她們寒暄了幾句,阿薩伊洛的妻子就以自己還有事情要忙為借口,支開了阿果。

阿果的生活又回歸了平淡,吉爾克迪家里沒有什么事情需要做。吉爾克迪堅信只要自己還活著,他就能讓家人過上好日子,阿果也是他的家人,所以阿果也要過好日子。一個多月后的某個下午,阿薩伊洛的妻子找到阿果,她帶阿果回家,拿出了兩件繡的很漂亮的衣服。阿果愛不釋手地拿著衣服在身上比試。

“太漂亮了。”阿果笑容滿面地說。

“這件是你的,”阿薩伊洛的妻子指著阿果手里的衣服說:“這件是呷呷嫫的,你有空了就拿給她。”她又指著自己手里的衣服說。

阿果用袋子認真裝好衣服,迫不及待去找呷呷嫫,她把新衣服擺在呷呷嫫面前時,對方差點沒忍住要流出來的眼淚。呷呷嫫一遍遍端詳著衣服,用長滿繭子的手輕輕撫摸衣服的紋路,又摸一下衣領(lǐng),似乎在說這兒要是有點銀飾就更完美了。她試了一下衣服,很合身。阿果發(fā)現(xiàn)當(dāng)呷呷嫫穿上新衣服,人會比原來漂亮許多,只是嶄新的衣服與她滄桑的臉龐不太搭配。阿別呷呷嫫試了一下衣服,又立刻收起來,小心翼翼地包好。

“你再穿一會兒嘛!真的很好看。”阿果摸著她的手說。

“我怕弄臟了。”呷呷嫫笑著說。她把衣服放進出嫁時從娘家?guī)淼男」褡永铮@里放的都是她自認為貴重的物品,柜子的鎖早就斷了,這是她老公的杰作,所以柜子里真有什么貴重物品,也早已存不住了。

7

沙馬伍呷回到了廣州,他在家里安裝了電話。從此,他可以隨時打電話給家里詢問奶奶和妹妹的情況,用他的話來說,他絕不會再一次因為電話不通而失去生活中的什么。

比起安裝電話,沙馬伍呷的奶奶更在乎他的終身大事,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她只是希望離開之前看到孫子成家立業(yè),這樣她也就無所牽掛了。“我老去之后,如果你有妻兒,有所依戀,你就不會太悲傷,一個人活在人間總要有所依戀。”她說。她希望沙馬伍呷學(xué)會與生活達成協(xié)議,她認為孫子早已過了不切實際幻想的年紀,卻還過著不切實際幻想的日子。“阿果都已經(jīng)是別人的女人了,你也應(yīng)該有自己的家庭。”奶奶對他說。

阿別呷呷嫫的死訊傳來的那天,沙馬伍呷剛下班吃午飯,他趁午休的間隙打電話給家里,想知道奶奶的新鋤頭買來了沒有,奶奶在電話里說:“聽說阿別呷呷嫫死了,死給她老公了,喝藥死的。多好的孩子啊!遇到這么一個男人。”

沙馬伍呷堅信自己沒聽錯,奶奶也不是開玩笑的人。沙馬伍呷掛斷電話不久,同村來的幾個人也聽說了這個噩耗,伙普村阿別家族的幾個人在匆忙收拾行李準備回家。

阿果聽到噩耗時,正在家里看電視,阿薩伊洛的妻子不顧吉爾克迪老婆的厭惡出現(xiàn)在阿果的家里,她把噩耗告訴了阿果。阿果趕到呷呷嫫的村莊,看見路邊站著許多人,呷呷嫫的遺體放在路邊,用一張灰白的布遮蓋著,任由幾只蒼蠅在她的尸體上方來回奔忙,馬都阿洛坐在一旁,一臉無辜地低著頭。阿別呷呷嫫的大女兒哭得撕心裂肺,嚷嚷著要媽媽,她的哭聲惹得幾個婦女流淚,二女兒也跟著姐姐大聲哭,她也知道媽媽再也不回來了,小兒子在地上撿啤酒蓋子玩耍,時不時抬頭望著周圍的人,他還沒有學(xué)會為生死離別悲傷。

幾個長輩在商量著該把呷呷嫫的遺體在水邊火葬還是山的陰面火葬。他們說阿別呷呷嫫是兇死,不能葬在祖先的墳場,何況自殺是兇死中最惡劣的那種,所以要么把她在水邊火葬,等發(fā)大水時沖走她墳?zāi)沟狞c點滴滴,讓她的靈魂灰飛煙滅,免得她變成厲鬼來害人;要么把她在山陰處火葬,用大山的陰冷壓著她的靈魂,好讓她永世不得翻生。但是阿別家族的人到來之前,他們什么也不敢做,就讓阿別呷呷嫫的尸體猶如睡著了一般躺在那里。

馬都阿洛早已想好了一套說辭,準備告知來質(zhì)問的每一個人,反正家里當(dāng)時只有他們兩個人。他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什么也沒有做,他不是那種虐待妻兒的人,這一點鄰居都能證明。

他的鄰居沉默不語。

“我當(dāng)時約了朋友,要去小賣部打臺球,跟她要二十塊錢,她說一分錢也沒有,我就走了。今天早上回來,就發(fā)生了這事……”他在人群中大聲說道。他的語言深情悲傷,讓人時刻感受到他失去妻子的悲痛欲絕。

阿別呷呷嫫的大女兒卻說,她晚上聽到父母在吵架,聽到媽媽的哭聲,聽到爸爸的罵聲,聽到東西摔碎的聲音,后來爸爸就出去了。

阿果知道馬都阿洛是什么人,其他人也知道。

昨天晚上,呷呷嫫剛哄睡孩子,丈夫就進來了,現(xiàn)在她一聽見丈夫的聲音,都會發(fā)自內(nèi)心的恐懼。丈夫哆嗦著說:“給我二十塊錢。”他的毒癮又犯了。

阿別呷呷嫫躲避著丈夫的眼睛說:“我哪里有二十塊錢,孩子快要上學(xué)了,我連學(xué)費都不知道哪里去借。”

丈夫不由分說地掀開阿別呷呷嫫的柜子,把她的衣物倒在一邊,拿出她嶄新的衣服,扔進她懷里,質(zhì)問道:“沒錢你哪來的新衣服?這衣服拿去賣,至少幾百塊錢吧?”

阿別呷呷嫫想解釋衣服是阿果送的。丈夫不想聽她的解釋,一把揪住她的頭發(fā),將她拖下床手打腳踢。當(dāng)他打累了,實在打不出一毛錢之后,翻箱倒柜找值得一賣的物品,但是稍微值錢的東西都被他賣了,就連家里的雞和豬都早已被他賣掉。他怒罵著離開了。

丈夫走后,阿別呷呷嫫擦掉淚水,洗了一下臉,認真梳好頭發(fā),穿上了一直舍不得穿的新式彝族服裝。她打扮一新,來到孩子們的房間,整理一下孩子們的被子,回到床邊,從床底下拿出前幾天買的農(nóng)藥,坐在床沿一飲而盡。

第二天早上,大女兒醒來時沒聽見母親的操勞聲,往日的這個時候,母親總是在屋子里忙前忙后。她獨自穿好衣服,來到母親的床邊,看到母親靠著床躺著,下半身癱在地上,臉上遺留著痛苦的表情,腳下有幾道痕跡,這是昨夜掙扎時留下的印記。大女兒以為母親生病了,她上前搖幾下,卻發(fā)現(xiàn)母親的身體僵硬,自己怎么呼喊都沒有反映。

阿果推開男人們的阻攔,輕輕掀開遮著呷呷嫫的布,她看到呷呷嫫的臉色發(fā)黑,有種不舍卻又解脫的神態(tài)。她穿著自己親手送給她的衣服,腳上穿著結(jié)婚時買的回力鞋,買來好幾年的鞋子,由于舍不得穿,至今還是嶄新的。這像一場夢,顯得如此不真實,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醒來。連同呷呷嫫一起停止呼吸的,還有她肚子里三個多月的胎兒。

8

吉爾木且已經(jīng)好多天沒有回來了,阿果獨自躺在沙發(fā)上,電視開著,電視里的聲音飄過她的耳邊,卻沒能進入她的耳中,電視里的畫面閃過她的眼前,卻沒能進入她的眼中。

伙普村的夜晚安靜得只聽見遠處礦山拉礦的卡車的轟鳴聲,今晚的伙普村隱約傳來畢摩做儀式念經(jīng)的聲音,這是阿別古體家里在做送鬼儀式。前幾天阿別呷呷嫫的夫家做了一場送鬼儀式,他們擔(dān)心呷呷嫫的靈魂會變成鬼來侵擾自己,于是請了一個畢摩送鬼,他們說如果呷呷嫫的鬼魂真的還在,那就讓她不要來他家,讓她去娘家,娘家才是她的家。今晚阿別古體家也請來畢摩送鬼,他們說如果呷呷嫫的鬼魂真的還在,那就讓她去婆家,不要來他家,婆家才是她的家。

連續(xù)半個月,吉爾木且都沒有回來。有一天,伙普村的一個人從縣城回來,悄悄帶來一個消息說,吉爾木且也變成了癮君子。吉爾木且的母親對此并不以為然,在她的年代,能夠變成癮君子的人非富即貴,“這可不是窮人能夠享受的。”她想。

阿果意識到毒品正在像瘟疫一般四處蔓延,以人們看不見的某種方式肆意游走于這片土地,她感到無比的絕望。當(dāng)她站在伙普村遙望遠方,山腳下的村莊盡收眼底,在山路的盡頭,還能隱約看見嘎烏拉達鎮(zhèn)的房子。當(dāng)太陽升起的時候,太陽落下的時候,雪花降臨的時候,野花盛開的時候,這片土地都是美麗的,而瘟疫隱藏其中,隨同美麗一起扎根繁衍。

吉爾木且回來時,人瘦了一圈,阿果拒絕和他同房,每天晚上都睡在娘家。吉爾木且覺得這是非常嚴重的感情破裂,他找到吉尼曲坡,想讓他給個說法。這回理在吉爾克迪家這邊,他們沒打阿果,沒罵阿果,她為何不顧家?吉尼曲坡和阿果的母親狠狠教育了阿果,當(dāng)晚就把阿果趕回了吉爾家。深夜的時候,阿果看到吉爾木且跑到客廳吸毒,她追上去,一把搶來吉爾木且手里的毒品,將它們撕碎,灑落在地板上。

吉爾木且怒火中燒,一拳打在阿果的頭上,阿果隨即倒了下去。她搖搖晃晃站起來,往門口走去,吉爾木且沒搭理她,任由她離開,他重新拿出一小袋,繼續(xù)吸。

阿果回到家里,對母親說了一聲:“我頭有點暈。”就倒了下去。

過了許久,阿果醒了,她的頭刺痛,腦袋暈暈沉沉的,她剛醒來就望著母親說:“我怎么在這兒?”

阿果母親疑惑地看著女兒,阿果告訴母親,吉爾木且又打她了,她只記得吉爾木且打了她一拳,自己倒了下去,就什么也不記得了,再次醒來時,竟躺在自己家里。

阿果被吉爾木且打得腦震蕩,造成了短暫失憶。她祈求母親讓自己離婚,還告訴母親阿別呷呷嫫自殺的前因后果。阿果母親猶豫著說:“孩子啊!你想想,你結(jié)婚才幾年,僅僅因為他打了你,就讓你離婚,那別人會怎么看我?阿別呷呷嫫喝農(nóng)藥,那是她自己不夠堅強。”

阿果平靜地問道:“媽媽,在你心里別人對你的看法重要,還是我重要?”

母親沒有說話,只是嘆了一口氣。

阿果繼續(xù)問道:“如果哪天我像呷呷嫫一樣不夠堅強,像呷呷嫫一樣死給了吉爾木且,你會后悔嗎?”

“你這孩子在說什么瘋言瘋語,你腦袋沒事吧!今天怎么說些莫名其妙的話?”阿果母親焦急地說。

可阿果仍舊很平靜地問:“你會后悔嗎?如果你說不后悔,那我現(xiàn)在就回吉爾家,以后受到什么委屈都不回來。”

阿果的母親不再逞能,她被阿果嚇到了。她拉著阿果的手說:“你先好好休息,有什么事明天再說,我明天就去找吉爾克迪。”

阿果的母親想了許久,也沒能想明白阿果的生活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離就離吧!讓她嫁給她自己想嫁的人,給她想要的。”阿果母親下定了決心,隨即她迷迷糊糊睡了。

第二天,阿果母親來到吉爾克迪家里,質(zhì)問為什么吉爾木且又要動手打妻子。吉爾克迪夫婦想像上一次那樣解決,可是阿果的母親卻說:“我覺得這兩個孩子這樣下去遲早會出事,干脆離了吧!”

吉爾克迪以為阿果的母親在說氣話,他試圖平復(fù)對方的心情,可阿果的母親用堅決的態(tài)度說明自己很冷靜,也很堅定。這就沒什么可說了,雙方叫來各自家族的人,商量怎么解決。結(jié)婚時吉爾克迪給了阿果母親八千塊錢的彩禮錢,吉爾克迪要求阿果母親返還一萬五千塊錢,而阿果母親表示自己只能退還八千。

吉尼曲坡覺得這件事侮辱了他的人格,他逢人就說他好不容易給阿果找了個好夫家,整個嘎烏拉達都沒有比吉爾克迪更好的親家了,可這孩子是白眼狼,給好不知好,一點也不懂得珍惜,現(xiàn)在他再也不管她了。

吉尼家族的人其他人也不愿意得罪吉爾克迪,他們覺得阿果的母親是無理取鬧,除非吉爾木且娶了小老婆,要休了阿果,否則阿果沒有理由離婚。

雙方談判的當(dāng)天,只有阿果,阿果的母親和弟弟參加。雙方找來的兩個德古明顯偏袒吉爾克迪,他們羅列出阿果不應(yīng)該離婚的好幾條理由,給出了阿果母親不得拒絕的理由,必須給吉爾克迪家賠一萬五千元。雙方交談了一整天,阿果的母親始終不松口,兩個德古見這個女人油鹽不進,也意識到自己過分偏袒吉爾克迪了,于是讓吉爾克迪妥協(xié)一下,要求阿果母親返還一萬二千元。

阿果的母親答應(yīng)了吉爾克迪的要求,但是有個條件:這筆錢得等阿果嫁出去了,讓娶阿果的那個男人給吉爾克迪家。

人財兩空的吉爾克迪從未感到過如此失敗,他經(jīng)過阿果母親家門前時,朝著房子的方向吐了一泡口水,正在院子里打掃院子的阿果母親看到了,沖出來質(zhì)問吉爾克迪這是對房子有意見還是對人有意見,吉爾克迪理直氣壯的說他在馬路上吐口水誰也管不著。等看熱鬧的鄰居跑過來時,阿果母親早已揪住吉爾克迪的衣領(lǐng)使勁扯,吉爾克迪的衣服被撕開了一個口子,鄰居們拉開兩人,他們斥責(zé)吉爾克迪朝別人的房子吐口水這種事怎么做得出來?同時安慰阿果母親只是一泡口水而已。阿果母親不理他們,她指著吉爾克迪的鼻子罵道:“你這是詛咒,我家今年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不放過你。”鄰居紛紛說算了,這根本不是大事,阿果母親才放吉爾克迪走。

聽說阿果離婚了,沙馬伍呷當(dāng)即決定回家,他告訴沙馬左古自己的想法,好讓他幫自己請幾天假。沙馬左古聽了,失望的不得了。

“天下那么多女人,一定要在吉尼阿果身上吊死嗎?人家以前看不上你,現(xiàn)在離婚了你又去找她,你還是不是個男人?”沙馬左古表示他請不了假。

可無論如何,沙馬伍呷也要回家,經(jīng)理說:“如果你走了,扣押的一個月工資就不給了。”沙馬伍呷不為所動,他甚至買了機票,從廣州到成都的航班,和成都到西昌的航班,這花費了他近四個月的收入。

沙馬左古送沙馬伍呷到機場,離別時,沙馬左古再次勸告:“有點尊嚴吧!活得有骨氣一點,不為你自己,也為了沙馬家的顏面。”然而,沙馬伍呷去意已決,他的幾句話顯然改變不了對方的決定。

在飛機上,沙馬伍呷想象了他與阿果的好幾種未來,曾經(jīng)的心灰意冷漸漸煙消云散之后,終于到來的美好希望,如今再一次浮上心頭,為他灰暗的生活添加了一層彩色。

伙普村還是沙馬伍呷上一次離開時的樣子,只是多了幾間磚瓦房,少了幾間土坯房,多了幾個小孩,少了幾個老人,村口有幾個玩耍的小孩和幾個等死的老人,“半新半舊”的中年人則在地里侍弄莊稼。沙馬伍呷在城里的平常裝扮,在村子里顯得格外惹眼,他給女人和小孩子散發(fā)糖果,給男人散發(fā)香煙。沙馬伍呷的回來為阿果的鬧劇添上了一層灰色的輕紗,沒有人相信他的突然回來和阿果的離婚真的只是巧合,包括阿果的母親,她不可思議的看著沙馬伍呷,她沒法問他來干什么。沙馬伍呷貼心地自告來意。

“聽說阿果離婚了。”

“離婚了。”阿果母親說。

“既然阿果離婚了,”沙馬伍呷激動得話語有些顫抖,“那我現(xiàn)在要帶走我的女人了。”

“你的女人?孩子,話不能亂說啊!”阿果母親糾正沙馬伍呷。

“阿果一直是我的女人,不是嗎?要不是發(fā)生這些事,我們早就該結(jié)婚了。現(xiàn)在我要帶她走。”

阿果母親隱約覺得自己惹上了麻煩,沙馬伍呷是個麻煩。她想了想,盡量平靜地說:“孩子,不是我不讓你帶走阿果,是你們不能在一起。如果你帶走了阿果,那么吉爾克迪家肯定會認定是我提前答應(yīng)了你,所以才讓阿果離婚。”

“我把錢退給他家,吉爾克迪不是要一萬二千塊嗎?我現(xiàn)在有這么多錢。我給你一萬五千,剩下的三千塊錢你用來買喜歡的。離婚是雙方都同意了的,吉爾克迪為什么要反悔?”

吉尼曲坡聞訊趕來,他狠狠罵了沙馬伍呷一頓,說阿果今天的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如果沒有當(dāng)年的娃娃親,就不會有這一切了。吉尼曲坡把沙馬伍呷比作阿果的掃把星,讓他從此遠離阿果。

沙馬伍呷知道自己不受歡迎,他請求阿果母親能不能讓阿果送他到村口,他有幾句話對阿果說。阿果母親默默進屋,默許了他。

在村口,沙馬伍呷問阿果愿不愿意跟自己走。阿果緊張地看著他。

“我們能去哪里?”阿果問。

“這個世界很寬廣,除了嘎烏拉達,除了涼山,外面還有更大的世界。肯定有一個適合我們的棲身之地,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阿果點點頭。

沙馬伍呷從兜里拿出一個手機和萬能充,以及一個備用電池,打開手機,教阿果如何使用。“你看,這是我的號碼,你按這個就打給我了,我也給你打一個,你按這個就接到了,就可以聽見我說話了。”

當(dāng)天晚上,他們通過手機商量了逃跑路線,沙馬伍呷做好了充足準備,他讓阿果來的時候帶好身份證就可以了。“你帶的東西到了外面都沒用,在外面,有錢就夠了。”他說。

有一天早上,阿果去嘎烏拉達鎮(zhèn)趕集,此后沒有再回來。

當(dāng)阿果的家人在嘎烏拉達鎮(zhèn)著急尋找她時,她和沙馬伍呷已經(jīng)坐上了西昌到昆明的列車。阿果依偎著沙馬伍呷,親眼目睹窗外的景色迅速消失在身后,猶如他們的過往消失在身后,前方的景色陸續(xù)出現(xiàn),又轉(zhuǎn)瞬即逝。

他們兩個沒有去廣州,而是去了東莞,進了一個相對偏僻的廠。他們在工廠旁邊租了一個小房子,認真過起了生活。

吉爾克迪家果然找到了阿果母親,讓阿果母親務(wù)必趕緊交人。“要不是你提前答應(yīng)沙馬伍呷,阿果日子過的好好的,為什么突然要離婚?要不是你的默認,阿果和沙馬伍呷兩個大活人,怎么會突然失蹤?”

沙馬伍呷家族的人也要求阿果母親說出兩個人的下落,因為沙馬伍呷已經(jīng)丟盡了沙馬家族的臉。面對眾人的責(zé)問和發(fā)難,阿果母親發(fā)了瘋一般解釋自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四月的一個晚上,阿果神秘地告訴沙馬伍呷:“你要當(dāng)爸爸了,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

9

伙普村的年輕人看見打工回來的人帶回外面世界的新鮮產(chǎn)物,充滿了對廣州的向往。但是大部分年輕人不會掙到什么錢,他們把每個月的工資都拿去買隨身聽,買磁帶,染頭發(fā),買運動服和運動鞋,以及喝酒唱歌。他們之間流傳著一句話:“廣東掙錢廣東花。”在廣州、東莞和深圳,經(jīng)常能在人山人海中遇到老鄉(xiāng)。

阿果和沙馬伍呷幾個月來,唯一一次遇到老鄉(xiāng),他們就被抓住了。

有一天沙馬伍呷剛回來,看見阿果驚恐地看著他。

“怎么了?你沒事吧!”沙馬伍呷跑上去詢問。

“我今天遇到吉爾尼布嫫了。”阿果顫抖著說。

吉爾尼布嫫是伙普村的人,她是吉爾木且的一個堂姐。

沙馬伍呷沒有猶豫,他立刻收拾行李,準備帶著阿果遠走高飛,當(dāng)他們從出租屋出來,到樓底下的時候,絕望地發(fā)現(xiàn)伙普村的人已經(jīng)在樓底下等著了。

對他們的審判,從東莞就已經(jīng)開始了。吉爾克迪寄來五千元,讓幾個年輕力壯的本家族的男人押送著阿果和沙馬伍呷回嘎烏拉達。三個家族的人早已在嘎烏拉達嚴陣以待,做好了審判他們的準備。

在嘎伍拉達鎮(zhèn)的一塊平地上,沙馬伍呷緊緊抱著阿果,幾個人試圖分開他們,卻沒能讓沙馬伍呷松手,阿果把臉埋在沙馬伍呷的懷里,緊緊抱著對方,任由人們的唾罵聲和拳腳落在自己身上。突然有個人從身后踹了沙馬伍呷一腳,沙馬伍呷嘗試著站立,卻不由自主倒下去,人群習(xí)慣性后退,給他們空出一小塊地方跌倒,沙馬伍呷迅速倒下,好讓阿果落在自己身上。他們的手因此短暫松開了對方,人群趁機拉開他們。沙馬伍呷感覺到阿果在遠離自己,他又掙扎著爬起來撲上去,七八只手很快伸過來,拉著他動彈不得,他使出全身的力氣咆哮著掙脫他們,還沒上前幾步,又有更多的手伸來,將他緊緊按倒在地。他躺在地上,意識到命運的殘忍正無可阻擋地襲來,自己卻無能為力,四周的人墻像一個難以逾越的囚牢,將他囚禁于此。他旁邊騰起灰塵,使得天空看起來多了一層灰色,阿果的哭喊聲在人群的謾罵聲中漸行漸遠,最后淹沒在人潮中。

吉尼曲坡看見阿果的第一眼,就抬手給了她一耳光,以此作為懲戒她的開始。他的這個舉動得到了吉尼家族其他人的贊同,其中包括阿果的母親,讓家族蒙羞的人,就是該懲罰。吉爾克迪家族的幾個人想打沙馬伍呷,被沙馬家族的人攔著,他們說:“我們家的人犯了錯,我們自己會懲罰,用不著你們動手。”

吉爾家的人卻覺得沙馬家族這是包庇,兩個家族于是升級沖突,雙方打了一架,直到有人報警,派出所派人來才罷休。

審判的陣地因此換了個地方。

吉尼家的人也覺得沙馬伍呷罪大惡極,比起吉爾家族,他們更有理由懲罰沙馬伍呷。但是吉尼家族沒有男人動手,他們派了幾個女人打沙馬伍呷,沙馬家族的人只能任由他被人圍著群毆,他們盡可能攔著憤怒的人群。

阿果悄悄說出自己已經(jīng)懷孕的事情,還說自己非沙馬伍呷不嫁。吉尼曲坡聽了,又給了她一耳光,罵道:“丟人還嫌沒丟夠嗎?你的父兄的臉面今天被你丟盡了,我們沒臉活了。”

阿果的母親哭天喊地地說:“我造了什么孽,竟然生養(yǎng)出這么不要臉的女兒。我不是這樣的人,我媽媽也不是這樣的人,我怎么就生出這樣的女兒?”

吉爾克迪再次聲明,如果阿果嫁給沙馬伍呷,他就絕不放過阿果母親,他說阿果可以嫁給世界上除了沙馬伍呷以外的任何男人。

阿果的母親和其他長輩覺得事情越早解決越好,他們商量好后,拉著阿果向醫(yī)院走去。

當(dāng)鼻青臉腫的沙馬伍呷從人群中艱難爬出來時,阿果已不見了蹤影。吉爾克迪叫囂著說:“這件事還沒有完,我絕不會就這樣放過沙馬伍呷。你們沙馬家的人都給我等著。”

沙馬伍呷從人群中聽到阿果被拉去醫(yī)院人流,顧不上傷痛就往醫(yī)院跑。沙馬家族的人攔住了他。他的長輩指著他的腦袋說:“你爺爺?shù)拿暎阕嫦鹊拿暎绸R家的名聲,今天都被你丟盡了。”他們說的好像自己的祖先真的很有名聲似的。還沒來得及去醫(yī)院,沙馬伍呷就被捆綁著回去了。

在醫(yī)院門口,阿果極力反抗著母親,她的手被抓的生疼,疼了許久之后,逐漸失去了知覺,阿果看著他們抓著自己的手,感覺他們其實是抓著一根沒有靈魂的木棍,只是這根木棍恰好長在自己身上。阿果的母親見女兒不愿就范,她買來一瓶農(nóng)藥,當(dāng)著阿果的面質(zhì)問:“今天要么你把孩子打了,要么我死給你,你自己選。”她打開藥瓶,把農(nóng)藥放在嘴前,讓阿果定奪。

阿果突然覺得一切都失去了存在的意義,有那么一瞬間,她似乎看見阿別呷呷嫫站在身旁微笑著看自己,她的笑容輕松愉悅。阿果有氣無力地說:“聽你的,都聽你的。”

阿果的母親取得了勝利,她拉著阿果走進醫(yī)院。阿果看著醫(yī)生給自己打麻藥,脫掉她的褲子,改變她的過去,創(chuàng)造她的未來,重塑她的人生。她隱隱睡去,眼角流出兩行淚,淚水順著臉頰流進耳中,讓她聽不見世間繁雜。

當(dāng)沙馬伍呷從家里逃出來,跑到醫(yī)院時,沒有在人群中看見阿果,也沒有在任何一張病床上看見阿果。

10

吉尼阿果再次結(jié)婚那年,我恰好十歲,她的老公來接親時,穿著一件黑色的風(fēng)衣,左胸上別著一朵小紅花,人們說這是最新流行的紅花。我站在孩子群中看著他從我們眼前走向吉尼阿果,我得仰著頭才能看見他的臉,他的鼻梁高挺,濃眉大眼,那一刻我相信吉尼阿果是幸運的,她最終找到了一個很帥的老公。我不知道什么是帥,但是大人都說他很帥,我就知道吉尼阿果的老公是檢驗帥的標準之一。

我特別想給吉尼阿果送親,但是路途遙遠,母親不讓我去,她說吉尼阿果嫁過去的地方,坐車需要一整天。從伙普村坐車到縣城需要兩個小時,而縣城在我幼小的眼睛里,是個遙遠的地方,約等于天涯海角。那么,吉尼阿果是嫁到了比天涯海角還遠的地方了。

“那里比廣州還遠嗎?”我問母親。

她思考了一下,認真說:“沒有廣州遠,但也差不多,”母親停頓一下,又仿佛自顧自地說,“那里沒有人知道她的過去,她在那里可以有未來。”

我們站在村口目送吉尼阿果的送親隊伍漸行漸遠,親眼看著這個曾經(jīng)差點嫁得最近,最后嫁得最遠的姑娘漸漸走向她的歸宿。我忽然看見山路上有個人影也在目送阿果,我看了很久,認出那是沙馬伍呷。我指著那個人影說:“看,沙馬伍呷也在那里。”沒有人搭話,母親讓我閉嘴,我不知道為什么需要閉嘴,但我真的閉嘴了。

阿果的老公和沙馬左古一樣,帶著人在廣州打工,據(jù)說每年可以掙十幾萬,他給了阿果母親兩萬四千塊錢彩禮,這筆錢又一次刷新了嘎伍拉達鎮(zhèn)的彩禮錢最高紀錄,人們說他這是用金錢侮辱吉爾克迪,讓他知道有錢人不止他一個。村子里有好幾個兒子的人卻對此憂心忡忡。“這才短短幾年,彩禮就翻了好幾倍,等我們這些孩子娶老婆時,怕是娶不起了。”有兒子的人說。

兩個月后,沙馬伍呷搬到了村子里,他在村尾買了一塊地皮,修了一間不大的房子,他偶爾出去打工,湊齊妹妹的學(xué)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了十多年,沙馬伍呷還是回到了他出生并長大的地方。她的妹妹考上了一所師范校,人們說以后她要當(dāng)老師,還有人說她的彩禮錢起碼可以要好幾萬了,畢竟她可是少有的大學(xué)生,還有工作。

一晃過去了二十年,我已經(jīng)差點忘記了沙馬伍呷,上個月我聽母親說,有個人給沙馬伍呷介紹了一個生過兩個孩子,離了婚的女人,可是沙馬伍呷居然不愿意。

我這才想起伙普村的沙馬伍呷,于是我回到村子里,見到了他。伙普村的很多人已經(jīng)搬走了,只剩下十幾戶人,其中包括阿果的母親。

我問沙馬伍呷為何不搬走,他笑著說:“每年過年的時候,阿果都會回來,我就可以見到她了。”

阿果真的只在過年回來,她坐在老公的捷豹轎車的副駕駛,穿著昂貴的風(fēng)衣,成了真正的城里人。沙馬伍呷坐在人群中,被哀傷的云霧包裹著,遠遠看著她,眼神迷離,掩飾著內(nèi)心的激動與渴望,不敢上前搭話。他刻意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但他這身十幾年前一度流行的衣服,如今也變得蒼老,衣服和人一樣也會變老,也會跟不上時代的步伐,在阿果老公的隨便穿搭面前,伍呷顯得俗不可耐。沒人注意到沙馬伍呷顫抖的聲音和掩飾不住顫抖的雙手。沙馬伍呷看著阿果的幸福生活,感到些許欣慰,他想,倘若阿果真的嫁給自己,那就失去了現(xiàn)在擁有的一切,他認定自己給不了阿果現(xiàn)在所擁有的,這樣想,他內(nèi)心的煎熬與痛苦就會減輕許多。

阿果用眼神瞄一圈人群,眼神似乎在伍呷身上停留了一瞬間,又似乎沒有停留,她仍舊微笑滿面,笑容里透露著掩飾不住的淡淡傷感,又似乎沒有一絲傷感。

當(dāng)阿果和她的老公開車離去,沙馬伍呷站在村口目送阿果的車子順著道路消失在山的另一側(cè)。自從阿果結(jié)婚的那天起,這樣的目送一年一度重現(xiàn)在伙普村。沙馬伍呷仰望天空,流浪的白云終于在天空的風(fēng)中支離破碎,化為烏有,再多的云也填補不了一無所有的天空,他沒有眼淚要流出來,但他還是仰望了天空。

我倚靠著一塊石頭站著,沙馬伍呷指著我身后的石頭說:“你知道嗎?以前我小的時候,經(jīng)常和阿果在這塊石頭上玩耍,我們爬上去,再滑下來。”他停頓一下,又指著田間說,“還有那些田埂,我和阿果小時候在那里割豬草……”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段不愿回想,卻又無法忘記的回憶,唯一能做的是創(chuàng)造更多的回憶掩埋它們,只是沙馬伍呷沒能創(chuàng)造出更多的回憶,他選擇讓一生永遠停留在阿果出嫁的那一天,從此他再也回不去,也不再向前一步。他們在同一個世界相遇,但是經(jīng)歷了不同的世界,最后各自回歸不同的世界,或許這是他們僅僅相遇,而沒有停留的原因。阿果用一個笑容換走了沙馬伍呷的一生,我曾經(jīng)以為沙馬伍呷的一生太廉價了,后來才明白,可能是阿果的笑容太珍貴了。

有一天我忍不住問吉尼曲坡,當(dāng)年為何忍心分開他們,他說:“這不怪我,那個年代就這樣。”有一群人,在一個時代做了許多事,他們卻一臉無辜地說:“我們并沒有錯,錯的是那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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