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湛
說到野果,我們想到梭羅;說到花草分類,我們想到林奈;說到鳥類,我們則想到奧杜邦;至于翻飛的蝴蝶與攀緣中的猿猴,則有達爾文的貢獻浮現眼前。但每每面對山林中的一片吱嘎蟲鳴,最不能忘卻的人,還是法布爾(Jean-Henri Casimir Fabre,1823-1915)。他與前面提到的這些人,都處于當時尚且稚嫩的“博物學”朝著各個精細門類的階段性轉型的過程中。
如果我們站在十九與二十世紀之交觀察,法布爾可能只是個平凡的老人。在法國南部的賽利尼昂,人們總能見到他手持放大鏡趴在田里,模樣足夠古怪,但他笑著回答:
您會在我們的孩子中間找到我,我在給他們上課;您會在我的昆蟲中間找到我,我耐心地向它們提問,但并不能總得到寬心的答案。我有我的昆蟲,它們每天教給我新的東西,我希望你在遠離世俗的煩惱的隱居中,也能用類似的方法擺脫歲月的憂傷,您可以培養植物,那自然很有趣,但我更喜歡動物,因為有更直接的交流。(《給德拉庫爾的信,1897年10月14日》,見《法布爾傳》,[法]喬治-維克托·勒格羅著,楊金平等譯,商務印書館2016年)
我們今天不解,這會是怎樣神奇的一種交流呢?
在法布爾看來,昆蟲懂得人類所不知道的許多事情。他感慨昆蟲飛翔的動作如此協調、完美,他凝視著它們極小的心臟和肺的律動,他一一記錄昆蟲的“食譜”,例如,豆象只吃豌豆和蠶豆,黑刺李象專咬黑刺李,而榛櫟象則僅食用橡栗或榛子……
于是,每日太陽東升西落,只要有合適的氣溫與降雨,連遠足都不需要,小小花園就堪比富饒的觀測源泉,他能從中汲取的靈感可謂無窮。
描繪各種昆蟲群居習性、微觀建筑與家族繁衍的文字,古已有之,但有時只是略顯粗糙和感性化的記錄,遠不如對哺乳動物的豐富描寫。必須承認,十七世紀中葉顯微鏡的發明(與列文虎克的改進)是個重要創舉,不知不覺間,投射往“昆蟲學”幽暗迷宮的熹微之光越來越亮,越來越密。
二○二三年,我們迎來了法布爾誕辰二百周年。
昆蟲不僅如我們了解的,能辨別干燥或濕潤,隱蔽或暴露,脆弱或堅硬,它們也有人不具備的本領。對此,法布爾格外津津樂道:毛蟲不是淵博的氣象學家,對天氣的感知卻比當時觀象臺預報的還精確;小黑腹狼蛛自然不可能了解天文星宇,卻能從太陽光中直接吸收能量……蜘蛛結的網和鸚鵡螺的殼一樣,均使用了對數螺線,這些“幾何學家”并沒有上過一堂幾何課呢!最讓人不可思議的是,壁蜂愿意產雄卵就產雄卵,愿意產雌卵就產雌卵—它們預先審查了孩子的體型和所需的空間,并根據住處寬敞與否決定孩子的性別—莫非基因里真的被鐫刻下了一些等同于生物學家與建筑設計師的能力?砂泥蜂在蟄毛蟲時迅如閃電,且連蟄九個神經中樞都不會錯,這恐怕是擁有最高超醫術的人也做不到的。
那么他又是怎樣觀測到的?人們既欽佩好奇,也覺得不可思議。
《昆蟲記》第四卷,法布爾在描述蠟衣蟲球象的幼蟲時,寫道:“在它誕生的一剎那,薄囊破裂成兩個十分對稱的半球。”
捕捉這電光石火般的瞬間,可能僅憑一把放大鏡。法布爾堅持的觀點之一很樸素:“研究動物本能只需要時間,耐心,不需要什么其他代價?!庇幸荒?,議會和省長批準了一些省農業化學實驗室的精密設備無償贈予他使用,他無動于衷,一生中很少使用。哪怕是最簡單的溫度計,他都不怎么用;而那臺由化學家迪馬贈予的高級顯微鏡,可能還不及他的一把簡單的放大鏡!
最著名的是法布爾對蜘蛛、毛蟲和蜜蜂的觀測;不只是紅棕色絨毛的蜜蜂,蛆蟲在他的筆下也是優點眾多;此外,他還稱有著炯炯目光的蟾蜍為“荒石園的哲學家”。
當他借助小小的放大鏡和巨大的耐心,趴在意大利蟋蟀群落棲息處觀察著它們中的每一員。他忽然發現蟋蟀的兩片鞘翅都是干燥的半透明薄膜—上下鞘翅的摩擦點時而是粗糙的胼胝,時而是四條平滑的放射狀翅脈中的某一條。鞘翅與身體接觸程度的不同,使得它們有了可以“調音”的樂器。法布爾稱贊這種蟋蟀的啼鳴比蟬的更清澈通透,那是由有著數百個“齒”的四個“發音器”同時震動之結果;按他的看法,蟬的發音更粗糙一點,而蟋蟀的鳴叫,具備著音量的強弱與音質的明暗,故而才顯出音樂之美來。
在法布爾之前,昆蟲學從來是默默無聞的學科,起碼,沒有人會如此通俗而生動地闡釋小蟲子的鳴叫。
簡而言之,法布爾格外欽佩昆蟲身上那種高明的、來自“無意識”的天賜成果,并期待其他人與他一樣欣賞它。我想,興許令他迷醉的,是其中一些最能超脫世俗的“精神游蕩”成分吧?不管如何,這些系統性的觀察,之于昆蟲學這一專業學科的開拓意義,在十九世紀無可替代。此外,他還撰寫了一些頗具科普意義的書,如《天空》《地球》《木柴的故事》《保羅叔叔的化學》等,它們之中,有些被指定為法國教材,一度很暢銷;書中虛構出的保羅叔叔,像是一種自況,我們讀之覺得幽默與難忘。
一八七○年,對昆蟲研究的專注,令法布爾放棄了大學教職,開始自行編寫科普書籍;此后,他又辭去博物館館長的職務,即便最愛的兒子朱爾去世,這樣的“微觀觀測”也沒有全然停滯。他甚至還用去世孩子的拉丁文名字,命名了他最喜歡的那三種蜜蜂。
可是,受到命運打擊后,法布爾的身體一直不見好轉。一八七九年,他放棄了都市生活,搬到塞利尼昂,并將居所取名為“荒石園”,當時的他已經五十九歲。搬到荒石園的同一年里,他出版了《昆蟲記》的第一冊;一八八二年,第二冊問世;一八八五年,妻子去世,他開始繪制蘑菇水彩畫,之后,《昆蟲記》第三卷、第四卷依次出版,其中都搭配了他自己的畫作。
一八八九年,教科書的版稅相對變豐厚了,勉強可以容許法布爾更安靜地研究他的蟲子;一八九三年,他最專注研究的是大天蛾、糞金龜與象鼻蟲;幾乎是在同一時期,他開始在荒石園的家中自行啟蒙教育三個年幼的孩子。
此后的二十余年間,法布爾孜孜不倦地完成了整整十卷本《昆蟲記》,為人類留下了一部優美的“昆蟲史詩”。這部作品也奠定了今天(英語甚至漢語)小學教材里人們所見識到的“法布爾寫作風格”。
實際上,法布爾在三十二歲時發表了自己的第一篇昆蟲學論文,是關于蜜蜂的。他糾正了昆蟲學家杜福爾的一個錯誤。在杜福爾的理解里,節腹泥蜂給它們的食物注入了某種“防腐液”,使之可以長時間保持新鮮。法布爾則認為它們只是在獵物的神經節處蜇上一針,麻醉了它;獵物并未完全死去,只是成了一種更新鮮的、活的食物,多高明!
當他用這樣興味盎然的語句娓娓道來,文采簡直可以評上任何一項文學獎:
剛剛做完一件事,必然就會接著做另一件事,以使頭一件事更加完整。事情已做,便成為過去,不會重新開始,如同鐘表的指針不會倒轉……水不會倒流上陡坡,也不會逆轉回源頭。昆蟲和水流非常相似,它不會重復已經完成的行為。
這些行為總是一個接一個地相繼發生,按必要的順序緊密相連,后一個是剛剛發生的前一個的必要補充,就像環環相扣的一串回聲,此起彼伏……如同胃不知道自己精通化學,昆蟲也不知道自己具有非凡的才能。它筑巢、織網、捕食、螫刺并麻痹獵物,就像胃消化食物、分泌毒素,吐絲作繭、制蠟筑巢。(《昆蟲記》第四卷,轉引自《法布爾傳》)
也許從一開始,法布爾所做的并沒有和“昆蟲學”掛上鉤。他只是覺得所有平時不起眼的小生命,都有獨特的魅力。
讓我們捋一下當時的背景。在一八四○年前后,民眾中下層接受教育還很不容易,小學教員的年薪不超過七百,更無足夠的退休金。所謂的“博物學”,地位有限,存在感相當之弱。
聽聽這個有意思的笑話(顯示了人們對細菌的好奇和對博物學的嘲諷):博物學家說,跳蚤身上有更小的跳蚤在咬它;更小的還有更小更小的在咬它,乃至于無窮無盡……
不過,如笛卡兒這樣的大師,不就是從格物致知中走來的嗎?
愛好古典哲學的讀者知道,在歐洲地區,亞里士多德是最早希望將動植物完美分類的人之一。之后成功的植物分類學主要局限在根莖葉形態較明晰的植物,而藻類和苔蘚的分類,總是相當麻煩的,于是它們都被一口氣“派發”到了“不完美的草本”之下。
就通俗意義而言,比法布爾早出生半個來世紀。出版過《法國植物志》的拉馬克顯然幸運多了。他二十四歲時,因植物學與給時代帶來了激烈革新的法國宗師盧梭結緣。畢竟,從十七世紀初到十七世紀末,歐洲的植物圖志已經從六千種膨脹到了一萬八千種(作者從加斯帕爾·博安[Gaspard Bauhin]到了約翰·雷[John Ray])。
到了一七九四年,拉馬克才接觸到了昆蟲領域,契機是他在自然歷史博物館開設的一場生物學講座,其中談及“蠕蟲和昆蟲”。經過近一年的準備后,他完成了這次講課,為他在一八○○年寫出《無脊椎動物的自然歷史》一書奠定了基礎。
法蘭西一直是生物研究的興隆之處,這一部分歸功于十九世紀初航?;顒拥牟?,而圖錄藝術家、設備條件、數據記錄步驟都在趨于完善;另一方面,也應當感謝法國私人收藏家們與官方科研機構的有力推進。
相對于這位法國前輩,法布爾的聚焦有所不同。他是先有浩瀚的觀測記錄與標本收集,后有洞察力深厚的文筆敘述接續之。他寫過從云、雷電,到蛾、蛇與蝎、貓、蜜蜂、蒼蠅、細菌等,人身邊的一切“自然”幾乎全部包納,堪稱早期版“十萬個為什么”。但是,見證過從基礎科學普及化到科學家職業化過程的他十分明白,每次所謂的“動物學分類”,都是對動物既有形態理解的大挑戰。四足動物、鳥類、爬行動物、魚類、貝類、昆蟲,包括十七世紀以后躍然而出的微生物,即便僅將重心放在小昆蟲這個門類,可寫的東西依然太多太多。
與人類有所差別,昆蟲是集體意識極強,甚至可算是對集體生存率的追求高于個體生命價值的生物群體;它們數不勝數、遍布整個生物界的活動,常常與我們那自以為絕妙的智力相對立。甚至,它們還在不為所知的情況下,控制著植物傳粉、花朵、糧食收成乃至地貌的變化。它們才是苔蘚地帶、遼闊牧場、繁茂草叢和濕地沼澤真正的主人。
昆蟲的許多行為都符合數學上的最小值理論;如今生態學里所提出的“生物龕位”(ecological niche)定義,是石蜂和條蜂先天就懂得的。它們會利用前輩修好的坑道安頓蜂群,知道借宿廢棄舊巢的實惠,常常用最小的代價挑選住所。
這種本能的“配方”,是一定程度的智慧、高超的嗅覺與空間感、記憶力,加上非凡的集體協作?或者難道說,這正是萬物有靈的顯現,如一桿秤在均衡著各項天賦?
法布爾對這些“無意識”的成果自有一種冷靜的判斷。他說,昆蟲不具備智力—如果有,智力也是很有限的。歸根結底,它們仍是在遵從完備的生活習慣和群體勞動常規。假如昆蟲平日的生活習慣被打破,“就會變得非常愚笨,一對復眼當中,只有疑惑”。
法布爾繼續發問,對于某種小動物而言,其日常生活軌跡外的一切事物好像皆處于蒙昧之中,這可悲嗎?但所有人都清楚,它們的生活依然在有條不紊地推進;反而是朝著高智能進化的人類,在用發達的理性,以及各種的艱辛去對抗龐大、不可知的世界時,一旦產生恐慌,倒是格外的舉步維艱。這是多么反諷!
法布爾不怎么接受達爾文的進化論,他在內心似乎更加愿意相信,是本能引導著昆蟲變得如此神奇。畢竟新理論常摧毀過往的觀察結論,或者使之無法發揮作用。
拉馬克把蠕蟲和昆蟲兩類無脊椎動物分綱,不經意間成了進化論的先驅者;達爾文在一八五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提出進化論;魏斯曼于一八八三年提出“種質論”;同時,人們逐漸覺得,法布爾更確切地說像是“昆蟲觀察學家”,而不是又一個達爾文。
一八九九年之后,隨著時代科學的精神愈加嚴密,反對“萬物有靈”的呼聲愈強,法布爾所撰寫的教材逐漸淡出市場,他的經濟收入有所降低,有時候甚至需要求助孩子和科學之友協會的救濟。雖然表面上,這些對他的生活并沒有太大影響。
在文筆優美的教材里,他談到了自己所在村子的屋子。它們很有特點,茅屋頂上都有一定的傾斜度,茅草都被日光曬成了鮮亮的黃色。在他的屋子旁建筑巢穴的昆蟲有很多,法布爾最喜歡的要數“舍腰蜂”(又名泥水匠蜂);在他的描述里,這種頭部有兩只觸角、胸如圓柱、尾部細長。末端膨大的蜜蜂,不單是所有蜜蜂中身形最矯健的一種,建筑品位也很高。當它們挑選安家的屋子時,寧愿挑選農村里那些充滿煙灰的爐灶(煙筒),卻不喜歡城里別墅的雪白新爐灶。
讀著讀著,我簡直覺得法布爾也是一類泥水匠蜂般的勤勞生物。既然富麗或簡陋是一種人為的定義,而非所有生物必須持有的追求;既然有人愿意待在條件優越的環境里,也就一定有人愿意去風餐露宿、離群索居泛舟游弋在水流湍急的大河上;在科學史上,我們一再自問這樣的問題:學位重要嗎?設備重要嗎?資本和財源重要嗎?
答案很復雜。早期動植物生理學與生態學研究多不具備物理化學實驗的精密性。正如現代鳥類學科的建立,缺少了法國布里松和布豐伯爵早期粗脈絡的積累性開創,怕是毫無可能的。與之相仿,昆蟲學一開始并不具備什么分支系統學和進化分類學的主張,最多也只是粗糙的生物紀事和標本總結罷了。更何況,實際上每一次完整規劃生物分類體系,都會與當時盛行的哲學基礎體系產生劇烈沖突。
二十世紀后,昆蟲研究工作日益精細。例如,在螞蟻群落上投入了大量心血的愛德華·威爾遜(Edward O. Wilson,《昆蟲的社會》的作者)對螞蟻家族體系的描繪無疑比法布爾系統化了許多;隨著大國海外殖民擴張,跨國出行條件進步,讀者群的擴大,標本接受與貢獻的興盛,以及勞動分工與轉型上的諸多利好,也都讓昆蟲學家更“高效”了。再例如,厄克特(Frederick A. Urquhart)研究蝴蝶的遷徙時,一開始弄不明白,那些漂亮的黑脈金斑蝶冬天都飛去了哪兒。一次遠足到了墨西哥,蝶群中的一只令他恍然大悟,那是從美國明尼蘇達州“起飛”的、一只被志愿者做過序列編號的蝶。
我們能這么認為:二十世紀自然博物館里壯觀的外來物種展示,與各式期刊總覽、名錄,見證了生物與自然科學研究從沙龍式到研究學會式的轉變,其中資本化和贊助模式的作用當然不是無足輕重的。
人們還注意到,即便到了晚年,住在荒石園的法布爾也算不上閉塞和與世隔絕。例如,他還堅持每天閱讀別人定期寄來的《時代》雜志,以了解最新的思潮……那些新科技進步的確會讓他不太舒服,因為它們大多與純粹的大自然相對立,采取的方式與追求的目的又隨著潮流不停悸動。
就個性而言,法布爾喜愛寧靜與孤獨。所以,他的從容和樂觀讓人驚嘆,也常常讓人憐惜。他曾經總結說,喂養昆蟲的工作,最適合卑微研究者從事—喂養一只蝙蝠大約需要一千只蒼蠅,而喂養蒼蠅則毫無難度,不是這樣嗎?他在生活的很多方面都很節制,偶爾的樂趣是喝一些小酒,并配著開胃的菜肴。
在昆蟲以外,他對植物的觀測也很細致,論工作條件,雖然不如拉馬克任職的巴黎皇家植物園那么優越,但是《植物記》《農業化學》等書籍,也是一流的,堪比房龍(Hendrik Willem van Loon)在社會科學領域的普及作品。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曾試圖建立一個無所不包的囊括自然與抽象世界的大體系,然而歲月卻往往偏袒像法布爾這樣忠實于熱土、生活清貧且樂于接受磨煉的科學家們。也許終究是科學家教會了我們,研究方面,智商和情商是一回事,耐心、勤勞與意志力又是另一回事。寫出《美洲鳥類圖鑒》的奧杜邦(John Audubon,1785-1851)一度在小村莊幽居;立志去兩極和冰原地區的科考隊,也始終堅定地認定,不管前人滋養我們的知識源泉多么豐富,這星球上也總有新事物值得去發現。
在遙遠的征途中,他們常常只攜帶少量的衣服、食品、燃料,以及畫紙、日記本、測繪工具等,是為了更自如地工作。他們會在人跡罕至的苔原上,在散落的空樹莓、蘆葦稈里尋找著某些痕跡,用電筒照亮一些久遠的菌群,傾聽另一些地下生靈的呢喃或怨鳴。
這些默默無聞的“法布爾”們,一篇文論出爐時,人們覺得他們畢生所研究的不過是一些狹窄品類的微生物或作物罷了。然而,當他們愿意把自己的所有奉獻與后人,作為引路的標記,那些他們踏過的熱土與上面生長著的一草一木,也就開始信賴和忠實于他們了。在灌木叢邊,在柞樹、椴樹、橄欖林、槭樹和柑橘樹下,在丁香花盛開的河岸邊,在海島上,在沙漠里,在雷電、霜風和雨雪下,當千百張昆蟲翅膀嗡嗡地掠過頭頂,你很難否認這正是一種對動植物研究者的報答。
從深層意義上說,不止昆蟲是集體意識唯上的物種,人類在宏觀意義上走過的千百年也都是如此。猶如收到無意識的召喚,每位做一行便愛一行的“法布爾”掙脫出了上一代的知識泥潭,許多無法以世俗言語去形容的新事業便得以完成。從地球上的每次仰觀與俯察,到破解生物呼吸與體循環的密鑰,早期自然科學發展莫不是如此。
小小昆蟲身上,折射了人對生命基本原動力的濃烈好奇心,盡管昆蟲的活動細小、繁忙、瑣碎,卻沒有“磁石吸引磁鐵”那樣千篇一律,而更加接近于一些宇宙隱秘和神秘力量的縮影(想想吉爾伯特提出的磁性物理世界)。動物學、植物學與生態學,是另一種“煉金術”,從事它們的,也不是純然的創造者,而是通過勞作與瞬間的直覺,催發出不尋常理解力的“多邊形戰士”。
法布爾之后,DNA與基因序列研究成為主流,“隱秘”力量開始顯露真容。新世紀的生物學家和生態學家,以更絢麗高明的構思和不亞于前人的耐心與毅力,憑借著比法布爾更優越的觀測條件,肩負著去打通“地球村”里種種隔閡的責任。是他們一代代地傳遞著“接力棒”,組成了這個世界乃至整個太陽系里的知識體系,那曾經不起眼的一點一滴,最終匯聚成了偉大的羅盤、不滅的燈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