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近代條約體系視野探析中朝宗藩關系嬗變

摘 要：19世紀初，東西文明沖突和東亞國際秩序變動之際，中國傳統華夷體系面臨條約體系的嚴峻挑戰。明治維新不久，日本強迫朝鮮簽訂《江華島條約》，企圖不承認中朝宗藩關系，以便解除稱霸亞洲的絆腳石。朝鮮“壬午兵變”后，日本迫使朝鮮簽訂《濟物浦條約》，鞏固其經濟壟斷地位。清政府為了應對日本挑釁，同朝鮮簽訂《中朝水路通商章程》，并明文規定其“屬邦”地位。然而，日本巧妙利用“甲申政變”，先后與朝、清簽訂《漢城條約》和《天津條約》，對朝鮮問題上獲取與清朝同等地位。甲午戰爭后，日本通過《馬關條約》逼迫清政府終止中朝藩屬關系。本文以上述幾個主要條約為線索，闡明了清末中朝宗藩關系演進和嬗變。

關鍵詞：濟物浦條約；中朝水路通商章程；漢城條約；天津條約；馬關條約

一、近代轉型時期東亞局勢變動

19世紀初葉，西方列強為了拓展海外市場和吞噬原材料，利用堅船利炮紛紛侵入東亞諸國。此時，東亞中、日、朝三國均實行鎖國政策，歐美列強則以“門戶開放”為借口，企圖打開東亞大門。1840年，英國發動鴉片戰爭，并通過《南京條約》，強迫清政府開港。1854年，在美國武力脅迫下，日本德川幕府被迫簽訂《日美親善條約》，日本也開港。1866年，法國以教案問題為理由，派遣軍艦敲打“隱士之國”朝鮮國門（史稱“丙寅洋擾”），然而，遭到朝鮮軍民的頑強抵抗，其計劃未能如愿。隨后，1871年，美國以“舍門將軍號事件”為借口，企圖武力迫使朝鮮開港（史稱“辛末洋擾”），但以失敗而告終。辛末洋擾后，朝鮮大院君更加固執地推行鎖國政策，朝鮮各地樹立“斥和碑”，國內排外情緒日益高漲。朝鮮雖然暫時抵擋列強侵擾，繼續固守閉關鎖國政策，但中、日兩國已經被納入資本世界市場之中，朝鮮開港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19世紀60年代，清朝經歷兩次鴉片戰爭、太平天國運動后，為抵御外來侵略，提高國家實力，在早期維新思想家的倡議和部分開明官僚的積極參與下，以“中體西用”為指導思想，開始進行洋務運動。洋務派興建各類近代國防民生企業，隨著甲午戰爭中清朝戰敗，轟轟烈烈的洋務運動也宣告失敗。但是，不可否認，洋務運動無疑是那個時代清朝欲求自強的“一劑強心劑”。

日本經過“黑船來襲”后，在資產階級化武士階層的領導下，推翻德川幕府統治，建立明治天皇政權，并實行一系列改革即“明治維新”，其國力不斷增強。日本為趕上歐美列強殖民擴張的“末班車”，在國內改革的同時，迅速走上對外侵略的道路。日本不管是以資產階級化武士領導的倒幕運動，還是以工商業資產階級主導的明治維新，明顯帶有封建軍國主義烙印，所以，必然會走向對外侵略的道路。對外侵略是資產階級屬性及其政權性質所決定的必然結果。

朝鮮大院君（高宗國王父親）掌握實權后，進行過一系列“革除弊端”的改革，對內鏟除勢道政治干涉，一定程度上緩解了統治階級內部矛盾。但是，裁撤書院、清理土地等文教經濟措施，觸及地方兩班和官吏利益，兩班官員不滿情緒日益發酵，這也間接導致大院君喪失基礎，為其下臺埋下伏筆。對外，大院君實行閉關鎖國政策，僅與中國、日本保持有限度的交往。其改革實質主要是維護封建統治階級的利益。隨著閔妃一派外戚勢力強大，以“國王親政”為由，將大院君趕下臺。高宗國王親政時，對外方面改變以往鎖國政策，不僅向中國派出領選使，借鑒中國洋務運動，同時，也向日本派出朝士視察團，學習日本明治維新。1880年，朝鮮仿照清朝總理衙門，建立統理機務衙門。在軍制方面解散舊軍隊，由日本人充當軍隊教官，組建新軍隊“別技軍”。由于新軍待遇、武器均優越于舊式軍隊，引起舊軍隊普遍不滿。

1875年，日本以“云揚號事件”為借口武力強迫朝鮮簽訂《江華島條約》，使其開港通商。該條約第一款規定：“朝鮮國自主之邦，保有與日本國平等之權。”可見，日本把朝鮮視為“自主之邦”，否定其屬邦地位而成為獨立主權國家，以便日后能夠順利推行侵吞戰略步驟。第八款規定：“日本國人民在朝鮮國指定各口，如其犯罪交涉朝鮮國人民，皆歸日本官審斷。如朝鮮國人民犯罪交涉日本國人民，均歸朝鮮官査辦。各據其國律訊斷，毫無回護袒庇，務昭公平允當?！笨梢姡毡驹诔r嚴重侵犯主權而獲取領事裁判權。該條約還并未嚴明兩國關稅問題，日本實際上以零關稅向朝鮮傾銷商品，為日本獲得巨大經濟利益?？傊?，《江華島條約》標志著朝鮮開始陷入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而日本則邁出打破中朝封貢體系，建立東亞殖民體系的第一步。

二、《濟物浦條約》與《中朝水路通商章程》

1882年，閔氏一派克扣朝鮮王京軍餉13月余，至次年7月份，才發放一月分量餉米。下發餉米摻雜大量糠，無法食用，引起官兵嘩變。在金春永、柳卜萬、鄭義吉等人帶領下，前往都捧所，毆打負責管理餉米官員。兵曹判書閔謙鎬得知此事后，下令逮捕鬧事主犯，處以死刑。以都捧所事件為導火線，1882年7月23日，朝鮮京城士兵起義，史稱“壬午兵變”。起義軍處決“別技軍”日本教官，并圍攻和燒毀日本公使館，多名日本僑民被殺害。日本公使花房義質率領官員倉皇逃出漢城，到仁川港乘船回國。朝鮮兵亂消息傳到日本后，日本政府一方面派遣花房義質為全權大使，向朝鮮索取賠償；另一方面，調動軍隊準備談判破裂時隨時出兵朝鮮。經過數輪談判后，朝日雙方簽訂《濟物浦條約》。該條約中規定：“日本所受損失和護衛公使的水路兵費內的五十萬由朝鮮政府填補；日本公使官置兵若干；日本商人在元山、釜山、仁川的活動范圍擴大為五十里，兩年后擴大為一百里?！痹摋l約對日本意義重大，而對朝鮮危害極大。

首先，日本向朝鮮索取大量賠償金，加劇朝鮮王朝財政負擔，朝鮮王室為轉嫁負擔，加重對百姓的剝削，導致朝鮮民族矛盾與階級矛盾日益激化。其次，日本商人對朝鮮的經濟滲透提供便利。由于日商活動范圍日益擴大，其經濟特權也隨之增強，幾乎壟斷朝鮮經濟命脈。最后，日本政府取得在朝駐軍權，為武力侵占朝鮮創造有利條件。

閔妃出逃后，指令駐華領選使金允植、魚允中向清朝求援派兵。收到朝鮮使節的請求后，直隸總督張樹聲命馬建忠率200名士兵先行進入朝鮮。隨后又派遣吳長慶、丁汝昌率3000名清軍進入朝鮮，8月25日清軍先于日軍到達漢城。大院君若留在朝鮮，將會對高宗國王構成威脅，因此，在閔妃派官僚的誘導下，吳長慶等誤判大院君為壬午兵變主謀，于8月26日拘捕大院君并押送于天津保定府軟禁。8月29日受朝方請求，吳長慶帶兵進入漢城郊區梨泰院，扣押參與兵變的士兵多名，兵亂終于鎮壓。9月7日，朝鮮高宗將閔妃迎回宮中，閔妃集團重新掌握實權。此后，朝鮮轉變外交策略，積極向清朝靠攏。

壬午兵變后，清朝對朝鮮加大“屬邦化”力度，使其不受日本支配和侵略。在《濟物浦條約》簽訂不久，即10月1日，清廷與朝鮮在天津簽訂《中朝商民水陸貿易章程》。從此，中朝傳統“互市貿易”轉為近代通商貿易軌道?！吨谐堂袼戀Q易章程》聲明：“朝鮮久列藩封，典禮所關，一切均有定制，毋庸更議……系中國優待屬邦之意，不在各與國一體均沾之列。第五條規定：兩國第于彼此開市之處，設立關卡，稽查匪類，征收稅課。其所征稅則，無論出入口貨（除紅參外），概行值百抽五?！泵鞔_規定中朝貿易關稅問題，有利于遏制日本對朝鮮的經濟侵略。從而中朝兩國歷史悠久的“藩封”和“屬邦”特殊關系，進一步得到確認和維護。

三、《漢城條約》與《天津條約》

朝鮮開港后與中國、日本的接觸日趨頻繁。同時，朝鮮國內形成了三大政治思想派別。其中，保守派以大院君等為首，堅持“事大主義”，維護與清朝間的聯系，主張實行閉關鎖國，拒絕與外國通商，消極對待西方技術。

壬午兵變后，事大派擁有巨大政治影響力。該派雖然也主張向清朝靠攏，但也提倡“東道西器”，積極學習西方技術器物，以圖朝鮮富國強兵。開化派以金玉均、洪英植等為代表，主張以日本明治維新為榜樣，要求朝鮮強化制度層面改革，建立君主立憲制國家。開化派借助日方勢力，對抗事大黨。另外，衛正斥邪派以李恒老、柳麟錫為代表的地方儒林，主張排斥外部勢力，維護國家主權。

1884年11月30日，開化派成員計劃在漢城郵政局建成的宴會上發動政變，處決事大派官員。12月4日，朝中大臣被邀出席宴會，金等人決定在宴會附近放火，制造混亂發動政變。隨后進宮面見高宗，謊稱清軍作亂，請求避難景佑宮。日軍在開化派的授意下，進入朝鮮王宮。金玉均等人挾持國王，又在日本軍隊的支持下，假借高宗之命，清算事大黨。將趙寧夏、閔泳穆、韓圭稷等主要事大官員，誘騙至王宮后殺害。12月5日，開化黨組建新政府，頒布新政綱領。政變發生后，清朝駐兵吳兆有等人因顧慮“日人在內，畏生邊釁，遲疑未派”，因此，遲遲不出兵。此時，閔妃授意事大官員沈舜澤，面見吳兆有等人，請求清軍進宮平叛。清軍在吳、袁等人率領下，擊敗駐守王宮的開化派叛軍。竹添得信提前率領日軍撤離，逃回日本。閔妃集團在清軍的幫助下，順利鎮壓開化派，其主要領導人逃亡日本，政變“三日天下”而宣告失敗。開化派大部分脫胎于封建兩班貴族，一方面，具有新興資產階級進步性，另一方面，卻難以擺脫封建社會殘余的痼疾，其尚未形成有組織的政治勢力，不僅力量薄弱又畏于發動人民群眾；甚至妄圖投靠日本進行自上而下改革，這就注定他們必定失敗的命運。

日本國內獲悉甲申政變的消息后，為繼續擴大對朝侵略，派井上馨、竹添立即前往朝鮮進行談判。1885年1月9日，迫于日本的壓力，金弘集和井上馨簽訂《漢城條約》。該條約規定：朝鮮政府致國書向日本政府道歉、重建日本公使館和兵營，由朝鮮政府支付建筑費兩萬元、二十天逮捕和嚴懲殺害日本人的兇手。日本由甲申政變的主謀者，搖身一變為受害者，訛詐朝鮮大量資金。

為了調解政變中清、日軍隊沖突問題，《漢城條約》簽訂后，清方代表李鴻章與日方代表伊藤博文在天津進行談判，經過反復妥協雙方簽訂《天津條約》。該條約規定：簽訂條約之日起，四個月內中日兩國軍隊撤出朝鮮，將來朝鮮若有變亂或重大事件，中日兩國或一國派兵，先照會通知一國，事辦妥，即撤回，不再留防。該條約的簽訂，正如林明德先生所說“從1884年至1894年，清使朝鮮成為名副其實的中國屬邦”。從表面上看，清軍出兵果斷鎮壓政變行為，使清在朝鮮地位迅速提高，與朝鮮傳統宗藩關系得到強化，但實際上有關朝鮮問題，“簽署具有此種條款的條約，大大降低清朝一直主張的屬邦論”。日本以條約形式取得與清朝同等出兵權，清與朝鮮傳統宗藩關系進一步受到挑戰。

四、《馬關條約》

1894年2月，朝鮮爆發東學農民起義。起義軍在全琫準的領導下，不斷取得勝利。朝鮮王朝無力平定叛亂，于是請求清朝派兵鎮壓農民起義軍。清軍進入朝鮮后，清將葉志超、聶士成分別駐扎仁川與牙山。日本聽聞清朝出兵，根據《天津條約》有關規定，6月6日派海軍中將伊東祐亨帶領艦隊開赴仁川。7日，日本政府命日使大鳥圭介率領日本海軍陸戰隊進駐漢城。同日，朝鮮農民軍與官軍達成“全州協議”，甲午農民起義至此以和平方式得到解決。隨即，中日開始商討從朝鮮撤兵問題。侵略朝鮮是日本施行“大陸政策”的重要步驟，為達到侵占朝鮮的目的，6月15日日本拋出所謂“中日兩國共同協助朝鮮改革內政”的說辭，以幫助朝鮮進行內政改革為由拒絕撤兵，借此挑釁發動戰爭，半島局勢再一次變得硝煙四起。7月13日，朝鮮為緩和中日關系，設立校正廳主動進行內政改革。7月18日，大鳥圭介強迫朝方廢除與清朝簽訂的所有條約。面對日本咄咄逼人的態勢，朝鮮政府一再拖延，拒不回復日本。7月21日，日本海軍陸戰隊沖進王宮，解除王宮衛隊武裝，并迎接大院君入宮，改組新政府。日本軍隊護衛和支持下，朝鮮傀儡政府通知唐紹儀，與清所簽訂的章程全部作廢。7月24日，大鳥操縱朝鮮政府發出聲明，委托日本軍隊驅逐駐朝清軍。日本為清政府開戰，找到合理“口實”。

甲午戰爭以清朝戰敗而落下帷幕。1895年，中日簽訂《馬關條約》，條約第一條明確規定：“中國認明朝鮮國確為完全無缺之獨立自主國。故凡有虧損其獨立自主體制，即如該國向中國所修貢獻典禮等，嗣后全行廢絕?！背r脫離清朝藩屬體系，成為獨立國家，數千年傳承延續的“華夷體系”至此終結。獨立后不久，朝鮮王朝改稱國號為“大韓帝國”，實質上受日本控制。1910年，日韓簽訂《日韓合并條約》，大韓帝國滅亡而被納入日本殖民體系，朝鮮人民遭到悲慘的36年殖民統治。

五、結語

從日本武力逼迫朝鮮簽訂《江華島條約》開始，以條約形式挑戰中國傳統“華夷體系”及中朝宗藩關系。壬午兵變后，日本通過簽訂《濟物浦條約》，進一步削弱中朝封貢關系。甲申政變后，日本通過簽訂《漢城條約》，在朝鮮取得與清朝同等駐軍權。日本步步蠶食，逐漸對朝鮮問題上占據優勢地位，最終中日甲午戰爭中迫使中國簽訂《馬關條約》，使中朝宗藩關系終止。

甲午戰后，日本解除清朝遏制勢力，侵略朝鮮更加全方面露骨化，阻撓朝鮮近代化“甲午改革”、殘酷鎮壓朝鮮東學農民起義軍。大韓帝國不甘淪為日本殖民地，開始向沙俄靠攏，企圖依靠大國勢力牽制日本，以圖帝國獨立自主。于是，大韓帝國淪為沙俄與日本爭奪利益的角逐場，其國家命運猶如風前燈火搖搖欲墜。隨著日俄戰爭結束后，大韓帝國變為日本“保護國”，不久便完全淪為日本殖民地。此后，不愿做亡國奴的朝韓半島人民開始掀起轟轟烈烈的抗日民族解放斗爭新篇章。

參考文獻：

[1]中國科學院，朝鮮科學院.李朝實錄·高宗實錄[M].北京：科學出版社，1959：542.761.782.901.

[2]顧廷龍等編.李鴻章全集[M].上海：上海出版社，1985：89.

[3]清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M].故宮博物院文獻館，1932：1146.

[4]姜秀玉.甲申政變與朝鮮近代化[J].朝鮮·韓國歷史研究，2009（00）：269-283.

[5]林明德.袁世凱與朝鮮[M].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70：85.

[6]（日）陸奧宗光. 蹇蹇錄[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8：11.

（作者單位：大連大學）

作者簡介：于恩鵬（1997—），男，漢族，遼寧大連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近代史及中韓（朝）關系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