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士鎮
句子本身沒有語法錯誤,也沒有歧義,甚至難以指為不合邏輯,問題只是在于與作者想要表達的客觀事實不符。這樣的句子該不該算作病句?假若屬于病句,又該如何歸類?且看以下對于兩個疑似語病的例子的分析。
一
這是18 年前的一件舊事,當時只是隨手記下這則語料,并未形成分析文字。誰知此后不時遇見類似情形,使用者不以為語病,閱讀者習以為常。這里只能吹毛求疵,揭示癥結,以期規范語言文字表達,還讀者一個良好的閱讀環境。
2005 年9 月24 日某知名晚報副刊登載《老校長蘇步青》一文,懷念著名數學家、教育家蘇步青先生在數學教育上的不朽業績,特別是他擔任復旦大學校長期間的卓越貢獻。文章第三段開頭說:“有幸的是,蘇步青當校長的幾年,正好是我在復旦大學讀書的幾年,也正是‘文革后恢復高考后的前兩屆。”這句話是作者介紹自己與蘇步青校長在復旦大學時的交集,說明“蘇步青當校長的幾年”,恰巧是作者“在復旦大學讀書的幾年”。如果單純從時間的重疊來看,這種表述當然沒有太大問題;但作者在說及這層意思之前,卻冠以“有幸的是”引出下文,于是事情就變得復雜起來。綜觀全文的文意,作者想要表達的是,能在做學生時遇上蘇步青當校長而深感有幸。但根據作者的文字表述,“有幸者”卻是蘇步青,意思就變成蘇步青在當校長的幾年能夠遇上作者做學生是一件幸事。這當然有悖于作者“有幸”的原意,而按照字面來理解文意的讀者當然也就摸不著頭腦了。準確的表述應該是:“有幸的是,我在復旦大學讀書的幾年,正好是蘇步青當校長的那幾年,也正是‘文革后恢復高考的前兩屆。”
“有幸”在現代漢語中是一個形容詞,基本意義是“很幸運,有運氣”,通常置于動詞之前充任狀語,例如“我有幸當選為工會主席”之類。作為形容詞的“有幸”,構詞上屬于動賓式合成詞,緊接主語之后,十分順暢,是很常見的搭配,故而“有幸的”往往就是其前的主語,這是“有幸”一詞用作狀語時的基本意義與常見句式。
倘若敘事時以“有幸的是”引出下文,其后通常利用句子形式來表示“有幸的”是某個人或某件事情,以說明“有幸”的原因與根據,結構也就變得復雜起來,可以分為后續成分是單句或是復句兩種情況。如果后續成分以單句充任,情況相對簡單。例如,“有幸的是,我當選為工會主席”,或者“有幸的是,大家選舉我為工會主席”。通常情況下,作為后續成分的單句的主語即是“有幸者”,如前一例中的主語“我”;不過也有例外,如后一例,由于難以準確判定單句的主語即為“有幸者”,那么只能根據“有幸”的具體語義,以“運氣好者即是有幸者”的事理邏輯關系來進行判斷。據此,此例中的兼語“我”才是“有幸者”。需要說明的是,所謂的“運氣好”,包括從某事中得益,以及在某事上可能受損而未受損或受損減輕這樣兩種情況。
如果“有幸的是”的后續成分以復句形式充任,情況就要復雜一些。偏正關系的復句可以充任后續成分,例如以轉折復句為后續成分:“有幸的是,雖然少了幾票,我還是被選舉為工會主席”,或者“有幸的是,雖然有幾個人不同意,大家還是選舉我為工會主席”。通常情況下,轉折復句中正句的主語即是“有幸者”,如前一例正句中的主語是“我”;而在難以準確判定正句的主語即為“有幸者”的情況下,同樣只能根據“運氣好者即是有幸者”的事理邏輯來進行判斷。據此,后一例正句中的兼語“我”才是“有幸者”。聯合關系的復句也可以充任后續成分,例如以順承復句為后續成分:“有幸的是,我被選舉為學校工會主席,又被推薦為省人大代表候選人”,或者“有幸的是,大家選舉我為學校工會主席,又推薦我為省人大代表候選人”。通常情況下,順承復句中起句的主語即是“有幸者”,如前一例起句中的“我”;而在難以準確判定起句的主語即為“有幸者”的情況下,同樣只能根據“運氣好者即是有幸者”的事理邏輯來進行判斷。據此,后一例中的兩個兼語“我”才是“有幸者”。復句充任后續成分的情況甚為復雜,難以窮盡類型而又列舉用例以作分析,但若據“運氣好者即是有幸者”來仔細甄別,則有望解決各類疑難問題。
有時“有幸者”并非指某個具體的人,而是指眾人、群體,甚至更為廣泛,連所指范圍都較難確定。例如:“有幸的是,這頭逃竄出動物園的老虎并未傷人”,或者“有幸的是,這次‘甲流并未廣泛傳播開來”。在這里,“運氣好者即是有幸者”的事理邏輯仍然適用,不過“有幸者”的所指范圍不能確定,具體人群不明,只能將這兩類人籠統地描述為“老虎如果傷人就有可能傷及的人”,以及“‘甲流如果廣泛傳播開來就有可能感染的人”。
現在再回到《老校長蘇步青》中的句子:“有幸的是,蘇步青當校長的幾年,正好是我在復旦大學讀書的幾年,也正是‘文革后恢復高考后的前兩屆。”“有幸的是”的后續成分是一個并列復句,主語是“蘇步青當校長的幾年”,兩個分句是“正好是……”“也正是……”。從句式上看,“有幸的是”后緊接著出現了主語“蘇步青當校長的幾年”,文意也聚焦“蘇步青當校長”,后面的兩個判斷又直接分承“蘇步青當校長的幾年”,說明原因與根據,蘇步青不只是遇上作者“在復旦大學讀書”,而且還遇上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文革后恢復高考后的前兩屆”,故而字面意義上明確顯現出蘇步青就是“有幸者”。而從當時人們的共識以及作者想要表達的意思來看,“有幸者”不可能是主語中的“蘇步青”,根據“運氣好者即是有幸者”的事理邏輯進行判斷,“有幸者”只能是第二分句中的“我”。如此看來,作者原文的表述恰好顛倒了事實上的主客關系,又與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相背離,整個句子因偏離事實而致誤,這無疑是個病句。當然,這個句子如果單純從形式上著眼,排除當時背景下的固有含義,又倘若當時校長并非蘇步青,只是一個無名之輩,而作者就讀時已是頭帶光環、名揚一方的青年才俊,撰文時又已是具有廣泛影響的領袖人物,那么“有幸者”則為當時平庸無能的校長,整個句子也就沒什么毛病了。如此看來,語法分析中語義的作用就是這樣的重要,語言的表達就是這么的神奇!
二
下面說一段在我國乒乓球界與乒乓球球迷中廣為流傳而又習非成是的文字,是對連續三屆奧運會乒乓球男子單打亞軍王皓的戲謔。這里稍作分析,希望能還王皓一個公道。
文中寫道:“除了奧運金牌,乒乓球其他大賽的金牌王皓都拿過。”意思是,王皓只拿過奧運會之外其他大賽的金牌,未拿過奧運會的金牌。這句話本身沒有語法錯誤,說它有問題,也是因為偏離事實。這里把它拿來詳加分析,還是因為使用“除了……”這一句式時,常常只需變動后面一處似乎無關緊要的地方,意思就會悄然出現反轉,只是看上去不像加一個否定副詞“不”那樣簡單明了而已。
先說這句話符不符合事實。王皓的乒乓球職業生涯長達16 年,總共在奧運會、世錦賽、世界杯三大賽事中獲得18 塊金牌,其中包括2008 年北京奧運會乒乓球男子團體賽的1 塊金牌、2012 年倫敦奧運會乒乓球男子團體賽的1 塊金牌。只是因為王皓在三屆奧運會的男子單打決賽中先后負于韓國柳承敏(2004 年雅典,本屆未設男子團體賽項目)、我國的馬琳(2008 年北京)與張繼科(2012 年倫敦)以致三次屈居亞軍,故而視乒乓球為國球的球迷戲稱其為“千年老二”。由此可以確定地說,王皓是拿過乒乓球奧運金牌的,出現誤解的原因在于,文中的“奧運金牌”不恰當地縮小了概念范圍,排除了男子團體金牌,變為專指男子單打金牌。
前文說到,那句戲謔的話表示王皓沒有拿過奧運金牌,但只要改動一處似乎無關緊要的地方,意思就會反轉成為拿過奧運金牌。這個改動就是在文中“都”字的前面加上一個表示類同的“也”字,改成“除了奧運金牌,乒乓球其他大賽的金牌王皓也都拿過”。同時還有另一種改動方式,將“都”字換成一個表示進層的“還”字,改成“除了奧運金牌,王皓還拿過乒乓球其他大賽的金牌”。這兩種方式不但不排除王皓的奧運金牌,而且將他獲得的其他16 塊乒乓球大賽金牌全都包括進去了。當然,加上“也”字與換成“還”字,二者語義的側重點又稍有不同:“也”字表示類同,說明前后的情況有相同之處,句中語義強調的是“金牌”;“還”字表示層進,是內容上對前面的添加與補充,句中語義強調的是“乒乓球其他大賽”。須特別注意的是,這類格式中使用“也”字表示類同,很容易因為前后概念所指不同而出現差錯。仍以乒乓球比賽為例。近日關于2023年德班乒乓球世錦賽動向的新聞報道說:“除了王楚欽∕孫穎莎之外,新生代球員林詩棟∕蒯曼也將首次參加乒乓球世錦賽的男女混合雙打比賽。”由于用上了表示類同的“也”字,“也”字之后所說的事物或情況就必須與“除了”所排除的事物或情況具有相同之處,故而“王∕孫”組合的經歷也應受到后文表述的制約,必須是“首次參加乒乓球世錦賽的男女混合雙打比賽”。而事實上,“王∕孫”組合不僅參加過上屆休斯敦乒乓球世錦賽,而且拿到了金牌,這次將以上屆冠軍的身份參加本屆世錦賽。因而這句話中的“首次”涵蓋不了前后兩組球員,是致誤的贅余表述。由此可見,漢語表達是多么的細密嚴謹,多么的奧妙無窮!
介詞“除了”的基本意思是“排除”,即充任賓語的內容不計算在內;可以同名詞、動詞、形容詞或句子組合。“除了”的主要用法中,有兩種是密切相關的。一是表示引進的事物不在說明范圍之內,要說明的是其他事物,后面常用副詞“都,全”呼應其他事物。例如:“馬琳除了乒乓球世錦賽男子單打金牌,其他大賽的金牌都拿過”,或者“王勵勤除了奧運會乒乓球男子單打金牌,其他大賽的金牌全拿過”。二是表示引進的事物雖在說明的范圍內,但不是要解說的重點,后面常用副詞“還,也”引出重點。例如:“王楠除了乒乓球世錦賽女子單打金牌,還拿過其他大賽的金牌”,或者“張怡寧除了乒乓球世錦賽女子單打金牌,也拿過其他大賽的金牌”。對于上述兩類句式,也有人從是否計入“除了”后賓語的內容著眼,分稱為“排除式”與“包容式”,此說形象生動,便于記憶,不失為一種輔助學習的方法。
此外,“除了”還有一種常見用法,與“就是”搭配,構成“除了……就是……”的格式,表示二者必居其一,別無選擇。例如:“乒乓球運動員的專業任務很單調,除了技戰術訓練,就是參加比賽。”有時出于修辭上強調的需要,甚至采用趨于極致的表達方式,構成“除了……還是……”的格式。例如:“乒乓球運動員平日里非常辛苦,除了訓練,還是訓練。”這就表示沒有其他選擇,已有的選擇也是唯一的。
現在再回到文章開頭提及的是否病句的問題,答案已經很明確,當然屬于病句。應該如何歸類呢?如果名之為“表述失當”似乎過于寬泛,很難與其他類別匹配;而具體到這里所舉兩例,分別屬于對關鍵詞語“有幸的是”與“除了……”的理解使用不當,應該歸類為“詞語運用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