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飛湖
近年來,借助網絡平臺和社交媒體,“社會性死亡”(簡稱社死)成為中國社會的一個熱詞。2020年被造謠性侵的羅冠軍宣稱自己社會性死亡,而后清華學姐的社會性死亡威脅更是將“社會性死亡”一詞推向高峰,引起眾多輿論關注。青少年學生是網絡上最活躍的群體之一,第50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2年6月,我國網民群體以0-39歲為主,占據網民總數的55.2%。其中10-19歲青少年網民數量達1.4億,占比13.5%,20-29歲的占比17.2%”[1]。《2021年全國未成年人互聯網使用情況研究報告》顯示,“未成年網民在網上遭到諷刺或謾罵的比例為16.6%,自己或親友在網上遭到惡意騷擾的比例為7.0%,個人信息未經允許在網上被公開的比例為6.1%”[2]。網絡欺凌事件頻發,極大地影響著青少年學生的正常學習與生活。透過“社會性死亡”這一概念分析青少年學生網絡欺凌及其成因,并尋求治理之道,對于學生的身心健康發展尤其重要。
“社會性死亡”一詞出自托馬斯·林奇的《殯葬人手記》,“社會性死亡”發生在肌體死亡、代謝死亡之后,是死亡主體所經歷的最終階段,“是親友和鄰居所共知的死亡”[3]。本文中的“社會性死亡”指網絡欺凌的一種深層次形態,即以網絡和自媒體平臺為媒介的欺凌行為,反映了欺凌者意欲在社會意義上“置人于死地”的攻擊性行為。現實生活中,其表現出如下內涵:
第一,“社會性死亡”是一種話語暴力。現實中的欺凌多為肉體上的打擊和傷害,以強凌弱是其基本特征,可以稱為“物理攻擊”。而“社會性死亡”發生在網絡上,憑借的是語言、文字等話語暴力對精神、心理的傷害,以多欺少是其基本特征,可以稱為“魔法攻擊”。這種攻擊主要有騷擾、侮辱、詆毀、罵戰、人肉搜索、威脅等多種形式。在相關案例中,話語暴力的發生通常遵循三個基本流程:一是以道德的名義,在網絡上公開曝光、惡意制裁、審判當事人;二是通過網絡追查并公開傳播當事人的個人信息(隱私),煽動和糾集人群以暴力語言進行群體圍攻;三是在現實生活中使當事人遭到嚴重身心傷害,使之無法正常地生活和工作。[4]這種話語暴力并不是一次性打擊,也不會短暫地消失,而是持續性的、可重復的,網絡傳播速度快、范圍廣,令受欺凌者避無可避。經過網絡上的多方發酵,甚至愈演愈烈,蔓延至線下的攻擊。2023年2月,湖南桑植縣某中學舉行高考沖刺百日誓師大會,一名高三學生代表作了激情澎湃的發言,視頻流傳到網上卻遭受網暴,留言板出現“瘋癲”“人肉電池”“像精神病”“打雞血的卷王”“讀書讀魔怔了”“進入社會啥也不是”等數百條粗暴言論。本來是一次正常的鼓舞士氣的學習宣言,卻招致跟風式的冷嘲熱諷。
第二,“讓人社死”凸顯深層次的有意識暴力。如果從行為動機的角度“將暴力分為有意識暴力和無意識暴力”[5],那么“讓人社死”即一種深層次的、危害極大的、性質極其惡劣的有意識暴力。中國刑法界有個基礎性原則——主客觀相統一原則,即刑事責任的認定要綜合主觀動機和客觀事實,而主觀動機或主觀意志是犯罪罪責判定的重要依據,具體體現為行為人是否希望或放任危害結果的發生。與此類似,“社會性死亡”就是一種典型的、直接的、故意的侵害,“讓人社死”及其危害性結果是欺凌者追求的直接目標,因而屬于兼具主觀動機上的惡和客觀事實傷害的暴力行為。有些欺凌者曝光他人隱私、謾罵造謠,意圖對于他人實施打壓和傷害。更有甚者,欺凌者通過發布“網絡追查令”“網絡懸賞令”進行“人肉搜索”,雇傭網絡“水軍”、組織網絡小號對當事人進行抹黑造勢,引發輿論的一致聲討。“社死者”成為某種特定的越軌者、道德敗壞者、不檢點者等符號化污名的臨時載體。在網上公開尋親的劉學州因在網上公開自己被生母拉黑的截圖,遭到眾多網友網暴,有兩千多條評論說他公開炒作、不懂感恩、白眼狼等,受網暴后劉學州因抑郁癥服藥身亡。
第三,“社會性死亡”體現無理由發難的新趨勢。如果說傳統網絡暴力是基于某種爭論性議題而引發的道德非難,那么“社死”事件則體現出無理由發難的新趨勢。也就是說,“社死”事件完全不需要任何理由,它不是解決個人恩怨和爭端的手段,而是全靠人的“想象力”夸大其詞,杜撰誹謗,成為現實社會的一出出鬧劇。當下自媒體平臺異常火熱,深受社會追捧,在“流量為王”的刺激下,有些平臺為獲取更多流量、博得更多人關注而不擇手段,肆意編造、傳播各種不實信息。反轉劇情頻發,眾多看客頭暈目眩,網友開始譴責被曝光者,而隨著事件的持續發酵和公開,又發生劇情反轉,將矛頭調轉而攻擊曝光者。2021年,深圳一名13歲的初中女生被“網絡水軍”發文辱罵為“渣女”,不法分子還提出“有償刪帖”,對該女生實施敲詐勒索,對其身心健康造成極大損害。有不法分子專門做這種生意:注冊了十幾個微信公號,在收到一些年輕人的投稿后,加以胡編亂造,將其加工為“標題黨”網文發布。團伙成員還建立了“微信公眾號矩陣”,吸引100多萬粉絲的關注。[6]
“社會性死亡”作為一種話語暴力,其生成是多種因素和復雜邏輯耦合作用的結果。虛擬世界是其生發的時代背景,選擇性接觸是其擴散的助力機制,人的心理是其鑄型的內在要素。
在網絡虛擬世界,人們不再面對面的交往,互相不知道網絡的另一端是誰。在這種匿名的互動機制下,人們不需要顧及自身的顏面、尊嚴、身份,可以擺脫現實角色的束縛,脫下面具而自由地表達。這意味著,在網絡世界,傳統意義上熟人社會的道德運行機制并不完全適用。現實世界的熟人社會中人是固定的,而且生活空間相對狹小,因而個人的形象、聲譽、口碑顯得極為重要。個人違反道德的成本是極高的,一個人如果做了壞事馬上會四處傳開,在公眾輿論上引發負面評價,甚至被整個社交圈子排斥在外。正所謂“人言可畏”,公眾輿論構建一種無形的道德場域,為道德監督功能的發揮提供了條件支撐。而在虛擬社會,由于缺乏持續有效的機制,輿論監督對人的規范逐步隱退甚至失去效力,即使個人發生失德行為,他也不必擔心影響到他自身的生存發展,他可以修改個人ID和昵稱以逃避公眾的審判。這就使得道德規范效應只能依靠人內心的道德自律,一旦人不夠自律,則會引發道德失范。可以說,虛擬社會的匿名互動、自由表達等機制為網絡話語提供了生長的土壤,而“社會性死亡”即其中的一分子。弗洛伊德在《自我與本我》中提出人格由本我、自我和超我構成,本我是人最原初的人格狀態,它不理會外在的社會道德規范,而是按照快樂原則行事,趨向舒適、避免痛苦。在虛擬社會,人們融入網絡群體而產生一種莫名的安全感,生物性沖動、欲望、本能釋放出來,人的本我得以充分展現,人們一言不合即互相開罵,肆無忌憚、快意恩仇交織成網絡江湖。
傳播學的選擇性接觸理論認為,受眾并不必然被傳播活動所主導和改變,人們在接觸大眾傳播活動的時候,并不是不加區分地對待所有信息,而是更加傾向于接觸那些與自己的情感、態度、價值觀相吻合的信息,同時自覺不自覺地回避那些與自己既有傾向相左的信息。當意見領袖公開發表觀點,很快得到各方呼應。于是志趣相投者聚集在一起,當出現明顯的意見相左時,便會分化成幾個群體,群體內部各自擁護自己的觀點,認為自己才是真理的掌握者,而群體之間則表示出藐視與不屑,彼此對立、相互開炮。如果按照“沉默的螺旋”一直演變,人們看到與自己想法一致的觀點受到歡迎時,便積極地參與進來,從而使得這一類觀點得到更多人的擁護,而后來者由于害怕受到大多數人的孤立或者是避免被群起而攻擊,不愿意破壞先前已經達成一致的信息。[7]當后來者發現自己的意見與主流意見相左時,傾向于選擇沉默或者被動跟隨,這使得話題的討論逐漸傾斜,猶如山坡下滾雪球一般,持主流意見者逐漸增多,加速話語“抱團式”傳播。“社會性死亡”指向的事件一般都涉及公眾敏感的話題,帶有較強的群體娛樂性,容易吸引人的眼球,在意見領袖的引導下人們很快對其進行擁護。這些事件容易在海量的信息流中脫穎而出,擴散至全網絡。
學生時期是價值觀形成的關鍵時期,學生網民對網絡上的熱點表現出濃厚的興趣,成為“吃瓜群眾”的主力軍。傳統欺凌中只有欺凌者傷害被欺凌者,旁觀者對被欺凌者影響較小,甚至旁觀者會出來伸張正義,阻止欺凌行為的發生。但在“社會性死亡”中,即便是單純的圍觀行為而不采取任何行動,也提高了事件的關注度,變相對網絡欺凌提供了緘默的支持。[8]而有些圍觀者通過點贊、評論、轉發更是進一步加劇了事件的擴散,使得“社會性死亡”的傷害力呈幾何級增長。很多學生大多涉世未深,對于網上未經證實的信息采取盲從的態度,他們充滿激情而且正義感十足,動則義憤填膺地進行道德審判。勒龐在《烏合之眾》中揭示了群體中的從眾心理,集體中個人的才智被大大削弱,個體的異質性被同質性所淹沒,“隨著自覺人格的喪失,無意識人格的主導,情感和觀念通過暗示和傳染向同一方向轉向,暗示的觀念轉化為行動呼之欲出……他不再是他自己,而是變成了不受自己意志控制的傀儡”[9]。在從眾心理的影響下,圍觀的“吃瓜群眾”喪失理性思考的能力,不由自主地與群體方向一致,淪為烏合之眾的一員。他們為一種神圣的道德感所鼓動,內心狂熱的情緒被煽動,針對心中之敵展開攻擊,而后共同享受話語狂歡的盛宴。
2016年教育部等九部門發布的《關于防治中小學生欺凌和暴力的指導意見》提出防治結合的方針,一方面積極有效預防學生欺凌和暴力,另一方面依法依規處置學生欺凌和暴力事件。2017年教育部等十一部門發布的《加強中小學生欺凌綜合治理方案》明確界定了學生網絡欺凌屬于學生欺凌中的一種,并提出教育為先、預防為主、保護為要、法治四項治理原則。在這些政策框架指導下,需要對學生中的“社死”亂象展開綜合治理。
網絡不是法外之地,人們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受到道德、法律的約束。更為重要的是,公民并不具備隨意宣判他人“社死”的權力。[10]但另一方面,“社死”的網絡暴力是網絡信息時代的產物,是人們自由表達權、交流權、知情權的反映。基于言論自由的大眾道德審判本身并不是一種惡,相反,正是由于網絡道德審判機制的存在,才極大地保障了整個社會按照正常的秩序運行。從以往的案例中可以看到,網絡上的道德審判并不都促成了網絡暴力,還有很多事件正是由于廣大網民的推動,形成強大的輿論壓力,促成了社會正義的實現。因此,需要確立一種適切的治理方法論,在“過”與“不及”之間,保持好言論自由與行為規制之間的張力,既要控制好殺傷力范圍、讓罪有應得者受到懲戒而不至于誤傷他人,同時又能較好地發揮網絡道德監督、凈化社會風氣的正面功能。
學生網絡欺凌是極為復雜的社會事件,僅靠學校的單方力量很難實現有效治理,需要政府、學校、社會、網絡平臺等多元主體的共同參與。2021年12月,教育部公布《中小學法治副校長聘任與管理辦法》,明確提出聘任法治副校長,協助開展法治教育、學生保護、安全管理、預防犯罪、依法治理等工作。2022年3月,國家互聯網信息辦公室發布《未成年人網絡保護條例(征求意見稿)》,提出網絡素養培養、網絡信息內容規范、個人信息保護等多項舉措,為學生網絡欺凌的治理提供了較好的制度保障。學生網絡欺凌的治理要堅持預防和追責并重,一方面要加強公民道德教育和品質養成,尤其是學校要重點關注學生的思想道德教育、法治教育和心理健康教育,從源頭上進行干預,使學生養成文明使用網絡的習慣,增強網絡安全意識,提升網絡風險防范能力,這樣在欺凌行為發生之前就可以起到有效預防的效果;另一方面要完善相關法律法規,加大對網絡欺凌的打擊力度,追究肇事者的法律責任,嚴懲不貸,切實保護學生群體的身心健康發展。
美國在20世紀曾經嘗試以政府強力干預來推行包括網絡欺凌在內的網絡言論規制,但未取得良好效果,其原因在于政府政策僵化,跟不上網絡發展速度,無法及時關切到現實困境,[11]而且過于剛性的規制可能會損害公共網絡平臺的自由表達。這啟發我們,要從單向度的行政管制走向多向度的協同治理機制,所謂協同治理就是在系統論的基礎上促進各子系統的相互協作,更好地發揮系統功效,實現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的功能,共同促進欺凌問題的解決。政府、學校、家庭、網絡服務商不能分開而治,而是要配合聯動,形成合力,在對待欺凌事件的標準、程序、方式上有效溝通,共同助力“社會性死亡”亂象的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