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江霞 陳敏儀 張燕玉


關鍵詞:積極引導的參與;社區參與;社區社會組織;商品房住宅小區
中圖分類號:C91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640(2023)01-0081-10
隨著我國城市快速擴張,大量人口向城市聚集,房地產行業發展迅速,以高層住宅為代表的商品房住宅小區日益常見。與農村社區和單位制社區相比,這類商品房住宅小區是我國土地和住宅商品化的產物,居民因購買或租賃住房而進入小區居住,這類小區是典型的陌生人社區。相對而言,農村社區有傳統的鄉土人情來約束,單位制社區可借助工作單位人際關系來維持社區運轉,商品房住宅小區則因內在的社會聯結相對薄弱而呈現出空心化的社會結構特征。因此,由社區工作者推動的睦鄰運動隨之興起。社區睦鄰運動以促進居民之間的聯結和團結為出發點,試圖將陌生人社區轉化為熟人社區,并在此過程中促進居民對國家的認同。發展社區社會組織就成為社區工作者動員居民參與社區事務和實現社區自治的必經之路。那么,社區社會組織經歷了哪些變化?社區工作者推動社區社會組織參與社區治理的路徑是什么?
本文所研究的商品房住宅小區是指由房地產商開發建成并向社會公開售賣的樓盤所形成的住宅小區。①社區社會組織(Community-based organization,以下簡稱CBO)是旨在促進社區居民聯結,促進社區團結的非營利性組織。民政部于2017年在《關于大力培育發展社區社會組織的意見》中規定:“社區社會組織是由社區居民發起成立,在城鄉社區開展為民服務、公益慈善、鄰里互助、文體娛樂和農村生產技術服務等活動的社會組織。”[1]相關政策還有民政部2020年發布的《培育發展社區社會組織專項行動方案(2021—2023年)》。[2]
一、文獻綜述
當前學術界關于社區社會組織參與城市社區治理的研究大致有四類:一是從公民參與視角觀察社區運動興起背景下社區社會組織對社區發展的推動作用;二是從基層政權建設視角討論黨政社互動形成的社區治理格局;三是從社區培力視角分析社區社會組織參與社區治理的能力建設;四是從社會資本運營角度研究社區社會組織參與構建的社區社會網絡特征。前兩類可謂公民視角和政府視角,后兩類則聚焦于社區治理動力機制生成過程。
(一) 公民參與視角:社區運動興起背景下社區社會組織的發展
學術界對于城市社區的研究,早期起源于商品房業主維權事件,比如房屋產權糾紛、社區規劃變更、鄰避問題、業委會內部紛爭等,引發了相關討論,[3-4]其中有關業主委員會(以下簡稱“業委會”)或各類業主組織聯盟的研究最受矚目。商品房住宅小區財產權制度變化使得個人利益權利與社區公共福利緊密聯系在一起,居民“小共同體”積極發揮作用、社區集體行動成為可能。[5-6]有學者認為在社區發展中形成了地方治理聯盟。[7]就業委會治理本身來說,其內部治理和外部治理都比較弱,[8]比如居民內部派系分化、外部政策法規供給不足等。
與對業委會或業主維權組織的研究相比,學術界對其他社區社會組織的發展缺乏足夠重視,這與社區社會組織相對較弱的發展水平有關系。根據推動者的區別,社區社會組織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草根性質的社區社會組織,即由居民自發成立的各種非正式社區社會組織,如因興趣愛好形成的居民團體;第二類是官方倡導或支持的社區社會組織,如在街道和社區居委會支持下成立的黨員志愿者隊伍或其他在街居備案的社區社會組織;第三類是社會工作者推動的社區社會組織,比如社區文藝團體、社區互助組織和社區志愿服務團體。在建設群防群治社區治理機制過程中,這些社區社會組織如何發揮作用?
(二) 基層政權建設視角:黨政社關系框架下社區治理格局的表述
對于發展中國家社區治理變化,有學者從討論“國家—市場—公民”的分析框架提出,“國家”、“國家—市場”和“國家—市場—社會”這三種分析公共行動組織過程的方法。[9]②在災難治理中,當國家和地方精英未能發揮作用時,非政府組織對社區災難應對及社區重建發揮替代作用。[10]我國社區治理體現出相對強大的國家能力,“國家與社會的互動過程是一種國家型塑社會,社會也型塑國家的交互建塑過程” [11]。有學者認為,地方政府對公民參與的吸納既不是穩控型管理,也不是參與式管理,其特點是“一核多元”。即“政府發揮領導核心地位和社會主體的治理協同地位,地方政府在公共管理的某些領域‘開口子,為公民參與提供平臺或渠道,框定其活動邊界和行動規則,推進政府與公眾之間的政策磨合和共識獲致”,并提出權威體制的基層柔韌性”。[12]近年來學界逐漸將政黨納入社區治理分析范疇[13],有黨組織的社區比其他社區的居民團體數量更多。[14]
對于基層政權建設來說,住宅小區是社會治理的最小單元。在我國社區治理情境下,社區自治的內涵為黨建引領下社區協商共治。[15]黨和政府通過鞏固基層黨組織來保障政治行動力。基層政權的直接執行組織為社區居委會和社區黨委會(以下簡稱“社區兩委”),兩者兼有社會屬性與政治屬性。那么,“社區兩委”是否能夠引導社區社會組織參與社區治理?社區社會組織如何獲得社會合法性和政治合法性?國家和社會之間如何相互嵌入?
(三) 社區培力視角:社區社會組織參與社區治理的能力建設
社區培力是指社區工作者試圖運用社區教育、社區行動、地方發展等方式,協助居民提高參與社區事務的意識和能力水平,以此增強社區自身解決問題的能力。作為生活世界的重要空間場所,各地社區發展實踐項目層出不窮,比如包括社區戲劇在內的社區藝術[16]、強調居民參與的社區規劃③、社區營造[17-19]、社區領袖力項目[20]等。有研究者發現,社區培力是一個社會組織與社區合作的過程,培力的原則不是給定的,而是在變動情境下持續協商發展出來的。[21]James Defilippis研究美國社區發展后提出,20世紀70年代的地方政治是從早期的直接民主運動演變而來,并以所謂的“鄰里運動”(the neighborhoodmovement)為主導,20世紀最后十年,社區發展遵循市場取向,采取非對抗性參與和組織形式,重申社區與社群主義,本質上是“新自由社群主義”(neoliberalcommunitarianism)。[22]④此外,國際性非政府組織在發展中國家或地區開展的社區參與發展項目較為突出,而學術界對這些實驗項目褒貶不一。CevatTosun以土耳其為例,發現發展中國家受全球化影響,比如旅游業受到跨國資本和地方精英的操控,社區居民參與相對有限。[23]
我國社區治理的背景顯然不同于美國,在土地商品化和住宅商品化發展過程中,商品房住宅小區得以形成。在這類小區中,社區居民相互聯結的關系相當薄弱,需要注入新的社會關系,因此,鄰里交往和基層政治建設就有可能促進新的社區聯結,并推動社區團結。那么,在我國社區社會組織發展中,居民能否從聯結發展到團結?社區社會組織參與社區治理的規則是什么?這些規則如何形成?達成了什么樣的地方社區自治?
(四) 社會資本運營視角:社區社會網絡發展
Jane Jacobs認為,街區鄰里之間形成的社會網絡是一個城市不可替代的社會資本。[24]社會資本是指社會組織的特征,諸如信任、規范和網絡,它們能夠通過促進合作行為來提高社會效率,不同地區社區社會資本發展有其歷史特征和地方社會特點,橫向的社區團體促進了社區發展。[25]福山認為社會資本是一種有助于兩個或多個體之間相互合作的非正式規范,主要來源于家庭和社團,社團關注社會所有成員的互助合作,熱心于各種社團、社群和社區的活動,注重公民社區意識的提高,有助于促進更廣泛的社會信任,提高社會的整合力。[26]羅家德和方震平認為社區資本是“一個社群中,成員間的關系以及社會網結構維度的社會資本,以及社區內認知性社會資本,能讓此社群內部產生合作性,進而可能促成集體行動,使整個社群體受益”。[27]
對于商品房住宅小區社會組織來說,居民自發成立的草根組織具有社會合法性,比如基于共同的興趣愛好而發展出來的社會交往共識、規則等,構成社區社會組織的社會資本;由街道居委會引導培育的社區社會組織在發展過程中注重政治合法性,比如對黨和國家的認同、忠誠等,構成社區社會組織的政治資本。那么,社區社會組織的政治資本與社會資本能否互相轉化?
二、研究方法及案例背景簡述
本研究按照社區社會組織的正式程度和國家嵌入社區社會組織的程度,將社區社會組織參與社區治理分為三種類型:一是松散的居民自發組織參與社區治理;二是黨建引領下居民組織參與治理;三是社區協商網絡平臺吸納社區社會組織參與治理。本文采用案例研究法,選取了廣州市和佛山市的3個商品房住宅小區(以下用A、B、C小區指稱)。根據便利性和可行性,在不同小區運用不同的資料收集方法。在A小區采取參與式觀察法,研究小組于2021年7月對一起鄰避事件進行參與觀察。在B小區采取實地調研法,研究小組于2020—2021年對該社區兩委干部、社區居民骨干、物業公司進行訪談,并收集相關資料。在C小區主要采取訪談法,研究小組于2020年進行實地走訪,并對社區工作者進行線上及線下訪談。盡管調查對象不同,但均指向社區社會組織發展及其參與社區治理的特征分析。
需要說明的是,本研究將這三個小區視為總體上特征近似的小區。這三個小區所在區在地理上接壤,但在政策法規、地方傳統文化、社區地理方位、人口規模和居民收入等方面有細微差異。本文旨在描繪商品房住宅小區的社區社會組織發展及參與社區治理的圖景,故有關社區社會組織內部治理和外部治理的議題,不在本文的研究范圍之內。三個案例背景的簡要對比見表1。
(一) A小區松散的居民自發組織
A小區位于廣州市黃埔區,樓盤分三期開發,第三期于2016年交樓,配套設施齊全。該小區共有住戶3 564戶,約1.23萬人,分設兩個居委會,沒有業委會,由開發商成立的前期物業公司管理至今。每棟樓配備一名管家,管家會不定期推送物業公司設施維護動態,負責與該棟樓業主溝通等工作。業主之間大部分不認識,但每棟樓的業主有微信群。該小區在2021年7月發生垃圾分類智能設施撤點事件,起因是街道辦事處將原垃圾分類點進行擴建并將其升級為智能設備,擬將垃圾定時投放點改為24小時投放點,遭到居民抵制,最終撤銷新設備,恢復原樣。
(二) B小區街坊志愿互助會
B小區位于佛山市南海區,所在社區有10個商品房住宅小區,樓價排在全區前列,均配備了物業服務企業。B小區占地約11萬平方米,有23棟樓,共有住戶2 687戶,其中本地戶籍人口約占40%。B小區自2018年12月交樓以來,業主因房屋質量不佳、房屋面積有誤、車位價格浮動、社區垃圾中轉站選址不合理、電梯故障、停車場秩序管理混亂、高空拋物等問題,采取拉橫幅、撥打地方政府服務熱線、集體上訪等手段表達訴求,并計劃通過成立業委會維權。B小區的社區兩委響應區政府和街道辦事處的號召,開展創建熟人社區(以下簡稱“創熟”)工作,于2019年4月推動成立小區街坊志愿互助會(以下簡稱“街坊會”)。街坊會積極協助社區兩委和物業公司開展鄰里矛盾化解、入戶探訪、抗疫志愿服務等活動。
(三) C小區黨員志愿者先鋒隊
C小區位于佛山市順德區,面積約5.5萬平方米,有25棟樓,共有住戶576戶,約2 000人,于2001年建成,有業主委員會及物業公司。該社區近年來引入社會工作服務機構,該機構派出的服務團隊根據前期調研結果,在小區組織親子家庭開展墻繪、垃圾分類宣傳等活動,后來培育了一支黨員志愿者先鋒隊伍。社會工作者運用社區協商技術,協助業委會、物業服務企業開展社區協商實踐,協助各方共同參與社區治理。當前業委會運作規范,各項事務透明公開;業委會、物業服務企業、社區居委會、社會工作服務機構之間協作關系良好。
三、研究發現
從推動者來看,社區社會組織可以分為三類。一是居民自發形成的社區社會組織,比如文體活動興趣團體、鄰里生活中老鄉社會交往圈子、同年齡段小孩家長群體等。二是社區兩委號召下成立的社區社會組織,如社區黨員志愿者隊伍、老年人協會等,并且搭建社區協商平臺,如建設社區議事廳硬件設施、開展特定社區議題的N方聯席會議等。有的社區組織積極聯系社區文體團體,并給予場地、物資等支持,比如受福利彩票支持的社區星光老人之家就成為社區曲藝社的活動空間;有的社區組織接受居民的捐贈物質,并組織社區黨員志愿者參與社區慰問等活動。三是社會工作者推動的社區社會組織,比如社區文體興趣團體、社區互助組織、社區志愿服務團體等,并且參與社區協商平臺建設。社區治理參與主體較少有單一的行動者,一般至少有兩類(居民、社區居委會)行動者,甚至有更多主體(專業社會工作者、社區便民經濟組織等)參與治理。
這三類推動者推動社區社會組織發展的動力有所不同。從初始發展來看,居民自發的社區社會組織基于共同的愛好、語言、價值觀、利益等而發展起來,這類組織兼具自利性和臨時性;社區兩委推動的社區社會組織基于行政任務的要求而發展起來,這類組織兼具政治性和社會性;社會工作者推動的社區社會組織基于居民的共同需要或面臨共同問題而發展起來,社會工作者在政治認同的前提下因政府購買或公益基金資助而到社區工作,這類組織兼具自利性和利他性。不同的推動者面臨的行政、政治、社會合法性基礎有所差異,若從國家對社區社會組織的管理程度來劃分,可以將社區社會組織參與社區社會組織分為三種類型:(1)自然自發的居民分散參與;(2)有意引導的社區社會組織參與;(3)各方力量相互嵌入的社區社會組織參與。其中,從(1)到(2)的關鍵轉折點是自利的組織如何轉變為互惠互利的組織。從(2)到(3)的關鍵轉折點是各方主體如何嵌入到社區社會組織。
(一) 自發組織的社區居民參與社區治理
A、B小區均發生過業主維權事件。其中,B小區因房屋質量、面積等問題發生過業主維權事件,業主向地方政府及主管部門投訴,地方政府將事件轉至社區居委會處理。這些業主維權事件在商品房住宅小區較為常見。居民自發成立的維權組織行事靈活,彈性大,但沖突雙方較易從協商發展到對抗,當事人容易情緒化或過激化。政府部門通常將此類事件作為影響社會穩定的群體事件,往往從應急管理的角度,采取事中控制和事后補救的方式來應對,而在事前預防方面較為薄弱。我們可以從案例1(A小區垃圾分類智能設施改造撤點事件——從“不經意的關注”到“臨時的團結”)來分析。
A小區有兩棟樓的業主發現樓下原有垃圾點被擴建為垃圾分類智能設施,有業主聽說該定時投放點將改為24小時誤時投放點,于是有業主在微信群里發布現場照片,呼吁鄰居們共同關注。有的業主進一步核實是否改為24小時投放點;有的業主收集本小區其他樓棟垃圾誤時投放點的設施安裝情況;有的業主上門收集住戶簽名;在新的垃圾設施暫停使用期間,有住戶直接將垃圾丟在附近,保潔人員延遲作業,小區環境衛生趨向惡化;有的業主直接將小區其他地方的垃圾桶搬過來放在正對小區出入口的地方;有的業主與本棟樓管家溝通,并將管家的回復截屏發至業主群,管家表示該設施是街道和社區要求安裝的;有的業主將此問題反映至居委會;有的業主在業主群里呼吁大家多撥打政府服務熱線12345;有的在業主群里討論此投放點設置的后果,比如綠地減少、垃圾增多、影響房價等。
在新的垃圾分類設施安裝后不到兩周的時間內,有業主連續三個晚上約談居委會工作人員,并在業主微信群里呼吁大家到現場圍觀。在第二次約談過程中,去社區居委會(黨群服務中心)的業主有二三十人。參與者都是中青年,有的帶著孩子,現場氣氛不激烈,業主顯得客氣、理性、耐心,但社區居委會工作人員無法正常下班。業主建議社區居委會聯系街道辦事處工作人員參與協調,街道辦負責垃圾分類的副主任趕到現場與居民溝通,表示街道辦原本是為了提高垃圾處理設施檔次而自己出資購買此設施,沒料到業主反對,希望業主做好對物業公司垃圾處理方面的監督工作,并承諾將請示街道總負責人后,解決此問題。當天晚上管家趕到現場,在與街道辦工作人員單獨溝通后,返回社區居委會與業主溝通。業主們明確表示,希望垃圾點恢復原狀即可,并與物業公司商量好將已投放的智能設施暫停使用,在附近臨近小區大門口位置暫時安放垃圾分類桶供居民使用。不久,該智能設施被拆除,垃圾點和周邊擴建占用的綠化地都恢復原狀。
從上述事件來看,自發組織起來的居民參與社區治理,起因通常是與業主利益相關的事件。本案例中居民相互動員的理由是因垃圾點擴建導致的樓價降低、綠地減少等問題,動員的方式包括上門收集簽名、微信群互相分享信息、居民自發約談社區居委會、求證物業管理人員、圍觀或參與現場協調等。在整個事件中有不斷變換的臨時召集人和不斷擴大的居民關注者群體。對于社區住戶來說,因公共事件引發了該社區公共話題,而利益立場的一致性使其較易形成短暫的團結,并逐漸形成統一的抵制策略,比如引起關注、征集民意、采取行動等。在日常生活中,這類小區居民之間雖然整體不熟悉,但有社會交往的日常生活基礎及行為方式,比如社區公共活動空間、線上鄰里交往空間等。⑤
(二) 積極引導的社區社會組織參與社區治理
商品房住宅小區不僅是一個生活空間,也是一個權力空間,這個權力空間是由各個行動者共同塑造出來的,不同的行動者有不同的立場和利益。社區兩委作為基層政權的執行者,有加強基層政權的需要;因政府購買等方式被派駐到社區的社會工作者,需要協助政府和居民解決社區問題;物業服務企業有通過服務獲得經濟利益的需要;住戶有居住和社會交往的需要。自發組織狀態下的居民處于原子化生存狀態,社區社會整合能力較弱,如果遇到風險,社區復元力比較差。這就需要將居民聯結起來,形成共同體。那么,如何吸引居民參與活動?如何形成社區居民團體?如何將自娛自樂的居民團體轉變為社區公益組織?我們可以從案例2(B小區社區居委推動成立的街坊會與小區善治——從“社企共建”到“強化黨建”)來分析。
B小區在交付使用后,業主們向所在小區的物業分公司提出市政配套設施建設、娛樂活動、物業服務等方面的需求和問題點。該地區物業分公司隸屬于某集團公司,集團公司有自己的黨組織。物業分公司向主管部門溝通匯報的同時,也向所在社區黨委反映情況。物業服務企業與社區黨委多次協商后,社區公共服務中心與物業分公司簽署“置換場地發展服務”場地使用協議,將原社區物業用房合計共1 200平方米交給物業分公司使用,規定場地只限于開展社區營造、社區社會組織建設、物業服務及志愿服務等非營利性活動,物業公司負責管理和維護場地及日常費用等。物業分公司投入40萬元資金和一定數量的人力資源將改場地建成“睦鄰中心”。社區黨委將此稱為“社企共建”。
社區兩委根據區政府和街道辦事處社區治理創新的要求,開展“跟黨走,一起創熟”的一系列活動,包括走訪社區居民、開樓道座談會、物業公司與業主溝通會、組建業主娛樂分隊等。這些活動使街坊熟絡起來。社區兩委發掘熱心居民骨干并將其發展成為樓長,并以樓長為紐帶,于2019年4月促成建立街坊會。街坊會開展活動時,成員身著印有黨徽的統一馬甲或文化衫。后來,社區兩委引入社會工作服務機構開展社區發展項目——社區新市民學堂,旨在提高居民參與社區治理的能力。
街坊會成立后,聯合社區文體組織開展各項睦鄰活動(如美食評比、文明養寵、舞蹈大賽、重陽敬老、應急培訓、防震減災培訓、便民服務等);協助社區兩委和物業公司化解鄰里糾紛、參與禁止高空拋物宣傳、公園除草、敬老等多項公益活動;外出參訪、學習其他社區治理經驗;定期參與社區多方聯席會議,促進物業與住戶之間的溝通。
從上述案例來看,社區居委和社會工作者、物業公司都通過開展節假日活動增加了居民之間的社會交往。首先,對于物業公司來說,節假日活動為常態化活動。物業公司表明自己在鄰里糾紛中保持中立的態度,希望街坊會協助調解鄰里糾紛及開展活動等;物業公司邀請街坊會成員了解社區設備日常運作、費用開支、物業收費公示等;對社區公共活動經費,有的活動有固定的社區文化費用資助,有的活動沒有;有的活動靠服務費、開發物業租賃服務等資助,有的活動靠共有收益、公益支出、社區基金等資助。其次,對于街坊會成員來說,自己是居民身份,便于做調解;街坊會成員注意自己的言行舉止,如在微信群里發言以“正能量”引導輿論等。
由此可見,社區工作人員強有力的引導促進了社區社會組織的成立及運作,此為“有引導的參與”。 社區工作者明確自己的利益中立立場,這一立場有利于其介入社區事務。而且,社區工作者在發現文體團隊、發展樓組長隊伍過程中,注重互惠互利的同時,有意圖地培養居民,提高其參與社區服務及社區治理的能力。一方面,社區黨委在與物業黨組織合作進入住宅小區,開展居民活動和發展社區社會組織時,突出政黨話語及相關標志符號的運用,提高居民認同度和黨員自豪感,比如鼓勵居民志愿者亮出自己的黨員身份。這些行動促進了黨建引領導下多元主體參與的社區治理格局發展。另一方面,通過公民教育促進社區團體組織能力水平提高,比如關于社區居民相互平等、尊重、公民責任方面的教育。而且,社區黨委根據居民優勢或興趣意愿給予其參與社區志愿服務的機會,并通過認可、表彰、感激等方式強化志愿者為社區服務的意愿,提高其參與的存在感,增強參與意義,從而激發志愿者參與動機。
(三)多元主體相互嵌入的社區社會組織參與社區治理
近年來黨和政府不斷加強新經濟組織和社會組織黨組織建設,社區社會組織也不例外。比如案例2所呈現的社區社會組織發展過程,即社區黨委在“組織群眾、領導群眾、服務群眾”中“強化黨建”,提出“聽黨話,跟黨走,感黨恩”的口號并踐行的過程。這一方面體現了社區社會組織的政治社會化功能;另一方面社區社會組織的成立是因為居民有社會交往的需要,有其社會合法性。但是,在商品房住宅小區,居民因在小區居住產生地緣關系,社會合法性內在的規則難以通過傳統農村社區鄉規民約或單位制社區科層權威來形成和實現。這就需要社區工作者協助居民發展新的鄰里相處規則,比如基于民主協商形成共識。這實際上是現代社會公民責任教育的內容,比如案例1所呈現的居民內部萌發的臨時協作機制、案例2中所呈現的社區協商民主機制。因此,我國社區社會組織既要有政治合法性,又要有社會合法性,即具有政治社會化和培養公民責任感的雙重功能。社區社會組織發展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這兩種功能在社區如何互相嵌入,而且嵌入的結果是治理效能增加而不是治理效能耗竭。
如果說社區行動者所在組織的政治屬性是其政治資本的來源,而社會屬性是其社會資本的來源,那么在特定的社區治理情境下,組織內部及組織之間的政治資本與社會資本可以相互轉化,比如案例2中社區黨委通過與物業公司黨組織合作,實現“社企共建”社區的方式,由社區黨委提供場地,物業公司出資,街坊會開展鄰里活動,在強化黨建的同時擴展了社區居民社會交往的空間。另外還有一種社區社會組織發展方式,即社區工作者對社區內黨員資源的挖掘及動員,建立社區黨員先鋒隊,通過黨員先鋒隊號召其他居民一起參與社區協商治理。具體內容,我們可以從案例3(C小區社區社會工作者促進共建共治共享社區治理格局發展——從“黨員先鋒隊”到“共治平臺”)來分析。
C小區樓盤建成時間較長,容積率小,人口規模相對小,有業委會,但在社區社會工作者介入此小區之前,業委會在動員居民參與方面比較困難,對于解決鄰里問題、共有空間等問題相對乏力。區委組織部引入社會工作服務機構,開展社區治理服務,旨在加強C小區基層黨建。社會工作者進入社區后,積極開展睦鄰活動,如動員社區親子志愿者在小區圍墻上繪制美好家園圖畫;開展社區需求調研,與業委會和物業管理人員共同討論社區問題;引入參與式社區規劃進行公共空間改造;推動共治小組發展,搭建小區事務共治平臺,根據社區居民整體意見,整合社區資源對社區公共事務進行綜合治理。其中,協助居民掌握協商技巧和培育社區居民志愿組織的成效尤為突出。以協商技巧發展為例,社會工作者在與業委會、物業管理人員、黨員志愿者等共同商議社區事務的會議中,引入羅伯特議事規則,并將討論過程盡可能地通過可視化的方式呈現出來。社會工作者逐漸發展出一套可視化社區協商工具,比如在特定主題討論中,鼓勵與會者在不同色彩、不同形狀的卡紙上寫出某個想法,通過樹形圖或其他形式呈現這些想法之間的關聯,在對議題討論結果表決時,鼓勵與會者舉起贊成或反對的醒目牌子。以培育社區居民志愿組織為例,社會工作者以居民需求為出發點,舉辦居民喜聞樂見的活動,創造良好的社區氛圍,并在此過程中培育黨員先鋒隊伍,引導和鼓勵黨員志愿者參與社區公共事務(這些事務正是社區居民關注的問題,比如樓頂滲水、小區出入口道路安全等)。而且,社會工作者通過舉辦小區志愿者隊伍成立周年慶典等儀式活動,提高參與者的榮譽感和意愿。
在商品房住宅小區,居民“社會性”和“公共性”的發展是一個不可回避的問題。案例2中引導居民參與的主體為社區黨委。社區黨委在深入群眾、聯系群眾和整合資源方面,發揮自身組織優勢;案例3中引導參與的主體為社區社會工作者,社會工作者被視作現代化社區治理技術專家,在確保政治方向正確的前提下,發揮其在組織技巧、協商技巧、活動舉辦等方面的專業優勢,激活了社區動力,提升了社區營造水平。
三個小區社區社會組織參與社區治理的過程分析對比見表2。
除了黨員先鋒隊,業委會也是商品房住宅小區治理重要的社會行動者。一方面,業委會在運作過程中,涉及業主權利的行使和相關經濟利益的分配,比如物業服務企業選聘、共有收益分配等;另一方面,業委會組織化水平較低,其內外部治理都比較弱。不過,對于社區志愿組織來說,即使承擔部分社區公共事務,也不一定轉化為業委會,如案例2中的街坊會僅僅停留在社區黨委支持下的民主管理的志愿組織層面上,各方對成立業委會各有疑慮。
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在政府監管和基層自發組織之間缺乏中間過渡環節,而社區工作者恰恰能夠在此環節發揮作用,即通過社區教育協助居民提高社區參與能力,比如提高社區民主協商技巧、理念或認識水平等,共同推進“一核多元”的社區建設。由此可見,黨和政府的基層組織與社區社會組織之間互相嵌入、互相影響,共同塑造社區治理格局。在政治層面上,黨建的內核是通過行動為人民謀幸福,“黨建引領”需要發揮黨的行動力和實踐力。在行政層面上,社區治理相關制度有待創新,比如各類社區社會組織的法律地位、社區治理人才培養、社區服務輸送體系等有待進一步研究。
四、討論:基層黨建引領居民參與
從上述三個案例來看,商品房住宅小區居民參與社區治理可以分為自然自發下的組織參與和積極引導下的組織參與,社區社會組織參與社區治理可以分為黨建引領下的參與和依法自主的參與。如果將這些類型的發展視為一個連續體的話,那么,不同類型之間是否可以過渡?社區行動者如何引導居民有組織地參與社區治理?黨建引領下的社區社會組織參與治理如何發展成為社區社會組織依法自主地參與治理?
(一) 黨建引領下的睦鄰運動:住宅小區命運共同體的形成
如案例1所呈現的情形,松散的居民自發組織參與社區治理,即使居民之間有自發的合作,但這種合作是臨時的,容易發展成突發性的群體事件。由于社區管理者處于比較被動的狀態,管理方式常常以應急性為主而難以有預見性。對于商品房住宅小區來說,住戶并非永久居住在某一個社區,比如住戶可以通過出售或出租房產而離開該社區,即居民有居住社區選擇權。在這種背景下,社區工作者要動員、吸引居民參與社區社會組織,就得回應居民的多元化、多層次需要。⑥社區兩委和其他社區行動者,如物業管理人員、社會工作者,為了打好群眾基礎都要開展睦鄰活動。這些社區行動者在發展與居民的關系時所處地位不同。物業管理人員由住戶出資聘用,是被雇傭者;社會工作者通常是由居民以外的出資方資助,是社會力量的推動者;社區兩委則由政府撥付經費,是黨和政府在基層的代表。這三者共同構成社區的三種力量,分別是經濟力量、社會力量和政黨力量。三種力量合作,共同創造了社區治理格局。社區黨委在協同其他社區行動者開展睦鄰活動過程中,對社區社會組織強而有力的推動,穩固了基層政權。本文將這種居民參與社區治理的方式稱為“黨建引領下的睦鄰運動”。
這種睦鄰運動是整合了政治化和社會化的睦鄰運動。從案例2來看,由社區兩委主動開展的黨建引領下的睦鄰運動,激發了社區骨干的參與熱情和政治認同,培育了社區社會組織,整合了居民的力量,實現了社區自我管理、自我教育和自我服務,營造了小區生活共同體;同時利用相關的社區行動者優勢,促成了多方合作,建立了社區治理聯盟(比如通過多元參與的聯席會議搭建社區民主協商平臺),推動了小區命運共同體的發展。小區命運共同體可以描述為住宅小區內利益相關者,在時空變換下同舟共濟的相互依存狀態。
(二) 社區治理規則的形成:禮法社會傳統中公民責任感的培育
如前所述,社區社會組織參與社區治理對于居民來說,是各社區行動者共同塑造社區規則的過程。從案例2街坊會的文本資料(如章程、信息公開制度、會議制度、議事規則)及實踐(協助物業和社區兩委開展居民工作、在社區兩委帶領下學習及實踐社區協商議事等)來看,社區居民社會交往的規則表現為平等參與、互相尊重,并在志愿服務過程中形成社區公共精神,逐漸演化為社區文化;不同的社區社會組織相互學習、共同合作。相對于農村社區和單位型住宅小區,商品房住宅小區較少有相對穩固、有影響的社區文化歷史,是一個可塑性很強的社區空間。但這類社區治理資源存在人情不足(比如居民可以不依賴社區而保持獨立的生活)與法治不足(比如業委會在相關政策法規的嚴格約束下審慎發展)的情況,社區治理模式游走在人情社會與法理社會之間。現時我國社區建設要求法治、德治、自治[28],在商品房住宅小區居民共同生活中,居民通過參與社區社會組織,社區社會組織通過參與社區治理,使社區禮治與法治得以發展。
以案例2所推行的“創建熟人社區”來說,“創熟”活動拉近了居民的距離,促進了社區社會組織發展。比如,B小區社區骨干在訪談中表示,無社區公共活動的其他小區居民羨慕有公共活動的小區居民,希望自己小區有些類似的社區社會組織,召集居民組織及參與社區睦鄰活動。包括社區社會組織在內的社區行動者構建及發展社區社會關系網絡,拓展社區文化資源,塑造社區公共精神,這實際上體現了城鎮化背景下的社會發展特點。在此過程中,社區行動者如何控制“陌生”與“熟悉”之間的程度就要視居民的約定或社區契約而定。以案例3來說,社區工作者開展睦鄰活動,促進居民之間的聯結,培育社區社會組織,并通過社區協商議事平臺搭建,聯合其他主體共同制定規則,解決居民所關注的公共事務。其中,社區工作者發揮了重要作用,一方面,增能居民、引導居民在體制內解決沖突;另一方面,提高制度容納力,促進和倡導有助于解決社區公共事務的政策法規發展。
五、結束語
如上所述,商品房住宅小區的社會構成基礎不同于傳統農村社區和單位制下職工住宅社區,是在土地和住宅商品化發展過程中,居民基于消費而形成的新型生活空間,鄰里之間的互相依存性較少,生活方式趨向個體化和家庭化,社會交往規則基于個體之間的協商和認同。由此可見,這個新型生活空間同時具有地理空間、社會空間、權力空間和意義空間的特性。社區社會組織是居民結社的反映,是社區生活共同體的組織基礎,是社區集體力量的反映。因此,推動及主導社區社會組織發展的行動者在社區空間創建過程中具有重要作用。社區社會組織參與社區治理表現為三種類型:一是自然自發組織狀態下的居民參與;二是黨建引領下的社區社會組織參與;三是社區協商網絡平臺發展下的社區社會組織參與。
社區社會組織參與社區治理具有政治社會化和培養公民責任感的雙重任務。一方面,以黨建引領社區社會組織參與社會治理,提高國家和民族的凝聚力;另一方面,強調公民責任感,強調居民為自己為社區為國家承擔責任。社區社會組織參與社區社會組織的核心內容是通過營造社區公共生活發展社區公共精神,與此同時培養居民的家國情懷。于組織而言,社區社會組織成為人民群眾組織化的載體;于居民個體而言,黨員身份則是個人身份中的政治身份。這反映了中國特色的社區工作實踐特征,即在權威治理體制下,居民、社區工作者及社區社會組織的政治資本與社會資本相互轉化、相互合作。
不過,本研究的樣本有限,研究結論是否適用于經濟社會資源匱乏的住宅小區仍有待進一步研究。比如,當下住宅小區在商品化大潮下呈現階層空間分異的特點,不同階層聚集的小區社區服務供給來源有所差異。以老舊小區為例,居民通過商業化方式獲得物業管理服務的能力相對有限,現時較多通過政府或慈善公益資源輸入或居民自治組織的方式來加以維護,具體表現為舊城更新相關的政策法規和低于市場利潤的物業管理方式,比如原物業興建單位管理、物業公司托管、連片管理或自管等。而對農村社區來說,社區行動者在現代化社區治理中面對挑戰,比如將禮治原則下基于人倫關系的差序格局轉變為法治原則下基于法理精神的平等法則困難重重,而城鄉社區所處的社區治理情境明顯有差異。無論如何,受到積極引導的社區社會組織都是聯結居民的一種方式,基于共同契約建立起來的社區社會組織參與社區治理,則提供了培養居民參與社區協商治理的可能性。也就是說,如果能夠通過積極引導的參與,即通過意識或價值觀、規則等引導并促進居民達成共識,社區治理積極力量將得到增強,社區治理能力現代化將得以發展。
(文字編輯:徐朝科 責任校對:鄒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