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磊

經濟增長和社會發展過程的起伏波動具有周期性,從事經濟工作的人大都了解三至四年庫存變化周期、九至十年的投資周期。人的一生會經歷很多個這樣的周期,能夠遇上歷史大變局的人則是少數,而我們現在正處在一個人類社會發展史上的重大轉折時代。
對短期經濟波動已經習慣的人,突然發現過去的規律似乎不再有效,在短周期衰退因素和歷史大周期疊加的情況下,有業內專家在全球經濟“衰退”前加了個“大”字;有人提出“大解體”,對未來表達了深度悲觀情緒?!稄拇笏ネ说酱笸喝蚪洕C劇變與后果》的作者擁有40多年金融市場實戰經驗,曾在2006年預見了全球金融危機。他在本書中推演了后危機時代的經濟演變過程。
這個主題正是世界各國人們當前所共同關注的焦點。全球經濟是否會出現“大停滯”,關系到每個普通人的福祉,更是企業界制定戰略時需要搞清楚的重要問題。
用于衡量經濟增長還是停滯、衰退的常用指標是經濟學家西蒙·庫茲涅茨提出的“國內生產總值(GDP)”,該指標一直以來都是國家發展排名的最重要依據。目前排名是美國第一。另一項全球排名從2012年開始由聯合國在《世界幸福報告》中發布,越來越引人注目。2022年該報告在全球146個參選國家和地區中評出前10名最幸福國家,其中沒有美國。第1名是芬蘭,緊隨其后的是丹麥、冰島、瑞士、荷蘭、盧森堡、瑞典、挪威等北歐和西歐發達經濟體,以色列和新西蘭分別排名第9和第10。美國位居第16位??梢娨訥DP為標準的單純的經濟測算,與人們的幸福感并不匹配。
GDP無法反映新產品、質量改進、創新帶來的進步,無法計量技術進步導致工作生活方便和休閑時間增加帶給人們的好處,也忽視了財富分配過度不均帶來的危害。然而,一些破壞性活動,比如戰爭和災害之后的重建,盡管社會凈財富沒有增加甚至減少了,也會被計入當期經濟增加值。
當人們將重點轉移到經濟增長的質量上時,這個問題尤顯突出。各國不斷探尋能夠代替GDP的指標,比如不丹提出“國民幸福指數”,馬來西亞提出“生活質量指數”“真實發展指數”,經合組織認可“美好生活指數”和“同一個地球資產負債表項目”等。
所有這些提議都旨在采取不同的方法,用社會、環境因素補充甚至取代GDP指標。但是這些國家本身的發展水平不足以引領風向。退而求其次,用人均GDP或可支配收入的中位數和眾數來代替總量GDP可能是目前較合理的選擇。主張使用人均GDP這一指標的理由是在特定條件下,它往往代表一個國家采取的措施是否有助于強力提升該國的幸福指數,而可支配收入的中位數或眾數能夠更準確地衡量多數人獲得的實際財富份額和購買力。
對于進入數字經濟時代的國家來說,生產力提升不再依賴人口數量,甚至不會要求人們像過去那樣付出大量勞動時間,假設GDP保持穩定增長,則工作之余的休閑活動對人們的幸福感體驗會產生更大的影響。
作者在一個康波周期(經濟長周期)或一個霸權周期(國際政治經濟周期)里的分析,無疑充滿了睿智的真知灼見,對經濟政策得過且過、資源和環境約束、全球化退潮、經濟不平等之類嚴重問題的列舉和剖析是正確的。其分析中的不足之處主要是對跨康波周期的變化規律深入體察不夠。
作者提到現在這種狀態不禁讓人聯想起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的那個階段。這個直覺是準確的。當時和當下的共同點高度相似,英國全球霸權遭遇美國挑戰,霸權交替和經濟長周期的重合必將帶來歷史性大轉折。全球范圍的結構性變革很難自發實現,推動社會進步的根本力量來自科技創新和由此帶來的生產力突飛猛進。相比第一次工業革命在蒸汽機、鐵路和紡織業方面的較分散的技術創新應用,第二次工業革命不僅全面推廣了這些創新,并將蒸汽機技術升級為內燃機,快速推進了更具通用性的技術,如電力和通信,交通、電力和通訊很快達到可商業大規模推廣的階段,兩次工業革命的潛力在1870年-1970年之間全面爆發。作者認為這是有史以來絕無僅有的進步速度,未來很難再重現。
作者的悲觀看法可能來自對第三次工業革命效果的評估。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出現的計算機和通信技術革命,甚至20世紀90年代開始的互聯網技術的普及,帶來的只是20多年的生產力有限提升?;ヂ摼W繁榮集中在社交網絡、即時通信、在線游戲和新媒體等與實體經濟關聯度較低的領域,對實體經濟的最大影響是互聯網平臺企業對零售、金融等服務行業的滲透,在電商、互聯網金融快速發展的過程中,這些領域的傳統企業受到了較大沖擊。而且平臺經濟的“贏家通吃”現象,又造成了這些領域的財富重新分配出現過度集中現象。除了提升服務便捷和用戶滿意度之外,客戶數據創造的巨額財富并沒有按照數據權益分配給用戶,而是流入互聯網寡頭手中,至多提高了互聯網從業人員的收入水平。這種極端不均衡的財富分配格局顯然無法在較大社會層面形成有利于發展實體經濟的資本積累和投入。
從技術創新到被廣泛應用,既要符合技術發展的規律,也有實踐應用方面的限制。新技術在初期很少是通用技術。以互聯網技術為例,對于不上網的個人或機構是不會起到任何作用的,30年過去了,隨著瀏覽器技術和移動通信技術的發展,全球網民目前約50億人,普及率約為60%。從“通用性”和普及范圍看,基于網絡的數字技術能發揮的作用還較為有限。在網絡上發生的線上經濟活動仍與龐大的線下經濟體量不可同日而語。要讓基于網絡科技創新的技術轉化為生產力,要么將足夠多的線下經濟轉到線上進行,要么借助新技術實現虛擬空間和實體經濟的無縫連接,在虛擬空間復刻發生在線下的實體經濟活動,通過數字工廠、數字孿生等技術提升生產效率。
從線下為主體到線下、線上高度混合的經濟形態,不僅需要改造現有的高度中心化的社會經濟結構,舊的生產方式和商業模式也在變化。數據作為新的生產要素,將在基于自然資源消耗的經濟增長模式中發揮越來越重要的作用。與數據相關的法律和倫理道德屬于全新的生產關系,這是一個漫長的社會轉型和演進過程,這種變化可能需要30年-60年才能逐步成熟,數字社會對工業社會的替代,也一定會創造出人類發展的另一個奇跡。
在新冠疫情和全球供應鏈調整過程中發生的通脹,在各國相繼收緊貨幣政策的過程中逐漸降溫。如果通脹不能“軟著陸”,很可能反轉,屆時將出現大宗商品價格下跌、貨幣貶值、產能過剩,技術和商業模式的變化也將在全球范圍制造更大的通縮壓力。生產率提升緩慢是根本癥結,至少在一段時間里,削平高債務水平只能依靠降低債務杠桿。
蕭條和停滯在短期是無法避免的。對于這個無法再依賴高投入和消耗大量自然資源維持增長的后工業化時代,在優化資源配置的基礎上,唯一出路是提高資源利用效率。途徑有兩條,即經濟的綠色化和數字化。綠色經濟是用技術手段提高,通過碳減排、碳中和實現對碳基資源(物質和能源)的高效利用,在改造傳統行業方面仍有巨大潛力。數字經濟則致力于改變人類的生產和生活方式,原生的數字科技企業更多是以數據為原料進行“生產”,而碳排放量很低。數據處理和計算也需要耗費大量電力,依賴綠色經濟的支持,數字化和智能化科技為綠色經濟賦能。這兩條路徑合二為一,必將匯成數字經濟發展的滾滾洪流。
盡管本書對未來的描繪偏于悲觀,我們也無需諱談科技創新帶來的風險和沖擊,尤其是數字科技這類顛覆性技術,并非就是拿來即用的解決大衰退或大停滯的“萬靈藥”。比如針對個體技能要求的變化而產生的短期內技術性失業問題,基因編輯技術、腦機接口技術是否會帶來更嚴重的科學倫理問題,非中心化數字技術對社會文化和治理秩序的沖擊等。
但是,我們的這些顧慮與科技創新技術本身無關。這些領域的科技創新無疑將極大地解放生產力,推動經濟走出停滯和蕭條。我們需要認清社會文化的演變以30年-40年為周期,遠遠慢于技術進步的速度(10年-20年)這個事實,注意有序地釋放其革命性能量,以避免造成過大的社會摩擦和社會階層嚴重扭曲,預防社會負能量過快堆積和對科技創新的反噬。
在人類社會的大轉折時期,對不確定的未來產生悲觀甚至絕望情緒,這是正常反應。從農業社會進入到工業社會也曾出現過悲觀預言,典型者如馬爾薩斯在工業革命前期寫成的《人口論》。但是人類社會并沒有停留在低水平發展陷阱,適應農牧經濟的舊社會結構逐步解體,人類進入了新的社會發展階段。我們正在從工業社會踏入數字社會,面臨的顛覆性技術創新挑戰,可能遠比從農業社會進入工業社會時更大,社會結構轉型的速度可能更快、更迅猛。下一輪強勁的經濟增長一定會到來,在此之前,通脹、通縮、蕭條一如既往,都會次第出現,而且因周期重疊而力度更強。現有社會經濟結構要經歷重大調整,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做好準備,審慎應對舊模式被破壞可能帶來的沖擊。
(作者為薩摩耶云科技集團首席經濟學家;編輯: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