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穎

2022年12月31日,四川省遂寧市中心醫院重癥醫學科,ICU醫務人員救治新冠感染危重病患者。圖/中新
抗疫三年,防疫政策調整的一刻,還是一線醫護人員扛下了所有。
在中國中部省份的一家三甲醫院,重癥醫學科(ICU)醫生華岐(化名)從病房回到辦公室,又看見一個同事找來了氧氣筒,坐著吸氧,“實在堅持不住了,就吸會氧繼續干”。華岐周圍的醫護人員,過去一個月幾乎都曾帶病上班。
一個多月來,全國各地的醫院都顧不上自家員工感染導致的“減員”,都在抓緊加床、加病房,應對大量涌入的新冠患者。僅河南省二級以上醫院總床位數,在一個月內擴充了15萬張。
“ICU56張床,收了70多個病人”,即便人手如此緊張,華岐還是被派往支援老年科普通病房,“原本41張床,現在也住下了59個病人。病人太多,都是重癥,只是相對輕的重癥患者,在普通病房治療”。
在2023年開年伊始,全國醫護人員陪著患者挺過了感染高峰,但重癥高峰的持續,讓他們做好了春節假期繼續戰斗的準備。
上海、浙江、福州等地政府,相繼為一線醫護人員發放一次性獎勵數千元。不過,也有醫生還沒享受到“加班費和補貼”。北方一家縣醫院不強制醫護加班,基本原則就是沒有患者就可以下班。“可這種時候內科怎么可能沒有病人。”這家醫院的一位內科醫生語氣中多了些許無奈。
相比于一時的得失,更多的醫護人員真正關心的是,長久的薪酬待遇問題何時解決。新冠肺炎疫情發生以來,由于人員流動減少以及疫情防控等原因,醫院經營壓力加大,原本要提上議程的“薪酬改革”,也因為“沒錢可改”在一些地區被擱置。
越是缺人的地方,此時跳槽越頻繁。一家東北三甲醫院醫生介紹,疫情前也有經驗豐富的主任醫師、副主任醫師離職南下,但這兩年明顯更多了,廣東、深圳、天津,很多地方給的待遇都特別好,高年資醫生寧可舉家遷走。
事實上,全球醫務人員短缺的問題,都在疫情中暴露的更加徹底,持續高壓工作給英國、美國等帶來醫護人員離職潮。世界衛生組織(WHO)預計到2030年,全球范圍內會有1500萬衛生工作者的缺口。
2023年1月13日,浙江省人大代表、步陽集團董事長徐步云向省人大提交的一份“關于提升醫務人員收入水平的建議”指出,“后疫情時代,政府更應著力發揮醫護人員的積極性,從提升薪酬待遇、發展空間、執業環境、社會地位等入手,關心愛護他們的身心健康。”
當中國挺過這一波感染高峰之后,是到了考慮如何將醫護人員的價值充分體現在薪酬待遇中的時候了。
在元旦臨近的前十多天,北京中日友好醫院已向全體職工發出一封公開信鼓勁:這注定是一段充滿艱辛而令人難忘的戰斗歷程。冬已至,春可期!讓我們相互賦能,彼此守護,共克時艱!
就在公開信發出前幾天,2022年12月15日,北京全市發熱門診患者達2.2萬人次,是一周前的16倍。
在北京朝陽醫院,以前日均接診100多患者的急診,這輪高峰期每天都要接待四五百人。一位患者中午在該院急診掛號、問診,當她拿到CT檢驗報告時已經是晚上10點多,候診區的人絲毫沒有減少,她從坐在自帶的小板凳上的患者們中穿過,再看急診醫生。“我以為會換一個夜班醫生了,結果發現還是白天的那位。”她告訴《財經》記者。
這是全國的醫療機構迎來的最大一次挑戰,患者激增、本院職工也相繼感染新冠。
各科室、部門減員都挺嚴重。“每天都在減員,每天都在調度人手,我也是一邊掛水一邊在上班。”江蘇一家二級醫院的院長在電話那頭語帶哽咽。
在全國各地的醫院,對抗新冠病毒戰斗從呼吸科、急診、重癥監護,逐步向內科、普外、各大專科擴散,甚至放射科、心理科等,全院資源都被調動起來。
“骨科醫生參與這類救急,也算創歷史了。就連‘非典期間,也只是征用了病房,沒有讓醫生參與。”一位北京三甲醫院骨科主任說。
這家三甲醫院臨時新增的呼吸科病房內,十幾名各科派出的支援醫師,靠兩名呼吸科的主治醫生帶隊指導,每天在40多張病床間輾轉,就要走上兩三萬步。尤其是老年重癥患者,病情變化很快,醫生要比以往更頻繁的檢查體征。
趕來支援的醫生,還不能耽誤自己科室的患者。北京一家三甲醫院神外科,有近四分之一的床位改為收治新冠患者,一位神外科的醫生進入新冠病區的第一天,就連續工作12小時,晚上8點從新冠病區出來,還要參與此前已經安排好的外科手術。等他到家時,已是深夜兩三點。
他胡亂睡了兩三個小時,第二天早上8點又準時趕到醫院。這一天的安排是,先在神外科做已安排好的手術,一整天高度集中精力。之后趕到新冠病區值夜班。“其實醫生的抗壓能力很強,只是這兩天下來我確實困得不行了。”他告訴《財經》記者。
每一份醫囑,還有成倍瑣碎的工作,都落在護士肩上。“平均一個護士管十張床,有的老年人一天要吃十幾種藥,需要吸氧、下胃管、下尿管的不在少數,有糖尿病的一天四次測血糖,每個病人平均要做三次霧化,常規的血壓、心率、血氧、體溫檢測一項都不能少。有行動能力的要幫助下地活動,動不了的還得及時給翻身挪腿。”上述神外科醫生感慨,護士現在更辛苦。
這樣高強度工作,可能不得不持續一段時間。河南此前宣布,至2023年3月底,河南全省衛生健康系統取消節假日,各級指揮部醫療救治組實行日調度、日報告,醫療機構分管醫療的院長和醫務部門要24小時在崗值守。
上述神外科醫生原本預計春節前可以關閉新冠床位,“但現在看重癥患者恢復比較慢,至少要到年后了”。
各地緊急補充人力。陜西銅川市政府倡議全市近五年內退休、離職醫護工作者能夠加入到疫情防控、醫療救治的隊伍中。
公立醫院多是事業單位,受編制限制,一些醫院只能選擇臨時招募帶薪志愿者。沈陽市多家醫院緊急招募帶薪醫務志愿者,薪酬待遇約為4000元+“五險”;湖北通山縣人民醫院面向社會招募抗疫志愿,第一批招護理專業35人,報酬為每月2000元,或不滿一個月的按實際工作時間每天100元結算,最高2000元。
通山縣人民醫院還給出一個優厚條件:這些志愿者按期完成志愿服務后,可享受近三年內公開招聘護士崗位的筆試加分,甚至免筆試直接進入面試的優惠政策。
“和三年前第一次面對新冠挑戰相比,現在重癥率沒那么高,大家也沒那么害怕。”在經歷過三年前武漢抗疫的高強度實戰后,一位武漢三甲醫院的內科醫生的緊張感在減少,此次他頗為淡定。
近一個多月來,有的地區醫護人員已陸續收到了特別的補貼款。
上海一線醫護收到6000元補貼一度上了熱搜,有醫生在網上曬出隨著補貼款收到的短信,“現正處疫情防控關鍵時期,上海市委市政府為表達對一線醫務人員由衷敬意和深深謝意,特此下撥階段性一次性津貼6000元”。
杭州市第九人民醫院的醫生,也在朋友圈曬出數目不菲的津貼。據浙江日報報道,共計14500元的津貼,包括2022年1月-11月抗疫補貼5500元,和新冠疫情激勵保障9000元。
四川德陽市政府也拿出8000萬元,發給1.7萬多一線醫務人員。浙江、福建福州、山西高平等地,都相繼發了補貼。
在一些沒有財政補貼的地區,這筆錢就得由醫院出。山東省淄博市中心醫院相關負責人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介紹,根據上級有關規定精神,醫院為參與疫情防控和醫療救治的醫務人員,一次性發放臨時性工作補助2000元,同時發放一次性感染補貼,300元/天,發放五個工作日,共計3500元。
“我們目前還沒有補貼款的消息,不過這段時間加班費一直都是有的,和以往一樣。”北京一家三甲醫院感染科護士說。
《財經》記者調查發現,補貼和加班費的發放,和地區整體經濟狀況息息相關。
加班費給多少,取決于醫院的收支情況。一位地方人社局人士介紹,編制內醫務人員加班是沒有加班費標準的,由醫院根據實際情況自行制定加班補貼標準。
受到疫情影響,2020年,公立醫院最主要的收入——醫療收入,出現十年來首次下降。2020年度全國三級公立醫院績效考核國家監測分析情況通報顯示,全國2508家三級公立醫院中,43.5%存在虧損,醫院資產負債率為44.09%。
因此,有些醫院只能用補休假換。“今年春節是輪班,這段時間都沒有任何補貼的,加班后就調休。”安徽省一位社區醫生最近工作量翻了幾倍,但他也習慣了醫護過年過節上班的常態,“條件好的醫院才能給點補助,幾十年都這樣過來的”。
上述北方縣級醫院醫生沒有收到加班費和補貼,而且還因為早期感染新冠時發燒休假三天,被按病假算,扣了工資。因為醫院的方案是,一般科室上三天休三天。但作為救治新冠的主力,內科醫護人員每天還是得堅持早八晚六的連續工作。
“這幾年工資收入連年下降,這才是最關鍵的。”上述東北省會城市三甲醫院醫生直言。入職十年,這位博士畢業的外科醫生基本工資約6200元,2021年每月的績效在6000元上下。他這情況好于同一屆校友——心內科任主治醫師,基本工資4200元,績效工資只有1000多元。
考慮到醫學教育的時間成本、醫生的工作強度,當前醫生公開收入和付出不成正比的情況仍普遍。
大筆的抗疫財政資金雖然流向醫院,但這些錢都是定向使用,主要用于基建以及設備采購,真正投資在“人”上的錢非常有限。
有個別地方政府補助不能及時下發的地區,醫院不得不用醫保劃撥的經費先維持運作。畢竟,“醫務人員工資要發,醫院也要運轉”。一位基層醫院院長說。
上述安徽省社區衛生中心醫生這三年工資待遇沒有變,但“這次疫情強調社區醫生要把轄區內老年人的分類管理,幫助緩解重癥救治壓力,也到了要真正落實強基層的時候了”。
1月4日,有網友在社交平臺上曬出的聊天記錄引發圍觀,“由于疫情加之春節期間醫生護理人員資源緊張,醫院于1月、2月、3月不接受任何形式的辭職,望相互理解。”
疫情確實加劇了全球醫護人員的離職意愿。英國2022年2月的一份調查報告顯示,在2021年,平均每周有400個醫務人員離開英國全民醫療系統(NHS),這種離職潮伴隨的,是在職的醫務人員抱怨職業過勞,身心疲憊到無法勝任工作;有些身在前線的醫護人員,在長期抗疫中出現了創傷后應激障礙(PTSD)。
一位有20年經驗的護士,離開了她所工作的英國利茲教學醫院NHS的兒童癌癥中心。“我感覺自己精疲力竭,而且覺得很對不起需要我照顧的家庭和孩子們。”她對媒體說,“我只是機器里的一個數字,從沒有準時下過班,時常會在洗手間里或回家的車里哭。”
美國勞工部一份報告稱,到2022年9月,美國醫護行業從業者數量較2020年2月時,減少3.7萬人。
在新加坡放寬邊境防疫措施后,2022年一季度的醫院護士流失率為4.4%,比過去三年同時期的2.7%-3.3%的流失率,有更多外籍護士辭職返鄉,或者跳槽到其他國家,這部分缺口由招聘本地護士補上。
《財經》記者調查發現,中國多地醫院中,并未因此番疫情壓力出現大面積醫護離職。
“這個時候離職不忠義,況且真的要離職也要提前一個月告知,不會這么突然。大家現在沒人抱怨,討論的都是互相幫助,一起挺過去,最好能輪流感染。”一位ICU護士說。
上述ICU護士也坦言,沒考慮過離職的因素之一,是在醫院收入還算是穩定的。
對收入感到滿意,是醫護人員有離職想法和實施離職行動的較強保護因素之一,這項研究結果2022年刊登在《中國醫院管理》雜志上。同樣,在東南大學調查主動離職的三級醫院醫生和護士時,也發現薪酬待遇低是離職的主要原因之一。
2021年,人社部聯合多部門再次發布《關于深化公立醫院薪酬制度改革的指導意見》,隨著各省份陸續出臺改革實施方案,執行效果仍有待觀察。
在大力提升醫院硬實力之外,上海創奇健康發展研究院執行院長、上海財經大學衛生政策與管理研究中心前主任俞衛指出,“我們更需要的是與之匹配的軟實力,即更優質的醫護資源和更優質的醫院管理能力,這也是今后衛生費用投入資源上,更需要考慮的。”
(劉錦平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