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瑰麗幻夢中的精神救贖之旅

2015年，由田曉鵬執導的動畫電影《西游記之大圣歸來》憑借較為上乘的特效制作以及對中國傳統神話故事的創新性呈現，在上映后引發觀影狂潮，被稱為21世紀“國漫崛起”的開山之作。此后，動畫電影人紛紛從中國傳統神話故事的文化寶庫中汲取創作靈感，鍛造出一部部票房與口碑雙豐收的佳片。然而作為開山的“愚公”，田曉鵬卻沒有借著“大圣”的熱度余溫立時在這塊肥沃的土地上耕耘。2023年1月22日，他的第二部動畫長片《深海》登陸春節檔，影片將故事背景置放在當代，強調現實關懷，主人公不是人們耳熟能詳的神話英雄，而是一個在失衡的家庭關系中飽受情緒折磨的少女。同時，導演對視覺效果的追求更進一步，他將中國傳統水墨藝術與3D技術相結合，獨創了“粒子水墨”的畫面呈現方式，用絢麗詭妙的色彩探索動畫電影的想象邊界。

電影以“現實世界—進入奇幻世界—重回現實”的經典敘事模式結構全片：少女參宿自小父母離異，父親與后母生下弟弟后，她便成為這個重組家庭中的“邊緣人”。一次游輪旅行中，參宿墜海后進入海底世界，在體驗了一場奇幻的深海之旅后，重回現實世界的她對生命有了更深的感悟。參宿做的這場“瀕死幻夢”，實際上是她精神救贖的旅程。借這場幻夢，導演利用動畫電影這一可以最大限度容納天馬行空之想象力的介質，通過斑斕、瑰麗的幻境與晦暗、冷冽的現實之間的空間對照，傳達了有關原生家庭之痛、青少年抑郁之殤的社會議題。七年磨一劍，田曉鵬沒有沿著自己發掘出來的成功之路保守地走下去，而是以對當下社會的關照態度與影像創作的實驗精神，用《深海》向觀眾展示了“國漫”發展的另一種可能。

一、現實：雙重空間交映下的情感傷痛

影片中共出現了三重空間，分別是客觀存在的物理空間、參宿白雪茫茫的噩夢空間，以及她瀕死之時進入的深海幻夢空間。影片開場便通過前兩重空間的比照，交代了參宿的情感傷痛：在寒風呼嘯的冰天雪地中，她赤著腳、緊裹著身上的紅帽衫，朝母親的背影跌跌撞撞地、呼喚著前行。母親終于回頭，頭部卻瞬間變成黑絲纏繞、眾多眼球在縫隙中不斷翻涌的妖怪形象。畫面一轉，參宿回到現實，剛才所見的恐怖景象原來是噩夢一場。醒來的參宿獨自坐在高鐵座椅上，前排是父親、后母與弟弟“一家三口”歡聲笑語的溫馨畫面，手機上是母親態度冰冷的文字消息。參宿表情落寞，她在母親心中、在當下這個重組家庭中所處的位置昭然若揭。

在精神分析學派創始人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中，完整的人格由三部分組成：本我、自我與超我。本我代表先天本能，具有完全潛意識的屬性；自我遵循現實原則，負責調節本我與超我之間的矛盾；超我是良知或內在的道德判斷，是“道德化了的自我”。[1]對照這一理論可以發現，物理空間與噩夢空間映照著參宿的自我與本我，反映了她的顯意識與潛意識，在進入深海幻境之前，她的精神一直處于巨大的撕裂與矛盾之中。

從參宿的現實行為來看，她面對“一家三口”時盡力以笑臉相迎，甚至過分溫和懂事，并未出現過任何情緒化的舉動。而事實上，失去了父母之愛的參宿一直被籠罩在巨大的情感陰影之中，難以找到自身存在的價值。幼時原生家庭和諧、親生父母對待自己無比溫情的態度成為參宿時刻咀嚼回味的精神“奶嘴”，她對家庭溫情的最后印象，停留在母親離開前最后一次回眸望向自己的身影上。由此，她在夢境中反復重演這一畫面，企圖挽留母親，通過重獲父母之愛來確認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坐標。雪地噩夢在影片中多次出現，映照著參宿本我存在的精神空間，這個空間天寒地凍、周遭慘白，恰如其分地展現了她精神世界的寂寞與痛苦，而赤腳的她踩在雪地上，則意喻她在現實生活中的陰郁與艱難。夢中唯一的亮色是母親留給她的紅色帽衫，她穿著這件代表母愛溫存的“戰袍”，向著象征家庭溫情的母親之處前進，企圖脫離這些寂寞與痛苦、陰郁與艱難。

一言以蔽之，參宿存在于物理空間中的自我步履維艱，不斷在潛意識空間中的本我對于家庭溫情的渴求，與超我對于她在現實生活中扮演好乖巧繼女之角色的要求間做出了調節。然而更加矛盾的是，在參宿的潛意識中，母親雖象征家庭溫情，但卻并非正面形象。在她的呼喚中，母親并沒有馬上回頭，終于回頭之后，臉部也瞬間變為詭異模樣，這個詭異模樣在深海幻境中有了具體的名字——海精靈。電影主創曾經在解讀片中伏筆時提到，海精靈代表著參宿的心結，是她揮之不去的夢魘，母親與海精靈形象的重疊實際上已經說明參宿明確知道如今的母親已然將自己視作影響生活的“累贅”，她汲汲以求的溫情是不實的。

自我難以在遵循現實原則的前提下同時滿足本我與超我的要求，為了減輕遭遇挫折時的恐懼與焦慮，個體會開啟心理防御機制，有意或無意地采取某些手段恢復心理平衡與穩定。[2]參宿一直以來都在通過壓抑（控制負面情緒）與否定（不斷給母親發消息企圖證明母愛的存續）的消極性防御方式調節本我與自我之間的沖突，而她顯意識中對于母親的不信任在潛意識中具象化為可怖妖怪，則昭示著這種調節手段的失效。參宿放棄繼續給母親發消息的鏡頭代表她已然接受現實，本就脆弱的心理平衡被打破，情緒大廈終究崩塌。于是，參宿墜入了深海這一幻夢空間。

二、入夢：深海幻境之旅的現實指涉

“電影”與“夢”二詞常作為本體與喻體成對出現，可見電影是呈現夢境的絕妙載體。影片主創精雕細刻，運用數十億形狀和色彩各異的三維粒子，打造出了深海幻境這一色彩斑斕、絢麗異常的空間，想象性地還原了少女瀕死之時虛構出的夢幻世界。

弗洛伊德將夢視為有意義的精神現象，偽裝后的潛意識欲望經過前意識系統的檢查混入意識，通過“改裝”與“移位”的方式幻化為夢中的各種符號。[3]參宿在深海幻境中的冒險，實際上對應她對自己主觀世界的探索，探索的目標即是她自我與本我的和解。在這場冒險中，參宿的心理防御機制仍在啟動，只不過采用了理想化的自騙式防御機制，現實中的一切被扭曲、美化后出現在她的幻夢世界當中，成為她精神救贖之路上的所見所聞。具象化為深海大飯店的幻夢空間不是參宿憑空想象的極樂世界，這一空間的生成具有強烈的現實依托。

這種現實依托首先體現在飯店中無處不在的中國元素上——飯店的后廚“國風”十足，冒著熱氣的大口鐵鍋、瓶瓶罐罐擠在一起的調味料、掛在墻上的“大蒜辮子”，這些都是影片中參宿和影片外觀眾的集體生活記憶；飯店提供的食物也是經典的中國菜式，扯面、紅燒肘子，即便是老板南河發明的令人忍俊不禁的創意菜——“至死不魚”，也能看出剁椒魚頭這一經典湘菜的影子；南河在捕捉海精靈時使用搪瓷罐“收妖”的動作更是讓人夢回“西游”。這些中國元素的出現不僅提升了深海幻境的真實度，更增強了影片的文化屬性。

同時，參宿在現實生活中的家人也經過“改裝”與“移位”幻化成了深海大飯店中的動物形象。與后母的打扮相似，花花阿姨也穿著粉馬甲、戴著紅帽子、涂著粉色的指甲油，她溫柔可親，是深海幻夢中第一個接納參宿的人，暗指參宿在潛意識中渴望融入重組家庭；船長老金則與現實中父親在游艇合照中的扮相一致，他刀子嘴、豆腐心，在遇險時拯救自己，映射了參宿對父親的情感期待；而小海獺糖豆與弟弟一樣手纏繃帶、喜歡吃糖，可愛的形象證明在參宿心中弟弟的無害。從參宿在潛意識中對這三個形象的塑造來看，她對這“一家三口”并不存在過多的負面情緒，這為他們的現實和解埋下了伏筆。而影片中最大的“反派”——喪氣鬼一身血紅，對應著代表參宿對母親執念的紅帽衫，一旦參宿情緒低落，喪氣鬼就會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攻擊搭載著深海大飯店的深海號潛艇，這證明此時的她還未走出母親帶來的現實創傷，纏繞于心的情感之結尚未解開。

情節方面，參宿在深海幻夢中的冒險之旅，亦或者說是參宿的自我救贖之旅，以深海大飯店的評級“升星”為線索展開。剛剛進入深海大飯店時，飯店中的員工與食客都稱參宿為“晦氣”，這符合她在現實中的自我認知。陰差陽錯下，南河發現參宿能夠找到海精靈，而海精靈是飯店招牌菜“笑口常開疙瘩湯”的靈魂所在，于是哄騙她留在飯店一起尋找海精靈，以此將飯店的評級從“一星”升至“五星”。評級的設置實際上意喻了參宿心理問題的“修補進度”，隨著評級的上升，南河以及飯店內所有人對待參宿的態度都愈發溫和，她也在這個集體中找到了現實中久違的家庭溫暖。但是，直到飯店升至四星，參宿內心的郁結都沒有完全解開，南河仍會將她拋棄在岸上、喪氣鬼帶來的恐懼依然肆虐，最重要的是她始終習慣性討好地笑，將情緒壓抑在內心深處。

參宿的心結表面上來自母親的拋棄，實際上則源于個體價值的喪失。在深海幻夢中，參宿體驗到了現實生活中久未感受到的“被需要感”。但是，長久以來的情感壓抑很難真正釋放，因此這個幻夢是不牢固的，她的潛意識希望融入這個代表著現實中重組家庭的集體，于是她想象出了愛她的“家人”。然而現實傷痛體驗的干預又讓她的幻夢中出現了大家議論她時的竊竊低語以及南河制造的動畫片中一句句的“晦氣”，因而導致了她面對善意時的躊躇，使飯店遲遲無法升上“五星”。

直到喪氣鬼暴力入侵后，南河的舍命拯救才讓參宿徹底信服自己是被需要的，這帶給了她打開心結的契機，映照著現實中南河對她的拯救是促使她走出情感傷痛的關鍵。影片中深海之眼的設置成為帶有游戲感的最終關卡，不僅是深海大飯店升至“五星”的必達之地，而且也是參宿得以回歸現實的重生之門。在南河的鼓舞下，兩人踏上了前往深海之眼的危險征途。在與深海號一起沖破狂風驟浪、歷盡艱險后，參宿的世界不再下雪，亮閃閃的粉末簌簌落下，而南河卻被埋葬在狂浪之中。此刻，參宿完成了她在影片中的第一次“哭戲”——她終于從正面表達了自己的情緒。眼淚在此刻的所指似是解開心結的鑰匙，在征服了深海之眼的同時也喻示著參宿的救贖之旅即將成功，自我與本我終臨和解。

三、回歸：深刻的社會觀照與溫情希冀

隨著母親的呼喚與心電監護儀發出的“滴滴”響聲，參宿這場深海奇幻之旅的真相被揭開，幻夢中的種種現實指涉紛紛落地，通過鏡頭實現從暗喻到明示的轉變，影片前兩部分點到為止的批判隨之升級，觀眾的情緒伴著虛與實的激烈比照被推至高潮。從參宿回歸現實之后的處理上可以看到，導演在影片奇幻外衣下探討社會問題的熊熊野心。

一方面，影片告知觀眾，參宿墜海并非意外，而是源于青少年抑郁癥導致的自殺行為。據《心理健康藍皮書：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2019～2020）》顯示，僅2020年，中國青少年群體的抑郁檢出率就高達24.6%，其中不和諧的人際關系是主要病因之一。[4]對于未成年群體來說，家庭關系顯然是人際關系中最重要的一環，影片中參宿所遭受的來自母親物理與精神雙重維度的拋棄，后母與父親隱藏在溫柔表象下的排擠，戲劇化地再現了現實中存在的類似情況。導演以參宿和參宿所經歷的冒險旅程為通道，不僅講述了一個奇幻的故事，更借這個故事深刻地觀照社會現實，反映出青少年抑郁癥群體的生活境遇與生命訴求。

另一方面，影片揭示了南河在現實世界中的對應身份，深海幻夢中出現的一切皆以參宿在游輪的小攤位前看到的童話書為想象母本，而深海大飯店的老板南河則是現實中小丑攤主的化身。南河在因緣際會之下發現參宿墜海，他奮不顧身地跳入水中救人，兩人扶著小黃鴨泳圈在海中漂流求生，其間南河鼓勵她的話語、給她講的笑話、對她說的有關自己的故事，與她潛意識中的欲望、現實生活中的痛苦共同交織成了這場深海幻夢。從南河在海中漂流時的只言片語中可以看出，他的生活也是失意的，遠離家鄉的他沒有成為夢想中大飯店的領導者，而是成為在游輪中擺攤賣貨、通過出糗博人一笑的小丑。小丑這一形象是十分經典的抑郁隱喻，因此南河舍棄生命拯救參宿這一行為帶有強烈的寓言色彩——與其說南河救贖了參宿，不如說是兩個抑郁癥患者間的互相救贖，亦或是二人以深海為媒各自救贖了自己。

導演田曉鵬也在接受采訪時提到，南河與參宿代表成年人生活中的兩個情緒側面，一面是逃避現實的參宿，一面是將傷痛隱藏、不得不笑面生活問題的南河。[5]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以冬季夜空中最亮的三顆星星之二為名的參宿與南河，是銀幕前所有經歷過類似情感創傷的觀眾的鏡像自我。在深海航程的最后，參宿沖破幕布回歸現實世界，并度過了生命危機。幕布在此刻成為一個絕妙的隱喻，銀幕外的觀眾經由銀幕內參宿的動作也共同體驗了“破繭重生”的過程。如此設置，顯示出導演希望透過銀幕將對抑郁癥群體的關懷輻射到現實的意圖。

但與此同時，從病床上醒來的參宿仿佛再次走進了一個與深海世界截然不同的現實“幻境”之中，她走出了情感傷痛，融入了重組家庭，與后母、父親和弟弟的關系不斷升溫，“三口之家”變為和諧歡樂的“四口之家”。這樣的結局似乎美好得有些失真。即便參宿本人在南河的影響下走出陰霾，肯定了自己存在的價值，但是就現實而言，后母與父親是否能夠在對參宿的“失而復得”中深刻反思自身問題，是需要打下一個問號的。導演并未細表他們之間修復關系的過程，僅在片尾處通過漫畫的形式展現修復結果，也在一定程度上明確了這一失真結局的作用——比起事實交代，更像是美好的愿景，顯現出導演的人文關懷與溫情希冀。每個人都有難以忘卻的傷痛時刻，在這個春節檔，參宿精神救贖之旅的成功結束給很多同樣遭遇情感陰霾的觀眾帶來了一絲希望。從現實意義上來講，這樣的設置雖略顯縹緲，但為觀眾的負面情緒提供了一個溫暖的影像出口。

結語

除了結尾的設置之外，許多評者還認為影片削弱了主人公參宿的成長線，將敘事重心放在了深海大飯店的經營上，由此引出了大量瑣碎且與故事主線無關的情節。同時，“粒子水墨”的技術限制使畫面景深較淺，抹殺了場景的立體性構造，導致許多海底景觀雖色彩斑斕、美麗，但卻帶有混沌之感。

針對前一個問題，夢境的迷亂或許是最好的解釋。影片主體是參宿的一場瀕死幻夢，她沉溺在深海大飯店的“員工”角色中不愿醒來，與之伴隨的雜亂細節恰恰提升了這場幻夢的“真實性”。而針對后一個問題，導演田曉鵬在影片幕后紀錄片中的發言給出了最為合適的回應：創新，即是“不斷地在危險的邊緣試探”[6]。影片在技術上的缺陷客觀存在，但是要想在美國與日本兩個動畫大國已經成熟的創作體系中開辟出一條新路，使中國動畫再次登上世界動畫之巔，這種嘗試是可貴且必要的。《深海》在內容上于虛實之間觀照現實、極具人文關懷；在形式上又將工匠精神與實驗精神結合，大膽開拓了中國動畫電影的視覺表達疆域。

參考文獻：

[1][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自我與本我[M].林塵，張喚民，陳偉奇，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157.

[2][奧]安娜·弗洛伊德.自我與防御機制[M].吳江，譯.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15.

[3][奧]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夢的解析[M].三月半，鮑榮，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5：90.

[4]傅小蘭，張侃，陳雪峰，陳祉妍主編.心理健康藍皮書：中國國民心理健康發展報告（2019～2020）[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1：192-196.

[5]澎湃新聞.專訪｜導演田曉鵬：海的“深處”有什么？[EB/OL].（2023-01-22）[2023-01-25]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755697289290218573&wfr=spider&for=pc.

[6]田曉鵬.電影《深海》幕后紀錄片[EB/OL].（2023-01-07）[2023-01-26]https：//www.bilibili.com/bangumi/play/ep731502.

【作者簡介】? 羅文雪，女，遼寧沈陽人，北京師范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亞洲電影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