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捷的惜春詞探賞

王先清

內(nèi)容摘要：蔣捷將自身體驗和所見之春景一齊融入到筆下的詞中，其惜春詞中寓含及時行樂、故國之思和女子閨怨三種主題；既有家國之悲，也有春景之麗：其言語婉約淳雅，在清遠的旨意中寄托了自身在面對時光流逝的無奈和傷感，寄托了自我在一片姹紫嫣紅中的氣節(jié)和人格。

關(guān)鍵詞：蔣捷 《竹山詞》 惜春詞

文人墨客自古以來對季節(jié)更替就十分敏感，“傷春悲秋”也是文學(xué)史上一個傳統(tǒng)又源遠流長的主題。春天是溫暖和萬物復(fù)蘇的象征，寄寓著美好的向往；但春又稍縱即逝，由此春又和自身聯(lián)系起來充滿著無限的無奈和悲傷。

蔣捷，字勝欲，號竹山，出身進士，南宋滅亡后隱居不仕，世人多稱“竹山先生”，與周密、王沂孫、張炎并稱“宋末四大家”。毛晉在《竹山詞跋》里說：“《竹山詞》語語纖巧，真《世說》靡也；字字妍倩，真六朝隃也.”[1]況周頤在《惠風(fēng)詞話》中說：“蔣竹山詞極秾麗，其人則抱節(jié)終身。”[2]袁津琥《藝概注稿》：“蔣竹山詞，未極流動自然，然洗煉縝密，語多創(chuàng)獲。其志視梅溪較貞，其思視夢窗較清。劉文房為五言長城，竹山亦其長短句之長城與！”[3]總體而言，蔣捷的詞雕琢錘煉，自成一家，寓含了自己的氣節(jié)和人格。

在蔣景龍《蔣捷詞校注》中，《竹山詞》共計九十三首又一闕，其中惜春詞有十五首。惜春詞在《竹山詞》所占數(shù)量不多，其所寓含的情感是深沉的：以女子的閨怨之情暗含自己對故國的懷念，又勸慰自己在時光的流逝中要早日行樂，作者在矛盾糾結(jié)的心理中達到了高尚的人格和氣節(jié)。作為一名遺民詞人，蔣捷隱居不仕，沒有拋棄昔日的故國情景，在詞中時時體現(xiàn)高尚的氣節(jié)和情懷。“對蔣捷來說，春代表著亡國后對舊日時光的追懷，也承載著亡國的悲痛和羈旅漂泊的悲涼，同時也是無力挽回、淡然而釋的無奈。”[4]

蔣捷的詞向前代詩詞名家學(xué)習(xí)和實踐，既有婉約之作，也有豪放之作。而在惜春詞中更多接受并繼承了婉約派的技法，語言雅致蘊藉，起承轉(zhuǎn)合間寄托了微妙的物是人非之感。

一.蔣捷惜春詞的主題

蔣捷《竹山詞》中的惜春詞主要分為及時行樂、故國之思和女子閨怨三個主題。一方面，亡國之后新的政權(quán)已經(jīng)建立，他常常回憶故國種種情景，借閨怨愁緒表達自己心中的苦悶。另一方面，蔣捷勸解自己要敞開心懷接納當(dāng)下。

（一）及時行樂

早在《古詩十九首》中，那些失意的士子面對時光流逝就感嘆“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dāng)及時，何能待來茲？”[5]蔣捷在詞里也表達了行樂要趁早的感情。例如《賀新郎·約三月旦飲》：

“雁嶼晴嵐薄，倚層屏、千樹高低，粉纖紅弱。云隘東風(fēng)藏不盡，吹艷生香萬壑。又散入、汀蘅洲藥。擾擾忽忽塵土面，看歌鶯、舞燕逢春樂。人共物，知誰錯。

寶釵樓上圍簾幕，小蟬娟、雙調(diào)彈箏，半霄鸞鶴。我輩中人無此分，琴思詩情當(dāng)卻。也勝似、愁橫眉角。芳景三分巉過二，便綠陰門巷楊花落。”[6]

春日雁飛的水邊小洲上，空中飄著一層薄薄的嵐煙，天氣晴朗，山坡上的樹木郁郁蔥蔥、高低參差。樹木的枝頭上點綴著粉色、紅色的花朵，嬌弱又令人憐愛。東風(fēng)吹拂云霧繚繞的山頭，萬千山壑都縈繞著花香。香氣也融合了杜蘅、芍藥花叢的味道。詞人上闋渲染了朦朧的花香氛圍。詞人見到的這些春日美景，一邊是身體上的疲憊，另一邊是歡樂宴飲。詞人心情本來應(yīng)該是愉快的，可是卻無心賞玩。下闕描寫了春日盛宴的場景：寶釵樓上重重簾幕，彈箏唱樂，歌舞樂聲動聽迷人。詞人在最后兩句強調(diào)時光流逝之快，表達要“沽斗酒，且同酌”，趁著春日尚在，趁著友人陪伴，斗酒同酌，寬慰自己要不負韶華。詞人此時的處境不再像亡國前那般逍遙自在、舒心快活。他一路奔波流浪，飲酒作樂的生活已經(jīng)不敢奢想。自然和情感的融合，回憶和現(xiàn)實疊合讓詞人不禁感嘆“人共物，知誰錯”。

在蔣捷的另外一首詞《粉蝶兒·殘春》也體現(xiàn)了早日行樂的情感。

“啼鴂聲中，春光化成春夢。問東君、仗誰詩送？燕憐晴，鶯愛暖，一窗芳哄。奈忽忽、催他柳綿狂縱。

輕羅扇小，桐花又飛么鳳。記寒吟、沁梅霜凍。古今囗，人易老，莫閑雙鞚。尚堪游、荼蘼粉云香洞。”[7]

鳥兒暮春啼叫，意味著春天的消逝，春光似夢。在下闕詞人抒發(fā)了及時行樂之情。在雪中賞梅吟誦的場景還記憶猶新，現(xiàn)在已是輕搖羅扇、桐花漫天的日子，光陰流逝之快使得詞人不禁感慨人生易老、生命短暫，詞人得出及時行樂的結(jié)論，勸人“莫閑雙鞚”，縱情游玩才不辜負春日美景。

蔣捷在《喜遷鶯·暮春》中也寄托了縱樂盡情的個人情懷：

“游絲纖弱，謾著意絆春，春難憑托。水暖成紋，云晴生影，雙燕又窺簾幕。露添牡丹新艷，風(fēng)擺秋千閑索。對此景，動高歌一曲，何妨行樂。

行樂。春正好，無奈綠窗，孤負敲棋約。錦幄調(diào)笙，銀瓶索酒，爭奈也曾迷著。自從髪凋心倦，常倚鉤闌斜角。翠深處，看悠悠幾點，楊花飛落。”[8]

弱不禁風(fēng)的游絲在暮春的空氣中游蕩，試圖努力挽留春天，但春天是無法留住的。暖風(fēng)輕拂水面，蕩漾起細細的波紋，白云倒映在碧綠的水面，燕子雙雙歸來，圍著簾幕飛來飛去，尋找去年的舊巢。暮春的雨露滋潤著萬物，牡丹花綻放得格外嬌艷，秋千在微風(fēng)中輕輕擺動。作者面對這番暮春景致，惜春之意油然升起，即便春天很快就要逝去，也應(yīng)該趁此良辰美景及時盡情賞玩。

在上述詞中都表現(xiàn)了要早日享樂的思想。詞人在賞玩春天的景象時，不僅想要留住春天的美景，還在美景中感悟到春日短暫，回想亡國前的安逸和愉悅，帶著些感傷，如今已今非昔比、物是人非。只有抓住當(dāng)下的快樂，才不辜負這萬紫千紅的燦爛。詞人筆下的及時行樂并不是過度游玩和奢靡不堪，而是想要從國破家亡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國已不在，山河仍在，化解自己的消愁和愁思。

（二）故國之思

即便在嬌麗的春景中，詞人感受不到春景帶來的愉悅和喜悅，隨之而來的卻是深深的故國之思。例如《解配令·春》：

“春晴也好，春陰也好，著些兒、春雨越好。春雨如絲，繡出花枝紅裊。怎奈他、孟婆合阜。

梅花風(fēng)小，杏花風(fēng)小，海棠風(fēng)、驀地寒峭。歲歲春光，被二十四風(fēng)吹老。棟花風(fēng)、爾且慢到。”[9]

在這首詞中，作者的情緒是低沉的。天氣晴朗也好，天氣陰沉也罷，加些春雨是更好的。春季的雨后，樹上滿是花苞和花開的景象。在下闕中詞人表達了自己的留春之意。棟花風(fēng)是二十四番花信風(fēng)的末尾，棟花風(fēng)一吹，春天也就一去不復(fù)返了。這首詞寄托深遠，流露出作者對國家的憂患關(guān)切。

又如《解連環(huán)·岳園牡丹》

“妒花風(fēng)惡，吹青陰漲卻，亂紅池閣。駐媚景、別有仙葩，遍瓊甃小臺，翠油疏箔。舊日天香，記曾繞、玉奴弦索。自長安路遠，膩紫肥黃，但譜東洛。

天津霽虹似昨，聽鵑聲度月，春又寥寞。散艷魄、飛入江南，轉(zhuǎn)湖渺山茫，夢境難托。萬疊花愁，正困倚、鉤闌斜角。待攜尊、醉歌醉舞，勸花自樂。”[10]

詞人以岳園為名，暗示自己對故國的忠誠和抗?fàn)幍臎Q心。詞的上闋描述暮春時節(jié)摧殘百花，好似嫉妒百花，吹拂之下一片狼藉，而枝葉越發(fā)茂盛了。雖花朵凋謝，牡丹這時開滿了岳園白石雕砌的小臺，終是留住了春天。作者在此情此景憶起了唐玄宗和楊貴妃一起賞牡丹，有關(guān)長安和洛陽牡丹的故事實際上寓含了詞人對故國的思念，故國不再。作者以牡丹的境遇暗示自己飄零江南，故國之思在夢中也難以寄托。

詞人不想在新政權(quán)下茍且偷生，選擇了不再追求科舉功名和金榜題名，像東晉詩人陶淵明隱居于山林。詞人渴求重回故國之情不僅貫穿了惜春詞，而且在《竹山詞》中時時體現(xiàn)。

（三）女子閨怨

春日再好，也無法抵擋住詞人思念往昔的惆悵。例如《祝英臺·次韻》：

“柳邊樓，花下館，低卷繡簾半。簾外天絲，擾擾似情亂。知他蛾綠纖眉，鵝黃小袖，在何處、閑游閑玩。

最堪嘆，箏面一寸塵深，玉柱網(wǎng)斜雁。譜字紅焉，剪燭記同看。幾回傳語東風(fēng)，將愁吹去，怎奈香、東風(fēng)不管。”[11]

這首詞表面上寫怨女春愁，描述女子的居住環(huán)境：女子住在栽花種柳的樓館里，正值春日良辰美景，一片花紅柳綠。門簾低卷，暗示了女子的身份和壓抑的情緒。門簾外飛舞的柳絲正如女子的“情亂”。下闕具體描寫了女子由怨別而怨春，由別愁到春愁。在這首詞中，蔣捷寫的是閨怨之愁，借女子口吻表達“將愁吹去，怎奈香、東風(fēng)不管”的無奈之情。

再如《絳都春》：

“春愁怎畫？正鶯背帶雪，酴醾花謝。細雨院深，淡月廊斜、重簾掛。歸時記約燒燈夜，早折盡、秋千紅架。縱然歸近，風(fēng)光又是，翠陰初夏。

姬托。頻青泫白，恨玉佩罷舞，芳塵凝謝。幾擬倩人，付與蘭香秋羅帕。知他墮策斜攏馬，在底處、垂楊樓下？無語暗擁嬌鬟，鳳釵溜也。”[12]

愁是人的主觀情感，無色無形，無味無質(zhì)，很難具體描述出來，所以作者說“春愁怎畫”。像雪花一樣的酴醾花瓣，花謝就飄落到地上了。庭院深深、細雨霏霏，廊斜簾幕，淡月朦朧，意象重疊的畫面充滿了寂寞凄涼。作者筆下的思婦記得約定歸期，而今暮春還望不見歸人的蹤影。一方面思婦還在等待和期盼歸人，另一方面可想思婦的失落和寂寞。即便歸人能早日歸來，可是美好的春日已經(jīng)逝去了。

詞人還將自己的情緒寄托在詞中女子的身上，如《探春令》：

“玉窗蠅字記春寒，滿茸絲紅處。畫翠鴛、雙展金蜩翅。未抵我、愁紅膩。

芳心一點天涯去，絮蒙蒙遮住。舊對花、彈阮纖瓊指，為粉靨、空彈淚。”[13]

上闋寫早春時節(jié)，女子寫字繡畫，排解自己的閑愁情緒。女子不顧春寒，窗前作字。只見蠅頭字跡密密麻麻嗎，女子雖然不停寫字繪畫，卻不能釋懷自己的愁情。

除了以上三首，還有《戀繡衾》《降都春·春愁正畫》《白佇》《應(yīng)天長·殘春》也是女子閨怨之作。蔣捷筆下的閨怨之作情感纏綿，身份模糊，借春景來襯托女子的千萬愁緒。

二.惜春詞的風(fēng)格

文學(xué)理論家威廉威克納格認為：“風(fēng)格是語言的表現(xiàn)形態(tài)，一部分被表現(xiàn)者的心理特征所決定，一部分則被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和意圖所決定。”[14]蔣捷筆下的惜春詞多為婉約詞作，其語言精煉，境界深遠。

（一）清疏淡遠

如他筆下的《永遇樂·綠蔭》：

“清逼池亭，潤浸山閣，雪氣凝聚。未有蟬前，已無蝶后，花事隨逝水。西園支徑，今朝重到。半礙醉筇吟袂。除非是、鶯身瘦小，暗中引雛穿去。

梅檐溜滴，風(fēng)來吹斷，放得斜陽一縷。玉子敲枰，香綃落翦，聲度深幾許。層層離恨，凄迷如此，點破謾煩輕絮。應(yīng)難認、爭春舊館，倚紅杏處。”[15]

上闕描寫清新潤澤的綠蔭遍布在池亭山閣之間，“逼”、“浸”二字將茂密的樹蔭帶著綠意涼氣浸滿池閣山亭之間。“花事隨流水”化用了李煜《浪淘沙》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和蘇軾《水龍吟》的“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句意。下闕反復(fù)渲染傷春的氛圍：故地重游的懷人之情、春去下來的時光流逝之情。

此詞寫景毫無雕琢之感，春景應(yīng)該是生機勃勃和一片萬紫千紅的，但在蔣捷筆下一片清疏之景，如“風(fēng)來吹斷”“斜陽一縷”，其惜春詞中多用“冷”、“寒”、“弱”等字。如“燈搖縹暈茸窗冷”（《高陽臺·送翠英》）、“又春冷”（《白佇》）、“驀地寒峭（《解佩令·春》）”、“記寒吟”（《粉蝶兒·殘春》）、“玉窗蠅字記春寒”（《探春令》）、“東風(fēng)袖里寒色”（《應(yīng)天長·次清真韻》）、“粉紅纖弱”（《賀新郎·約友三月旦飲》）、“游絲纖弱”（《喜遷鶯·暮春》）。這些冷色系的字與詞人破碎悲傷的心達到一致。

又如《應(yīng)天長·次真清韻》：“無限倚闌愁，夢斷云簫，鵑叫度青壁。漫有戲龍盤囗，盈盈住花宅。驕驄馬，嘶巷陌。戶半掩、墮鞭無跡。但追想，白佇裁縫，燈下初識。”[16]下闕以景入情，提供一幅春愁的畫面，導(dǎo)向更深入的層面。詞人筆下的春景不是熱鬧非凡的，是清冷寂寥的，象征著自己漂泊在外的苦悶之情。

（二）清麗自然

蔣捷的惜春詞中用明麗輕快的語言來抒寫活潑生動的景象。如《昭君怨》：

“擔(dān)子挑春雖小，白白紅紅都好。賣過巷東家，巷西家。

簾外一聲聲叫，簾里鴉鬟入報。問道買梅花？買桃花？”[17]

這首詞選取日常生活中的小鏡頭，表現(xiàn)了春天的色彩生機和人們對美好的熱愛。詞風(fēng)清麗明朗，雖用的是白描敘事，具體又生動。賣花人小小的擔(dān)子上，挑著著的是春天。賣花人的擔(dān)子上挑著各色各樣的花，香氣濃郁又艷麗。賣花人把春天送往了千家萬物。少女買花也是表現(xiàn)了春光的熱愛和喜悅之情。

又如《步蟾宮·春景》：

“玉窗掣鎖香云漲，喚綠袖、低敲方響。流蘇拂處字微訛，但斜倚、紅梅一餉。

濛濛月在簾衣上，做池館、春陰模樣。春陰模樣不如晴，這催雪、曲兒休唱。”[18]

詞中寫了香云、紅梅、霧月、春陰、玉窗、池館等景物，表現(xiàn)了詞人清新雅趣的日常生活，情調(diào)悠閑輕松。“竹山詞多元藝術(shù)風(fēng)貌之中不少是清新、淡雅、明白如話的小令，多取材自日常生活，語言直率近口語，充滿新鮮活潑的生活氣息。這些詞作深受元曲的影響，也反映了創(chuàng)作個性“好奇”的蔣捷，為南宋末尚典雅、講求技藝，以致幾近枯萎的宋詞，尋得另一活水源頭，重釋題材、語言之束縛。”[19]

綜上所述，蔣捷的惜春詞具有獨特性，蔣捷的惜春詞并不僅僅是傷春惜別，更多的是將自己的情感和國家的興亡融合在一起。雖歷代學(xué)者對蔣捷的《竹山詞》評價不一，但透過其《竹山詞》中的惜春詞可以探究到蔣捷的內(nèi)心深處。歷來對蔣捷所屬派別也有爭議，有人認為蔣捷屬于辛棄疾的豪放派，有的詞人認為蔣捷屬于婉約派。筆者認為，蔣捷的惜春詞從屬于婉約派，在惜春詞中，蔣捷多采用以景抒情、移情于景的方式來曲折表達自己內(nèi)心的悲苦和漂泊之痛，也表現(xiàn)了自我高潔的人格和愛國深情。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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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葉佩詩.獨具一格的竹山詞[J].中國韻文學(xué)刊，2021（04）：64-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