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詞“煙”意象探析

2023-06-07 20:30:42嚴曉露

文學教育下半月 2023年3期

嚴曉露

內容摘要：在中國古代詩詞中，“煙”字使用頻率極高。納蘭詞中多次出現“煙”意象，其有不同組合方式。納蘭性德運用此意象時還具有獨特的審美趣味。

關鍵詞：納蘭性德詞 “煙” 意象

已有研究者檢索出，在中國古代詩詞中，“煙”算是被高頻運用的意象。筆者發現在納蘭的三百四十余首詞作中，“煙”意象的出現有五十多次，使用頻率較高。在納蘭筆下，“煙”的種類豐富，形態多樣，呈現出別有韻致的自然景觀和情感氛圍，映托出凄迷、清冷、愁思、感傷的心境，也助成納蘭詞自然清新、含蓄婉約的審美意味。

一.納蘭詞中“煙”意象豐富的構成方式

納蘭詞中有多種“煙”意象構成方式，其中一種為“煙”字單獨出現構成一個意象的，例如：《江城子·詠史》中的“非霧非煙，神女欲來時”；《清平樂·煙輕雨小》中的“煙輕雨小，望里青難了”以及《南鄉子·秋暮村居》中的“一片煙籠十里陂”等。

除此之外，“煙”經常和其他事物組合構成“煙”意象群，如“煙”可以和“風”“月”“雨”“氣”“花”“霧”“柳”“光”等結合。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炊煙”、“孤煙”與“清煙”三種意象組合方式。

在納蘭詞中，“煙”意象構成有“烽煙”“煙霞”“晚煙”“茶煙”“嫩煙”“蒼煙”“斷煙”“麝煙”“爐煙”“煙絲”“冷煙”“風煙”“煙雨”“煙輕”“煙白”“荒煙”“殘煙”“煙水寒”“縈煙”“寒煙”“生煙”“煙冥冥”“翠煙”“煙暖”“綠楊煙”“淡煙”“疏煙”。

納蘭性德使用頻率較高的“煙”意象有“寒煙”、“爐煙”和“輕煙”。有些“煙”意象在中國古詩詞中較為罕見，卻出現在納蘭詞中，如“茶煙”、“篆煙”。納蘭詞中的“煙”意象多具有消極色彩，多寄托詞人愁緒與孤寂之感。

在納蘭詞中，一般“煙輕”“淡煙”就是用來形容一種漂泊無依的感覺；和“煙霧”類似的“煙”意象則一般會營造出朦朧的氣氛；“煙雨”意象就是奠定悲涼的基調；“晚煙”經常表達思鄉感情；“荒煙”“硝煙”就與戰爭題材有關聯，或是描寫邊地風景、或是表達愛國和壯志情懷、亦或是表達遠在邊塞的思鄉思親之情。

（一）示以來源與種類的“爐煙”“篆煙”“茶煙”

在表明“煙”意象來源的眾多構成方式中，納蘭性德使用頻率較高的為“爐煙”。“爐煙”指在香爐中燃燒香料而生成的煙氣，容易使人情緒敏感，產生一定程度的心理及身體反應。

納蘭的邊塞詞《臨江仙·獨客單衾誰念我》中含“爐煙”意象的詞句為“盧龍風景白人頭，藥爐煙里，支枕聽河流。”詞的主題是愁，傾述的為戀家之情及遠別之恨，這三句在詞中表達的情緒尤為突出。詞人身體朝向著藥爐，看著爐中冒出的煙氣，支起枕頭，聽著隱隱的水聲，不由傷感。這里的“煙”也象征著在戰爭年代，一切繁華都會消散，含蓄地表達了納蘭性德對戰事的厭倦和對功名利祿的淡泊。

詞《憶桃源慢·斜倚熏籠》出現“分付藥爐煙細”，這里的“煙”意象和上一首詞一樣，也指藥爐里冒出的煙絲。兩處“藥爐煙”都暗指詞人已經憂思成疾，年老體衰的創作背景。

在詞《百字令·人生能幾》中，詞句“燈炧挑殘，爐煙爇盡，無語空凝咽。”則意為歡樂與幸福總是短暫的，殘燈要滅了，爐煙也要燒盡了，只剩下自己孤獨無依、淚眼朦朧。這里“爐煙”意象的運用和“殘燈”聯結，營造出蕭條悲苦的離別境地，使詞人更覺清宵分外長。

而詞《大酺·寄梁汾》中的“只一爐煙，一窗月，斷送朱顏如許。”將“爐煙”意象與常表思念之情的“月”聯結，表達了納蘭性德在友人梁汾因母喪南歸后，對他的深深懷戀之情。同時側面體現出詞人的百無聊賴和與友人各自飄零的痛楚。

《浣溪沙·伏雨朝寒愁不勝》中也出現了“爐煙”這一意象，詞句為“漫惹爐煙雙袖紫，空將酒暈一衫輕”。這里的“爐煙”意為熏爐中的煙，煙氣輕輕地環繞停留，為全詞奠定了朦朧凄迷的基調。爐煙與酒暈相互作用，也使詞句增加一股美感。納蘭當時身著一套青衫，臉上布滿了紅酒暈，依靠爐邊而坐，雙袖在爐火中形成倒影，相伴的只有無邊愁緒。由此可見，爐煙雖暖，卻蓋不住詞人內心的悲涼。同時，詞句中表明衣衫是輕的，爐煙也是漂浮的，暗含著納蘭性德對未來飄忽不定的惆悵和迷離。

“篆煙”在中國古詩詞中是略少見的，指盤香的煙縷。納蘭詞《浣溪沙·拋卻無端恨轉長》使用了這一意象。詞句“篆煙殘燭并回腸。”表明詞人在裊裊盤香中，看著燃燒著的殘燭，回腸百繞，無比渴望妻子可以重生，和自己再次相聚。此處的“篆煙”既可以形容煙在空氣中漂浮有如畫出了“篆”字，也可以解讀為香火燒盡時留下的香灰好似一個“篆”字。

羈旅詞《采桑子·冷香縈遍紅橋夢》中的“茶煙”也是相對罕見的，不過常出現在對聯中。“茶煙”可以是烘焙茶時的煙火，也可以是茶水升起的香霧，其經常與鶴或者松竹梅蘭四君子同時出現，且多表達中國古代文人渴求生命升華的期盼。詞中“暗損韶華，一縷茶煙透碧紗。”二句感慨美好年華已逝，一縷苦澀的茶煙鉆透碧紗，那香氣仿佛就是伊人揮散不去的思念，使人產生萬分感慨。

“篆煙”和“茶煙”都貼切地表現了納蘭性德深受禪宗思想的影響。從這兩類煙氣中，我們可以看出納蘭的生命之需，他相信人死可以復生，相信可以與亡妻團圓，也借此求得心靈的慰藉。

“烽煙”“風煙”“麝煙”“炊煙”同樣可以表達煙的來源，在納蘭詞中也多次出現。有代表性的詞句為《浣溪沙·欲寄愁心朔雁邊》中的“古戍烽煙迷斥堠”，此處的“烽煙”是戰場上報警時生成；《相見歡·落花如夢凄迷》里的詞句“麝煙微，又是夕陽潛下小樓西。”和《清平樂·麝煙深漾》中的“麝煙深漾，人擁緱笙氅。”則都提到了源自麝爐的煙氣；而詞《清平樂·發漢兒村題壁》在“消磨絕塞風煙”中以“風煙”刻畫來自邊塞的風與塵。《望海潮·寶珠洞》里則提到了烹飪時形成的煙氣，原句為“一道炊煙，三分夢雨”。

（二）示以狀態之別的“輕煙”“殘煙”“斷煙”“淡煙”

納蘭詞中，表示煙的形態之別的“煙”意象有“淡煙”“嫩煙”“殘煙”“斷煙”“煙絲”“煙雨”“輕煙”“煙霞”“縈煙”“生煙”“煙光”“疏煙”等。

煙是有輕重之分的，“輕煙”意象在納蘭性德詞作中出現過多次。其他詩詞和納蘭詞都借“煙輕”“淡煙”來形容一種孤苦無依的感覺和塑造淡雅又浪漫的意境。

在小詞《遐方怨》中，“輕煙籠淺黛”描繪了納蘭性德在夢中和一見鐘情的伊人于煙火迷離的江南相聚，然而夢醒后，美人在他鄉，唯有獨自哀愁。這里的“輕煙”意象，就是為了營造出朦朧憂愁的夢境氛圍，寫出了薄薄水煙籠住佳人眉彎的美感，從而更利于整首詞抒發納蘭性德與心中人無法長相廝守的彷徨苦悶。

《菩薩蠻·春云吹散湘簾雨》中的“柳煙絲一把，暝色籠鴛瓦。”表明樓外的柳絲已凝成輕煙，暮色籠罩在樓頂的鴛鴦屋瓦上。此處的“煙絲”就和《遐方怨》中的“輕煙”基本用法一致，以煙霧營造朦朧氛圍，來表達詞人的愁緒。且煙絲出現在使人敏感多情的傍晚，更易體現詞人的心境。

納蘭性德的《清平樂·煙輕雨小》中“煙輕”這一意象的使用也是同樣的效果，寫出了輕煙飄浮之感，抒發了詞人思家的情緒。

“殘煙”、“斷煙”及“淡煙”意象組合方式在納蘭詞中都僅出現一次。《好事近·馬首望青山》中，“再向斷煙衰草，認蘚碑題字。”將“斷煙”與“衰草”聯結，既表明納蘭的悲秋情懷，又體現了戰爭的無情。深秋的斷煙何其悲慘，清王朝也終究會零落殆盡，全詞蒙有一層悲郁色彩。詞人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所處朝代也會和斷煙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秋千索·錦煒初卷蟬云繞》中的“一縷縷殘煙裊”與《踏莎行·月華如水》里的“幾簇淡煙衰柳”中的“煙”意象同樣都有凄冷之感。

也有其他一些納蘭詞中的“煙”意象表示煙的形態，如《雨中花·樓上疏煙樓下路》中的“樓上疏煙樓下路”。“疏煙”在此指的就是冷落的香火。

（三）示以顏色與時間之別的“翠煙”“晚煙”“五更煙”

納蘭詞里表示煙生成時間的有“晚煙”和“五更煙”。

《浣溪沙·身向云山那畔行》中，出現了“晚煙”這一意象，原句為“一抹晚煙荒戍壘，半竿斜日舊關城”。詞人以簡古疏淡之筆，以“晚煙”和“斜日”勾勒出一副充滿蕭索氣息的戰地風光。正如詞句所言，納蘭性德在呼嘯的北風中看見夕陽西下、硝煙彌漫，不禁感時傷世，發出“古今幽恨何時平”的慨嘆。這里的多個意象都寄托了詞人希望平息戰爭、消除古今幽恨的期盼。就“煙”意象而言，傍晚的煙本身就已有凄涼之感，又是邊塞上的硝煙，則更令人心驚。《臨江仙·盧龍大樹》中的“九秋黃葉五更煙”則點明煙存在的時間為黎明時分。

還有些“煙”意象以顏色區分，如“蒼煙”“綠楊煙”“煙白”。不同色調的煙在詞中呈現的景象和所表現的情感色彩也截然不同。

（四）示以溫度之別的“煙暖”“冷煙”“寒煙”

煙不僅僅有色彩區別，還有冷暖之分。“暖煙”多體現天氣晴朗或文人心情狀態愉悅。在納蘭詞中，只有一處“煙”為暖的，即《南鄉子·煙暖雨初收》中的“煙暖雨初收，落盡繁華小院幽”。

在中國古代，很多文人用偏冷色調的詞語來表達悲觀感慨。納蘭性德將“煙”與“寒冷”高頻結合，借此表達孤獨寂寞的情感。

“寒煙”、“冷煙”、“煙水寒”這種意象，將“煙”字與帶有冷感的詞聯結，無一不營造出蕭瑟寂寥的氛圍。在納蘭詞中多次出現了類似“煙”意象，如在其早期創作的行獵詞《風流子·秋郊即事》中，詞句“秋水映空，寒煙如織”將“煙”與帶有溫度意蘊的“寒”組合起來，直接為整首詞前半部分增添一抹凄涼的基調。在作者筆下，寒冷的煙氣就像是織物一般，清冷又均勻地灑在空氣中。此處的“寒煙”在冷秋背景襯托下，呈現了重陽節之后的平原一派衰頹的形象。

在《望海潮·寶珠洞》里，“漠陵風雨，寒煙衰草”僅三言兩語就抒寫了明末的蒼茫場景。詞句將“煙”的冷感與視覺角度的“草”的衰頹并舉，達到納蘭對戰后蕭條景象的慨嘆效果。在時代更迭中，刺骨的寒煙與眼前的草原景象給作者帶來雙重打擊，凄涼之感便油然而生。

納蘭偵察東北羅剎勢力入侵情況的途中所作的《沁園春·試望陰山》中也出現了“寒煙”一詞，原句是“碎葉城荒，拂云堆遠，雕外寒煙慘不開”。這三句寫出了邊地的凄涼。此處的“寒煙”是指山崖里凝聚著冷意的霧氣。而“雕外寒煙”的宏闊基調，為整首詞營造了雄偉悲壯的氛圍。

在《金縷曲·姜西溟言別，賦此贈之》里，“料強如、冷煙寒月”中意象“冷煙”和“寒月”的使用也起到了類似的效果，烘托出詞人對友人姜宸英悲慘遭遇的同情、難過與勸慰，為全詞蒙上一層凄清氛圍。

二.自然而清婉：“煙”意象運用的審美風致

納蘭性德在“煙”意象的運用方面，具有獨特的審美效果，和大多數東方美學一樣，朦朧而含蓄。從納蘭詞的意象入手，有利于我們把握詞的美感和自然而清婉的詞風。

（一）日常生活審美化

中國人作詩文，講究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納蘭性德的詞追求的就是這樣一種平凡卻又較高的藝術境界，即可以從普通生活和景色中見到最極致的美。

某年端陽節時，納蘭性德在欣賞美景后有感而發，創作了詞《摸魚兒·午日雨眺》，就展現了極致的藝術美。其中“臺榭空蒙煙柳暗，白鳥銜魚欲舞。”令每一個讀到詞的人都仿佛真的看見了如仙境般美麗的景色。在一片朦朧的迷霧中隱約可見亭臺樓榭、幽暗的柳枝，還有銜著魚兒的鳥在飛掠和起舞，自然流露出一片生機。此處煙霧是暗的、朦朧的，則格外凸顯所見之景的明麗和輕快氛圍。

納蘭性德借“煙”意象詩意地去表達生活，美化所見的自然景物，體現其追求盡善盡美、祈求逃離現實生活的美的理念。

（二）自然的審美境界

在納蘭詞中，“煙”意象群是自然物象的集合，刻畫出不同的景，也帶來縹緲柔和而又莊重的美學感受。從中國古代老子時期開始，就強調“道法自然”。在納蘭詞中，“煙”意象就自然地寫景抒情，呈現出一種自由自得的審美態度。

《蘆洲聚雁圖》以“一抹煙籠”幾句寫出沙洲的自然風光，不落痕跡地流露出詞人內心的寂寞；《采桑子·詠春雨》以“嫩煙”表現春天的活力，自然呈露出惜春之感；《夢江南》則以“綠楊煙”形容南京的繁華，并由此體現對生活于江南的渴望。從種種“煙”意象看出，納蘭詞深得平淡旨趣和天真風韻，具有自然的審美意味。

（三）虛實結合、委婉含蓄的藝術特征

含“煙”意象的納蘭詞有不少都運用了虛實結合的手法，如：《遐方怨》中，作者寫連環套似的夢境，亦真亦假，虛實相間。還有《浣溪沙·伏雨朝寒愁不勝》也是代表之一，將眼前現實和回憶結合，以表對妻子的深情。

納蘭性德的詞還多有婉約的特點。以《憶桃源慢》為例，詞人通過“藥爐煙細”寫出自己徹夜無眠、思念成疾的狀況，在詞中反復刻畫塞上的寒夜，情景交融，婉轉深摯。《南鄉子·煙暖玉初收》則借“煙”意象表明雨剛停止的背景，塑造繁華落盡的傷情氛圍，進而生動抒發離別后的怨恨。詞表面上是寫愁，實際是一篇情詞，意蘊深婉，耐人尋味。

納蘭性德雖然出身世家，但他厭倦官場的黑暗，傾向于江南的悠閑美麗的生活，更看重與親朋的團聚。因此，納蘭詞中“煙”意象從來不是描寫政治道路的渺茫，而是對于孤獨地在都市生活或出使邊塞的感慨，暗含對愛人與友人的思念。納蘭詞結合多種“煙”意象，便常常可以呈現出云霧縹緲的迷離美感，不僅淋漓盡致地刻畫出自然景，還具有特殊的美學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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