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宇迪 林依倩 賈若楠
“失獨”是失去獨生子女這種社會現象的簡稱,失獨群體是響應國家計劃生育號召,只生育了一個孩子,但孩子因為各種原因去世的當事人。根據人口學家的估計,計劃生育政策執行幾十年來,我國失獨群體的規模已經達到數百萬人。雖然國家已經結束一胎政策,人口學家仍然預估失獨群體的規模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并不會減小,而是會持續增加。在失獨群體中,大部分是不具備再生育能力的老年人。
在針對失獨群體“開展社會關懷活動”這一扶助要點中,衛健委等部門提到“以精神慰藉和心理疏導為重點,深入開展各種形式的社會關懷活動”,即精神關懷是社會關懷的重點。但是,由于精神關懷屬于柔性服務,其開展并不像經濟扶助工作那樣有章可循,因此有必要結合相關理論、總結實踐經驗,為各地開展失獨群體的精神關懷提供借鑒。筆者最近數年一直關注失獨群體的精神健康及關懷工作,與失獨群體及為其提供服務的人員有諸多接觸,因此嘗試總結出關于做好失獨群體精神關懷工作“三步走”的思路。
第一步:尊重共情建立信任關系
由于痛失愛子所致的心理創傷,失獨群體中的大部分人心態較為敏感。即使是喪子前活潑開朗的人,子女去世后也很可能變得既警覺又脆弱,盡量回避與人的接觸和交流。有一對失獨父母,孩子去世后的前幾十天里,他們一直把自己關在家里,關上窗戶、拉上窗簾,躲在暗處靜靜地舔舐傷口。如果電話鈴響了,他們經常還會嚇一跳,并且覺得鈴聲異常刺耳。還有一對失獨父母,在孩子去世后的前幾個月里,跑到所在城市郊區的一個賓館中長住,每天到附近的山里不停地走路,對著大山吶喊、宣泄,不愿接觸所有的親戚和朋友。從上述兩個案例中,我們能夠感受到一部分失獨者的強烈自我封閉傾向。那么,如何叩開他們的心扉,和他們建立相互信任的關系呢?尊重和共情是關鍵。
首先,尊重主要是指尊重失獨者的哀傷步調,不試圖“強迫”他們從悲傷的心情中迅速走出來。例如,社區工作者逢年過節慰問轄區內的失獨者,不宜在失獨者不愿意開門的情況下強烈要求進入其家中發放慰問品,甚至為了宣傳工作效果“迫使”對方配合拍照。不對他們反復說類似“孩子已經走了,你一定要堅強!要盡快站起來!”的話,而應對他們表示“如果你有任何需要,記得打我的電話。”
其次,共情是建立信任關系的潤滑劑。所謂共情,是指設身處地地站在對方的角度,體會對方的情緒,并表達出來讓對方知道自己被理解了。如果要勸說失獨者,最好建立在共情性表達的基礎上。例如,“我看您已經兩個月沒怎么出門了,您是不是覺得不想去面對外面的世界?我想,您的生活發生了這么大的轉折,想自己安靜一段時間特別正常。如果您什么時候做好準備了,我愿意陪著您出門轉轉。”“您經常說,如果您當時能及時發現孩子的病情,孩子可能不會走得那么快。我能體會到您的自責和內疚。但是孩子的病情是多種因素共同導致的,我相信孩子不希望看到媽媽陷入自責無法自拔。”
需要注意的是,不建議對失獨者表示完全理解其喪子之痛,因為大部分失獨者的感受是“失獨之痛痛徹心扉,除非親身經歷,否則無法體會。”所以,如果有失獨者詢問提供關懷服務的人員:“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嗎?”比較恰當的回答是:“失獨之痛太痛了,我沒有親身經歷,無法百分之百地理解。但是,我愿意盡我最大的努力去體會您的心情,尊重您的心情。”這樣說,絕大部分失獨者都能接受,并對關懷者盡力去理解的努力心生感激。
第二步:基于需要提供多種照顧
與失獨群體建立信任關系后,關懷者就能夠走近他們身邊,或者邀請他們到某一場域中,為他們提供多樣的照顧服務。需要注意的是,精神關懷絕不僅僅是在精神層面對失獨者進行疏導和慰藉,而是把對他們的精神關懷滲透到所有社會關懷服務中,以發揮出“潤物細無聲”的效果。以北京市為例,許多街道都建立了專門開展失獨關懷服務的“心靈家園”。這些心靈家園有大有小,小的能提供唱歌、跳舞、樂器演奏、棋牌、手工、書畫等文娛活動的場所,大的具備不同的功能分區,如文娛區域、展示區域、健康小廚房、心理咨詢室等。在“心靈家園”中,通過參與各種活動,失獨者的心靈創傷能夠得到一定的恢復。
隨著政府對失獨群體的遭遇越來越重視,豐富多彩的失獨服務活動也在各地開展起來。在這個過程中,尤其需要注意的是,失獨服務的提供應建立在服務對象的實際需要上,而絕不能從主觀出發,想當然地組織活動,否則可能會適得其反。例如,某機構為某社區的失獨者開展了一場名為“清明節追思會”的小組活動,事先沒有了解到參與活動的多名失獨者的喪子時間都僅有幾個月,正處于強烈的哀傷情緒中。活動時,帶領者拉上窗簾,在漆黑的環境中為每個失獨者發了一根蠟燭,想通過點燃蠟燭的形式幫助失獨者寄托對孩子的追思,并幫助他們宣泄積壓的負面情緒。但讓帶領者沒想到的是,蠟燭一點燃,場面瞬間失控,多位失獨者捶胸頓足、痛哭失聲,一時間場面極度混亂,而帶領者由于缺乏經驗也不知如何處理。活動的組織者由于沒有考慮到服務對象的實際情況,非但不能給他們帶來心理幫助,甚至有可能對他們造成二次傷害。為了避免類似情況的出現,服務提供者可以事先通過問卷、訪談等方式開展調研,摸清服務對象的具體情況和實際需求,再制定有針對性的服務計劃。
此外,最了解失獨群體需要的是失獨者本身,因此,關懷人員可以搭建橋梁,幫助失獨者認識其他失獨者,使得他們有機會抱團取暖、相互慰藉。實踐證明,許多失獨者在“同命人”那里得到了極大的安慰。
第三步:增能賦權促進價值發揮
“痛苦”“無力”“絕望”“陰影”“悲慘”這些詞是許多人提到失獨者時的聯想。不得不說的是,這些聯想雖不是空穴來風,但也并非完全準確。現實生活中的許多失獨者,在親友和社工的幫助下走出了痛苦的陰霾,回到相對積極的生活狀態中,還能夠發揮自我價值,幫助其他困難群體,為社會做出貢獻。筆者訪談過一位已經從國營單位退休的失獨者,從失獨的傷痛中走出來之后,他在經濟壓力和自我實現的雙重動機下,借助在之前數十年的工作中掌握的過硬技術,應聘到某私營單位繼續工作了十年。這十年間,他通過發揮自身的技術,不僅服務了單位,并間接服務了社會,而且為自己和配偶的晚年生活積攢了充足的資金保障。在接受筆者訪談時,這位失獨者正準備找一家好一點的養老院,在里面交一些朋友,安度晚年。此外,還有失獨父母向地震災區捐款捐物,并組織成員赴災區慰問等,這樣的事例不勝枚舉。每每了解到相關情況,筆者總是覺得很感動。這些事例反映出失獨者們“心中有愛、眼中有光”的一面,讓我們看到他們絕不僅僅是等待幫助的被動的個體,還是奉獻價值的能動的主體。
上述事例對失獨群體提供精神關懷服務人員深具啟發性,它與社會工作理論中“增能賦權”的理念相符合。從增能賦權的視角出發,關懷者要看到失獨群體因為社會的污名化帶來的無力感,例如社會上有部分人對失獨群體持“失獨者是不吉利的”“子女都去世了就應該安安分分呆著”等消極觀念,導致了身處這樣的社會環境中,失獨者產生出無力感。關懷者應該了解到,自我計劃、自我決定、自我實現的需要是部分失獨者從哀傷中恢復的現實需要,相關工作者應當盡己所能來滿足失獨群體這方面的需要,具體工作主要包括幫助失獨者破除社會偏見,通過鼓勵他們并鏈接各方資源以促進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實現自我計劃、自我決定和自我實現。這樣做不僅僅對失獨者的身心健康有所助益,還能為社會增光添彩,是一舉兩得的好事情。
對失獨者的精神關懷不能一蹴而就,需要尊重其哀傷步調、在共情的基礎上建立信任關系,然后將精神關懷滲透到多方面的照顧和服務中,最后以增能賦權的視角,著力促進一部分恢復得比較好的失獨者的價值發揮,使他們不再是社會大眾眼中消極無力的群體,而是有希望、有能量的人。
(作者簡介:張宇迪,北京科技大學社會學系副教授;林依倩,北京科技大學社會工作專業碩士研究生;賈若楠,北京科技大學社會工作專業碩士研究生。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基于情感視角提升失獨老人生活質量的社會工作介入研究”〔21BSH161〕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