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雅婷
摘 要: 不法請托行為多數情況下既違背社會的公序良俗又違反現行的法律規定,往往會引發民事糾紛,然而目前我國在不法請托類案件的處理方面,法律制定不僅存有漏洞、實務中也未能確定統一的裁判規則,導致各地法院在此類案件的案由選擇、法律性質界定及請托費用歸屬等的認定中出現了不同的裁決理由和結果。建議結合我國民事法律規范,借鑒我國臺灣省民法典的相關規定,對上述分歧進行精準厘定,最終實現不法請托類案件的同案同判。
關鍵詞: 不法請托;給付型不當得利;不法原因;費用歸屬
中圖分類號:D925.2 ? ? ?文獻標識碼:A ? ? ?DOI:10.13677/j.cnki.cn65-1285/c.2023.02.13
一、問題的提出
近年來,在我國各類社會資源分布不夠均衡、不夠充分的現狀下,部分民眾企圖通過不法請托的方式在戶籍遷移、子女升學、求職晉升等方面享受到優質資源。然而不法請托行為存在一定不正當性甚至涉及違法違規。當前,實踐中頻繁出現雙方當事人在不法請托辦事過程中產生糾紛的情況,糾紛多表現為請托人給付費用后,請托事項無法辦理成功,請托費用又無法順利收回,因此以合同糾紛或者不當得利糾紛作為案由將受托人起訴至法院要求返還財產的形式。在當事人將不法請托案件訴諸于法院時,亟待法院發揮審理的智慧妥善解決糾紛并借助此類型個案在整個社會起到良好的法治宣傳和警示教育作用。然而在我國的司法實踐中,不法請托類案件尚未形成統一的裁判標準,各地法院的處理大相徑庭,無法使民眾在審判中感受到公平公正,也損害了法院的司法權威。
不法請托事項種類繁多,但不同案件中所涉及到的核心爭議點大致相同,主要可以歸納為案由選擇的爭議、請托行為的效力認定爭議、委托費用的處理爭議三個方面。本文選取了13個不法請托代辦戶籍案件作為樣本,研究了不同法院的一審、二審以及再審生效裁判,對其中的司法審理裁判路徑進行了探析,試圖在當下《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以下簡稱《民法典》)已正式實施的大背景下,以糾正和完善不法請托代辦戶籍案件的審判思路為切入口,以小見大、以局部看整體,為此后不法請托糾紛的一次性解決和統一裁判提出一點拙見。
二、不法請托案件的司法實務現狀
(一)不法請托案件的案由選擇
在不法請托類案件中,各法院審理時所認可和采納的案由是不一致的。在本文研究的13個案例樣本中,其中8個案件以委托合同糾紛作為案由進行審理,另外5個案件是以不當得利糾紛作為案由進行審理。不同的案由選擇下法院給出的認定理由也不同。以委托合同糾紛為案由進行審理的,審判庭認為原被告雙方口頭或書面的有償請托行為符合委托合同的含義和構成要件,有相應的法律基礎,應該按照合同法律關系來審理;以不當得利為案由逕行審判的,審判庭則認為原被告雙方的請托民事行為屬于違反法律或者社會公共利益的行為,被告獲得財產利益沒有合法的根據并且給給付費用的一方造成了損失,屬于不當得利案件。其中的一個案件還幾經波折,當事人以委托合同糾紛為案由起訴后,一審法院審理認為應將案由變更為不當得利糾紛、并按照不當得利的案由進行了裁判,而二審法院的法官又認為原告不具備不當得利的訴的利益,所以裁定駁回當事人的起訴,并建議其另行起訴。一類案件出現三種認定情形究其原因是司法實務中對不法請托行為的法律性質把握尚不到位。雖然各個法院都給出了最終的定論,但是由于在“本院審理認為”部分行文過于簡略、裁判說理不到位、含糊其辭,當事人和旁觀者均不能從中很明確地獲知審判庭的裁判邏輯,也就不能完全信服裁判結果,導致僅本文研究的13個案件中就有9個案件當事人不服一審的結果進而提起了上訴。目前來看,即使《民法典》出臺后,不當得利的認定在立法層面還是存在模糊地帶,進而影響了不法請托行為的性質認定。實務中很多法官在審理這類案件時對其法律性質認識不足、僅是僵化的適用現行法的規定,結果導致了“同案不同判、類案不類判”的現狀。[1]
(二)不法請托行為的效力認定
各地法院對不法請托行為的法律效力認定也存在分歧。以本文研究的13個委托代辦戶籍案件為例,認定案由屬于委托合同糾紛情形下,又存在兩種情況:有法院認為委托合同有效,受托人未完成委托事項,屬于違約行為;有法院則認為委托合同無效,應按照合同無效進行處理。上述13個案件中,有4個案件的一審中,審判庭均認為委托代辦戶籍的合同有效,是被告違反了合同中約定的履行義務。其中2個案件直到二審中才進行了改判,認定合同為無效合同;1個案件則沒有經歷二審,一審認定的委托合同有效的判決最終生效;1個案件是二審認可了一審的判決,維持了原判委托合同有效的結論。從這四個案件中可以看出即使在案由界定一致的情況下仍然存在對不法請托這一民事法律行為的效力認定不同、“類案不類判”的情況。
(三)不法請托案件的費用處理
不法請托類案件中,委托款項的最終歸屬是原告最關心的,也是法官必須要裁決的部分。在本文研究的13個案件中,審判庭對于委托款項的處理大致分為四種類型,分別為:1.委托費用和利息均支持返還原告;2.僅委托費用全額支持返還原告;3.僅委托費用的部分(一般為全額的50%)支持返還原告;4.委托費用和利息均不支持返還原告。另有一個例外是審判庭裁定駁回原告起訴,未對委托費用的歸屬進行處理(見表1)。主要的法律依據是《民法典》第157條和987條。同時在將不法請托案件認定為同一種法律性質的情況下,法院對費用的處理依然沒有統一的標準。通過最后的判決部分可以看出,在認定該同類案件屬于委托合同并且合同應屬無效的情形下,仍有3個案件判決被告需要返還委托款項但不用返還利息,2個案件判決被告僅需要返還委托款項的一半,2個案件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委托款項和利息均不支持返還(認為委托款項應予追繳歸國有)這樣三種不同的費用處理結果。在認定該同類案件屬于不當得利性質情況下,有1個案件裁判被告對于委托款項和利息均需返還,2個案件裁判被告僅需返還款項不用支付利息這樣兩種不同的費用處理結果。對于裁判被告需要返還委托款項但不用返還利息的理由,有的審判庭解釋為原告存在過錯,有的則沒有闡述原因。上述不同的委托費用裁決理由和結果既暴露了審判人員處理該類案件時存在法律知識儲備不夠和審判能力不足的缺陷,也反映出民事訴訟中審判庭一定程度上存在審判權濫用的現象。
表1
[最終裁判結果 委托費和利息均支持返還 僅委托費全額支持返還 僅委托費部分支持返還 委托費和利息均不支持返還 駁回起訴 數量 1 7 2 2 1 ]
三、不法請托案件背后所涉不當得利制度分析
(一)不法請托案件背后所涉不當得利類型:給付型不當得利
界定不法請托行為的法律性質關涉到對不當得利這一制度的認識,因此首先需要從學理角度對不當得利的類型和構成要件進行闡釋。不當得利基于不同的請求權基礎從學理上可以細分出給付型不當得利、非給付型不當得利兩種類型。實務中的不法請托類案件在不當得利框架下研究較為契合的是給付型不當得利這一類型。給付型不當得利是指受益方基于受損人有目的、有意識的給付而發生的不當得利,該不當得利請求權的構成要件為:第一,不當得利中的債務人受有利益;第二,因給付而受利益,當事人之間有給付關系。這里的給付就是指基于一定的目的有意識的增加他人的財產;第三,給付不當得利沒有法律上的根據。[2]其中“無法律上的根據”是這一制度的核心,對于“無法律上的根據”的理解,學界有客觀說和主觀說兩種,客觀說認為應該以給付行為有無債的關系作為判斷依據,如果給付行為有債的關系,債的關系自然就是法律上的根據;如果沒有債的關系,該給付行為就屬于“無法律上的根據”,符合不當得利的構成要件。主觀說認為應該以欠缺給付目的作為判斷依據,即以給付者通過給付行為所要達到的目的是否得以實現為判斷?,F今的通說觀點是主觀說,采用主觀說更為合理,是因為在給付型不當得利類型的案件中給付人作出給付行為本身就帶有一定的經濟目的,有一定的意思表示在其中,并且通常情況下這一目的的完成還是給付方和受益方共同的合意,這時將欠缺給付目的認可為其中一項構成要件比給付行為有無債的關系更能直接體現出給付型不當得利在給付目的落空時救濟當事人之間失敗交易的制度功能和價值。[3]
(二)不法請托案件背后所涉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排除情形:基于不法原因的給付
我國現行《民法典》第985條規定了三種否定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的情形,但是未將“因不法原因而為之給付”納入其中。而不法請托案件恰恰涉及到了這一情形。因此筆者試圖考察與其他國家或地區的民法典對該情形的相關規定,為合理裁定給付費用的歸屬尋求最佳法律依據的借鑒。我國臺灣地區《民法典》第180條第4款規定,因不法原因而為之給付者,不得請求返還。但不法原因僅于受領人一方存在時,不在此限。這款規定就比我國《民法典》第985條的規定多出了第四種的情形。此情形的成立要件是:第一,客觀上給付的目的具有不法性并且因為不法原因確已作出給付。這里的“不法”是指違背公序良俗和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第二,主觀上對不法原因有認識,即需要給付方對于給付原因不法性的認識具有故意或者過失。否定“不法原因下進行給付”的請托人的不當得利請求權,其背后的立法理由也有多種學說,比較具有代表性的是懲罰說、拒絕保護說和一般預防理論。當前受到較多支持的學說是一般預防理論,即通過否定不法原因下的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增加不法給付人的經濟風險,從而實現對不法給付的一般預防,警示公民要遵守法律、遵守公共秩序和善良風俗。而懲罰說主要是因為懲罰不屬于民法的功能,所以大多數學者認為其不具有可采性。拒絕保護說雖比懲罰說合理,指明了排除這一情形其中最重要的理由和價值之一,即任何人均不能在自己作出了不法行為后還能夠主張恢復損失,但卻因為過于絕對被部分學者詬病,學者們認為不能僅因給付方“不潔凈”就一概拒絕給予救濟,法律還是要考量和平衡雙方的利益,給予適當的保護。[4]但不論基于哪種學說,學界和實務界都一致認可因違反公序良俗和違背強制性規定等不法原因而導致的不當得利,給付方不得請求返還給付財產,不得要求將權利恢復到未給付前的圓滿狀態,否則將有悖于公平公正甚至在社會上形成一種不好的示范效果。故此,從成文法借鑒和法理上考慮,都可以認可和采納“因為不法原因而進行的給付”這一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的排除情形。
四、不法請托案件的裁判路徑選擇
(一)準確認定不法請托案件的案由
通過對上述13個不法請托案例樣本進行研究后發現,法院在進行審理裁判過程中首先需要判斷雙方當事人為了辦成特定人“落戶”這件事情所簽訂的委托合同的效力問題。合同無效的情形規定在我國《民法典》第153條和154條中,約定支付巨額的委托費用通過非正規途徑辦理戶籍的協議屬于破壞我國戶籍管理規定、違反公序良俗的法律行為,此種法律行為符合153條第2款規定的違反公序良俗當然無效的情形。雙方的法律行為一旦被判定無效后,委托方支付的該筆委托費用自然就會屬于《民法典》第122條所稱的“沒有法律根據所取得的不當利益”即不當得利的范疇內。因此,筆者認為被告得利一方獲取不法請托費用的實質屬于不當得利,案由選擇應該為不當得利糾紛。實踐中常見的不法請托事項除代辦戶籍外還有通過請托獲得不符合條件的就業晉升崗位、通過請托消除汽車的交通違章記錄等類型,前者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中的平等就業原則和競爭就業原則,后者則違反公共交通管理秩序和《中華人民共和國交通違章處罰條例》。由此可見,大多數不法請托行為均屬于違反《民法典》第153條、154條的行為,委托合同應歸屬無效,案件應屬于不當得利糾紛的范疇。
(二)正確界定不法請托行為的法律性質
進一步明確和健全對不法請托行為法律性質的界定進而達成“同案同判、類案類判”的良好司法效果,是我國立法和司法審判共同追求的目標。但是目前來看,我國最新施行的《民法典》中雖然對于不當得利法律規定較之前有了部分補充,但是條文的邏輯性還不夠完整、尚存一些疏漏之處,對不當得利并未進行細致劃分,也并未明晰構成要件的內涵,使法院在面對類似于請托代辦戶籍這種具有較強的違反社會性法律的行為背后所需要關注的“給付型不當得利”的認定及適用問題方面顯得無所適從。因此,筆者在上文分析的不當得利制度基礎上,繼續借不法請托代辦戶籍案件中的具體情況對不法請托行為的法律性質進行探討。
基于前文對給付型不當得利制度的詳細分析,可以發現不法請托辦理戶籍的行為完全符合給付型不當得利的構成要件,即受托方基于委托方的給付受有財產利益,而該給付又由于委托合同無效使得辦理戶籍的這一目的歸于消滅。并且根據《民法典》第155條可知,無效的合同自始沒有法律約束力,所以給付委托費用這一行為由于委托合同這一原因行為的無效而無效,給付目的在給付之前就歸于消滅,該委托費用的給付就還屬于欠缺給付目的中的自始無給付目的,因此不法請托辦理戶籍行為完全應該歸屬于自始無給付目的的給付型不當得利類型。
我國司法實踐中遇到不法請托類案件時作出矛盾裁判的實質原因是一些法官對“無法律上的根據”這一給付型不當得利的核心構成要件認識不準確。部分法院在裁判時認為不法請托協議不成立不當得利的原因其實是簡單、機械地認定該協議符合按照約定在當事人之間產生支付和收取委托費用、辦理委托事項和收取委托事項辦理成果的權利義務關系,有債的關系的存在。對不當得利這一制度的實質欠缺認識和應用。不法請托辦理事項中所簽訂的委托協議均因違背公序良俗或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是無效民事法律行為,因此即使認知停留在客觀說的角度,也應認定為自始不存在債的關系,給付行為沒有法律根據,是符合不當得利構成要件的。而從目前主流方向一致認可的主觀說角度,上文已經分析清楚,由于給付行為所追求的目的因背后的委托法律行為無效而自始欠缺,所以不法請托行為的法律性質應認定為不當得利。當前部分法院在對不當得利認識模糊甚至不正確的基礎上,得出錯誤的案由和法律性質判斷,作出“和稀泥式”“各打五十大板式”的給付費用歸屬判決,確屬不合理。
(三)合理確定請托費用的歸屬
在基本理清不法請托行為的不當得利法律性質后,接下來就要確定給付方委托費用的去向。不法請托辦理戶籍案件中委托方給付委托費用的行為,客觀上違反了我國的戶籍制度、破壞了社會公共秩序,具有不法性且已經完成了給付,主觀上從委托方愿意支付超出正常手續費的高額費用中可推知其屬于故意,滿足“因為不法原因而進行給付”的構成要件,應該排除不法請托人的不當得利返還請求權。其他類似情況的案件也應如此,如果可以認定委托方的給付行為具有不法性,則起訴被告返還支付款項的請求均不應得到支持,法院在審理查明事實后應當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5]
然而這樣來看,似乎又呈現出受益一方同樣存有不法目的反而既沒有辦成委托事項、還得了一筆巨款的亂象,并且從樸素的法感情上講在該類糾紛中顯然受益方的不法性更加嚴重、違法動機更加強烈,這樣的結果更加不符合公平正義的要求。[6]但是為了防止公權力大肆介入和侵犯私權利、民事審判庭的自由裁量權擴張到行政和刑事領域。《民法典》時代,我們廢除了之前《民法通則》第61條第2款的規定,此時即便雙方不法請托行為能夠界定為惡意串通,也無法再直接由民事判決書作出追繳案涉財產、收歸國有的處理結論。這樣從民事角度,錢的最終歸處就是被告得利一方。為了填補民事審判結果的這一漏洞,筆者認為最合適的處理方式就是讓行政機關介入作出相應處理,行政機關在民法不適宜介入但確有擾亂公共秩序的領域,可以運用《治安管理處罰法》等行政法律法規作出收繳非法財物等處罰,即通過行政處罰的方式收繳被告無需返還的請托費用。這樣既避免了民事領域中現存的漏洞和尷尬,也能夠對該行為作出相應的懲處,警醒社會成員、切忌投機取巧,傷害國家、社會和他人的合法利益。
結? 語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不法請托類案件的不同裁判選擇背后反映出來的是各法院對于不當得利這種準合同在認定和適用方面存在的認知差異。不當得利是各國民法中存有爭議、很有研究價值和實用價值的一個法律制度,尤其給付型不當得利中的“不法原因給付”。唯有將不法原因下的給付型不當得利法律制度中所蘊含的法理精神理解到位并準確運用到實務中,才能厘清各類不法請托案件的法律性質,進而對請托費用的歸屬作出合理的裁決,最終促進不法請托類案件實現統一司法裁判,在社會上發揮良好的價值導向作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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