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彎刀（外一首）

鳥鳴

三月的一個夜晚。你在堆積如山的書里找一本書

而忘了書名和作者，但好像有這樣的句子：

“鳥鳴大于它的身體。聲音的絲綢

被寂靜的剪刀撕裂—鳥在夜晚的飛翔

而依然保持著流暢和優雅?！贝丝?，桌子上的圓

形時鐘

仿佛被內在的潮汐推動，時針指向了零點

一本描述鳥類的書猶如鳥巢

躺臥著橢圓形的鳥蛋

這些細小而脆弱的星球，將孕育無限多羽毛蓬

松的天使

“○”，具有一切輪子的形狀（齒輪除外

除非它的每一個尖齒已被磨平）

也具有一切管道的性質（蚯蚓除外

除非它吐出肉身和土地）。光年之外的恒星

閃光如槍口，子彈射出

硝煙吹散。正午的太陽，如符號學的空碗

省略了抒情的火焰。拓撲學的圓月

如古典的痰盂，被廉價的鄉愁污染，被隱喻的

鐵錘猛打

那一張你曾反復摩挲的臉

五官已被減化，愛欲已經熄滅。記憶和遺忘

像兩張嘴，在相互啃噬和吞咽

燈光和夜色在相互粉碎。靜謐突如其來

使你四顧茫然。整個房間

像一只就要被吵聾的耳朵

擺脫了噪音的折磨。此刻，你聽到了奇異而

美妙的鳥叫

你看不到鳥。你不知道是什么鳥

（但顯然不是南方常見的麻雀、畫眉和鷓鴣）

你通過聲音的移動勾勒出了鳥飛翔的軌跡

而它顯然飛在窗外。鳥的叫聲

婉轉、悅耳而收放自如，每聲鳴叫都是一樣的

（具有相同的響亮、長度和圓潤）

幾乎是前一聲的回音卻難以描述

這是聲音的鉆石。聲音的水晶。聲音的翡翠

（你所不知道的鳥

豈非也是一塊在叫喊的寶石？）

鳥在移動中迅速建成一座聽覺的宮殿

它不像在歌唱或吟誦，不像是自語或傾訴

不像是吁請或呵斥，而更像是在呼喚或尋覓

而找不到同類（你無法透過聲音去揣摩

鳥的情緒或心事）。除了被我聽到

恐怕再無旁人而我沒有回應

鳥叫了半夜（你在鳥聲中睡去

而又被鳥吵醒，穿越了你的夢境

也仿佛來自夢中）而沒有疲倦

（你無法想象一個人持續叫喊而沒有啞掉）

這是一首妙不可言的樂曲

剪下最小的一段反復播放

同樣的嗓子，同樣的節奏

同樣的平靜，同樣的執拗

你想起夢幻的拉桿箱藏著鮮花怒放、珍寶遍

地的天堂

你也曾到此一游

仿佛春天的慈悲漫過每一處山岡

鳥也許還年輕，嗓子不蒼老

也不沙啞。你豎起耳朵

仿佛一個中年人的耳朵里

有童年復活的劇場：稻草垛金黃，落日大如

車輪

在打谷場上玩跳房子的女伴

像暫時放棄飛翔的鳥

在方格子里跳躍。鳥不為你而鳴叫

不知道你的存在。你試圖繪制一只沒見過的

夢中鳥

以它的叫聲為顏料

鳥鳴在天亮之前倏然消逝

在你因無力為鳥提供一個小樹林而羞愧之前

洶涌的睡意如洪水將你的意識沖垮

你放棄了對那本遺忘之書的找尋

也許它從未存在，也許它正在鳥鳴中誕生

你讀過二○○六年版的《少年史》

那個少年和紙飛機一起在山坡上練習飛翔

而抱著饑餓的橄欖樹哭泣

鳥有翅膀，也有霧狀而蓬松的靈魂

你不知道那只鳥來自何方，將去哪里

你從沒見過它的巢穴

但在三月的一個夜晚，那只鳥的叫聲

猶如草藥蕩滌了你的悲傷和痛楚

你如聆神諭：荊棘遍途而人世依然值得一過。

春雨彎刀

你在春雨中聽《春雨彎刀》而舍不得睡去

而你頭腦里浮現出阿波利奈爾的《雨》

和李商隱的《夜雨寄北》

庭院中的水池在漲，蛙在鼓噪

和產卵。思春的貓

在街心公園呼喊。十公里外的河流

必有大魚的宮殿被巨浪摧毀。一百公里外的鄉間

必有黃泥屋在坍塌。但也有卑微的草葉

伸長脖頸在痛飲。一群人抓住雨水的繩梯往

天空攀登

夜幕被打濕了，女歌手在淺唱低吟

一把彎刀在收割雨水如割取韭菜。你光憑雨聲

就斷定了這場雨的規模和勢力范圍

春雨如絲，像你的頭發

每一根都深受集體主義的教育

天增歲月（每一場雨都是年輕人的處女作

明明是原創卻被指控抄襲或自我重復）

人增壽（而你說越活越年輕

春雨像一個在你身體潛伏了十六年的少女

吐氣如蘭，溫言細語）。只有懷孕的香蕉樹

才在夏季臺風中撒嬌：“我不是寵物，但你

必須寵我

直到七老八十！”一場春雨

洗刷了多少個街區的污跡，抹掉了多少處山

河的傷痕？

春雨的出發點是否也是春天

而幾乎在冬季凍結？它的落腳點是夜晚

但也肇始于白晝？你就算閉眼

也能看到，雨水即使在黑暗中降落

也是透明和閃光的，猶如液體的白鶴

羽毛抖擻。你也曾在某個春夜淚如雨下

而模糊了鏡片般細小的天空

一場雨下了幾十年，依然懸而未決

青春啊青春，就像一片桑葉

被光陰蠶食。春雨沙沙作響

你的遠大抱負像銹跡斑斑的刀

爛在鞘里。你在《春雨彎刀》的旋律中親吻

雨聲

你的夢想是拔毛的鳳凰。你的睡意

變成了落湯雞。你無數次跟命運短兵相接

渴望速戰速決，但只能纏斗不休

雨水像脫離針孔的絲線

也脫離了記憶的織毯。雨水對大地的鞭擊

更像是撫摸。你在午夜理順了每一根被風吹

亂的雨絲

但無法收攏狂亂的心事

一場私人訂制的雨，猶如歡快的淚水

被你用白手帕抹去。你讀過《七場雨》

而忘了是誰的詩篇。忘了是城市的雨，還是

鄉村的雨

是夜晚的雨，還是白晝的雨。是童年的雨

還是年邁的雨。是虛構的雨，還是真實的雨

是經驗的雨，還是超驗的雨……

每一場雨都是陌生而神秘的

但也似曾相識。雨不請自來

雨是雨的道路。雨像誤入塵世的孩子

雨赤裸而天真。雨的身體

也是魂靈。雨是舞者也是舞蹈

雨是線性的鏡子。每一場雨都是完整的

但最終在土地上破碎。你打著傘

在露天廣場跟一場舊雨談判

而忘了新知在傾盆大雨中漸行漸遠。

黃金明，1974年出生，廣東人?，F為廣東省作家協會散文創作委員會副主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發表于《人民文學》《北京文學》《詩刊》《十月》等期刊，入選《新中國60年文學大系》《全球華語小說大系》等200多種選本，逾250萬字。出版長篇小說《桃李不言》《地下人》《拯救河流》，小說集《吃了豹子膽》，散文集《與父親的戰爭》《鳳凰村的晝與夜》，詩集《時間與河流》等12種。有作品譯成英、俄、日、意、蒙、匈等語種。曾參加詩刊社第24屆青春詩會。獲得第九屆廣東省魯迅文藝獎、首屆廣東省小說獎、首屆廣東省詩歌獎、第二屆廣東省散文獎、第三屆《文學港》“儲吉旺文學獎” 、第三屆《廣州文藝》都市小說雙年獎、第四屆《紅豆》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