碳化的月亮
張開口,就能釋放出體內攜帶的陽光
將黧黑的地心照亮
井鼠在這里跑得飛快
時間在這里走得緩慢
巖體表面沾滿了鋼鐵的理想
轟轟隆隆的皮帶機開到幾個地質年代以外
我目光中的微風
掠起了細小的塵埃
每個塵埃中都端坐著一個面孔
地心太古老,自己太年輕
在這百年老礦中,我不敢隨便行走
多害怕踩到一地睜大的眼睛
更害怕踩到那些能夠喊出我姓名的塵埃
已經干了五個小時
才挖出小半個碳化的月亮
遍體煤粉的我
猶如一塊只知道戀愛和進食的大炭
面對擴散到自己心中的粼粼波紋
我像一座孤島站在大海中不知所措
山坡野塘
此生的大部分時間,他都在經營那片野塘
養魚,種草,加固堤壩
細心地清洗著水底的那片天空
這一片水面是多么乖巧
像大雁脊背上被理順了的白色羽毛
一天清晨微風吹過
抬頭擦汗的瞬間,他看見山坡上大片
的松林,正微微地向自己鞠著躬
在煤壁上寫詩
面帶憂郁,時常想在煤壁上寫點詩
幾億年濃縮成的一團
絕對不是教室里單薄的黑板
不知用什么墨水和工具,如何書寫
彩筆寫上一團黑,粉筆寫上看不見
用刀子刻上總覺淺
咬破手指作筆吧
但是那一點通紅的墨汁
會很快地被饑渴的煤田
吸干。就算是用上一腔的熱血
也不會改變其固有的色彩
一條由自然的神力造就的地心長城
拒絕任何文字和色彩的深入
我們竭力地把它拆開打到地面上來
烏黑的煤壁里寫上了太多的東西
恐龍,猛犸象,石炭紀
詩經,楚辭,漢賦
一座星球進化的史詩
只有狂風擎著烈火的大筆在遼闊的原野上
才能酣暢淋漓地寫出來
地心的蛙鳴
煤層中 ? 像是發出了幾聲蛙鳴
放下鎬 ? 仔細聽 ? 卻沒有任何動靜
我撿起一塊矸石 ? 扔過去
一如扔向童年的柳塘
卻在烏黑的煤壁上彈了回來
并沒有濺起一地的月光
繼續采煤 ? 一鎬下去
似乎遠處又有一聲蛙鳴回蕩……
(誰知道 ? 這遼闊的地心 ? 綿亙的煤層
到底湮沒了多少億萬年前的生靈
沒有陽光 ? 碧波 ? 翠柳
它們居然還能叫出聲來)
不去理它 ? 接著刨煤
只不過下鎬時要分外小心 ? 怕刨著什么活物
(誰敢說哪一塊煤中
不含有幾聲曠古的蛙鳴)
漆黑的地心 ? 我一直在挖煤
遠處有時會發出幾聲 ? 深綠的鳴叫
幾小時過后 ? 我手中的硬鎬
變成了柔軟的柳條
旅客
像一溜在桌面上滑行的麻將牌
火車抵達了一個新的站臺。燈光下泛白的
人臉。黑礁石上濺起的鮮活浪花
我們被捆綁打包扔進車廂里
被花枝亂顫的乘務員分別看管
火車的快速是因為腳下的閃電在鋪路
哲學的火花由鋼鐵的摩擦里產生
我們站在車廂里向不同的方向走動
但最后都逃脫不了唯一的終點
它是由鋼鐵打制的生命標簽
被大地的銅牙緊咬在
幾千公里之外的空曠處
開采生活
八百米地心深處。有一些光明的詞匯走動
像孔雀,銜來夕陽;像流云,懷揣春光
多少年來,我們在高溫中開采生活
在夢境中虛構鳥鳴
在侏羅紀和石炭紀之間
敲碎巖石堅硬的蛋殼
面帶莊嚴地剝開深埋的真理
鋼軌、枕木、支架、電纜
低矮的巷燈下潛到烏黑的人影里淘金
亙古的森林縮成一團,地心的村莊
蠻荒簡陋。上下翻飛的鎬尖
緩慢地拆著時空中擱淺的沉船
礦工們面對著歲月烏黑的深淵,這陡峭的敵意
已經變得小心翼翼
井底的春天
剛從地里干完活就上班下井
身上沾滿了蠶豆花香
可以在呆板的礦車打上幾個滾。才走上幾步
就擾亂了地心的秩序。鋼梁、鐵柱、巷燈
采煤機等全都扭過頭來。有的打聽
花香的住址,有的索要它的手機號碼
有的抓上一把和好的速效水泥
抹平自己額前皺紋里的天梯
驚異揉進眼里是閃電
春天沁入鼻孔會產卵
在八百米深處幽閉的巷道里
一個男人體表攜帶的花香像是
隔世的燈盞。微光拂過之處
煤壁敞開如待宰的黑山羊
老井,本名張克良,煤礦井下工人。在《人民文學》等報刊發表過多篇作品。出版有詩集《地心的蛙鳴》等。獲得過第二屆桂冠工人詩人獎等。以底層詩人的身份參與過《魯豫有約》等節目,是紀實電影《我的詩篇》的主要詩人演員之一,魯院新時代詩歌高研班學員,中國作協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