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馳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歐陽修《六一詩話》以其獨特的魅力成為詩學經典,對后世詩學的建構、詩歌的創作以及當下的詩學研究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近年來學界對《六一詩話》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寫作動機、繼承與沿襲、內部史料真實性、詩學觀點以及對比研究等方面。鮮有人注意到《六一詩話》有著極強的交互性和實錄性,其中的部分內容對于還原歐陽修等北宋文人士大夫形象有著獨特的作用。在《六一詩話》中除詩學觀點外,引人注目的還有這一群體面對公與私時對其所做的調和。其實在中國和西方哲學價值體系中,由公(public)與私(private)衍生出的論辯傳統影響深遠。張吉就曾在其《讀象山語錄二絕》詩中寫到:“欲知儒術異禪宗,只在公私大小中。”以公私作為區分儒家和禪宗的首要因素。可見公私觀在儒學中是極為核心的因素。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的新書All Mine!: Happiness Ownership and Naming in Eleventh-Century China[1]也以十一世紀的中國為文化背景,引入公與私的概念再度審視了北宋獨具一格的文化史。
借鑒宇文所安教授先例,本文從公與私的對立與調和這一視角再度審視歐陽修的《六一詩話》,以及其中展現的十一世紀歐陽修、梅堯臣、蘇軾、蘇舜欽等文人士大夫形象。以《六一詩話》等文本建構起來的以歐陽修等為中心的十一世紀文人士大夫形象具有高度的真實性,通過有代表性的文人士大夫群體的真實形象并探究其形象產生的原因以及其形象與文學轉型的映照關系,有助于更深刻的了解十一世紀北宋士大夫的形象以及北宋文學轉型的深層動因。為何公與私的對立與調和這一問題在北宋顯得尤為突出?北宋文人士大夫為何執著于調和公與私的矛盾?努力調和公與私形象的文人士大夫形象與北宋的古文、詩、詞轉型有何聯系?
中國傳統的文人士大夫形象在每一歷史階段,其突出特征有著極為明顯的區別。如果說盛唐的文人士大夫普遍給人留下的印象是愛國情緒高漲、渴望建功立業,那么北宋十一世紀以歐陽修為中心的文人士大夫在《六一詩話》等文本中給人留下的印象更多的是沉穩、公私兼濟。而這種公私兼濟甚至以公為先的形象,則有著深層的原因。
“在保持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形式基礎上,兩宋商品經濟空前發展起來,以北宋為例,真宗景德年間的商業稅總額為四百五十多萬貫,北宋后期則增至一千萬貫以上。”[2]經濟等因素對文人士大夫的生活及文學創作有著重大影響。正如宇文所安在其著作《華宴》中所提及的文與可的繪畫價值、蘇舜欽購得園林的收入來源等案例。十一世紀商業文化蓬勃發展,文人士大夫的詩作、書法、繪畫等具有了相當高的商業價值。蘇軾在《文與可畫筼筜谷偃竹記》中就曾提及眾人抱細絹于門前求文與可為其作畫的盛況。錢鐘書在《宋詩選注序》中也寫道“宋代詩人就此身價十倍,黃庭堅的集子賣出過十兩銀子的辣價錢。”[3]這進一步充實了本就重文輕武的北宋文人士大夫的經濟實力,也使得他們有能力實現私欲,具體表現在對于私家園林、玩好的癡迷,這使得十一世紀文人士大夫們談及其玩好及為自己玩好立論的文學作品數見不鮮。
歐陽修也不例外。在《六一詩話》這一篇幅并不長的文本之中,歐陽修就多次表現出其個人欲望。按克冰的劃分,《六一詩話》第六條便是例證。“蘇子瞻學士,蜀人也,嘗于淯井監得西南夷人所賣蠻布弓衣,其文織成梅圣俞《春雪詩》。此詩在《圣俞集》中未為絕唱,蓋其名重天下,一篇一詠,傳落夷狄,而異域之人貴重之如此耳。子瞻以余尤知圣俞者,得之,因以見遺。余家舊蓄琴一張,乃寶歷三年雷會所斫。距今二百五十年矣。其聲清越如擊金石,遂以此布更為琴囊,二物真余家之寶玩也。”[4]對于這一條的解讀,后世的讀者更多地把目光放到了文學的傳播因素上,忽略了其非常典型地表現了歐陽修公私兼濟這一形象之中私的一面。“二物真余家之寶玩也”一句,是歐陽修的真情流露,而這也表現出他對于珍藏私人玩好的癡迷。
無獨有偶,《六一詩話》第二十五條同樣除表達詩學觀點之外,非常寫實地表露出歐陽修對于私人玩好的愛不釋手。“石曼卿自少以詩酒豪放自得,其氣貌偉然,詩格奇峭,又工于書,筆畫遒勁,體兼顏、柳,為世所珍。余家嘗得南唐后主澄心堂紙,曼卿為余以此紙書其《籌筆驛詩》詩。曼卿平生所自愛者,至今藏之,號為三絕,真余家寶也。”[4]對于自己玩好的津津樂道,表明雖為文人士大夫也難以避免私欲。
不止是《六一詩話》文本本身,《六一詩話》書名中的“六一”來自“六一居士”這個號,居士二字給人一種淡泊名利的錯覺,但深究稱號的背后我們對此卻有不一樣的觀點。在為自己私欲立論的《六一居士傳》中歐陽修說出了何為“六一”,即“吾《集古錄》一千卷,藏書一萬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吾老于其間,是為六一。”可見,“六一”與居士是有對立因素在的。在《六一居士傳》結尾,歐陽修甚至表明此五物帶給他這一老翁以無法比擬的樂趣,而身居官場給他帶來的是勞心勞力。因為有足夠的經濟來源,他甚至表明自己想告老還鄉,在自己購置的私家園林中把玩其玩好直至終老。
不僅僅是歐陽修本人,在《六一詩話》這本詩學著作兼言行錄之中所提及的蘇軾、蘇舜欽等,考其生平及其創作都不難發現其私欲。蘇軾自稱好石成癖。他一生收集無數石玩,不僅有名貴的硯石、太湖石,也有普通石頭品相奇異者[5]。蘇軾一生酷好奇石,寫有不少吟石詩文,如《仇池石》《壺中九華》等。而蘇舜欽則鐘愛私家園林,在蘇州為自己購置了“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只賣四萬錢”的滄浪園。與歐陽修關系時敵時友的司馬光,也在其官場失意之時為自己在洛陽購地二十畝以修建私家園林獨樂園。深究其私欲的原因,與北宋商業經濟的繁榮緊密相關,這使得他們在俸祿之外擁有了更多的財富以滿足其私欲。
《宋史·歐陽修傳》中通過具體事件構筑出的歐陽修剛直不阿的形象是不失公允的。但在《六一詩話》中歐陽修也表現出自己的詩學偏好,對友人的詩歌及詩學觀點的評價也更寬容。這些問題,都在文人士大夫留給世人的傳統印象的濾鏡之下被忽略掉了。在上文分析了其私欲存在的前提之下再度審視《六一詩話》發現了一些有趣的現象。
《六一詩話》中歐陽修對孟郊、賈島和追隨晚唐詩風的九僧詩人流露出嘲諷的意味,認為他們要么顧影自憐、沉溺自我境況,要么吟風誦月、醉心自然,這是與他的求真載道的追求相違背的。對于西昆體的批判,他就直擊楊億等人詩歌的語僻難曉之弊。由此可見歐陽修對他人的詩歌評價是較為嚴苛的。正如克冰所說,“歐陽修似以史家的公允態度記錄事實,但在他似乎不表態中表明了自己的好惡取舍。”[6]
以歐陽修為中心的文人士大夫群體在《六一詩話》中多有被提及。其中,歐陽修提及梅堯臣的次數最多。若以克冰評注的版本將《六一詩話》分為二十九條,則其中提及其好友梅堯臣和蘇舜欽的就高達九條。其中提及梅堯臣的為八條,分別在第五、六、八、十三、十四、十六、二十一、二十八條。這是一個極為有趣的現象,梅堯臣正是這位文壇主盟最好的朋友。其中不僅涉及對梅堯臣的詩歌評價,還多次涉及轉述梅堯臣的詩學觀點。總體而言,歐陽修對于梅堯臣的詩歌評價、詩學觀點是較為寬容的。
歐陽修對梅堯臣的詩歌、詩學觀點的評價沒有一句否定之言。第五條“圣俞平生苦于吟詠,以閑遠古淡為意,故其構思極艱。”[4]但值得注意的是同為歐陽修好友的蘇舜欽與梅堯臣的詩歌,共同處在歐陽修的評價之下時,歐陽修說難分高下優劣。第十四條歐陽修寫道:“圣俞、子美齊名于一時,而二家詩體特異。子美筆力豪雋,以超邁橫絕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遠閑淡為意。各極其長,雖善論者不能優劣也。”[4]
但事實并非如此。歐陽修與梅堯臣詩歌以及詩學的差異,大概在于梅堯臣更注重寫“實”,而歐陽修更注重載道。歐陽修認為第一等詩歌是載道的,窮而后工之詩是第二等的。如上文提及的歐陽修對梅堯臣的評價,他應是“窮而后工”,而未如歐陽修在《宛陵集序》中所謂的“用于朝廷”。蘇舜欽政治上支持改革,詩歌內容多揭露黑暗、抨擊時弊,而且他贊揚推崇韓柳古文,這顯然是更符合歐陽修詩文載道觀的。但歐陽修在《六一詩話》第十四條中兩次表明梅、蘇二人不能優劣。在《六一詩話》中同樣苦于吟詠、構思極艱的晚唐詩人孟郊、賈島卻沒能獲得如此高的評價。這就不難讓人聯想到歐陽修是在維護自己的友人梅堯臣。所以這是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表現出私的又一例證。當然不可否認歐陽修是一位剛直不阿的士大夫,但是文人詩歌品評難免有自己的偏好。
十一世紀以歐陽修為中心的文人士大夫在商業經濟的催化下,萌生出一些私欲。可是來自外界的作用力往往并非只有一種,在十一世紀這一特殊時期,新儒學和政治黨派強調抑私揚公的情況之下,文人士大夫面臨著不得不調和公與私的問題。
當代學者稱宋代儒學為新儒學。它孕育于宋真宗大力推薦儒學,提倡佛道,興起于宋仁宗通過科舉取士和興辦州縣之學,由此確立了儒學的尊崇地位。隨著新儒學的興起,士大夫的自我意識也在覺醒,儒者的使命,不僅限于關門治學,更在于通經致用,以圣人之學為指導,服務于國家、社會,慶歷新政,就是一次這樣的嘗試和變革。新儒學道德觀的抑私揚公、政治黨派對私的干涉與文人士大夫對私欲的滿足感到快樂,由此產生了公與私的沖突與矛盾。一方面是新儒學道德觀和政治黨派抑私揚公的干涉,一方面是經濟實力增強而擴大的私欲。調和這兩者之間的矛盾對歐陽修等人提出了尖銳挑戰。劉子健在《中國轉向內在》(China Turning Inward: Intellectual-Political Changes in the Early Twelfth Century)一書中指出“王安石重視并謀求建立一個運行高效的政府,新儒家則渴望建立一個具有自我道德完善能力的政府。”[7]新儒學大家在北宋往往身居高位,因此新儒學思想和政治的交融極其明顯。無論是仁宗朝主導慶歷新政的范仲淹,還是熙寧、元豐主導熙豐變法的王安石,他們都是新儒學家。范仲淹在《岳陽樓記》寫下的名句“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以及“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無疑都是其抑私揚公的明證。作為回應,歐陽修也喊出了“圣人憂以天下,樂以天下”的口號。王安石在《節度使加宣徽》中亦寫到“任重者其憂不可以不深,位高者其責不可以不厚”。這無疑也給文人士大夫施加了無形的道德壓力。而十一世紀文人士大夫從貴族門閥手中接過政治地位并處于地位頂峰,毫無疑問,這一時期文人士大夫階層并非如陶淵明《桃花源記》中隱居者一般處于帝制系統之外,而大多是中央文官體制內的代表,因此他們更需要在道德與政治的雙重壓力下為自己的玩好與園林構筑起美學空間。
回到《六一詩話》文本之中,不難發現歐陽修也力圖讓自己顯得公允的例證,以至于后世諸多研究者認為歐陽修評詩不懷偏見。他反對西昆體的浮艷,不滿晚唐體的虛空,質疑元白體的淺顯,不喜歡釋家、道家,但并非全盤否定,也認可他們詩歌創作和詩學觀點中好的一面。《六一詩話》第十二條“唐之晚年,詩人無復李、杜豪放之格,然亦務以精意相高。”[4]這亦是對晚唐詩歌佳處予以認可。歐陽修本人生平是不好杜詩的,劉攽《中山詩話》便記載了“歐公亦不甚喜杜詩,謂韓吏部絕倫。”[4]《邵氏見聞錄》中也記載了歐陽修說杜詩太俗。但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論及杜詩時,還是給出了極高的評價。第九條“陳公時偶得杜集舊本,文多脫誤,至《送蔡都五尉》詩云:‘身輕一鳥。’其下脫一字。陳公因與數客各用一字補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輕一鳥過’。陳公嘆服,以為雖一字,諸君不能到也。諸人所用皆不如。”[4]歐陽修在這里也是毫不吝嗇地肯定了杜甫煉字的精妙絕倫。正是歐陽修這一前后矛盾導致南宋作家陳巖肖以為此則是“后人之言”。在新儒家道德觀及政治黨派抑公揚私的擠壓之下,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也有盡可能的去維護自己評詩的公允。那么在新儒家道德觀以及政治黨派抑私揚公的背景之下,文人士大夫調和公與私的矛盾的目的指向又是什么?
以歐陽修為中心的文人士大夫是否能萬無一失地避免諸如干涉私人領域的王安石政治派系和抑私揚公的新儒家的攻擊,從具體案例來看,晚年的歐陽修為自己的私欲尋求空間立論的《六一居士傳》,招致了新儒家的攻擊,以致于需要蘇軾為之巧加辯護。無獨有偶,司馬光在隱居洛陽時也試圖在《獨樂園記》中為私家園林尋求合法論證,但最終在新儒家道德觀和政治強權的雙重壓迫下終至坍塌。
溯源前代經驗,文人士大夫們在先秦儒家學說中尋求到了調和公與私的答案。孔孟學說給北宋文人士大夫提供了中唐以降白居易等人未能解決問題的突破口。孟子曰:“獨樂樂,不如與人樂樂;少樂樂,不若與眾樂樂。”這給了文人士大夫靈感,即尋求一種眾樂。占有是為了獲得其中之樂,既可以是所有權的物理占有,也可以是口頭式的虛擬占有。歐陽修、蘇軾等創造性的以命名方式對物進行文學式占有的例子不在少數,這使得十一世紀文人士大夫的私欲在道德與政治的擠壓下營造一方容納空間成為可能。
如此一來,如著名漢學家楊曉山在《私人領域的變形》(Metamorphosis of the Private Sphere: Gardens and Objects in Tang-Song Poetry)一書中指出的,文化精英的私人領域已發生變形,而這種變形的主動或被動與文化士大夫的聲名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那些對石癖抨擊最猛烈的詩人往往就是最富激情的石頭癖好者本人,歐陽修、蘇軾、司馬光無一免嫌。”[8]艾朗諾(Ronald Egan)在《美的焦慮》(The Problem of Beauty: Aesthetic Thought and Pursuits in Northern Song Dynasty China)一書中也提出十一世紀士大夫對美(其中包括藝術品)空前熱烈的追求之際也滋生彌漫焦慮感。不僅歐陽修感到“其‘書’之美與其‘書’之善往往不可兼得”[9],蘇軾也如楊治宜在《“自然”之辯》(Dialectics of Spontaneity: The Aesthetics and Ethics of Su Shi in Poetry)[5]中所指出的面臨著內心烏托邦追求與現實之間的矛盾。蘇軾一方面強調對物應保持一種超然態度,一方面卻無法掩飾對玩好的喜不自勝。這些矛盾都是其焦慮的鮮活反映,而焦慮來源于對聲名形象受損的畏懼。
那么用命名的方式調和公與私是否有成功的嘗試之例?早年身為太守的歐陽修,以政治高位的身份創作《醉翁亭記》《豐樂亭記》為其留下千古聲名;黃庭堅在為富商韓漸正作《松菊亭記》時,亦期望韓漸正與民同樂以流芳后世、福澤子孫,這都是成功的命名案例。由此可見,當文人士大夫為“獨樂”尋求合法性時,往往帶來被攻擊的危險,甚至招致潰敗,只有以命名方式為實現“眾樂”服務之時,主動服從或收編于主流意識形態之姿,才能起到調和公私矛盾的作用,并為其帶來流芳千古的聲名形象,耽于一時之樂亦須師出有名。大量試圖調和公私以維護文人士大夫聲名形象的文學文本流傳于世,這也暗示了一場文學轉型的發生。
十一世紀的北宋文壇,無疑是十分吸引后世關注的。詩學著作頻出、詩文革新運動蓬勃發展、詞的發展蔚為壯觀。而詩學、詩文革新運動與詞的進一步發展都與以歐陽修為中心的文人士大夫群體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文學是人學,從新儒家道德觀以及政治與文學之間不可或缺的中介,即文學創作主體的人的形象來觀察這一時期的文學轉型,具有追本溯源的意義。
唐宋古文運動最初是由中唐的韓愈與柳宗元等發起的。《宋史·文苑傳序》論述北宋文學盛況時寫到“廬陵歐陽修出,以古文倡,臨川王安石、眉山蘇軾、南豐曾鞏起而和之,宋文日趨于古矣。”其列舉的以歐陽修為中心的文人士大夫,正是北宋古文革新的先驅與柱石。包弼德(Peter K. Bol)在《斯文》(This Culture of Ours: Intellectual Transitions in T’ang and Sung China)一書中指出晚唐和北宋是唐宋思想轉型的多樣化階段,這一時期的“思想生活被一種創造性的張力所包圍。”[10]文人士大夫們在古文中試圖調和公與私的矛盾,無意中助力了這一“創造性的張力”。
實際上文人士大夫調和公與私是處理文與道關系的具體體現,而文與道的關系是十一世紀北宋古文革新的重要內容。古文運動是初唐至南宋從文學文化之學轉向倫理道德之學的關鍵節點,對價值觀的自覺思考使得古文運動作為一場思想運動的意義遠甚于文學運動。以歐陽修為中心的文人士大夫以政治地位和文壇影響力推動古文運動再次興起,在古文創作中為維護其公私兼濟形象,對新儒學家重建內向型儒家倫理道德所做的回應與思考,使得北宋古文的精神內容和表達方式都得以拓寬。
在以歐陽修為中心的北宋文人士大夫的努力之下,五代宋初彌漫文壇的以“五代體”和“西昆體”等為代表的靡弱文風得以矯正。十一世紀的古文實現了以文載道、以文傳聲、以文化人、文道一統,有異于停留在形式的模仿上的晚唐古文運動,至此唐宋古文運動達到了高潮。
陳衍“詩莫甚于三元:上元開元,中元元和,下元元祐”,就將十一世紀元祐年間宋詩的地位提到了和唐詩同樣的高度。但其實十一世紀初期北宋詩歌以靡麗的西昆體為主,正是以歐陽修為中心的文人士大夫取法韓愈,使得宋詩風格為之一變。清人葉燮謂:“唐詩為八代以來一大變。韓愈為唐詩之一大變。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為鼻祖。宋之蘇、梅、歐、蘇、王、黃,皆愈為之發端,可謂極盛。”[11]梅堯臣、蘇舜欽創“蘇梅體”,其詩清淡兼有風骨,朝野詩風為之改變。后來擅長古文的蘇軾、王安石又繼歐陽修之后主持文壇,進一步發展鞏固了宋詩的特點。
宋詩議論化、散文化、有說教意味的特點,從“以文為詩”的歐陽修開始,到王安石、黃庭堅達到極致,其原因是由于新儒學的發展及由此形成的道德觀念所造成的。這種獨特的詩風的形成,與十一世紀北宋文人士大夫形象產生的深層因素是一致的。公私兼濟的士大夫們又怎會在詩這一相對嚴肅的體裁中宣泄微情呢?
宋詩在唐詩登峰造極之后能夠另辟蹊徑、獨樹一幟,成為繼唐詩之后詩歌的又一座高峰,為后世留下具有時代鑒賞意義的詩作,是宋詩的貢獻所在。而造就宋詩的,離不開新儒學道德觀對文人士大夫形象的約束。那么在詩、文中都保持公私兼濟形象的文人士大夫們,又在何處為自己尋一處書寫真實性情之地呢?
縱觀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史,成就最為突出的除了日臻繁盛的詩文革新之外,還有詞的興旺發展。宋詞在歐陽修、蘇軾之際走向高峰,一在于大量文人士大夫進行創作,二在于吸收借鑒了宋詩的長處。“從‘詩詞間作’之詩人,到‘詩詞兼作’而以詞擅場的詞人,再到‘詩詞兼擅’的大詞人歐陽修出現,宋詞隨著宋詩的成熟,也走向了繁榮。”[12]文人士大夫形象與詞這一文學體裁的繁榮又有何因由?宇文所安在《只是一首歌》(Just A Song: Chinese Lyrics from the Eleventh and Early Twelfth Centuries)中指出,“當社會道德與政治漸趨統一,詞這一被隔離在社會意識形態空間之外的文學體裁成為文人們傾情宣泄的重要渠道之一。”[13]
在宋代文學觀念里,不同的文學體裁承擔著各自的功能。從蘇軾提出的“詞自是一家”到后世的李清照在《詞論》中強調“詞別是一家”中便可管窺。“面對德業文章道貌儼然而情詞創作纏綿沉摯的歐陽修,有些學者用‘雙重人格’‘人格分裂’的概念評價其人格。”[14]但其實這是由于當時的文人士大夫把文體的區分看得十分重要,詞有詞適合的風格和表現內容。北宋詞更多的承擔了抒情功能,所以文人士大夫調和公私矛盾,以維持自己公私兼濟形象的文本,大都是承載倫理道德的古文以及詩,也就不足為怪了。
由此,在北宋承擔了更多抒情功能的詞,順理成章地成為文人士大夫們試圖逃離新儒家道德觀和政治黨派約束的一種文體。以歐陽修為中心的文人士大夫這一時期所寫的詞與其同時期創作的詩、文普遍是大異其趣的,這才有了后世認為歐陽修“精神分裂”之說。如果說文人士大夫在詩、文之中保持自己公私兼濟的形象映照了古文的內核,反映了宋詩的風格特點,那么文人士大夫以詞宣泄私人的微情也推動了詞的興盛與發展。在他們的介入下,詞這一文體從“伶工之詞”走向了“士大夫之詞”“詩人之詞”,詞這一文體的表現內容得以拓寬,其地位也得以提高,為宋詞成為繼唐詩之后中國文學史上又一顆明珠埋下了伏筆。因此,文人士大夫形象與近世文學的轉型之間的關系,也有了文類選擇的能動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