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靖瑋
(中國傳媒大學 人文學院,北京 100024)
縱觀梁曉聲的小說創作,無論是早年間的《今夜有暴風雪》《知青》,還是近年榮獲茅盾文學獎的《人世間》,都反映出作家對于現實的深切關注。他的小說往往著眼于宏大的歷史性和年代感,書寫被時代洪流所裹挾的人物,其作品也體現著男性作家對于大時代的把控力度與敘述興趣。從這點出發,《中文桃李》可謂是對先前習慣性文學寫作的反叛。這部小說寄寓著作家“為我教過的學生們寫一本書”的愿望和“想給自己的教學生涯留下一點記錄”[1]的思考,外化為切實具體的問題意識和對細節的切入關注。《中文桃李》通過敘寫一群“80后”青年從求學、戀愛到工作、結婚的人生經歷,將一個個小人物和小家庭放置在新舊跨世紀的時間跨度內予以塑造,展現其在特殊時代背景之下的生存困境和情感困惑。在小說中,梁曉聲建構了多維度的“圍城”,人物身處每一個階段都不得不面對和處置自身境遇,從而形成浪漫理想與現實處境的顯著矛盾沖突,彰顯了現代人于內在精神角度所面臨的困擾與追求。此種困擾,貫穿其從求學到結婚的前半生,又在親子兩代人的身上以不同方式呈現出來,從而形成“專業”“家庭”和“情感”錯綜交織的三重“圍城”境遇。
大學生和青年群體一直是梁曉聲文學創作的重要對象,由于其教師身份,更容易關注到該群體所面臨的生活困境和問題。然而,他曾經更多著眼在中文系學生貧寒的經濟處境上,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其精神層面的情感缺失,而這又是伴隨著時代發展愈演愈烈、不可回避的現實狀況。因此,在《中文桃李》的寫作中,作家“縮小了他的關懷空間,僅將視域限定在了大學校園的中文系”[2],盡可能深入到中文系學生的心理,從而為該群體發言,帶領讀者觸摸中文系自身所建構起的“圍城”。
自改革開放以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要義逐步成為20世紀末的核心命題。在此社會大潮的沖擊之下,追逐經濟利益已經得到廣泛認同,人們對經濟和經商的關注程度日益提高,“下海”成為當時眾多年輕人熱衷的潮流,商業文化地位也因此獲得提升。與此相對應,能夠快速獲得經濟效益與社會地位的學科專業受到青年一代的追捧,人文學科則漸趨衰落,走向“邊緣化”的存在,人文精神也遭遇到經濟文化的沖擊和挑戰。梁曉聲在《中文桃李》中展現了中文系的尷尬處境:“中文系,最大的筐,分數低的全都裝”[3],不必說與經濟、法律等熱門學科比較,就連“對外漢語”的地位也已然完全處于中文系之上。除了李曉東、王文琪等個別男生自主選擇中文系學習,占據班級絕大多數的女生幾乎都是調劑而至,從入校當日便樹立起逃離漢語言文學的目標。因此,作家筆下的文學課堂充滿著不屑與混亂,汪爾淼教授反復強調“后排左邊那名女生,別再看手機了。右邊幾名女生,請將與本堂課無關的書合上”[3]成為上課的日常狀態,甚至有女生打著“去衛生間”的名義直到下課都沒再回來。之后徐冉面對汪爾淼教授直言不諱“我選您的課,是因為聽說您從不點名。我要考的是‘對外漢’的研究生”[3],更是將中文系的尷尬境遇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作為地方理工科院校,其文科專業本身就處于邊緣地位,伴隨著經濟發展而來的,是實用主義至上的原則,實用價值較低的專業顯而易見地滑落,而“對外漢語”雖和“漢語言文學”一樣屬于廣義的中文范疇,卻服務于中國文化的海外傳播戰略,在就業和前景方面都更勝一籌,導致中文系的競爭壓力從學院外部逐漸滲透到學院內部。為何中文系的處境愈加尷尬,作家在小說中不斷思考和探尋著答案。
汪爾淼教授往往被認為是梁曉聲的自比,他的身上寄寓了作家自身的情感態度和價值取向。在汪爾淼的眼中,文學是具有非功利價值的,人類社會最廣泛的、“權力和金錢根本無法全部壟斷的”資源就是文化,“而文學是文化現象生動鮮活的部分之一……從本質上是人類社會‘余留’給普通人的可再生資源”[3],文學的意義“不僅體現在對人性的揭示方面,也體現在對社會學規律的揭示方面”[3]。作家花費大量筆墨書寫汪爾淼在課堂上的教學過程以及對于文學作品的解讀,表明其對文學非功利價值的肯定態度。然而,當人物每每面對自身現實生活的困境時,文學則呈現出無力的態勢,以至于建構起青年一代在專業理想和人生處境之間的“圍城”。徐冉出身于農村普通勞動人家,她早早便將文學視作對解決生活實際困難毫無意義的存在,她最核心的人生追求,就是“為父母遮風避雨、能為村民解決蔬菜銷路的實際問題”[4],因此她當時報考了更有發展前途的“對外漢語”專業,卻不得已進入“漢語言文學”,通過考研逃離中文系,回到“對外漢語”是她最直接的階段性目標。在徐冉身上,文學的浪漫理想是完全不存在的,她一切以現世生活水準為旨歸,從一開始就具備了李曉東所沒有的清晰的方向性。然而,碩士畢業后的她卻也沒能擺脫“圍城”的處境,工作機會的減少,對學歷要求的提高導致她一度陷入迷茫。后來離開省城去北京尋找就業機會,也并非一帆風順,文學的非功利價值在此遭遇了懷疑與滑鐵盧。
與徐冉不同,李曉東是帶著充分的熱愛與文學理想進入中文系的,以至于起初他自覺地與女生群體形成對立關系。他的家庭在經濟條件方面可謂衣食無憂,求學過程尚算順利,對這所省城大學也較為滿意,中文系是其第一志愿,他也做好了在本專業大展宏圖的一切準備。的確,他和王文琪等人在汪爾淼教授的幫助下,創辦了校園文學刊物《文理》,并在之后的選稿、編輯方面費盡心思,付出血汗。然而,文學注定不是象牙塔,中文系學子也終歸不可能永遠在象牙塔內,畢業之后,下一批學生因為擔心影響考研而無人愿意接手,李曉東屢屢更換工作,不斷為現實低頭,甚至為了省城戶口擔任清潔工,前往北京后一次又一次被房租打擊,被工作打壓,最后一點理想與自尊便在這“圍城”中幾近消亡。在徐冉眼中,中文系是“圍城”,但逃離中文系后面對的依舊是新的“圍城”;而對于李曉東,所有象牙塔式的理想都會和現實的“圍城”沖撞,最終只能選擇回歸現實。梁曉聲在對中文系邊緣處境的體認中,也蘊含著對“80后”青年學子的人生關切[5]。
綜上,對于專業“圍城”的敘寫,指涉的是人在當下處境中自處方式的困境與糾纏,無論將理想還是現實作為選擇的出發點,最終都難以逃離生活的窠臼。個體在對自身現狀的體認中,連結了對過去和未來的思考[6]。
對于家庭的觀照一直是梁曉聲進行文學創作關注的重點。家庭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視為社會的縮影,通過人物在家庭中的生存環境展現,可以探究其性格產生的原生因素,發掘“小家庭”與“大社會”之間的深層內在聯系。《中文桃李》著眼于“80后”青年的成長道路,這一代人正處于計劃生育的核心階段,其家庭環境同時具備了獨一份寵愛與家長過分關注的雙重邏輯。家庭對他們而言既是可以依賴并且在遇到困境時習慣性依賴的存在,又是試圖逃離以追尋自由的束縛。
李曉東的母親是典型的中國式母親,在計劃生育政策之下,無論是農村還是城市,無論是富有還是貧窮,她們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唯一的孩子身上,“似乎都或輕或重地患上了一種‘母愛強迫癥’”[3],往往采取強制手段進行干預,導致孩子的個體獨立性遭遇挑戰。而大學青年外出求學,已經具備了基本的獨立思想和個體自由意識,代際之間的矛盾沖突也因此而產生。李曉東第一次假期從學校回家,剛進門母親就“不許我動,不眨地端詳我”[3],又提出要求“讓媽看看你胖了瘦了……告訴媽你想吃什么?想吃什么媽給你做什么,別考慮麻煩不麻煩的!”[3]至此尚且可以將其母親視為對孩子極其偏愛和寵溺的存在,但是后文的爭吵將這份關心消滅殆盡。父母在餐桌前當面議論李曉東將來的發展,父親認為“既然考上了大學,那就應該一鼓作氣,考研、考博,什么專業不重要,提高學歷很重要”[3],其觀點彰顯了作為社會角色的男性對于個人事業發展的重視程度,而母親則堅持“不論讀到碩也罷,博也罷,最好還是回到靈泉來工作,將家安在靈泉,一家三口常聚”[3],兩人甚至還因此大發雷霆,爭吵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卻完全無視李曉東作為具有獨立思想的獨立個體的存在,以致于他“不但吼了起來,還用拳頭砸了一下桌子,竟使桌子上的盤子碗都震了起來”[3],本應溫暖的回家之路戛然而止。這時母親卻說“不論當面議論還是背后議論,永遠都是我們爸媽的權力!因為你是我們的獨生子!獨苗!如果你上有哥哥姐姐下有弟弟妹妹,想讓爸媽總議論你也不可能,有時候還輪不到我們關心你!關心你才議論你,議論你就是關心你!不但要議論你的現在,更要經常議論你的將來。在我們有生之年,你永遠是我們的議論話題。在我們的三口之家,一切與你有關的事都是頭等大事,誰叫你是我們的獨生子呢?”[3]這一段發泄更是將這種代際之間的沖撞直截了當地表露出來,家庭對于這群青年而言幾乎等同于鐐銬和枷鎖,時刻掌控著前行的方向。這種掌控絕不僅僅存在于某一個階段,而是貫穿從求學、工作到愛情、婚姻的方方面面,母親面對兒子的對象是農村女孩時的憤怒,對兒子私自前往北京尋找工作的無奈,無一不是代際矛盾的展現。而這種矛盾又不單單存在于“80后”和父輩,也存在于其和子代之間。在與父輩的沖突中,最終以李曉東的勝利反抗——母親同意他和徐冉在一起而告終,可他的理想卻遭遇到下一輩人的觀念沖擊。李曉東的兒子對其父的文學理想不屑一顧,對父母所學的漢語言文學也并不認同,他從初中就下定決心追求成功,而在子代觀念中的成功,是成為“人上人”,是名利雙收,是成為不普通的人。正如母親對李曉東的妥協一樣,他也對自己的兒子采取了不得已的妥協態度,這不能說不包含著作家對于代際傳承的用心思考和經營。
然而,如果只是將家庭處理為桎梏般的空間,則未免太過簡單,梁曉聲在文字中并未將家庭單一化,而是將其塑造成一邊試圖逃離、一邊賴以生存的“圍城”。李曉東的父母體面的工作、良好的經濟條件使他的成長環境衣食無憂,因而步入社會之前他從未面臨生存困難。縱使和父母之間存在爭執,卻也并未完成真正的獨立,他幾乎把家庭看作生活的一切,認為自己是“天生為生活本身而活的人,進言之是對家究竟如何很在乎的人”[3]。大學即將畢業之際,他也想過依靠父母的力量在省城獲得戶口,這其實都體現了家庭于他而言想逃離卻又無力徹底逃離的“圍城”意味,也彰顯了他雖已覺醒但不夠成熟的個體意識。當然,最后李曉東選擇當三年環衛工人來獲得省城戶口,而不是動用父母的關系,后又因多方原因前往首都闖蕩,標志著其依賴心理的徹底扭轉和經濟、心理地位的真正獨立[7]。
對于家庭“圍城”的敘寫,指涉的是作為社會性存在的個體,在面對最初的社會性空間時所承受的身份困境。個體在完成身份體認和確證的過程中,家庭無疑是不可避免的環節。通過家庭觀照個體,實則是對傳統中國文化因子的回應與思考[8]。
無論是原生家庭所帶來的底氣,還是在選擇專業方面的固執,都可以從中發覺李曉東的“浪漫情懷”和理想主義。“理想化”并非個體存在的問題,而是整個“80后”群體在充滿機遇的社會大變革時期所具有的共同面貌。然而,他的理想主義卻不斷遭到現實的沖擊,以至于他一次次陷入情感“圍城”,在反復的糾結和選擇中不斷自我質問,又不斷走向堅定。
李曉東起初的選擇并非是和他家庭情況完全不同的徐冉,而是同學郝春風,因而才有小說開篇的“我在列車上認識了冉。她成為我的妻子違背我的人生規劃”[3]。他心里擁有足夠的浪漫理想,卻也必須顧及外界的現實境況,他對郝春風的情感只是源于其外表出眾、性格和善,更重要的是家庭條件與自己門當戶對。至于郝春風的性格如何好,又如何與李曉東契合,小說基本只字未提,人物的具象也就被功利的現實準則模糊化。在與徐冉的交往中,他一直擔心對方與父母的見面,因為他內心始終無法真正無視父母對他的擇偶要求。然而,對徐冉越來越深厚的感情又使他無法拋棄對方而追求現世利益,可兩人的感情中依然夾雜著李曉東自身無法放逐的浪漫理想,那就是對于未來的規劃:“我想我的人生將注定是平凡的,人生目標太高大上的愛,我陪著走不了多遠就會累慫的。愛情誠可貴,但我也不能為了愛將自己的人生搞到那么糟糕的地步啊”[3]。因此,無論是在曖昧階段面對徐冉拮據的家庭情況產生的猶疑,還是在面對父母阻撓時的無助、煩躁,小說中多次出現的“執否”之問,都是李曉東在情感“圍城”中糾結的表征。然而,這反復的問題最終被“我執”所回答,逐漸堅定的自我答復中蘊蓄著對于愛情責任的踐行和對于情感困境的挑戰。李曉東所言“自從我和冉的關系成為那樣一種關系,我已經沒有所謂自己的人生選擇了……我倆都已不是從前的自己了,都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復合型的自己了”[3],標志著理想與浪漫在和現實的斗爭中逐漸讓位,“家庭責任作為愛情責任的終點”[9]的追尋,構建起超越愛情功利性的意識思維。
面對情感“圍城”的困擾,性愛成為二人排解惆悵的關鍵方式。身體是個體最真實的存在,梁曉聲沒有否認身體作為確證自我存在最真切的工具,并嘗試揭示身體與精神的內在邏輯,在身體滿足與情感失落的對照中思考生存問題。從省城前往北京,即使中產階級家庭尚且不容易支撐起首都的消費,更不必說李曉東不愿問家里要錢,徐冉更是近乎“一貧如洗”的現實狀況。兩人無疑是都市中的“邊緣人”群體,沒有穩定的工作,缺乏固定的住所,只是在老同學王文琪的幫助下勉強度日。徐冉的工作是王文琪特殊照顧的產物,經常下劇組的工作模式導致兩人基本無法見面;李曉東則是因為房租戰戰兢兢、勉強過活。兩人的日常吃住在這半地下室的環境中尚無法滿足,情感和精神的失落就更是自然而然。他們無法從外在的世界中擁有獲得感,只能將滿足付諸性愛,一場在北京,在夜晚,“在半地下室的小屋里,在兩張并起來的、不少修腳人躺過的單人床上——那一次靈肉互動的做愛……”[3]靈與肉是作家在小說中意欲引發思考的問題,正如汪爾淼解讀《靈與肉》時所言“善良是他倆的共同天性,這天性屬于‘靈’的范疇,而且應該是‘靈’的主體……人與人之間,男人與女人之間,所謂‘靈犀相通’,在主體上相通就可以了,不必非求‘精神的全面認同’”[3]。李曉東和徐冉由于原生家庭環境的差距,實在無法獲得精神上的共鳴,但徐冉姣好的面容身姿讓他的性意識萌動,兩人肉身的、性欲的吸引是絕對優先于思想契合的。更進一步的交流溝通逐漸使李曉東發現了徐冉性格中的真、善、美,而李曉東雖為中產階級出身卻愈加獨立、不依賴家庭的性格也讓徐冉為之感動。最終,當兩人在北京帶著共同的理想目標打拼時,才真正完成對于對方內在精神的認可與接受,性愛不再是肉體的獨立欲望,而成為情感的確證與靈肉和諧的表達。但必須承認的是,靈肉合一的性愛帶給了二人情感的滿足,卻并未扭轉其生存所面臨的困境,最終他們還是離開了北京,回歸靈泉[10]。而回歸后的生活與北京相比有著本質性的區別,那種愜意和舒適不也正是靈肉和諧的外在顯現嗎?
對于情感“圍城”的敘寫,指涉的是對社會“邊緣人”群體的體察與關注。城市化的高速發展和城市生活的誘惑力,促使群體心理愈演愈烈的城市追求,然而物質生活的困境又導致身體與精神的矛盾沖突。堅守,還是回歸,兩種選擇成為挑戰“圍城”的路徑。
在熟悉的宏大時代敘事之外,梁曉聲帶著“為學生”的想法,創新寫作路徑,完成這部著眼現實中細節問題的《中文桃李》。從中文系的尷尬處境,到社會身份的差異體認,再到現實困境中的情感沖突,可以看到“80后”青年一代從學業、事業到愛情、婚姻的重重“圍城”。作家通過中文學子不得不走出象牙塔般的理想而面對冷酷多變現實的書寫,深切發掘了代際之間的精神譜系[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