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笑雨 杜延
內容摘要:英國作家毛姆的小說《面紗》和游記《在中國屏風上》因其蘊含中國元素以及塑造的中國形象成為國內研究者的關注對象。以往研究也曾從敘事形式的視角或就東方主義的影響分析了毛姆眼中的初停滯落后但淳樸寧靜的中國形象,揭示了毛姆對東方文明鄙夷但又向往的復雜情感。但是目前尚無從盧卡奇小說理論的角度對兩部作品進行分析。盧卡奇小說理論強調小說的抽象特征和基本過程,具有現代性、諷刺性等特點。本文依托前人的薩義德東方主義理論分析結論,并借助盧卡奇小說理論剝離作者主觀因素,探究二十世紀初真實的中國民族心理,并得出結論:毛姆對中國形象描寫具有局限性,真正的中國民族心理具有雙面性和復雜性。
關鍵詞:毛姆 《面紗》 《在中國屏風上》 盧卡奇小說理論 文化殖民主義 東方主義
威廉·薩默塞特·毛姆(William Somerset Maugham)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著名的英國小說家,以對人性分析的客觀、冷漠而著稱。出于對東方社會的文化考察和文學需要,毛姆在四個月的中國之旅后,創造出了一系列包含中國元素或以中國文化為背景作品[1]。目前在關于毛姆筆下的中國民族形象的研究出發角度繁多,已有的文獻研究主要集中于中西方文化差異對比,突出不平等的民族地位和異化的中國形象,在殖民主義的陰影下討論毛姆對于東方文明愛慕與鄙夷共存的原因,分析并為“他者”眼中的中國正名。鮮少有人從這一矛盾現象中從反觀民族自身,清醒地著眼于“自我”,透過毛姆冷峻的筆鋒和鮮活的人物審視在特定歷史時期下中國民族的獨特性。
愛德華·薩義德(Edward W. Said)曾在《東方學》(Orientalism)[2]中指出“東方成為了歐洲物質文明和文化的內在組成部分,是歐洲自我得以建立的它者”,(《東方學》,2頁)西方國家眼中的東方是沒有真實根據,憑空想象出來的東方,是為其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提供的借口。[3]而匈牙利哲學家盧卡奇(Szegedi Lukács Gy?觟rgy Bernát)在其《小說理論》(The Theory of Novel)中總結了小說的原則和內部形式,將小說延伸為時代性的縮影,探討客觀性與虛無的關系。
本文以背景為殖民地香港的長篇小說《面紗》(The Painted Veil)[4]和記錄中國之行的隨筆游記《在中國屏風上》(On a Chinese Screen)[5]為例,從前人東方主義(Orientalism)的結論出發,剝離作者的主觀因素判斷,排除因文明古國的魅力幻想而生的矯飾與因列強身份管中窺豹所得的曲解,實事求是地刻畫出客觀的中國民族形象。同時將盧卡奇的《小說理論》(The Theory of Novel)[7]中討論的“小說的內部形式”(《小說理論》,64頁)作為主要分析角度,將文本與現實結合對照。以上兩種文學角度能幫助我們解讀毛姆作品中的中國形象,盡量還原二十世紀初真實的中國民族心理。
一.東方主義投下陰影
1.中國形象的雙面性
毛姆對東方厚重的歷史文化積淀和燦爛的古代文明展示出濃厚的興趣和欣賞的態度,但因時代限制,他本人又不可避免地受東方主義的影響。意識到東方主義的局限性后,我們就能夠分析并剝離殖民者的誤解歪曲與惡意丑化,令虛構人物的真實品格浮出水面。
2.中國民族品質
對于中國古典文化的熱愛和對于精神文明的追求使毛姆對于中華民族有著特殊感情和獨特審美。毛姆是極會寫人的,我們不難發現在字里行間中描繪出的寧和恬靜的鄉村景致和質樸純和的中國百姓形象,其中顯現出的是這一古老民族的五千年歷史流傳下來的優秀道德遺產。
心靈淳樸。毛姆筆下的中國人有善良、熱忱,孝敬父母、疼愛孩子的一面,且反復強調過對父母的孝敬。淳,就是真實、純潔;樸,就是素簡、平和。淳樸,是心靈的平靜,任憑俗塵紛擾,我自泰然處之,不卑不亢,應對滄海桑田。其實,淳和樸正是中國民族心靈的體現。在《面紗》中被賦予神秘哲學意味的道家文化也強調“淳樸”的道德地位。老子說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指為人處事應當敦厚質樸,實在可靠,而不該招搖撞騙,虛情假意。總的說來,人立于世應當有心靈的尺度,這是中國人對于人性和人道而樹立的標桿。
忍辱負重。中國人對于惡劣政治的忍耐,對于災難的忍耐,對于艱苦條件的忍耐,全世界都是獨一無二。這種忍耐的態度,是農耕民族的生存特點所決定的。一方面,定居的農耕生活需要忍耐局部地區的自然災害甚至是社會環境變化帶來的后果。另一方面,固定的土地是農耕民族的生存基礎,即使在自然環境或者社會環境發生了變化,也受到了固定生產資料的不易挪動的限制,于是就把隱忍鍛煉成了處世的第一準則。同時,獨特的社會家庭構造為中國人提供了練習忍耐的環境: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如果不忍不耐,便寸步難行。[6]這種緩慢持久的熏陶對于人們性格的影響是深刻而長久的。
關于中國人的忍耐許多知名學者如羅素、魯迅等人都進行過闡述“小不忍,則亂大謀”;“忍一時風平浪靜”。“忍”的文化根深蒂固,忍耐被看作是暫時達不到目的而積蓄力量的一種手段。中國成為唯一幸存的文明古國,五千年沒有中斷的文明,與其堅韌不拔,臥薪嘗膽的民族特點有著必然聯系。
3.對于中國民族的誤讀
毛姆作為一名受西方社會熏陶成長的作家,他對中國人的理解更多的是個人想象和社會集體想象的綜合產物,即東方主義的影響。加之西方逐漸強大繁榮,同時期中國又脫離了世界發展的洪流,因此在這一歷史時期,毛姆所描寫的中國民族形象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
缺乏秩序。在兩部文本中都不乏對于中國環境臟亂差的描寫。《面紗》中湄潭府是貧窮、落后、臟亂的代名詞;而《在中國屏風上》中國人的形象,無論是客人,船長,孩童還是販夫走卒,似乎總是喧嘩嘈雜,混亂無主的。而這種無序感本質上是由多種原因造成的。數千年的封建社會中,貴族和官員享受了豐厚的階級特權,而普通百姓對于這種特權的渴望,已經超過了理性的范圍,總是不顧一切地獲取盡可能多的資源。對于特權的向往和對于缺衣少食的恐懼已經植入了中國民族心理。此外,管控措施的無力也導致了無序。或懲罰力度太弱,或根本沒有規則,對于國人秩序感的約束不足,使得不守秩序的風險低,收益高,自然無規矩可言。而從毛姆的角度來看,在英國社會強調秩序的對比下,中國的社會環境顯得尤其混亂不堪。
缺乏自我。在集體主義掌控下,中國民族的自我概念被一定程度上壓制了。如漂泊者“毫無特征的面孔”(《在中國屏風上》,7頁)象征了空洞壓抑的集權統治。侵略者不以為然地認為“中國人總得要有主人,而他們也總是愿意如此”。(《在中國屏風上》,43頁)而相比之下,二十世紀初期的歐洲社會早已經歷了文藝復興、啟蒙運動和資產階級革命,文化思潮風雷激蕩,思想開明解放,自我意識強。
由此不難看出,毛姆對中國文化和中國民族是持雙面態度的,毛姆對古中國的文化和繁榮是贊頌和追求的,面對著逐漸褪色的自然景觀和人文風貌,他會被觸動心弦;但是根植在他心中的東方主義理論沒有消失,依舊用“想象中的中國”來對比當前的文化,在西方優越主義的論調下對當時中國存在誤讀。然而,利用東方主義排除了誤解因素之后,我們能更加直觀地意識到中國民族心理天然存在的雙面性。
二.小說理論分辨虛實
1.中國民族形象的虛擬性
毛姆筆下的小說人物,是作者本人在親身經歷觀察的基礎上,經過主觀意志加工改造,最終形成的理想化烏托邦式的代表形象,同時也為讀者服務,因此也不可避免地片面化、模版化。根據小說理論,小說的基本抽象特征是“小說的中的抽象要素被感性化為小說中人物的經歷,從而成為藝術作品編排的工具。”(《小說理論》,63頁)即使親身所見所聞,但是短暫的游歷時間有限,書中的人物刻畫是在世界既有結論上的二次創造,這既是毛姆心中對于東方文明的憧憬的投射,同時也符合西方文明中對東方形象的刻板印象。這就造成了毛姆筆下的中國形象與現實世界存在一定割裂,有部分因主觀臆斷而獨立存在。
小說的這一基本抽象特征,使文學作品有淪為消遣的危險。若放任主觀妄加置評,小說之中的中國人物也只能作笑談,其中優質品格符合讀者期待而大加贊賞,缺陷不足用以滿足虛妄的自尊而大肆批判。因此,若偏信文本,則小說內容不足以作為民族整體性格的觀察和考量對象。
2.中國民族形象的真實性
毛姆作品表現的中國形象貧窮落后,但同時能指引心靈。這并非作者憑空捏造,強加杜撰的結果,也不是作者一廂情愿的美好憧憬,無論優劣皆出于真實的生活。因為,“藝術與生活的關系,始終是一種來自生活又高于生活的東西。”(《小說理論》,64頁)毛姆筆下的人物,都能在現實生活中找到縮影,也是現實生活的精髓體現。借《面紗》女主人公凱蒂的視角,讓讀者看到了中國骯臟雜亂的一面:房屋破敗,街道污穢,人民如行尸走肉般死氣沉沉。湄譚府所爆發的五十年來未見的大瘟疫,也側面體現出此地的野蠻和愚昧。
而神秘的東方文明首先體現在海關專員沃丁頓上。他是中西方文化融合的產物。也由此人引申出了哲學層面的中國智慧—“道”。這對于凱蒂的靈魂重塑有著極為重要的影響,讓凱蒂在道中找到安寧,從根本上是中國的文化在起作用。或許在“道”治愈凱蒂的同時,毛姆也希望東方文化的魅力能拯救迷茫動亂的西方社會。
落后與先進并存,瘡痍與文明齊驅。《面紗》便是中國民族復雜性的縮影。“在小說中,每一細節塑造中的倫理信息是顯而易見的”(《小說理論》,64頁)我們也能在《面紗》的細微末節處,由小見大,看到中國民族的獨特之處。
3.中國民族形象的虛實沖突
根據盧卡奇《小說理論》中對于諷刺(Ironie)的論述,“諷刺是主觀性的自我認識以及自我揚棄”,(《小說理論》,66頁)反映著主體內部的兩種不同的主觀性,分別是:1)主觀與客觀對立,主體渴求在客觀世界追尋到主觀所求。2)主觀認識到這種對立以及實現追求的局限性,因此在其力所能及范圍內去理解。同時,這種清醒的認識雖然使得世界的二元性能持續存在,在相異中找到了統一,但只是形式上的統一,實質的對立無法消除。
在毛姆的相關作品中,我們也能觀察到他隱含在字里行間的諷刺意味和矛盾實質,從而對其呈現出的中國民族形象有更清晰的認識。以《在中國屏風上》為例。
從第一種主觀性的角度出發,毛姆在進行人物描寫時,常常先描述外貌,之后對其內心所思所感進行揣摩和想象。如先對蒙古人首領的車馬隨行和衣帽服飾再到神態氣宇進行細致入微的描繪,而后再推測他的內心活動“令人懷疑他是不是在遙想當年,他的祖先便是沿著這條路進入中國,馳騁在中原肥沃的大地上。”(《在中國屏風上》,6頁)此外,作者也會從面容外貌判定人的品行,“他平淡無奇的外貌,恰恰是他平淡無奇的靈魂的最真實的說明”。(《在中國屏風上》,9頁)由此可以發現,在了解事實前,主體內心中的預想和客觀世界事實已經確定。因此已經可以預料到客觀實質的落差會成為影響描寫的重要因素。
從第二種主觀性的角度出發,毛姆在已預見的落差和事實所見的基礎上,以一種特別的優越性呈現中國民族形象。這種優越性主要表現為:頻繁對比中國和西方各國所產的物品表現發展水平的落后、從主觀角度描述人物的心理活動與實際境遇表現當下貧乏憂郁的社會現狀、從同為“外國人”的身份角度表現中國人在品格上有欠缺等。這種主觀形式表現出的客觀世界帶有偏向性,自然會導致對中國民族形象的負面傾向的誤讀。
綜上所述,毛姆的主觀性對其描述的中國有很大的影響。從呈現出的中國民族的復雜性可窺見其中暗含的諷刺思維,而這種呈現方式也印證出盧卡奇小說理論中關于諷刺的論述,正是由于主觀性的不同帶來的局限性所致。由此可見毛姆主觀對中國的描寫是有失偏頗的,因此需要我們在主客觀的沖突相悖中尋找中國民族心理的真相。鑒于諷刺的神秘主義性質,“由于小說的結構類型與世界的狀況基本一致,就把這種總體即小說提升為這個時代具有代表性的形式。”(《小說理論》,84頁)我們有必要將毛姆筆下的中國民族形象進行抽象化、概念化整合,這對于總結研究二十世紀初的中國民族心理具有深刻的現實意義。
威廉·毛姆作為二十世紀英國著名小說家和劇作家,以冷靜、深刻的人物剖析著稱,將人性的復雜性體現得淋漓盡致,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被冷酷嘲弄并曝光。關于人性,他有敏銳的洞察力,精準的判斷,微妙的剖析。在他關于中國的故事中,卻存在著一種對于中國民族形象的矛盾性和復雜性。一方面中國是神秘美麗的東方樂土,是史書典籍中記載的古老國度,展示出作者烏托邦式的幻想形象;而另一方面,國家落后,國民庸懦,是殖民侵略者眼中落后不堪的土地,映射出西方社會不可避免的優越感。
本文以《在中國屏風上》和《面紗》為例,從薩義德的東方主義理論和盧卡奇的小說理論兩個角度,立體分析毛姆筆下的中國民族形象,試圖剖析并批判作者的殖民心態及其莫名其妙的傲慢,將小說人物契合實際,還原中國民族的樸實心理和真實面目。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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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唐平.薩義德《東方主義》的思想探究[J].產業與科技論壇,18.06(2019):133- 134.
[4](英)W.薩默塞特.毛姆.《面紗》(阮景林譯)[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6.
[5](英)W.薩默塞特.毛姆.《在中國屏風上》(唐建清譯)[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
[6]薛洋.盧卡奇《小說理論》探究[D]. 博士. 長安大學,2016.
[7]林語堂.國人性格 遇事忍耐[J].半月選讀,2015,(23).
(作者單位:中國地質大學外國語學院。指導教師:張之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