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陳迪
內容摘要:第一次世界大戰后,自由放任經濟政策下美國社會消費能力增長,引發物質主義消費熱潮。經歷短暫繁榮后的美國轉而陷入以股票市場崩潰為先導的經濟大蕭條中,誘發失業等多重危機。從20世紀30年代美國經濟變革的語境出發,發現阿瑟·米勒的《推銷員之死》中本、戴夫·辛格曼和威利分別代表了消費主義社會中的三個不同階段:以開拓競爭精神致富、以社會關系贏得成功,因好高騖遠走向失敗。該劇也通過不同人物之間的對話呈現出對商業世界的批判與焦慮情緒,且更多地展現消費主義社會對個人價值的異化作用,以及物質商品獲取與個人價值觀喪失之間的因果關系。
關鍵詞:《推銷員之死》 自由放任經濟 消費主義 商業社會 個人價值觀異化
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的戲劇《推銷員之死》(Death of a Salesman)上映于1949年,是一部宏觀審視美國國民價值觀的杰出悲劇。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結束,信貸和廣告的驚人增長引發消費熱潮,然而經濟大蕭條的突然來臨削弱了大眾消費能力,推銷員面臨生存困境。該劇主人公威利是一名從業三十余年的推銷員,年老體衰的他正經受著往日分期付款和廣告營銷為主導的消費方式所帶來的折磨。即使如此,他仍沉溺于“美國夢”的幻境中,認為成功和財富唾手可得,并將個人價值建立于“只要大家喜歡你,你就不會倒霉”(Act 1, 24)①的人生信條上。結果因沒有理性分析自身境遇而泯滅于紛繁復雜的商業化社會中。邁克爾·斯賓德勒曾揭示了《推銷員之死》中的異化主題,強調了威利的“市場導向”,即通過聲譽和形象營銷自我而非推銷產品獲得客觀成就。② 然而,鮮少有學者關注劇中其他角色對商業社會所持的態度。據此,本文將基于大眾消費經濟的時代語境,以劇中人物所代表的三個階段展現美國經濟變革的過程,并通過不同的人物視角呈現劇作家眼中的商業世界,揭示其對個人價值觀的異化作用。
一.“這家的廣告比誰的都大”:美國自由放任經濟下的大眾消費主義
自南北戰爭結束至20世紀30年代,美國奉行自由放任經濟政策,社會達爾文主義思想占據統治地位。早在18世紀,亞當·斯密在批判主張政府干預的重商主義基礎上,提出了系統且完整的自由資本主義學說。在《國富論》中,他以“看不見的手”強調了市場的自我調控機制,并倡導人們“追求自己的利益,以其勤奮和資本加入對任何人或其他階級的競爭”,因為人的利己本性將有效地促進公共利益。③美國內戰之后,自由放任經濟思想得到資本主義者的廣泛支持,正如亞當·斯密所設想的那樣,“由于自由放任思想提倡個人利益至上,無數個人追求自身利益的活動逐步匯成了資本積聚的洪流,成為經濟增長的源泉”,從而促進美國經濟的快速繁榮。④然而,自由競爭同時遵循社會達爾文主義的優勝劣汰之生存法則。在經濟領域,社會達爾文主義支持者將國家干預視為破壞然淘汰的益處,認為“民事機構享有的自由越多,國家的控制就越弱,它造成的危害也就越輕”⑤。適者生存或許與曾在“昭昭天命”理念驅使下的美國移民歷史休戚相關,也正是滿懷野心的擴張強者戰勝了印第安弱者建造了美利堅帝國。
劇中威利的哥哥本恰是自由放縱經濟下極具開拓競爭精神的成功典范,代表的是個人主義經濟發展階段。威利的哥哥本在非洲的原始森林暴富,被賦予了“美國夢”中勇敢的開拓者形象。威利稱其哥哥為“天才,天生要發財的!”(Act 1, 30),本的成功恰源于他的競爭精神,堅信“跟陌生人打架就得心黑手狠”(Act 1, 37)。此處揭示了原始森林中競爭的殘酷性,也強調了競爭中個人實力的重要性。“原始森林”是達爾文主義者的命題情境,更是自由放任資本主義下城市的隱喻,因為商業化的城市在自由的表象中隱含的同樣是競爭的冷酷。在個人利益至上的商業世界中,通往成功的道路只能憑借堅定的個人主義競爭精神開啟。因此,本所代表的個人主義經濟發展階段,競爭是成功的關鍵。
20世紀20年代,隨著消費主義時代的到來,電氣化革命和廣告營銷推動信貸消費快速增長。從殖民時期開始,清教主義節儉禁欲的倫理道德觀長期主導著美國人的行為實踐,節儉更是成為早期清教徒消費行為的基本態度。⑥然而,隨著美國城市商業化進程的加快和電氣化時代的到來,傳統清教觀念逐漸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信貸消費和奢侈消費的流行。20年代的美國在電力使用上實現了重大技術突破,留聲機、電冰箱、汽車等電氣化奢侈產品陸續涌現。消費者欲望與現金儲蓄之間的不匹配催生了消費信貸,成為這一時期的關鍵特征。加之政府過度鼓吹自由經濟,美國民眾沉浸于經濟高度繁榮的幻境中,超前消費之風愈加風靡。各種營銷手段也在不斷引導著大眾消費,廣告的誘惑性往往替代商品的實用性,成為影響消費的決定性因素之一。當消費欲望推動信貸增長的同時,分期付款的消費方式反過來又能夠滿足了人們的消費欲望,加劇了戰后的消費熱潮。
老推銷員戴夫·辛格曼代表的則是新大眾消費經濟,一個能夠依靠個人魅力獲取社會關系和成功的階段。戴夫對于威利的吸引力在于:“他就在樓上自己房間里,穿上他那雙綠色的絨拖鞋……拿起電話跟買主通話,連屋子都不出,八十四歲的人,他就能掙錢養活自己”(Act 2, 62)。在戴夫所處的年代,他正利用了人們普遍的消費欲望,憑借個人魅力和出色的人際關系,即便年老體衰,僅需撥通幾通電話,就能輕松地推銷出去東西,以此獲得物質財富。
相對于戴夫,威利卻日漸困于物質主義的牢籠中,他窘迫的生活境遇代表了美國30年代由消費熱潮向經濟大蕭條階段的轉變。劇中年輕時期的威利正是消費熱潮下人們的真實寫照,他通過分期付款的方式采購了汽車、電冰箱、洗衣機和房子。不僅如此,威利陷入了廣告營銷的陷阱之中。頻頻出現故障的電冰箱使得威利不禁發出這樣的感嘆:“我早說過咱們應該買一個登大廣告的名牌貨”(Act 2, 55)。此般抱怨表明他和同時代人們一樣,已經由廣告掌控了消費心理,實用性已然不是人們購買商品的考量因素,反而是廣告打的是否響亮。然而,“信用貸款、分期付款的消費方式讓人們提前感受了物品的實用與便捷,與此同時也進一步控制著人們,讓人們不停地用勞動進行償還。”⑦直至中年的威利,還在為還款而到處奔波工作,老顧主的相繼離世和突如其來的經濟蕭條對于他的推銷來說更是雪上加霜。極具諷刺意味的是,當威利買下社會向他推銷的產品的時候,商業社會卻拒絕了他的推銷,使其成為了大眾消費經濟下的犧牲品。
二.“競爭令人發狂”:劇中商業世界的不同呈現
劇中不同人物對物質主義商業世界持有三種截然不同的態度。本和比夫眼中的商業社會充滿了欺詐與痛苦,他們排斥商業化,而更向往自然。本多次勸誡威利:“走出大門就是一片新大陸,威廉。離開這些城市吧,這兒光會說空話,分期付款,打官司。到那兒,攥緊拳頭就能打出天下來”(Act 2, 65)。本的這句話揭露了他對城市生活的厭惡,但更重要的是,他看透了城市的消極本質和對人發展的束縛——“空話”代表的是人與人之間的欺騙性、“分期付款”意味著消費主義對人的控制、“官司”則是法律對人行為準則的規訓。相較于城市,“新大陸”等同于新的機會,一個只要敢拼就能成功的自由天地。比夫雖在父親扭曲價值觀的灌輸下在商業世界中痛苦地掙扎過,但最終幡然醒悟,渴望在田園牧歌的生活中找尋自我。數十年來,比夫一直在找尋自我,但他迷茫、厭惡、痛恨這個商業世界,城市生活始終不是他的歸宿。相反,他會為了新出生的馬駒而感到欣喜,也為能干活也能有時間抽一根煙而感到滿足。
查理和他的兒子伯納德勤勞肯干,他們適應商業社會并對其有清醒的認識。查理一家的成功源于他們的實干精神。伯納德一步一個腳印走向了成功,因為“他干了是真格的”(Act 2, 74)。查理是劇中“最正派的人”,他和威利“最大的區別在于他不是個狂熱者……沒有威利的那種至死都在追求的心醉神迷的精神”。⑧威利是不折不扣的空想者,滿腦子宏圖偉業卻又不付諸行動,好高騖遠又只想一步登天。此外,查理深知商業社會的逐利性和殘酷性,他相信“穿上衣服,口袋里有錢,誰都喜歡他。”(Act 2, 76),并告誡威利:“你給他起名字叫霍華德,可這件事你賣不出去。在這個世界上只有賣得出去的東西才是你的。”(Act 2, 75)。誠然,商業社會中,人情已經毫無用處,唯有賺到錢和真正推銷出去東西才是最重要的。查理的話句句觸碰到了物質主義社會的本質。
威利和哈皮父子則堅信繁華的商業化社會充滿著機會和財富。威利對本的個人主義競爭精神持反對態度,因為他天真地相信自己能在城市中得到象征財富的“鉆石”。不僅如此,他相信廣告營銷對于商品的保障、相信商業社會能夠為他帶來成功,正如他相信美國夢對他所許下的經濟層面的承諾定能實現一樣。威利的生活被本和老戴夫的成功形象所主導,卻將他們的成功夸張化和簡單化。即使困于享受不到陽光的街區中,威利仍舊全心全意地相信美國夢宣揚的唾手可得的成功和財富,并對兒子寄予厚望,追隨著他那遙不可及的商業夢想。從三個群體對待商業世界的不同態度以及所面臨的結果來看,劇作家正是通過本的成功和威利的失敗站在了商業社會的對立面,以比夫的頓悟表達了回歸田園生活的理想。但同時,米勒借以伯納德取得的成就傳達出這樣的道理:一個人,需要認清時代的發展趨勢,需要分析自己的境遇,才能找到自身的定位。
三.“他從來不知道自己是誰”:劇中商業社會中個人價值觀的異化
對商業世界的錯誤認識導致威利價值觀的異化,首要體現于過于注重他人評價,最終導致極端自我否定直至走向死亡的后果。在威利眼中,推銷員必須先給顧客留下良好的印象,以此贏得他們的信任,所以推銷商品的首要任務就是推銷自己。威利在劇中不斷重復著:“一個人只要儀表堂堂,招人喜歡,那就什么也——”(Act 2, 75)。然而他卻將這一信條走向了極端,過分關心聲譽、形象等外在價值而非銷售量等客觀的成就。這或許解答了為什么劇作家從未在劇中透露威利箱子里到底裝著什么貨品。因為在消費市場中,威利是被逐漸商品化的人、一個以他人評價為導向的人,他所試圖推銷的不是商品,而是他自己。在本劇的一開始,威利就和妻子表明自己對不受他人喜歡的擔憂。可見,當威利在市場中不得志的時候,便將失敗轉化為對個人價值的懷疑,從而轉化為了一種自卑感和不安全感。
劇中人物價值觀的異化還表現在將商業上的成功作為評判個人價值的標準。父子相遇的第一句話并不是許久未見的思念和關心,反而是問比夫賺到錢沒有。威利作為父親,他的教育方法不像清教徒一樣向孩子們灌輸道德標準,而是鼓勵他們依靠個人魅力在商業社會中獲得認可,并且對任何不符合商業成功范圍的事務表示蔑視。一方面,他不僅將自己視為“商品”,還以同樣的評判標準對待比夫,責備他在農場的工作沒有地位,是個每周還掙不到35美元的“懶漢”。另一方面,威利肯定老戴夫商業上的成功并對此萬分向往,然而他卻忽視了戴夫在84歲高齡仍然在工作的事實,忽視了他可能面臨經濟壓力和悲哀。威利對商業社會近乎著魔的癡迷使他從來沒有意識到體力勞動也能給他的生活帶來幸福,也只有查理意識到威利攪和水泥的時候才是最高興的。
在歪曲的個人價值觀的裹挾下,威利一家逐漸失去方向,失去身份,失去地位。在戲劇的一開始,比夫試圖遠離城市,但他的自我認知仍然受到父親的影響,回到這個在威利眼中充滿商業機會和成功的大都市,可是他依舊很困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誰。比夫的困惑或許是威利處境的微弱回聲,但這又是威利高度自尊心驅使下所不敢承認的。哈皮在父親的陰影下重蹈覆轍。在父親的葬禮上,他仍無法認清自己,說道:“叫我認輸沒那么容易!我要在這個城市待下去,我要在這場大騙局里壓倒對手!”……“壓倒一切,天下第一”(Requiem, 111)。由此可見,物質主義和消費經濟主導下的商業社會帶來的不僅是個人價值觀的扭曲,更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悲劇。
《推銷員之死》展現了急劇變化的美國社會經濟環境中,消費享樂主義對城市居民生活心理層面的影響。在此背景下,人們在欲望滿足的同時,獨立和自力更生精神逐漸衰弱,個人價值觀慘遭異化。威利是美國新中產階級的一員,也是被分期付款、保險費和社會經濟轉型等問題所困擾的消費者,他的生計,價值和自尊都依賴他人的評價。最后,米勒在本劇中,以威利的自殺情節作為對商業世界的諷刺,因為在這樣的社會中,死亡比活著更有價值。
注 釋
①參見阿瑟·米勒《推銷員之死》, 英若誠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下文引自該劇的引文均隨文標明場次和頁碼.
②Micheal Spindler, “Consumerism in Death of a Salesman”, in Readings on Death of a Salesman, ed. Thomas Siebold, San Diego, CA: Greenhaven Press, 1999: 58-65, p. 63.
③亞當·斯密, 《國富論》, 北京: 商務印書館, 1979年版, 第252頁.
④許國林.論自由放任與國家主義對鍍金時代美國經濟的影響.河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 .02(2001):39-42. p.40.
⑤Henry Steele Commager. The American Mind: An Interpretation of American Thought and Character Since the 1880s.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50, p. 201.
⑥王任傅. 清教主義到消費文化:從《嘉莉妹妹》看美國道德傳統的式微.成都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 04(2020):60-69. p.62.
⑦顏婭娜.“人不是橘子皮”——消費主義視角下的《推銷員之死》. 今古文創. 18(2022):16-18.p.16.
⑧劉耘.威利之死和現代悲劇——淺評《推銷員之死》. 中共福建省委黨校學報 .09(2005):79-81. p. 79.
(作者單位:寧波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