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恒
內容摘要:《荒原》向來備受關注,這首長詩描述了一戰后西方社會傳統信仰逐漸崩塌,新的秩序無從建立的“荒原”局面。本文重點解讀《雷霆的話》一節,探討艾略特借助“春雷”警醒人類,重建人神之約,上演現代版“出埃及記”。
關鍵詞:《荒原》 《雷霆的話》 人神之約 《我與你》
《荒原》的前四章詩歌講述了“荒原人”的可悲境遇,第五章明確人神關系的重建不僅可以拯救人類,還能獲得超越現實物質的能量源泉,達到心靈的無限平安。艾略特下筆從容,一氣呵成的《雷霆的話》[1]包含了詩人“求助宗教拯救現代荒原的墮落,及其希望和絕望并存的痛苦心理”[2],因此更能突顯重締人神之約的目的。本文根據譯本默認《雷霆的話》為八個小節,借文本尋找人神離散又重建的蛛絲馬跡。
一.人與神的離散——人類文明沒落史
艾略特用三行詩描述《圣經》中的三個重要場面。首句講逮捕耶穌的場景,即“火把把流汗的面龐照得通紅以后”。福音書中描述耶穌說自己心里甚是憂傷,幾乎要死,接著開始三次禱告:“我父啊,倘若可行,求你叫這杯離開我;然而,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第二次又去禱告:“我父啊,這杯若不能離開我,必要我喝,就愿你的意旨成全。”第三次禱告,說的話還是和之前一樣。(太26:42)另一部福音書描述更為具體,耶穌在禱告后,有一位天使從天上顯現加添他的力量。耶穌極其傷痛,禱告更加懇切,汗珠如大血點,滴在地上。(路22:44)耶穌的恐懼與“流汗的面龐”相呼應。第二句即“花園里是那寒霜般的沉寂以后”指耶穌被帶走后的場景。聲稱要追隨一生的門徒作鳥獸散,客西馬尼園只留下寂靜,何其悲涼。鏡頭一轉來到第三個場景,“經過了巖石地帶的悲痛以后”是指耶穌受難后。荒山之上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演奏復活的序曲。三個場景“蒙太奇”式地展現神之子的遭遇后,終于輪到主角“春雷”登場。“監獄宮殿和春雷的/回響在遠山那邊震蕩”,此處“回響”有幾層含義:一指耶穌的呼號。耶穌喊著“我的神!我的神!為什么離棄我?”(太27:46);二是指磐石崩裂的回響。耶穌斷氣后“忽然殿里的幔子,從上到下裂為兩半,地也震動,磐石也崩裂……”(太27:51);三是指春雷的回響。耶穌完成替眾生贖罪的使命,這片被詛咒的荒原終于有了重生的希望,即雷響之后,雨要來了。
“他當時是活著的現在是死了/我們曾經是活著的現在也快要死了/稍帶一點耐心”此處要聯系耶穌對受難和復活的預言,“凡為我喪掉生命的,必得著生命。”(太16:25)救世主在春雷中為眾人舍命,雖死猶生,而人類遺忘使命,人神離散的結局正在上演。艾略特此處借耶穌之死大聲呼號:“我們曾經是活著的現在也快要死了”,這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驚雷,是極含蓄的無聲吶喊。
下一節反復與“水”相關,因為“水”是信仰與重生的代名詞。首先看《創世紀》,第一日出現之前: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行在水面上。(創1:2)第二日,神說:“諸水之間要有空氣,將水分為上下。”神就造出空氣,將空氣以下的水、空氣以上的水分開了。事就這樣成了。(創1:6-1:7)第五日,神說:“水要多多滋養有生命的物,要有雀鳥飛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神就造出大魚和水中所滋生各樣有生命的動物,各從其類;又造出各樣飛鳥,各從其類。神看著是好的。”(創1:21-1:22)水作為世界的界線隔開了上下,神主張在水中滋養出生命,這里的“水”是生命之源。其次,《出埃及記》中“摩西”出生也與“水”有關。法老的女兒到河邊洗澡時發現了蒲草籃子里的男嬰,取名“摩西”,“希伯來語意為‘從水里拉出來,而‘從水而出的古希臘文為‘sunistem為‘立定之意,如‘萬有也靠他而立”[3],即“He is before all things, and in him all things hold together.”(西1:17)這一寓意將水賦予了深刻的再生意義,同理耶穌和信徒們的受洗皆是“再生”。而在艾略特筆下,荒原處于沒有生氣、瀕臨死亡的境地,“這里的人既不能站也不能躺也不能坐”,人沒有行動、話語和思想,只剩一副軀干,“各種世界像在空地里拾柴火的/老婦人那樣運轉著”[4]。被春雷擊打的山間形成一種讓人窒息的、虛無的、真空的狀態。
第三小節更能展現艾略特對“水”的用意,分別從內容、聲音和詩歌形態上強調“水”的消逝,人神離散的事實。首先引用“磐石出水”的典故。百姓因在旅途中沒有水喝發怨言,摩西求耶和華,耶和華便對摩西說:“你手里拿著你先前擊打河水的杖,帶領以色列的幾個長老,從百姓面前走過去。我必在何烈的磐石那里站在你面前,你要擊打磐石,從磐石里必有水流出來,使百姓可以喝。”摩西就在以色列的長老眼前這樣行了。(出17:6)這是艾略特從內容上暗示“水”作為生命源泉的意義。其次,他還從聲音上強調“沒有水”。“滴水歌”是艾略特的得意之作,是“全詩最佳的一段”[5],是將詩歌形式和藝術內涵緊密結合的典范。蜂雀畫眉聲調清亮、音韻甜美,其歌唱不僅悅耳,還如甘泉一般流淌心間,這是艾略特在聲音上借用鳥雀的歌聲強調“水”,暗示人類重締人神之約的希望。另外,艾略特還在詩歌形態上強調“水”。我們可以將這一小段詩歌的最后一個字連接起來,就會出現一條類似“S”的曲線,似乎是一條蜿蜒的溪流。此種手法并不新奇,比如肯明斯的《太陽下山》。
詩歌形式古怪,只有破折號一處標點。“全詩除最后一字‘S系大寫外,全部小寫,可能暗示不愿破壞鐘聲回蕩的旋律;大寫的‘S可能象征夢幻之多,之大”[6],詩人顯然在描寫夕陽西下,遠近敎堂鐘聲齊鳴時的感覺,但詩中未提及一字。“風”將大海“卷進夢中”,詩歌似乎要將風的形態展現出來,表達波動的狀態。我們也可以大膽猜測艾略特也是用詩歌形態暗示“水”對于荒原的重要意義。
在第四五節中,紫色的暮色、倒塌的城樓、文化名城的衰落,都在暗指戰爭廝殺,這與耶和華的叮囑背道而馳。假如上一節我們還在猜測“誰是那個總是走在你身旁的第三人”,這一節(“這是什么聲音在高高的天上”)就告訴我們,是炮火淹沒了耶和華悲傷的呢喃。“慈母”般的呢喃訴說著人神之約斷裂之后神對“孩子”離經叛道的絕望,直至所有的文明“忽喇喇似大廈傾”,一切化為虛無(Unreal[7])。
第六節中,戰亂的人類生活在無水的荒原上,“有聲音在空的水池、干的井里歌唱”聯系《耶利米書》和《箴言》來理解。“因為我的百姓做了兩件惡事,就是離棄我這活水的泉源,為自己鑿出池子,是破裂不能存水的池子。”(耶2:13)又有“你要喝自己池中的水,飲自己井里的活水。”(箴5:15)。艾略特暗示人類背棄上帝,就連“教堂”都成為圣杯傳說中“兇險的教堂”,即一個荒蕪殘破,空無一物的空間,暗示神圣之地已被人拋棄。因此,人類精神上的信仰和形式上的信仰都已經徹底忘卻,詩人影射了人類文明沒落的結局。從第一節艾略特呼喊著“我們曾經是活著的現在也快要死了”到第三節荒原世界沒有一滴“水”,從第五節文化名城皆為虛無到兇險教堂只剩“枯骨”,艾略特盡全力書寫人神的離散的悲慘結局,即文明的沒落和人類精神的荒蕪。
二.人與神的相遇——現代版“出埃及記”
“荒原”是一個整合性與直喻性兼具的意象,它整合了全詩冗雜又沉重的內容,直喻了現代西方社會喪失信仰的境況。有學者認為《荒原》有兩層屬性,第一位是“荒”,第二位是“救”[8]。《雷霆的話》第一小節講述福音書里耶穌受難的過程,包括被捕前、被捕時、受難后三個畫面。經過此番考驗,耶穌毅然決然獻出自己,神之子已經“死去”,眾人活著卻“快要死去”。再回首耶穌受難,艾略特正在提醒人類,荒瘠的困境正是因為當下沒有奔赴受難的勇氣。這是艾略特對“荒原人”給出的第一聲“驚雷”,是一種啟示,一種預警,是對人類必須悔悟的警告。
在二、三節中,艾略特從詩歌內容、聲音和布局上強調“水”,暗示“水”是人類重生的源泉,是人神締約的媒介,“雷霆的話”自然是拯救荒原的關鍵。接著“誰是那個總是走在你身旁的第三人”,“第三人”是有深意的。耶和華說:“你不能看見我的面,因為人見我的面不能存活。”(出33:20)在荒原中時隱時現“不知道是男人還是女人”的“第三人”悄悄隨人行進,這和耶和華指引摩西帶領民眾離開埃及十分相似。人類已到絕境,最終只能像《出埃及記》一樣跋山涉水,流血犧牲才能達到流著奶與蜜之地。聯系“磐石出水”的典故暗示當下人類的經歷就是現代版的“出埃及記”。這種猜測的依據有二,一是全詩的荒原意象都在反映“水”的干涸,同時磐石涌泉又出自《出埃及記》;二是《出埃及記》中的重新立約。“我要立約,要在百姓面前行奇妙的事,是在遍地萬國中所未曾行的,在你四圍的外邦人,就要看見耶和華的作為,因我向你所行的是可畏懼事。”(出34:10)立約呼應了結尾的雷霆之語。我們可以大膽推測這些細節不是偶然,是艾略特向人類發出的警告,人類想要得到生命之水必須重拾人類信仰,歸根結底還是要締結人神之約。這一節通過“沒有水”指出人神之約斷裂后的人的悲慘處境,即“人不能停止或思想”,這是詩人為警醒人類送出的第二聲“驚雷”,比上一次更加迫切。“只有一只公雞站在屋脊上/咯咯喔喔咯咯喔喔”,雞鳴是吉兆,公雞一聲破曉驅散鬼魅,同樣與耶穌受難有關。艾略特再次暗示人類得救的希望,緊接著閃電到來,濕風到來,“雨”終將到來。第七節出現了“恒河”和“喜馬望山”,在圣河圣山的背景下,依然訴說了人類重拾精神信仰的愿望。
我們可以這樣總結前七節的內容,詩人先講“人神之約的斷裂”,接著表明“神為子民走向歧途的悲傷”,最后來到第八節“神寬容慈悲的給予人類啟示”,雷霆的話是神最仁慈的告誡:即“舍己為人。同情。克制。”這是重締人神之約的唯一方法。首先是“舍己為人”,如耶穌一般,精神荒蕪的現代人能否追尋心靈的安寧要看舍不舍得“給予”;“同情”是“打開牢籠,停止孤立,破除自我與外界相通”[9],也是拋棄冷漠,打開感知接受世界,與他人相連,拒絕絕對的對立和對抗;三是“克制”,像耶穌一樣不懼生死的考驗,像約伯一樣領悟信仰的真諦,在情欲之海中學會自持。因此,艾略特用“荒原”象征現實人類空虛的精神世界甚至異化后的自暴自棄,一聲聲驚雷都是艾略特對現代人的警醒,是重新締約的方法,這三句教導終將指引人類重新上演現代版的“出埃及記”,完成戰后的深刻反思。
三.相遇之后的出路——構建“我——你”關系世界
特雷·伊格爾頓認為《荒原》是一首向人們“暗示生殖崇拜就包含著西方得救之線索的詩”[10],他認為艾略特利用一種極右的權威主義否定中產階級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因此借助“充滿暗示性的撲朔迷離的意象”恢復“一個在血液與內臟之中的普遍認同感”[11]。艾略特在戰后借助如此隱晦的語言實際上是看到推倒一切,重新來過的契機,正如伊格爾頓在《T.S.艾略特的〈標準〉》中所說:“如果文明已經是一片廢墟,那么也就會有一個把這堆破碎的形象一掃而空并重新開始的重大機遇。或者說,收拾舊時代的精華重新來過,面向未來前進到一個古典的、秩序的、根植于傳統的過去之中……通過它,人們回歸到現代之前的資源里,以期向后運動而進入一個完全超越了現代性的未來。”[12]工業革命后,人類走上現代化之路,隨后“現代化”無限膨脹,最終在一戰中爆發出毀滅一切的力量。戰爭,促使人類思考未來走向。結合《荒原》全詩,西方世界處于精神凋零的邊緣,人類的世界皆沒落在“紫色的暮色”中,戰爭就是典型的“我——它”世界的結果,所以艾略特借《雷霆的話》重新上演“出埃及記”,提醒人類與上帝重新立約,人類應構建“我——你”世界。
馬丁·布伯在《我與你》中討論了“相遇哲學”。他點明世界的二重性和人生的二重性,“我——你”世界與“我——它”世界的對立。“我——它”世界即人類將萬物看作與“我”相分離、相對立的對象,“它”世界變成為我所用、滿足欲求的工具,即“世界萬物(包括人在內)當做使用對象”[13]。如今,技術的發展無限拓展了人類的欲望,人根據目的、狀態、特點的不同分門別類地對“它”加以利用,如人類“征服自然”的行徑,馬丁·布伯暗示此種關系必然會伴隨“我——你”世界關系的削弱,艾略特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所以選擇“出埃及記”和“舍己為人、同情和克制”警醒世人。
“我——你”世界即世界萬物不再與“我”分離,當我與“你”相遇時,我不再是利用主體,我用自己的“本真”真正地將“你”視為“你”,不再摻雜任何預期和目的來建立聯系,“‘你便是世界,便是生命,便是神明”[14]。布伯從宗教家的身份出發,認定我與“你”是人與上帝的關系,指出以仁愛的態度對待世間萬物,這種“仁愛”和《雷霆的話》不謀而合。人類只有在真正認識到“我——它”世界的弊端才能真正理解“雷語”的真諦,“舍己為人、同情和克制”正是人類將世界視為“你”的方法,離開荒原,重拾信仰,再次與上帝立約,與上帝在“永恒之你”的瞬間相遇,構建“我——你”關系世界,才是《雷霆的話》的真正目的。
一戰已成歷史,但人類的智慧還在熠熠閃光。分析詩歌時不能帶著冷漠虛偽的態度,干巴巴的典故羅列只會讓本就晦澀難懂的文字索然無味。在恥笑“荒原人”的虛妄無知時,閱讀者本身也會變成荒原中的一員,我們是否思考過“舍己為人、同情和克制”?是否反思“我——它”世界的弊端?是否有重建“我——你”世界的覺悟?一切都可以從雷霆的話中得到啟示——舍己為人。同情。克制。
注 釋
[1]艾略特:《荒原》,趙蘿蕤,張子清等譯,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6年5月,第55頁.
[2]劉崇中:《解讀〈荒原〉與文學鑒賞的困惑——兼與曾艷兵同志商榷》,《外國文學評論》,1993年第4期,第77頁.
[3]蔣棟元:《生命·再生·罪與罰——〈圣經〉中的“水”意象》,《外國語文》,2010年第5期,第116頁.
[4]艾略特:《前奏曲》,趙蘿蕤等譯,《艾略特詩選》,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1999年1月,第28頁.
[5]李俊清:《艾略特與〈荒原〉》,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1月,第90頁.
[6]袁可嘉:《略倫英美“現代派”詩歌》,《文學評論》,1963年第3期,第79頁.
[7]李俊清:《艾略特與〈荒原〉》,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7年1月,第122頁.
[8]彭舜:《艾略特〈荒原〉的意象系統和解讀困境》,《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01年第6期,第103頁.
[9]趙蘿蕤:《〈荒原〉淺說》,《國外文學》,1986年第4期,第62頁.
[10]特雷·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1月,第40頁.
[11]特雷·伊格爾頓:《二十世紀西方文學理論》,伍曉明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1月,第40頁.
[12]特雷·伊格爾頓:《持異議者: 關于費什,斯皮瓦克,齊澤克和其他人的批評文章》,王敖譯,未在國內出版,https://book.douban.com/review/1306688/
[13]張世英:《人生與世界的兩重性——布伯〈我與你〉一書的啟發》,《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02年第3期,第28頁.
[14]陳維剛:《馬丁·布伯和〈我與你〉》,《讀書》,1986年第10期,第42頁.
(作者單位: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