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外公從來不問我們在學校書念得好不好。他唯一一次批評我,是因品行評語只有4分,滿分5分,他說:‘一個人,行為第一,學問第二。”
豐子愷的七個子女和眾多孫輩們,經他“漫不經心”的培養,都成了各自領域的佼佼者。外孫宋菲君是豐家少有的理工科學霸,20世紀60年代考入北京大學物理系,成為物理學家。他從出生到18歲一直跟在外公身邊,對豐子愷的“快樂教育”記憶最深。早在100多年前,豐子愷便有了“素質教育”的觀念,認為修養比知識更重要。宋菲君說:“我一生都深受其益。我有義務,也有責任把它們寫出來,讓更多人思考家庭教育的意義。”下文為宋菲君的回憶。
家里的小孩做了什么事,說了什么話,他三筆兩筆就變成畫
1942年,我出生在遵義,父親是浙大當年的畢業生,在外公家做家教。當時正是抗戰時期,外公全家都在四處逃難,從浙江輾轉到桂林,又跟著浙大到貴州遵義。但外公還是給我取了一個詩意的名字——“菲君”。我出生在清明節,古時候也叫“芳菲節”,“芳菲子君”就是指在清明節出生的男孩子。
我跟著他,分別在重慶、杭州和上海生活過,一直到18歲去北京上大學才分開。從我記事起,外公就已經有一定地位了,一到過年過節,很多人來拜訪他。有一天晚上,他滿面紅光地回來了說:“今天周總理請我們喝酒。”我感覺他是個名人。
但是更強烈的感覺是,他就是一個慈祥的,從來不跟孩子發脾氣,普普通通的外公。外公的子女很多,孫輩也多。外公很喜歡小孩,家里的小孩做了什么事,說了什么話,他三筆兩筆就變成畫。
其中有一張畫,外公坐在那兒,我趴在他身上,旁邊立了個孩子,就是我小舅舅,比我只大4歲。當時我問我外公:“為什么我叫你外公,我小舅舅叫你爸爸?”外公回答:“你年齡小叫我外公,他大,他叫我爸爸。”我不懂,馬上就回答一句:“等我長大了,我也叫你爸爸。”這幅畫在報上一發表,大家看了都笑出聲來。
我們家里的氛圍很好。每年過年,我們家有“除夜福物”的傳統,每人都要買一份禮物包起來,貼上紅紙,然后大家抽簽,交換禮物。我們都想抽到外公或外婆的福物,因為他們的禮物往往是最貴重的。我常常擔任服務工作,就有機會“作弊”,把外公的紙條折得略偏一點,我就能抽到他的禮物。我記得有一年外公的福物是一支鋼筆,那時候鋼筆很珍貴的。
外公經常帶著全家一起旅游,有時是為了找寫文章和畫畫的靈感,有時就是一時興起。
有一次他教我蘇曼殊的詩:“春雨樓頭尺八簫,何時歸看浙江潮?”教完之后,正好下個禮拜就是農歷八月十八錢江大潮,外公就說全家一起去看潮。去的那天是要上課的時間,我就寫了假條,外公在旁邊簽了名。本來重點中學不讓請事假,班主任一看假條,上面有個豐子愷的簽名,他就拿不定主意了,就把這個假條交給校長。校長說,準假。這樣我們就全家租了輛車去看潮,這一天的課也不上了。
外公還特別喜歡跟我們講故事,每天晚上睡覺前一關燈,大家都躺在那兒,先不睡,外公開始講故事了。第一句話總是“有一個……”,他就不說了,賣關子。我們就開始猜,和尚、尼姑、師姑,還是什么?當然大部分都猜不對。《三國演義》《水滸傳》《東周列國志》《聊齋志異》還有《白香詞譜》,講了好多。他也不是為了講什么道理,他從來沒說,我要你們變成一個什么樣的人,你們必須怎么樣。不大想,倒反而成了。
外公不會耽誤我玩的時間
從小學開始,每個禮拜六晚上,我都到外公家里面去學詩詞,從《古詩十九首》開始到《滕王閣序》,學了有十幾年,叫做“課兒”,teaching the kids。
“課兒”這個傳統很早就有了,抗戰逃難路上,買不到書,外公就手抄了一本詞選,給我母親他們當教材。
我母親那一輩除了學詩詞,還要學外語,屠格涅夫的《初戀》,林肯的《獨立宣言》等。外公說過,一個民族的精華,就在他的詩詞和文學原著里頭。后來外語學得少一點兒,詩詞一直是在學的。
外公自己的古文功底就很好,他父親是清朝末代的舉人,從小他在家里就跟他爸學了好多,又上了私塾。大家跟他學詩詞,不覺得是一種負擔,反而覺得是一種享受。
每次去的時候,先背上一次學的詩詞,背得了,他就摸摸胡子說“好”,然后教新課。如果背不出來,他也不會罵大家,頂多說一句:“再去念兩遍。”
講詩詞的時候,外公不是逐字逐句地解釋,“好讀書,不求甚解”。但是背是一定要背的,詩詞背后的故事也是講的,有了這些故事,我們對詩詞的理解就很深了。
他一邊講,還喜歡一邊畫示意圖。外公畫畫很快,他帶我去西湖寫生,湖濱很多人走來走去,他“嘩”就畫下幾筆,有的人連五官都沒有,神態就出來了。
我記得比較清楚的,有一首杜甫寫王昭君的詩——“環珮空歸夜月魂”。他就畫一個女孩子,身上佩著飾物,問我,你念到這個地方,是不是感覺都能夠聽見環珮相碰,“叮叮咚咚”的那個聲音。講《長恨歌》:“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那么他就畫一個女孩子,旁邊一臺轎子,幾個當兵的,手里拿著矛。等于是又在講詩詞,又在講故事,又有畫,讀書的苦惱就減掉了。
每次去外公那里,學詩詞至少是20首到30首,古文的話是一篇,這量不算少吧?但是每次的學習時間不會超過一個小時,剩下時間都是玩了,他不會耽誤我玩的時間。
即使是玩,也在學習。外公講究的是“快樂教育”,所以我們家寓教于樂的東西很多。我們家有個很特殊的游戲,叫《覽勝圖》,是外公逃難時在萍鄉偶然得到的。類似于現在的飛行棋,六個人玩,每個人輪流擲骰子,擲到幾就走幾步。每一格子都是一個名勝古跡,背后有一首詩詞或者一個典故。一邊玩,一邊記住了這些典故和詩詞。
外公從來不問我們在學校書念得好不好。當然我會和他報喜,我這次又拿了全5分,他就摸摸胡子,點點頭,不錯不錯。如果不提,他也不過問。
他唯一一次批評我,是我上初一的時候,上半學期品行評語只有4分,滿分5分。外公聽說之后,就給我寫了封信。他在信里說:“一個人,行為第一,學問第二。”如果行為不好,學問再好也沒有用。如果行為好,哪怕學問差些,也是個好人。
那次把我嚇壞了,好長時間不敢去外公家里。后來忍不住,跟著母親過去。外公知道我的心思,見到我就說:“菲君改了就好。”所以在他眼里,做個好人比什么都重要。在這一點上,外公是我們全家人的榜樣。我們家里小輩一直說,他站在這兒,就比什么都強。
“只有兒童天真爛漫,人格完整,這才是真正的人”
我成為物理學家是從玩開始的。我從初中就喜歡天文,每天晚上看星星,畫星空圖。高一的時候,星星能看到的少了,我就和同學一起,用僅有的物理知識,做了個天文望遠鏡。別看它簡陋,還真看到了木星的四顆衛星,土星的光環,月亮上的環形山,還看到了金星的盈虧。
我們幾個看得高興得不得了,第二天我就把這個事情告訴外公了,他聽了以后摸摸胡子,問我:“菲君,火星的衛星你們看見沒有?”我說看見了火星,但是火星的衛星太小,沒看見。他點點頭,完了一張畫畫出來,畫題是:“自制望遠鏡,天空望火星,仔細看清楚,他年去旅行。”。
我現在回過頭來想,我這一生的研究道路有個重要的起點,就是外公給我畫的這幅畫。
到了高三文理分科,我拿不定主意,是考美術學院,還是考中文系,還是學數理化,苦惱得不得了。那天我就去找外公了,他在上海的舊居叫日月樓,他在樓上,拿著一杯茶,一邊走,一邊來回吟誦溫庭筠的詩:“誰解乘舟尋范蠡,五湖煙水獨忘機。”
我聽他念完,就把我的苦惱跟他講了,他沒有遲疑,馬上回答。他說我們整個大家庭,文學的、藝術的、外語的、音樂的太多了,數理化學得那么好的就你一個,我的意思你不如考北大,學物理。第二天我就報了理科班,高考就考了北大物理系。我想他很早就看出來了,這個孩子喜歡物理,有動手能力,后來事實也證明這個選擇是對的。
外公很少談教育,后來我看他的畫,才知道他曾經對當年的教育有過一些批判。《用功》,畫了一個正在讀書的孩子,后面是一個虛象,非常兇惡的老頭,他拿著兩個法寶,一個是“100分”,一個是“畢業證書”,這兩個東西壓著孩子學,孩子的臉上沒有一點兒快樂。
外公說的:“只有兒童天真爛漫,人格完整,這才是真正的人。”要保護好兒童的這份“天真”。外公就是這么做的,我們一輩子感激他。
2020年6月3日,國際小行星命名協會批準了“豐子愷星”。那是一顆在木星和火星之間的小行星,被發現的日期,正是外公誕辰100周年(1998年11月9日)。網友說,天上從此多了一顆藝術的小行星。
一個多月后,中國第一個火星探測器“天問一號”發射升空。作為嘉賓,我坐在國家天文臺的運控大廳里,心里想起外公60多年前的預言。
(責編/張超 責校/陳小婷 來源/《豐子愷的家塾課》,宋菲君口述、許曉迪整理,《黨員文摘》2009第1期;《豐子愷漫畫中的人文關懷》,王九成/文,《光明日報》2012年2月13日等)